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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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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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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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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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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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揚滿善一下車,如往常一樣,又發現許多視線膠著在他身上。

那些視線,都是些未出閣的姑娘家,或帶著孩子上街的婦女。

他個子高,穿上一身藏青繡金線的端雅官服,沉著的顏色與軍人的氣質,讓他的身形看起來更為挺正。三十出頭的他,五官面貌正是一個男人最成熟、穩重有魅力的時刻。生得這副好模樣的他,在這尋常大街上露面,想不被人注目都難。

可他對這些目光感到厭煩,她們那樣看他,活像他臉上沾著屎一樣。

一厭煩,他忍不住動了肝火,很想大吼,可想到某人的叮嚀........

你再像野狗一樣亂吠,我們又要搬家了啦!

最后,他忍下,只殺出一記凶神惡煞的眼神。

光這眼神,就足以讓那些姑娘家嚇得花容失色了。

「他奶奶的,別人可以怕我怕成這樣,為什麼那傢伙都不怕?還一直爬到我頭上。」揚滿善往巷子裡走,一邊碎碎唸。「而我竟然也讓她一直爬?」

隨行的副官問:「爺,您說什麼?」

「沒事。」揚滿善揮揮手,繼續在巷子裡找自家的大門。這裡的每扇門長得都差不多,真該死!

「爺,您為何不搬回懷仁坊呢?」懷仁坊是京中三品以上大官居住的坊區,閒雜人等是無法進入的。「這樣就不會有這些大惊小怪的百姓了,依您的身分地位,住這兒實在太委屈了。」瞧他們看爺的眼神,好像沒看過官似的。

「要是能搬,我早就搬了!」揚滿善吼道:「可誰教我脾氣壞,嚇跑了府裡所有的奴婢,只剩下那傢伙黏著我。」

副官抓抓頭。「這跟爺要住小房子有啥關係?」

「那傢伙嫌房子大,沒人,恐怖得很。我能怎樣?」

「喔--」副官笑說:「兔兔小姐真的很厲害,小的想啊,她大概是這世上唯一能影響爺的人了。」

「呸!」揚滿善面惡地說:「老子乃堂堂隆仁侯,誰也別想影響咱!」他一把抓起副官的衣頓。「下回別再讓我聽到這種話。」

副官已被抓了十年的衣領,早不怕了。不過還是順從地說:「好的,爺,小的會注意。」

揚滿善丟開他。「好了,你走吧!我找到我家的破門了。」

那扇門上,貼著一對紅色的老虎剪紙,老虎伸出了長長的爪子,那模樣好似在發怒。

「完了。」揚滿善暗叫一聲。

「什麼?」

副官還來不及探問,揚滿善便已衝進了屋子。

他們的屋子裡,每天、每天都有不一樣的剪紙花色,貼滿了這空寂的每一個角落。像今天,走廊的窗子上有著帶著小雞的花母雞、雙馬、麒麟送子、娃娃騎狗、獅子繡球、喜豬,還有以不同姿態盛開的蓮花與菊花。

揚滿善本來不喜歡這些娘娘腔的小東西,可是那傢伙說非要看到這屋子貼滿剪紙,她才覺得自己是住在有生氣的地方。

我沒家人,這些剪紙就是我的家人,你敢碰?我會恨死你一輩子!

所以,久而久之,揚滿善也接受了這些脆弱的小東西。看到它們被風吹破,該死的,他竟然還會找來漿糊,小心翼翼的把它們給補好。

而且,不得不說,看著這些溫馨的剪紙,他剛剛因殺了人而泛起的戾氣,竟不知不覺的就削減了。

不過,現在他該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他感覺得到,這屋子的某一處正燒著怒氣。從門外那對露著爪子的老虎剪紙就可以知道了。

他來到那傢伙的臥房,沒人。

大廳,也沒人。

他呼了口氣,推開餐室的門。一陣辣椒的香氣傳來,他的肚子馬上咕嚕叫。

他嗜辣,所以餐餐少不得辣椒,那傢伙雖不敢吃辣,可總會替他準備。

他看到一個嬌小的背影,正窩在擺滿菜館的桌上,拿著剪刀,低著頭拚命的剪東剪西、剪南剪北、剪得天昏地暗……..

