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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萬歷十五年

    睜眼、閉眼、睜眼、閉眼……重復動作讓眼皮發酸,蘇絡的夢還沒醒,是惡夢。

    誰能想像閉眼前還是家裡雪白的天花板和價值不菲的水晶吊燈,睜眼後就變成了黑漆漆的天棚和一根又粗又長的巨大房梁。

    房梁,這東西在蘇絡居住的城市裡幾乎快要絕跡了。

    她只是半夜起床上個廁所而已,干嘛這麼玩她?

    心裡念叨著這只不過是疲勞過度後產生的幻覺,蘇絡就這麼盯著那根房梁,閉眼、睜眼、閉眼……連半夜起來干嘛都忘了。

    最後喚醒她的還是這人生中最等不得的大事,抱著肚子沖下床,就著窗外映入的月色准確地找到房門的位置,剛想沖出去,腳下一跘,好像踢倒了什麼,又好像有什麼液體灑到她光著的腳面上。

    房門打開,明月當空正好,腳邊原地打轉的木桶和嗅到的氣味讓蘇絡明白自己踢到了什麼,干嘔一下,順手抓過窗邊桌上的一堆布料,擦了擦腳上的液體,又瞄到門外的角落裡有一口井,連忙跳出門去,就著井邊水桶裡的半桶水,洗腳。洗到一半,又想起待辦的人生大事,巡視一周,蘇絡確定自己找不到衛生間這類地方,抓狂地低吼,然後沖到一個背陰的角落,就地解決。

    解決完畢,提著褲子出來,正糾結身上怎麼纏也纏不好的腰帶時,院子裡另一間房的房門打開,一個瘦小的身影探出來,揉著眼睛叫:“姐,你干啥咧?”

    是個男孩兒,聲音聽著很稚嫩,說的大概是河南或是河北一帶的方言,勉強還聽得懂。

    “我……”蘇絡連說兩個我字,居然發不出聲音,連忙用力咳了咳,還好,只是緊張過度,“那個……”

    “姐,你咋兒了?”那個小小的身影推門出來,離蘇絡四五步的時候停下,看著剛剛蘇絡順手擦腳又順手扔在地上的布料發呆。

    蘇絡也在發呆,這孩子個頭兒剛夠著她下巴,身上披著一件袍子,頭發卷成一團揪在頭頂,看著也就十歲左右,很瘦,也很清秀,活像那個曾經在希望工程招募海報上出現的孩子,就是睜著大眼睛拿著鉛筆頭兒說我想上學的那個。

    “嗯……家裡大人在嗎?”蘇絡勸自己把現在的經歷當成一個夢,既然身在夢中,那就不怕啥了,咋高興咋來吧。

    “啥?”那孩子回過神,“姐你睡糊塗了,咱娘得月底才回來呢。”

    “那……那個那個……爹呢?”

    那孩子的臉色突然凝重起來,朝前湊了兩步,“姐,你到底咋兒了?”

    蘇絡退了退,摸著下巴一琢磨,可能是爹死了,所以這麼問很奇怪。

    “沒事兒,我就問問。”蘇絡故作輕松地呵呵一笑,摸不准自己到底是該發神經地繼續夢游還是該回屋裡繼續睡覺,夢嘛,睡醒了就沒了,問那麼多做什麼?

    還是去睡覺!

    身子剛轉到一半,就聽那孩子興奮地喊了一聲,“姐,俺就說你哪兒怪,你咋兒說官話咧(注1)?真好聽!”

    “官話?”蘇絡停下身子,“哪兒的官?”

    “北京啊。”孩子抓住蘇絡的手,“是不是和周大哥學的?”

    蘇絡忽略掉那個什麼周大哥,抓抓頭,“我們現在在哪裡?”

    “啥?”那孩子眨眨眼,“咱們當然在寶來村兒啊。”

    村,蘇絡的地理知識不足以讓她知道祖國各大鄉鎮的分布情況,“離北京遠嗎?”

    “嗯……”那孩子想了好半天,“應該不太遠吧,姐,北京的事兒應該去問周大哥,我連開封府都沒去過,最遠只走過朱仙鎮……”

    “打住!”蘇絡半蹲下去,直視那孩子的眼睛,“哪兒?開封?”

    孩子應了一聲,“姐,我咋兒覺得你今兒晚上有點怪啊?”

    開封?河南?蘇絡失神了半天,萬分控制,還是沒控制住自己問出下一個問題,“現在是什麼年份?”

    太傻了!

    蘇絡問完就後悔了,這不是神經病嗎?

    “年份?”孩子皺著眉頭掰手指,“我今年十三,加兩年,應該是萬歷十五年。”

    蘇絡看著那張極容易讓人同情心泛濫的孩子臉,很想說孩子你看起來哪像十三哪?營養不良吧?可擠了半天,嗓子眼緊緊的,費個大勁擠出倆字,“年份?”