看她拿剪子剪東西的速度,連他這個大男人都不禁冒冷汗。

兔兔這傢伙,生氣了。他知道。

因為他沒照規矩,晚歸了,耽誤了用晚膳的時間。

老天,她生氣了,怎麼辦?

可轉念一想,他怕她幹什麼?他的脾氣比她還不好,應該是這傢伙怕他才對!

更何況,他還是這個家的主人,而這小小的傢伙在名義上也只不過是他家的奴婢罷了。他會怕她?

一這麼想,海闊天空。揚滿善抬頭挺胸,昂首闊步,理直氣壯地朝餐桌走去。

「欸,我回來了。」他跩跩地說,大刺刺的坐在那小傢伙對面。

兔兔沒理他。

揚滿善不爽,敲著桌子。「欸!聽見沒?我回來了,快盛飯,我餓死了。」就算她再生氣,也不可以無視他的存在。

兔兔終於抬起頭,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粉嫩的面頰因怒氣而泛著紅潤,小嘴因不滿、不滿、不滿,所以倔強的嘟著,嘟得像一顆紅紅的小櫻桃。

揚滿善一怔,身子忽然泛過一陣酥麻,如果不把持住,他可能會癱軟在桌上。

不可否認,兔兔生氣的模樣........

好可愛。

他咳了一聲,繼續擺著主子的架子。

「盛飯,聽見了沒?」

兔兔瞪了他好久。突然,她笑了,笑得有點狡黠。

「是的,大爺--」她故作柔順的說,然后起身,到門外去。

等等,裝著白米飯的草窩桶不就在她旁邊,她去外面幹嘛。

不一會兒,兔兔回來了,手上拿著一個髒髒的陶碗,她用力把陶碗擱在揚滿善面前。

一股狗腥味直撲而來,他低頭一看,差點沒吐出來。

「馬的,妳搞什麼!」竟然拿餵狗的飯給他吃?!

「耶?大爺不是說要吃『剩飯』嗎?剩飯拿來啦!快吃啊!」兔兔面目猙獰地說。

「妳這是對主子的態度──」真是火大!他那麼在乎她,她竟然拿餵狗的飯整他?

「你這主子也沒主子的樣兒,主子既然要當榜樣,就要準時回來吃飯。」兔兔插著腰,指著桌上的菜又罵:「你瞧,菜都冷了,天那麼冷,你要吃冷菜嗎?我又要去熱一回,很累耶!而且熱過的菜都不好吃了。」

「我、我是因為工作,耽誤了……..」聽她這麼說,揚滿善竟吞吐了。原來,她擔心他吃到冷菜、鬧肚子疼啊?

他的心有點暖暖的。

「工作?呵,是工作嗎?」兔兔冷笑,拉起他的右手,嗅了嗅。「我告訴你,你一進門我就聞到了。是薔薇露的香味,還是樟篷大街上的香妃號賣的。」

「什麼?」天,她連哪一家的薔薇露都知道?

「而且這家的香露很貴,只有知名的妓館才用得起。」

「格老子的!」揚滿善罵:「妳以為老子去妓館?!」

「不然一個大男人手上塗這香水幹嘛?」

「我是--」揚滿善說不出口。總不能老實告訴她,他這只手沾了血,所以要用香露掩蓋味道吧?