    “萬歷十五年。”那孩子確定了,挺著小胸脯挺驕傲,會算術了。

    蘇絡轉身,拍拍腦袋,搖搖晃晃地朝自己出來的屋子走去,充耳不聞那孩子的喚聲,她想睡覺,只想睡覺。

    第二天黃昏的時候,蘇絡是在惡夢的糾結中醒來的,在夢中,她去了一個黑黑的小屋子,踢翻了馬桶,出現了一個很希望工程的孩子,告訴她現在是萬歷十五年。

    幸運的是,她睡醒了,不幸的是,人醒了夢境還在繼續。惟一的不同,就是那個灑著月光的小黑屋此時被夕陽籠罩,暖暖的色調顯得格外寧靜。

    兩天,蘇絡拒絕起床,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瞪著那根房梁,不停地念叨著“回去、回去”,那個管她叫“姐”的孩子以為她病了,大為緊張,幾次捧著粥到她床前,沒說上兩句話就紅了眼圈,總是打斷蘇絡的冥想和自我催眠。想她蘇絡雖然算不上什麼好人,但也絕不願意看著“希望工程”總在自己面前流淚,好像在指責自己沒有捐款一樣,只得放棄自己的原則倒過來安慰他。

    幾天下來,安慰工作不見什麼成效,蘇絡倒有了一些感悟。每天按時打雷的肚子讓她知道什麼是現實,每天雷打不換樣的小米紅薯粥讓她明白自己的處境,雖然她咒罵為什麼別的穿越者睜眼就是錦衣玉食,她一睜眼就是陋室馬桶的不公,但她還是會反思,並不斷說服自己接受現實,因為堅信自己身處夢境是不對的,的確是會餓的。

    在基本認清現狀後,她開始後悔為什麼不好好珍惜家裡的金錢資源,為什麼沒在穿越前大肆揮霍一番,非得揪著那個面子,裝酷地扔下一句自食其力。真是笑話,其實她每天仍然吃家的喝家的,其實她拿著微薄的薪資卻仍然名牌裹身,其實她某些方面的自信全部來自於身後那個人的強大,那個人……其實她跟那個人很像,只是她不願承認,其實她離開了這個家,什麼都不是。

    這是上天對她的告誡嗎?因為她不懂珍惜,所以讓她一無所有。

    看著自己的雙手,手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薄繭,證明了這雙手的勤勞。這不是她的手,同理可證,這副身體也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自己的身體還留在家裡吧?這孩子的姐姐……此時應該正在她的身體裡,享受著雪白的天花板和水晶吊燈吧?

    長長地吁了口氣,蘇絡坐起來,等“希望工程”又一次端著粥進屋,開口道:“你姐……我是個孝順的人嗎?”

    那孩子放下粥,坐到床邊無比認真地點頭,“村子裡再沒有比姐更孝順的人了。”

    孝順就好。蘇絡笑了,眼角濕了一點,她給自己找了個可以接受的答案,拒絕想其他的可能,執意地認為,在原來的世界,並沒有母親失去了女兒,她來到這裡,只是兩個不同時空的人交換了靈魂,孝順女兒去了自己的身體裡,代替自己孝順地活下去,沒有假裝叛逆沒有故意置氣,不會再讓那個人傷心難過,這樣很好。

    至於她自己……萬歷十五年,她來之前的床頭櫃上就擺著一本《萬歷十五年》,據說是一本名著,她買來附庸風雅,可惜看了幾天,都只看了第一頁的第一段,每次又都從第一行看起,導致那一行文字萬分清晰地印在她的腦海之中,揮之不去。

    公元1587年,在中國為明萬歷十五年,論干支則為丁亥,屬豬。

    罷了,罷了,做人還是要痛快一點,事情已經發生了,不面對難道去死嗎?不過……

    ……

    ……

    ……

    靠啊!穿越也不讓她去個熟悉點的年代,公元1587……國窖1573她還熟悉一點!

    --------

    注1:據考明代的官話為吳語(江浙一帶的語言),就像唐朝的官話是廣東話一樣,這裡統一解釋為現在的普通話,為小說方便,本書各地語言將神奇地統一,不再重復解釋。南方方言對於自小在北方長大的圓子來說是個很難的課題,因為寫的是歷史……我歷史很爛,禁不起考究,難免有寫不圓滿的地方,知道的就解釋一下,不知道的寫錯的地方,希望大家指正。

     
正文 第二章 家

    既然接受了,廢話就不說了,認清了現實就要表表決心,既然咱來了這,就要做好一個穿越者的本分,種種田栽栽樹,帶領古代人民跑步進入社會主義。一些必需的功課那都是必需做的,比如收服名人做小弟、改變歷史添政績、深入皇城玩宮斗、玩轉朝代我自橫行這一類的。

    定下了初步目標,蘇絡在屋裡悶了一天努力回想僅僅看過的那一小段《萬歷十五年》,多少想起一些,大抵是說本年天氣反常有點小災小患,再想得細了,除了第一句外,最深刻的是最後一句:總之,在歷史上,萬歷十五年實為平平淡淡的一年。

    靠!

    平平淡淡的一年,這幾個字帶給蘇絡的打擊性是毀滅的,玩轉朝代的奮斗目標至少少了百分之五十的可行性。

    既然沒有橫行天下的契機,那麼走後宮途徑?這個念頭在蘇絡從一塊號稱“銅鏡”的物體中勉強看清自己不古典也不美艷的臉蛋後徹底打消,就她這長相,人群裡一抓一個,而且看起來也不是青少年了,絕不是十四五歲祖國太陽的模樣,已經沒有什麼後宮競爭力了。

    那麼女扮男裝逛青樓,撿個最帥的王爺撞撞,唱唱流行歌曲,念念新體散文,從而產生一段驚天動地的跨世之戀?蘇絡想想都覺得惡心。

    掐了掐太陽穴,蘇絡長長地伸了伸腰,扭頭喊了一聲,“小繹,我餓了。”

    小繹,是這個院子中另一個人形生物的名字,也就是管她叫“姐”的那個希望工程,姓蘇,蘇繹。而她,還叫蘇絡,所以說,穿越不是沒有原由的,最起碼,兩個相隔四百多年的人,會有可能因為名字相同而互換了靈魂,雖然這個解釋很傻。

    蘇絡喊了一嗓子後,就聽著門外答應了一聲,然後是“通通”的腳步聲,以示她的指示得到了落實。

    要說這個便宜弟弟還真不錯,最起碼在日常生活方面不需要人照顧,相反還能將別人照顧得很好,想到這個蘇絡就覺得慚愧,自己十三歲的時候干嘛呢?成天跟一群孩子瘋玩呢。

    當然蘇繹的優點遠不於此,他除了會照顧人,還很樸實,對於蘇絡的問題是有問必答,雖然也提出過疑問,但都被蘇絡一句“少廢話”應付過去了。

    通過與蘇繹的友好會談,蘇絡已經初步掌握了自己所在家庭的若干情況。

    一,她們姐弟兩個,跟老媽住在一起;

    二,她們有老爹,並且老爹仍然健在人世,由於種種客觀原因,不和她們住在一起;

    三,老媽就職於寶來村上一級行政機關朱仙鎮上的李富戶家,任後勤部職員;

    四,她們的老爹並非李富戶;

    五,她們家很窮。

    問來問去,蘇繹始終說不清她們老爹究竟是誰,只說也住在朱仙鎮上,這麼多年,只來見過蘇繹兩次,聽說穿戴得不錯,但卻並未給這個家帶來什麼改善。這讓蘇絡對自個兒的便宜老爹有了不好的印象,也觸動了她心底最不想觸及的一個事端,所以她對這個便宜老媽有了不止一點的同情,她甚至想把前二十多年沒盡過的孝道盡到她這個老媽身上,這種感覺說也說不清。

    這個家很苦,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如果不是日子過不下去,沒有母親願意扔下自己的孩子去更富裕一點的地方打工,每個月掙的那一百個銅錢全部交回家裡,據說交到了蘇絡手上,這讓蘇絡有點心虛,她曾經翻遍了她那間小黑屋,也沒找到什麼銅錢。

    蘇繹呢,就更值得稱贊了,雖然蘇絡想不通為什麼一個男孩子會得不到他父親的贊助,這個年代男孩子是值錢的,不是嗎?但顯然蘇繹並沒有得到他應得的,他只有一個小攤子,幾塊木版,一把刻刀。平日裡就靠刻一些討巧的花樣木版賣給版畫加工商貼補家用。忘了說,朱仙鎮是全國聞名的木版畫基地,在刻好圖樣的木版上刷好顏料,印一些年畫門神什麼的,相當受歡迎,不過這受歡迎是指沒有木版畫的地方,在朱仙鎮乃至周邊地區,幾乎家家都會這玩藝,隔三步就有一個木版畫作坊,賣給誰去?所以像他們這樣沒什麼門路規模又小的人家,只能靠給大戶送一些花式版樣賺錢。

    說起來最沒用的就是蘇絡了,說她沒用不是指她不刻苦不努力賺錢,相反,她太努力了,洗衣做飯縫衣繡花,樣樣拿得起,整天悶著頭干,就是有點死心眼兒,前幾年有人來說親,她又是擔心弟弟沒人照顧又是擔心老娘身體不好,也不想想自己嫁人後努力掌控婆家的經濟大權不比啥都強嗎?這大概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原蘇絡是個簡單的人,也只做簡單的事,所以她回絕了說親的人,一心等弟弟長大。這副身體今年剛滿二十,雖然還是花樣的年紀,但對於這個朝代來說,已經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姐,吃飯。”蘇繹倚在門口,笑嘻嘻地,樸實中透露著一點小得意。

    “笑什麼?”蘇絡走到廚房裡,對著毫無懸念的紅薯小米粥小小地哀歎了一下,從她來那來開始,就一直吃這玩意,這個家很窮,她感覺得到,也在努力忽略外在條件的艱苦,但是也不用頓頓都吃這個,吃的胃裡直泛酸水兒,下回建議蘇繹在成本不變的前提下,換回土豆啥的吃吃。

    “沒啥。”蘇繹的笑容完全不是那麼回事,笑了一陣,又忍不住說:“姐,你有機會了。”

    “什麼機會?”蘇絡三下五除二地喝光了碗裡的粥,順手拿袖子一抹嘴--這年頭沒有餐巾紙這東西。

    “今天早上周大哥過來,我把你給他繡的東西拿給他了。”

    “呃?”蘇絡抓了抓下巴,“周大哥?哦哦,既然是給他繡的當然要給他送過去。”

    說得挺堂皇,其實蘇絡壓根不知道“周大哥”是誰,還沒來得及打聽呢。

    蘇繹聽她說得坦蕩,倒有點心虛了,“我是說周大哥打算送給謝小姐的那些繡品。”抬頭瞄見蘇絡還是不著四六的模樣,急道:“哎呀,就是……就是你前些天弄髒了,丟在門後邊的那些。”

    蘇絡看著眼前貌似忠厚的蘇繹,心中暗念果真人不可貌相,所謂丟在門後的“繡品”,應該指的是某天夜裡她踢翻馬桶後用來擦腳的東東,這小子居然拿去給人家當禮物。

    “姐,怎麼樣?我干得不錯吧?”蘇繹笑得小臉通紅,很有點邀功的意思。

    蘇絡一掌拍到他腦門上,打斷他的得意,“周大哥跟謝小姐是什麼關系?”她問得毫不避諱,因為蘇繹從來不懷疑她問這些事的目的。

    話問出口,蘇絡就從蘇繹的眼中瞧出了“同情”二字,蘇繹“唉”了一聲,“姐,那天晚上我就覺得你不對勁,那繡品是周大哥托你繡的,平日裡你那麼喜歡周大哥,怎麼會把給他的繡品亂丟,後來我偷偷問了王大嬸,才知道周大哥要去向謝小姐提親了,別的東西都置辦齊了,就等著你的繡品了,我才明白姐這幾天為什麼這麼失常。”

    “我、我喜歡周……”蘇絡指著自己,問得干巴巴的,她就說那天晚上蘇繹的眼神兒不對勁呢,看著那堆布料一直發呆,這兩天又對自己百般照顧有問必答,趕情是以為自己感情受挫因此神精失常?