兔兔又冷哼,酸酸地說:「說啊,去妓館也是你的工作,你因為去妓館工作,所以晚歸。」她的手往上比劃。「你,給我起來!」

「幹嘛?」因為找不到藉口而心虛,所以揚滿善沒好氣。

兔兔用力拉他起來。「起來!我說過很多次了,我不准你穿官服坐在餐桌上,這樣會褻潰我辛苦做出來的菜。」她討厭穿官服的揚滿善,看起來很難親近。因此一旦他進了家門,她總會快手快腳地幫他脫掉。

揚滿善不想讓她更生氣,便順從地站了起來,舉起手讓她打理自己。

兔兔想要拉下他左手的袖子,可他太高了,她構不著。只見他瞄了她一眼,便自動地蹲下身來,讓她摸著他的手。兩人之間的互動,很有默契。

他看著漲紅了臉的兔兔,不解。「喂!沒氣成這樣吧?就跟妳說不是去妓館,我啥時去過妓館了,妳不信去問副官啊。」

「我不氣,我是在憋氣。」兔兔說:「你身上真的好臭,薔薇露不知道又混了什麼味道,好難聞。」

揚滿善心裡一突。「哪........哪有什麼味道?」

兔兔酸他。「下次找個單純點的女人吧!最好找個清倌,專服待你一人,別把別的男人身上的味道帶到你身上。」

揚滿善真的火了。「和兔兔!」他連名帶姓地吼她。

「怎樣,我說錯了嗎?」

「我告訴妳,我的忍耐是有極限的。」

「那你說啊,你身上這薔薇露是怎麼來的?」

「今天和一個宦官擦身而過,染上的。」他隨口胡謅。

「哇,你最近喜歡這樣搞啊?」

青筋暴露,他快壓不住火氣了。「我警告妳,我要發飆了,和兔兔。」

「你發啊!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什麼時候沒發過飆?」她才不怕呢。

「妳........」揚滿善氣得口不擇言。「妳是我的誰?憑啥管我去不去妓館?」

啊........一說出口,揚滿善就后悔了。

室內陷入寂靜。

然后,他聽到眼前這小傢伙深吸了一口氣。

她強笑道:「對,沒錯,大爺說得沒錯,我和兔兔不過是孤女一個,沒父沒母的,窮得差點餓死街頭,現在也只不過是這個家裡最卑微的一個小婢女,您是收養我的再世父母,您還是堂堂隆仁侯,我憑什麼管您呢?我憑什麼約束您呢?小的真是該死啊………」

今天是怎麼搞的,她說話怎麼這麼尖銳啊?

「妳存心惹我生氣是不是?」揚滿善咬著牙。「妳自卑什麼?我都沒看不起妳了,妳看不起自己幹嘛?」他越說越激動,他最恨兔兔這個樣子了。

她的眼眶有些紅了,可是嘴巴還是倔強地說:「這本來就是事實。你心裡不也是這樣想的嗎?」

忽然,揚滿善怒吼一聲。發怒的他管不住自己的手腳,不小心將兔兔給推倒在地,自個兒則衝到旁邊的小耳室,抓起任何可以搬動的傢俱,就往角落摔去。

砰--砰砰--砰砰砰--

砰到地面都在震動。

這是這個月第十副的桌椅,被揚滿善摔爛了。

兔兔沉著臉,站起來,拍拍自己的褲子,走到餐桌旁,把桌上沒動過一口的菜餚都給收起來。

揚滿善聽到開門聲,丟下手中的椅子殘骸,怒氣沖沖地衝到餐室,對正要走出門的兔兔吼道:「妳去哪裡?晚膳還沒結束,給我站住!」

「你吃飽了,不是嗎?」兔兔冷冷地說。「否則哪來的精力發脾氣?」

「妳又要說我在妓館裡吃飽了嗎?」

兔兔低頭看著懷裡的菜。「你上回跟我說,你想吃椒麻雞,可是我不會做。」

揚滿善一愣。

「我去問了一些從饒州南方來的人,一直做一直做,失敗了好几次,今天這一次,是最成功的。」

揚滿善氣消了。

「我,一直在等你回來,想問問看,你覺得好不好吃。」

「呃,兔兔........」

「算了,你才不屑。」兔兔說完就要走。

「喂!站住!」揚滿善慌叫著。

原來如此,這就是她今天那麼尖銳的原因?更何況,當一個男人無法合理地解釋身上的香味是從何而來的時候,要教一個女人家怎麼想?