    “姐,你放心,東西我包的好好的,周大哥不會拆開看的,謝小姐收到那麼髒的提親禮物,這事兒肯定就吹了,然後你就有機會了。”蘇繹越說越開心,說到勁頭上,又去添了碗飯,吃得頂香。

    真是個為姐姐著想的好弟弟啊!蘇絡幾乎要感動了,感動之余又想掐住那纖細的小脖子,那東西是“自己”繡的,出了問題不是明擺著跟她有關嗎?破壞有這麼搞的嗎?把自己搭進去了。

    她又想,如果她收到一份帶著某種異味的求親禮物的話,絕對會將對方轟殺至渣!

    她還想,如果……她是說如果,如果那個某周真的因為這個求親不成,那麼她算是主犯嗎?還是算誤傷?

     
正文 第三章 路見不平

    “你個倒霉孩子……”蘇絡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快帶我去找周老大,把那東西攔下來!”一著急給人換了個稱謂,她不能容忍這麼傻的事發生在她頭上,更不想等著周某人把那塊帶著異味的繡品扔到她臉上。

    蘇繹登時被蘇絡身上散發的王八之氣鎮住了,不過還是及時地指出蘇絡的錯誤,“是周大哥。”

    “我管他是周大哥還是周傑倫,快帶我去找他,現在!”

    “周大哥叫……周崇文,不叫周傑倫……”蘇繹的聲音越說越小。

    “少廢話!”蘇絡拖著蘇繹出了門,外面的世界很簡單,整個村子都在一條路上,一眼就看完了,“朝哪兒走?”

    蘇繹完全被蘇絡的氣場征服了,亦或說是對一個神精失常患者的深切同情?總之是很惶恐又很無奈地在前帶路。

    都說了,這村子很小,走了沒兩步路,蘇繹就停下,指著一扇比蘇絡家強不了多少的破木門說:“不在家。”木門上著鎖。

    蘇絡的頭頓時大了兩圈,這麼看來,某周很有可能拿齊了東西就去提親了,為了使自己的臉和異味繡品的接觸機率降到最低,蘇絡還是決定,去那個謝小姐家看看,如果來得及攔下,是最好的。

    於是正義的蘇繹同志就在蘇絡小鬼子的逼迫下踏上了去謝家的道路,心情很委屈,神情很悲壯。

    通過蘇繹壯士的口供得知,謝小姐家倒也算得上是村裡的富戶,她老爹是村上唯一的教書先生,掙學費和家長紅包的。

    當然,說是富戶,僅僅是針對這個小村子而言,在這裡,年收入十兩銀子,已經是了不得的事了。

    聽到這個數字,蘇絡很想哧之以鼻,看慣了電視上動輒上百萬兩出現的橋段,十兩的確是一個可以讓人忽略的數字,還年收入?但事實是,據說她的便宜老媽給人家忙裡忙外洗衣做飯一個月才給一百個銅錢,一百個銅錢什麼概念?是十分之一兩,也就是說,她媽一年賺一千兩百個銅錢,也只合著一兩二錢銀子。

    蘇絡對一兩二錢沒有概念,但是相對而言,謝家的確是個富戶了,所以人家的女兒能叫“小姐”。

    再說一次,這村子很小,跟著蘇繹沒走多久,蘇絡就明顯覺得周圍的環境有變化,一溜整齊的青瓦房,不像她們家那邊兒,都是石頭和著草蓋起來的。大概這邊就屬於寶來村的富人區。

    富人區也的確熱鬧一點,有一個小規模的集市,現在剛是初春,還是有些涼意,所以出攤的人並不多,出攤的目前也不在攤位上,都集中到某一處去圍成一圈,像是有熱鬧可看。

    蘇繹始終不想蘇絡能及時的找到周大哥阻止他去提親,所以就放慢腳步,最後干脆拉著她去看熱鬧。

    古代的熱鬧跟現代的差不多,都是大家圍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議論一番,給事主出一些不算高明的主意,明明很八卦還要做出一副我是為你好的凜然樣子。

    熱鬧的核心人物是一對母子,母親二十出頭,兒子四五歲的樣子,都帶著孝,摟在一起哭,面前擺著兩筐銅錢,銅錢這邊,是三個男人。

    蘇絡擠在人群裡聽了一會,配合著知情人士的八卦宣傳,對事情有了大致的了解。

    人物介紹:

    甲方:李氏和她兒子

    乙方:朱仙鎮祥記干貨掌櫃和伙計兩枚

    事情經過:

    貧農李氏於某日去朱仙鎮串親戚,途經祥記干貨,也想體驗一把貴族感受買了二兩燕窩並在回家後給其夫服下,其夫倒霉地於當天夜裡離奇身亡,其後兩天,李氏聲稱掌握了祥記出售毒燕窩的證據若干,打算告出開封府,告上北京城,祥記心虛理虧,在擴大影響前意圖用二十吊銅錢私了此事,時值雙方接洽中。

    又有知情人透露祥記干貨鋪與朱仙鎮上層領導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平日裡經常以次充好,無一例外地把第一次上門的顧客視為大頭,所謂奸商,大抵如此。這樣的店能在地面上堅持下來,除了後台硬,蘇絡想不出別的解釋了,原來官商勾結是從老祖宗這傳下來的,並不是後輩人的專利。

    一條人命,二十吊銅錢,兩萬個大子兒,是村上富戶謝小姐家年總收入的二倍。

    身為貧農的李氏可能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銅錢,看得出她在掙扎,在丈夫的性命和銅錢之間掙扎,她不說話,只是哭,或許祥記掌櫃此時加些價碼,李寡婦就能欣然接受。但是祥記顯然並不想這麼做,昂著頭抖著腳一副給你是便宜你,你不要我們就衙門裡耗到底的架式。

    這是一場耐力的較量,伴隨著李寡婦時高時低的哭泣,最先撐不住的是蘇絡,她打了個哈欠,扯著蘇繹打算退場。

    蘇繹不情不願的退出來,忽然眼睛一亮又拉著蘇絡擠回去,指著李寡婦身後小聲說:“不用去謝家了,看,謝小姐。”

    蘇絡看過去,果然是個小姐樣的,一看就是讀過書的,雖然沒穿什麼綾羅綢緞,卻也不妨她那張極具古典美的臉龐吸引大家的注意。

    美人,應該是溫潤如水的,可謝小姐現在的神情有些嚴肅。

    “李大嫂。”美人開口了,聲音如期待那般悅耳。

    李寡婦似乎松了口氣,暫停了她“咿咿”的發聲運動,淚眼婆娑地看著謝小姐。

    謝小姐說:“海青天現任南京右僉都御史,有他老人家在,一定會給李大哥討回公道。”

    李寡婦有一瞬間的茫然,蘇絡腦子裡卻跳了一下,對了,是這件事,忘了是電視還是網絡的印象,她就覺得萬歷十五年似乎也發生了一些應該讓人記住的事,終於想起來了。

    祥記掌櫃聽著“海青天”三字,當即變了態度,痛心疾首地指責進貨給他的家伙,仰天狂呼自己亦是受害者雲雲,說這些時,李寡婦的目光一直沒離開那兩筐銅錢。

    蘇絡留意到這一點,所以覺得謝小姐的建議可能是錯的。雖然對於一個村姑來說,知道用邪惡克星海瑞海青天來壓制黑心商販的囂張氣焰是一件很難得的事,但是受難者家屬的內心狀態也是值得挖掘一下的。

    優柔寡斷、搖擺不定,又想拿錢又想告人。

    雖然這種態度不可取,但是蘇絡得承認,一個沒了丈夫的寡婦,帶著孩子,就算告到祥記掌櫃以命相抵又能如何?失去的人不會回來,而未來的日子卻要繼續下去。

    精神損失費,不知道這時候有沒有這個賠款項目,就算有,也要告贏了,海青天監督著祥記賠了款才行,不知道海青天有沒有這個工夫。

    其實想要兩全其美,倒也簡單,就是同情心作祟有點自找麻煩,看來她還算是個好人。

    “再加點錢,我們考慮。”蘇絡上前開口。

     
正文 第四章 出口相助

    顯然蘇絡的話更合李寡婦的心意,不過同時也加深了她對自己丈夫的愧疚感,簡直是嚎啕大哭,謝小姐皺起眉頭,看來她真的受過相當良好的教育,皺著眉頭都顯得很文雅。

    “蘇姑娘,我們談論的是一條人命!”謝小姐仗義執言,憤慨非常。

    蘇絡這才聽清謝小姐說的居然也是官話,“可是那個人已經死了。”她轉過頭去看著祥記的掌櫃,“人死不能復生,活人何苦為難活人,對不對?”

    祥記連忙點頭,又在自己資金周轉和生活困難方面找了一下原因,同意將賠償款提到二十五吊錢,也就是二十五兩銀子。

    他把蘇絡拉過去,低聲說:“朱仙鎮和開封府我都有人,如果不是不想麻煩列位大人,我是不怕上衙門的,況且她掌握個什麼證據?哪有證據證明她的東西是從我那買的?我肯賠她,已經是受了委曲啦。”

    蘇絡點點頭,回頭看看謝小姐和李寡婦,一挑眉毛,“看看人家說的多好。”

    謝小姐朱唇一抿,已然是有些動氣了,蘇絡笑了笑,朝祥記掌櫃道:“二十五吊還是太少,不說別的,如果她丈夫活著的話,賺的可不止這個數,還有人家喪夫心中悲痛,勢必不能好好的照顧孩子,孩子沒有父母關愛,成為問題少年的機率大大增加,另外李大嫂這麼年輕,失去丈夫身心的痛苦都是無以言表的,還有失去兒子的父母,失去女婿的親家等等等等,給二十五吊怎麼也說不過去,我都沒法勸。”

    一番話把在場的都說得一愣,祥記考慮了半天,大概是在考慮李寡婦告到南京去的可能性,最後大手一拍,“三十吊,再多我寧可去打官司。”

    蘇絡瞄了一眼李寡婦,李寡婦對這憑空多出的十吊錢顯然很滿意,謝小姐不滿意,已經開始憤怒,蘇絡也不滿意,太少了。

    “真沒誠意,我跟著摻和什麼呀,李大嫂,准備啟程去南京吧。”蘇絡挖挖耳朵,轉身欲行。

    李寡婦有些懵住,竟然忘了哭,謝小姐終於不顧形象地哼了一聲,“像這等奸商,本就應從重懲治,憑白的與他們說什麼……說那麼多做什麼!”