而且,可能還是一個很在乎他的女人。

兔兔頓了一下,還是想走。

揚滿善知道自己應該道歉,不但道歉自己晚歸,也要道歉自己這樣對她大吼大叫。可是,他這個人,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說軟話……..

他掙扎好久,硬是想說出些軟話,最后………

「主人叫妳站住,妳聽不懂啊!連狗都聽得懂人話。」

這是什麼狗屁軟話?!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兔兔的身子停住了,然后,轉過身,往餐桌走回去。

揚滿善鬆了口氣,雖然他不太會說話,但他相信兔兔一定了解他的「誠意」。

畢竟他們一起住了那麼多年,她一定了解他的,他這人就是面惡心善。

兔兔將手裡的碗盤擱下,拿起了她早先在餐桌上剪的剪紙,塗上漿糊。

那是一張小狗玩繡球的剪紙。

「欸,妳幹什麼?」

「你過來一下。」兔兔輕輕地說。

揚滿善不疑有他。

兔兔猛地轉身,就把那張可愛的剪紙給貼在揚滿善臉上。揚滿善慘叫一聲。

「馬的,妳幹什麼啊?!」他動手想撕。

「你敢!」兔兔警告他。「你敢撕壞它,我就一輩子不理你!」

「喂──」

「你才是狗呢!」她生氣地叫著。「笨蛋阿善──」罵完便奪門而出。

「兔兔、兔兔........」餐室只剩下一個大男人的哀號,不知情的人聽這哀號,還以為這男人被什麼怪物給攫住。

那「怪物」,不過是一張小狗的剪紙。

二更,兔兔的房裡還亮著燈火。

她坐在桌前,繼續剪著各式各樣的剪紙。有豬、有羊、有雞、有狗........

喀嚓,生氣!喀嚓,生氣!

喀嚓喀嚓........真氣、真氣、真氣!

笨蛋阿善!說話都不會好好說。

雖然她老早習慣他說不到兩句話就大吼大叫,也只有她可以忍受他這脾氣。可是晚歸不但不道歉,身上有了那種女人家才有的香味,也不好好跟她解釋,還大刺刺地對她亂吼亂叫,說什麼她是他的誰,憑什麼這樣管他........

兔兔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對啊,她是他的誰,又有什麼資格管他?

她不過是個因戰亂而失去家人的孤女,無依無靠地流浪到京城穰原,因為沒東西吃,在街上昏倒了,几近垂死邊緣,然后被一個老板著臉、像尊門神似的男人救起,還因此得到了一個她很喜歡的名字。

「欸,妳叫什麼名字?」

「........」

「妳說話啊!」

「........」

「妳忘了妳的名字啦?」

「........」

「嗯........好吧!就叫兔兔吧!瞧妳眼睛紅通通的,好像兔子啊!哈哈哈──」

「不好笑。」

「唷,妳會說話啊?我以為妳是啞巴咧。妳不喜歡這個名字嗎?」

「........」

「不說話就是沒意見嘍。而且妳不喜歡也得喜歡,要留在我家,總得有個名字稱呼。」

她就這麼留了下來,留到大家都因為這個男人的壞脾氣而相繼離開,她還是繼續留在他身邊。因為只有她知道,在那張不易親近的怒容之下,有著一顆多麼溫柔的心。

很溫柔的心……..

以前,她總會被年長、氣盛的仆傭欺負,或是被鄰家的孩子們笑話,說什麼她的父母一定是賤民,才會養不起她,把她給丟了,所以她是賤民的小孩。她雖然總是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可其實,她很在意、很在意自己的身世。她不想被人看到她的懦弱,所以都躲起來哭。

那時,每次都是揚滿善找到她,把她給挖出來的。

「馬的,兔兔!妳在哪兒?給我出來,出來!我數到三,一二三,出來!」

他老這樣凶巴巴地四處亂吼,好像她做錯了事,要把她揪出來打一頓一樣。起初,她也是這麼以為,那些以欺負人為樂的仆傭也這麼以為。

可事實上,不是........