    蘇絡瞄了謝小姐一眼,直覺地認為她最後一句話是想說“說什麼廢話”,可是覺得不雅,硬給憋回去了。

    祥記肯定是怕李寡婦真的告到海瑞面前去的,壞蛋都怕海青天,祥記也不例外。

    “我的買賣開得也不大。”祥記耷拉著頭,不復剛剛牛氣沖天的樣子,“你說個價,咱商量商量。”

    這話是對蘇絡說的,又惹來謝小姐的暗地白眼。

    “先來個一千兩嘗嘗。”蘇絡報出個價,因為不了解一千兩到底是什麼概念,所以先試探一下。

    圍觀群眾發出一陣類似於驚訝的聲音,李寡婦臉都白了,偷偷掐著手指頭算那是多少個銅錢,祥記一甩手,“去吧去吧,去南京吧,路費我出。”

    一看這架式,蘇絡知道自己目標定高了。

    這也不能怪她,誰讓電視上演的最小流動金額都是千八百兩的,讓她對銀子的概念產生了誤區。

    “急什麼呀?”蘇絡從來最不怕的就是抬槓,“再急我真去,大家都聽見了,你說你出路費。”

    祥記氣哄哄地轉身,像是受了多大委曲,李寡婦很緊張地盯著蘇絡,生怕她把這事弄砸了。

    蘇絡衡量了一下,伸出三根手指,“三百兩。”

    祥記也伸出三根手指,“三十吊。”

    蘇絡走過去,壓下他一根手指,“二百兩,一下抹一百,夠意思了吧?”

    “三、三十一……三十二吊!”祥記又伸出三根手指。

    “一百!不能少了。”蘇絡回頭看看李寡婦,李寡婦緊張得直哆嗦。

    看得出,祥記是真的想用錢來擺平這件事,畢竟這事鬧到衙門裡去對他的生意無利,雖然是賣假貨的,也得顧全個名聲。於是他一咬牙一跺腳,“五十吊,再加你弄死我吧。”

    看著祥記幾乎咬蹦的一口黃牙,李寡婦眼中亮起光芒,謝小姐眼中滿是憤怒,蘇絡回頭瞄了一眼,“八十,一口價!”

    “你……”祥記有點急。

    蘇絡為難地呼出口氣,勸了一句,“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女人要是瘋起來,什麼都干得出來,狗急了跳牆,寡婦急了上炕,天天鬧騰死你。”

    祥記的嘴唇抖了一陣,“好!”

    蘇絡朝祥記做了個“請”的動作,“去取錢吧,我們在這等你。”

    祥記對兩個伙計交待一下,伙計轉身走了,從這到朱仙鎮不遠,也不近,現在回去,下午就能趕回來,祥記則留下看管錢筐。

    謝小姐氣憤了一陣,突然平靜下來,大概是看到了李寡婦驚喜交加的神情,極力掩飾住眼底的一絲不恥,轉身便要離去。

    蘇絡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謝小姐,別急著走。”

    謝小姐的眉頭皺得更緊,“你們既已達成共識,我也無謂再留下,眼不見為淨。”

    蘇絡本想問她某周的事情,誰料她甩手就走,看來對蘇絡沒了好印象。蘇絡也不勉強,反正村子就這麼大,誰家發生什麼事,用不了一頓飯的功夫就傳遍全村了。

    “聽說周大哥去謝小姐家求親了?”蘇絡問人群中剛剛提供情報的那位。

    “被拒絕了。”所有人異口同聲地回答她,看來已經是全村皆知的秘密了。

    蘇絡頭痛了,硬著頭皮問是因為什麼。

    “錢唄,謝先生要十吊錢為聘禮,周哥兒哪裡有那麼多。”

    蘇絡聞言先是松了口氣,緊接著朝謝小姐消失的方向努了努鼻子,錢啊,不牽涉到自己的利益問題,總是可以大言不慚地扮正義使者的。

    李寡婦抱著孩子還在一邊哭,不知道是在哭她丈夫還是在哭別的,哭得蘇絡有些煩躁。人群在這時開始散去,大概是中場休息,等那兩個伙計回來應該還能聚起來。

    蘇繹走到蘇絡身邊,“姐,你……咋兒……”說了半天,沒表達清楚意圖,或許是這個樸實的孩子終於意識到姐姐的不同,而這個不同並不是受了刺激導致的,而是根源上的。

    蘇絡摸了摸他的頭頂,笑道:“我是你的誰?”

    “姐。”

    “是啊,我是你姐。”

    蘇絡說完便不再說話,只是看著李寡婦,看得她直發毛,一直到那兩個伙計回來,蘇絡才移開目光。

    伙計帶了一個小布包,包裡是六錠雪白的銀子,當即有八卦商販獻出自己的稱,稱好了銀子,加上地上那兩筐錢,正好八十兩。接下來的程序很簡單,只要李寡婦在祥記出具的免責聲明上畫了押,交易便正式結束。

    李寡婦拿著聲明猶豫了,蘇絡拿了印泥上前,沒一會,聲明上多了個紅指印,和一個代表簽名的圓圈。

    一式兩份,雙方各持一張,祥記終於放心了,又牛氣起來,指著蘇絡和李寡婦的鼻子破口大罵,李寡婦當即又是嚎啕大哭,蘇絡卻是笑嘻嘻地拉住想要上前的蘇繹。

    祥記走了,留下了八十兩銀子,這對於一個貧農來說是個大數了,不過周圍看熱鬧的村民商販卻不約而同地哧笑了一下,便散了。

    蘇絡明白那個意思,這些錢,是用李寡婦後半生的幸福換來的。

    李寡婦對蘇絡千恩萬謝,撿出一錠銀子不捨地遞給蘇絡,蘇絡卻只抽出李寡婦手中的聲明,捻了捻手指上的印泥紅印子,笑道:“知道我為什麼不讓你按嗎?”

    李寡婦有點茫然,蘇絡把聲明舉至胸前,雙手一分,將聲明撕個粉碎,“去南京吧,找海青天,現在去應該還來得及。”

  
     
正文 第五章 周廝

    “蘇姑娘……”李寡婦在按指印的時候被蘇絡偷偷攔下,看著蘇絡趁轉身的時候按上自己的指印,那時她便覺得蹊蹺。

    “祥記不是說他出錢給你去南京嗎?你權當這是他出的路費。”看著李寡婦難言的面孔,蘇絡笑笑,“當然你也可以不去,隨便你。”

    李寡婦恍惚一陣,“可是……可是這契約,還有這麼多人看著……”

    "心裡過不去嗎?”蘇絡大笑,“那就給自己找個理由,價錢是我講的,手印是我按的,跟你自然是沒有關系的。況且跟奸商講什麼信譽?海青天向來懲奸除惡,此次鬧出人命,奸商還意圖強行用銀錢擺平,這種事想來海青天是最不能忍受的。”李寡婦還是有些猶疑,蘇絡哼哼地笑了兩聲,不想再說什麼,擺擺手,拉了蘇繹就要離去。

    李寡婦叫道:“蘇姑娘!蘇姑娘……謝……”

    蘇絡沒有回頭,相反還加快了腳步,她不缺什麼感謝,也不想聽什麼生活無奈的辯解,她出頭替李寡婦講價,是因為她樂意,是因為她想找到一個時代融入感,與正義無關。正如李寡婦知道自己如果妥協就會被人瞧不起、卻仍然捨不得那些銅錢一樣,她要生活,這是認清現實,這沒有錯。至於李寡婦拿了這些錢,還要不要去南京告狀,就不在蘇絡的服務范圍內了。

    她就是這樣,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開始是因為想吸引一些人的注意,漸漸的刻意變成了習慣,習慣又變成了自然,蘇絡這個名字就成為了率性而為的代名詞。回到這裡後,她的習性仍然沒丟,她也不想丟,能率性的活著,是一件很舒服的事。

    拉著蘇繹在集市裡轉了轉,順便打聽了一下柴米油鹽的行價,蘇絡就蹲在角落裡撿個木棍在地上演算,使慣了RMB,對銅錢銀子沒概念,還是換算一下心裡有底。

    蘇繹看了一會,看蘇絡在地上鬼畫符,不由得擔心起來,站起身拉著蘇絡的衣服,“姐,你去看看周大哥回來了沒。”他時刻不忘讓蘇絡去安撫周大哥眼下受傷的心靈。

    “不去。”蘇絡頭也不抬,“一會你去他那把證據拿回來。”

    蘇繹急了,“姐,你咋兒這麼不懂把握時機?”

    蘇絡無奈地抬頭瞄了一眼,朝蘇繹招招手,讓他蹲下,“好吧,就算我以前喜歡周大哥吧,可是我現在不喜歡他了,你就少操心吧。”

    蘇繹想了半天,忽然嚴肅起來,“姐,你真不喜歡周大哥了?”

    看著他突然嚴肅起來,蘇絡倒好奇了,“我之前做了什麼舉動讓你覺得我喜歡他?”

    “如果不喜歡你怎麼會把咱家的錢都交給他保管,姐,你別因為周大哥向謝小姐求親就心灰意冷他,他挺好的……”

    蘇絡猛的站起來,起來得太猛,讓她有點頭暈,不過她還是聽清了前半句話,“我們家的錢,都在他那裡?”

    蘇繹嚇了一跳,張嘴便答,“我有一次偷偷看到你把錢拿給他的。”說完又後悔了,捂住自己的嘴,小心地瞄著蘇絡。

    蘇絡叉著腰在原地踱了兩圈,一副潑婦罵街的架式,不恥啊!在這之前她還覺得這個家雖然窮,但還是充滿人文關懷的,所以每天自我催眠強迫自己接受家徒四壁的現狀,一心想著不要辜負前蘇絡為了家庭寧可不嫁的獻身精神,每天苦思小康之路。沒想到啊沒想到,這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居然把老娘辛苦掙來的養家錢養了小白臉了,怪不得她翻遍了屋子也沒找到一個銅子兒。

    “小繹!”蘇絡豪放地擼起袖子,擼起來才覺得這天氣實在不適宜豪放,又放下,但仍是指著二人來的方向大吼了一聲,“去周家,要錢!”