「可讓我找到妳了!笨兔兔,說!妳哭什麼?」

被他這大嗓門一吼,她當然不敢哭。

「喂!幹嘛又不哭了,心情不好就要哭出來啊!不要憋著。哭!哭啊!妳一邊哭,一邊說,誰欺負妳了?我去找他們算帳!」

她記得,自己當時只是傻愣愣地看著那個凶神惡煞的男人。他這些話雖然是很凶地吼出來的,可是........她聽到了他話裡的關心。

「好,妳不說是嗎?沒關係,我也知道是哪些王八蛋欺負人。我想解決這個問題,已經很久很久了--」

最后,那些仆傭都被掃出了門。那時他們住在懷仁的官坊,那些鄰家小孩都是官家的小孩,為了教訓那批小孩,揚滿善還得罪了不少官員的夫人。

「我揚滿善最痛恨的就是以大欺小,誰敢再動我揚滿善的人,我就要他吃不完兜著走!」

她看到了,揚滿善那顆很柔軟的心。

他不喜歡看到她哭,所以他會用凶巴巴的口氣,去安慰她。

但他從來不會看不起自己。

他那張凶惡表情下的溫柔,總會讓她以為,自己在他心中可能是特別的。

所以她不怕他,因為她看透了他的心。

當他陰晴不定的脾氣還有恐怖的大嗓門,嚇跑了所有仆傭與鄰居后,她依然留了下來,只因她想要一個人獨享這份溫柔,她覺得這份溫柔是屬於她的。從沒人對她那麼好……..

可是,她是不是太天真,太一廂情願了?

她只不過是一個幫他料理三餐、打理家裡的小仆慵而已。

她是他的誰,憑什麼管他?憑什麼要求他給她一個晚歸的理由?

他根本可以不理會她!

叩叩叩──

兔兔一惊,看向門邊。

「兔兔、兔兔。」是揚滿善的聲音,難得的,有點小心翼翼,像怕吵醒小動物似的。「妳睡了嗎?」

她癟嘴,不想說話。

「妳還沒睡吧?」他說:「我要進來嘍!」

兔兔本想阻止,因為她根本不想看到他。可轉念一想,他是這個家的主人,以他霸道的個性,一定會覺得她的房間就是他的房間,憑什麼他不能進去。

算了,他要進來就進來!管他的。

門打開了,揚滿善進了房。

兔兔瞪了他一眼,本想撇開頭的,可他的模樣,讓她忍不住嗤地一聲,笑了出來,但隨即忍住笑意。

揚滿善聽到她的笑聲,雖然只是一下子,可他心裡鬆了口氣。表面上他還是沒好氣地說:「笑什麼?還不是妳害我變成這樣的!」

「你幹什麼啊?蠢不蠢,一個大男人一整晚的,臉上都貼著一只小狗,怎麼搞的?」兔兔憋笑地說。

沒想到,揚滿善還真記得自己的警告,要是敢撕掉,她就一輩子都不理他。所以就這麼蠢蠢的,讓那只可愛的小狗剪紙趴在他臉上一整晚。

突然,她不怎麼氣了。

「妳可以替我撕掉嗎?」揚溝善跌跌撞撞地坐到兔兔面前,問。

「你自己撕就好啦。」她無所謂地說。

「我撕破了怎麼辦?」撕破了,她一輩子都不理他怎麼辦?

「好啦好啦──」最后,她替他撕下了剪紙。

揚滿善趕緊揉揉臉,他連蹙個眉都可以扯破這剪紙,害他都不敢有表情。

「馬的,臉都快僵了,我還有一桌的奏本沒看,都是這只狗害的。」

「哼,好啦,你可以走了,去看你的奏本啊。」兔兔又泠冷地對他了。

「喂,等等。」揚滿善抓住她的小肩膀,扳正她,讓她直視他。「我有一件事、要跟妳說。」

兔兔皺眉。

「妳,以后--」他很嚴肅地說:「不准再自貶身價。」

兔兔啊了一聲。

「妳別老是一生氣就說:『對,沒錯,大爺說得沒錯,我和兔兔不過是孤女一個,沒父沒母的,窮得差點餓死街頭,現在也只不過是這個家裡最卑微的一個小婢女。我憑什麼管您呢!我憑什麼約束您呢?小的真是該死啊........』」

兔兔忍不住笑了。「嘿,學得挺像的。」

「我說正經的。」他說:「我討厭聽到這種話。」

「你討厭又怎樣?」兔兔低下頭說:「事實不就是這樣?」

「事實是怎樣,妳很清楚。」揚滿善說:「妳覺得我們像主仆嗎?」

這麼多年來,就只有她陪在他身邊,當他的壞脾氣驅走了身旁所有的人,以為天底下不會再有人理他的時候,一轉身,她仍舊留在他身旁。

他記得那年,他嚇跑了最后一個老管家的時候,屋子裡寂靜得可怕,寂靜到好像世界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似的。

那時他才發現,自己是個害怕安靜與寂寞的人。

可后來他發現,還有一個小女孩留在這屋子裡。

「馬的,妳怎麼不走?!走啊!滾啊!我揚滿善不需要奴才!」

那女孩只是看著他。

她看個什麼勁啊?!他正對自己的處境感到懊惱,什麼樣的芝麻小事都可以點燃他的怒火。

「我不想走,我想留在這裡。」

「什麼?!」

「我想留在這裡。」那女孩很堅定無畏地說。

「留?憑妳這小不點兒也想留在這裡?妳不怕我吃掉妳嗎?!」

「可我一點也不覺得你可怕啊。」女孩笑著。「你是個好人,溫柔的好人,是給我名字的好人喔!」

好人?呸,他這種把父母親活活氣死的孽子,把奴才全部打跑的火爆主人,也配叫好人啊?

他從來不屑「好人」這個稱呼。

可不知為何,由兔兔親口說出........他的心就不再那麼荒涼了。

雖然當年,是兔兔自己願意留下來的,但他很明,日,自己才是不願被拋棄、遺留下來的人。

從此,他覺得彼此間主仆的分際被打破了。

多年相處,他們像不像主仆,她應該很清楚。

「可外頭人家都說........」兔兔說不下去了。

他們說她不過是個傭人,即使家裡的傭人只有她一個,和主人就像家人一樣親密,但她還是攀不上堂堂隆仁侯的。

這隆仁侯是誰?可是全禁國最尊貴的四大武侯之一。

雖然她從沒想過要與他攀上關係,可聽到這種話之后,彷彿連跟他站在一起,都會褻潰他似的。

「說,說什麼?」揚滿善的聲音大了起來。「馬的,妳管外頭的人怎麼說?妳靠外頭的人吃飯啊?妳靠我吃飯才對。我說的才是王道,聽我的準沒錯。誰才是妳主人啊!真是的。」

兔兔怔怔的聽著。雖然這話像罵人,可是........她的心暖暖的。

「還有,我吃了椒麻雞。」他咳了一聲。「可以再辣一點,再辣一點就很好吃了。」

「嗤,喜歡吃就直說嘛!幹嘛還拐個彎說。」兔兔笑說。

揚滿善看著她的笑,那板著的臉放軟了片刻。

「雖然,我真的沒有去妓館--我是說真的。」他極力澄清。「可我跟妳說,妳的確是個、是個........」

聽他吞吞吐吐的,她看了他一下,發現他臉紅了。
「是什麼?」她好奇。

揚滿善呼了口氣,臉更紅。

「是個可以管我是不是去了妓院的傢伙,妳在這個家的地位就是這樣。」他站起來,背對她。「好了,我說完了,去看奏本,妳睡吧。」

趁她還沒反應過來,他一溜煙地閃人了。

兔兔眨了眨眼。

是個可以管我是不是去了妓院的傢伙,妳在這個家的地位就是這樣。

她抿著唇,笑著。

這男人,講話就喜歡拐著彎。可拐著彎的話,聽起來也是讓人覺得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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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揚滿善安靜地看著眼前兩群人的爭執。

今天的他,異常的安靜。可兩方人馬吵得正酣,也沒人發現不對勁。

武侯派這方人馬的頭頭說:「我反對在戍州徵兵,人民沒糧好吃,還會幫你打仗?」

另一方士侯派的人馬說:「這回徵兵可是徵定了,貴都堂、陛下與太后那兒都已經看過奏本,都批准了,不容再延宕。延宕者,滅九族,聽懂嗎?」

武侯派的啞口無言,無話可說。

勝利的士侯派官員得意地宣布散會,議堂人去樓空。

揚滿善斜著眼,盯著那個走路走得像只斗勝的公雞的官員。

他撇頭,對隱身在柱子后頭的人命令道:「將議堂的門全關上,別讓那傢伙走出去。」

那人領命而去,揚滿善則瞪著那身影,跟了上去。

議堂四周的門全被關上,當那士侯派官員發現這詭異時,他看到揚滿善已站在他身后。即使兩人相距几步,揚滿善高魁的身形還是讓他感到侷促。

「你屬下是怎麼做事的?揚橫班。」他衝著揚滿善罵道:「人都還沒散盡,怎麼就關門了?!」

揚滿善任職大內宮橫班,統領所有護衛皇宮安全的侍衛,是這朝宮內權力最大的武官,這種事自然是找他算帳。

揚滿善依然一反常態,不說話,只是筆直地朝那人走去。

「你、你做什麼........」官員被他的氣勢嚇到。

他伸出手,手掌弓成爪狀--

「揚橫班,你到底想........」

那官員的話沒有說盡。

他惊訝地看著貫穿自己左胸的手,再看看揚滿善。

揚滿善想笑他愕然的樣子,可他的臉早被怒容給佔據,結果變得要笑不笑的。

「我告訴你。」揚滿善咬著牙說:「主張戰爭,害百姓家破人亡的傢伙,都該這麼死。下回投胎,可得好好記住。」

揚滿善粗魯地抽開手,嫌棄地甩掉握在手上的東西還有血水,那人應聲倒地。

他看著那團東西,嗤了一聲。「哼,原來這種人的心,不是黑的。」

一群宦官扮樣的人從角落碎步奔來,有人冷靜地處理屍體,有人則端著銅盆與干淨的官衣來到揚滿善身邊,要幫他洗手更衣。

「洗干淨些。」他可不想讓那個在家裡苦等他的傢伙,聞到這噁心的味道。

「侯爺放心,這可是薔薇露,特香的,什麼味道都蓋得過。」

揚滿善哼了一聲。

「侯爺,太后很高興呢!」一名宦官又說:「其實她也反對徵兵,只是找不到理由正面反駁。侯爺能為太后解勞,實屬功勞一件........」

揚滿善伸手打住對方的歌功頌德。「少拍馬屁,我願做這事,沒別的意圖。」

他只是恨,恨這些動個口就可以讓無辜百姓沒了親人、沒了家的昏官。

再想到家裡那個總是對自己的身世感到自卑的傢伙,心中的憤怒便會攀升、再攀升,最后只能殺了這幫人出氣。

想到她,揚滿善看看天色。「什麼時辰了?」

「過申時一刻了,侯爺。」

「馬的!」那傢伙一定在等他吃飯,結果餓了自己的肚子。他老為這種事耽擱了,實在很火自己。

宦官趕緊說:「馬車已備在宮外,侯爺。」

揚滿善不多說,掉頭離去。

今天殺了誰,他一點也不在乎。他只在乎那個老待在家裡等他回家的傢伙。

她餓了沒?今天做了什麼?是不是又想到在戰爭中死去的家人,而哭個不停?

他只在乎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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