    此時街上已經沒什麼人了,擺攤的小販也少了許多,可能是回家吃飯去了,可偏偏蘇絡指尖對著的方向就站著一個人。

    那人約麼二十三四歲,目測性別男,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色長袍,扛著釣桿,一手拎著兩尾小魚,一手拎著一些包裝整齊的禮品,最顯眼的莫過於脖子上掛著的幾吊銅錢,頗有些金屬搖滾風格。

    世界真的很小,寶來村更小,小到你剛提起這個人,這個人已經聽到並且跑到了你的面前。

    周大哥。

    蘇絡聽蘇繹這麼叫他。

    人生何處不相逢啊,蘇絡確認了對方身份後,招呼也不打,目光直直地盯著周崇文身上掛著的幾吊銅錢。

    “蘇姑娘。”平和中滲著暖意的聲音自蘇絡耳邊響起,那聲音讓蘇絡想起“午夜心靈對對碰”的男主播。

    蘇絡這才抬頭打量他的相貌,溫潤,是周崇文給她的第一感覺,第二感覺是儒雅。

    很奇怪,人與人見面第一眼印象應該來自外表,周崇文白晰清秀,如果在四百年後,打扮打扮能去參選超男超女了,但是蘇絡顯然看到了他內在氣質的東西,氣質這東西不是隨便誰都有的,周崇文有。

    這讓蘇絡好奇周崇文的來歷,一句話,一個照面,蘇絡就斷定他絕不是土生土長的村裡人。

    難怪前蘇絡要送錢給他,相對於剛剛看熱鬧的村眾來說,周崇文的級數顯然比他們高得多,看樣子還是念過書的,但最讓蘇絡不恥的也是這點,念過書還當小白臉。她突然覺得這廝的求親失敗可能與金錢無關,極有可能是謝先生早就看透了周廝人品不佳,這才故意為難。

    心裡有了大致的評價,蘇絡卻並不表現出來,笑瞇瞇地叫了一聲“周大哥”,而後直奔主題,開門見山地說我之前放了一些錢在你那,現在要拿回來。雖然蘇絡不知道前蘇絡一共送出去多少錢,但鑒於周崇文十兩求親錢都拿不出的情況看,應該不會太多,所以她以攻為守,打算讓周廝主動露底。

    蘇絡已經做好了舌戰巧辯的准備,所以當周廝痛快地點頭,讓她跟著回家去取的時候,蘇絡差點閃著了舌頭。

    有陰謀,說不定要使美男計。

    蘇絡指著周崇文身上的銅錢,意思是你不是現成的嗎?還回什麼家呀。

    周崇文和善地笑著,說我記了帳目,總得讓你看看才安心。

    蘇絡當時就明白這廝的把戲了,看來前蘇絡與周廝有過不只一次的交易,是肉體交易還是精神交易不得而知,但顯然周廝是非常有心計的,記了帳目,說不定還讓前蘇絡畫了押,肉體錢財兩清,不得反悔雲雲。

    蘇絡幾乎沒做什麼心理掙扎,決定如果一會見到畫押紙之類的東西時,概不認帳,跟奸商不用講誠信,跟小白臉同樣不用講。

     
正文 第六章 你是誰

    寶來村太小了,小到蘇絡剛打定不認帳的主意,就到了周崇文的家。

    開了鎖,很破落的院子,屋子也沒比蘇絡家強多少,但看得出周廝是個懂得精神享受的人,院子收拾得很干淨,高高低低的種了一些植物,現在不是花期,卻也保護得很好,修剪得十分整齊。

    蘇絡很不以為然,她認為一個人的人品不高尚,再多外在的裝飾也是白搭,如果有心大可以讓自己過得更舒服一點,而不是整天捻花惹草的扮精神小資。

    說穿了,有些東西是給旁人看的,好比有些人張口莎士比亞閉口我只聽英文歌曲,書架上擺幾本自己連書名都看不懂的書,以示自己內心強大。這種把戲很能騙到一些對未來有憧憬的夢幻女生,也能騙到空虛寂寞的熟女俗女。所幸蘇絡兩種都不是,從小到大她的叛逆期過得特別長,甚至在她回到這裡前,她一直是叛逆的,精神叛逆,懷疑一切。

    所以這種把戲騙了不她,她也拒絕相信周崇文有什麼精神層面的東西,因為既定印象不好,周崇文在她心中已經和鴨子這種動物連上了線。

    周崇文與蘇繹的感情應該算是很好的,因為剛一進院子,這廝就把手裡的魚遞給蘇繹,蘇繹也甘心成為魚肉俘虜,樂顛顛地跑到廚房去烹制。因為這個,蘇絡猶豫了一下,猶豫自己是不是要拖延一下時間,等吃完魚再辦討債的事兒。

    這麼猶豫的功夫,周崇文已經放下了手中的東西和錢串,穿過堂屋進到臥室去,沒一會捧了一只匣子出來。

    那匣子體積不小,蘇絡壞心地猜想前蘇絡的需求不小,光收據就攢了這麼一匣子,絲毫沒想到如果這是真的,跟周崇文發生關系的也是她這副身體,丟臉丟面失錢失身的後果都要由她來承擔。

    周崇文自是不知蘇絡已經做好了翻臉不認帳的准備,打開匣子,由最上取了一本冊子,翻開來,款款項項條理清楚。

    蘇絡遠遠的只看了個大概,無非是一些某某日收多少錢的款項,並無指印畫押。這就更好辦了,一個無簽章的帳單,既證明不了什麼具體交易,又能證明周廝到底收了她多少錢。

    蘇絡輕吸了一口氣,打算先發制人,不防周崇文搶先開口:“三年來你一共交予我兩千五百一十二文。”

    標准的主播聲音讓蘇絡失了好一會神,腦中甚至響起新聞聯播的前奏,這廝人品不好,聲音不是蓋的,讓他去央視,就是第二個羅京。

    那一刻,蘇絡因為對方的聲音優勢而羞於表達自己的真實意圖,後回過神來,暗罵自己花癡花到聲音上,也算是一絕,為表示對自己的不恥,蘇絡幾乎是從喉嚨中吼出聲音,“兩千五百一十二,還錢,馬上!”

    周崇文清秀的臉上閃過一絲疑惑,不過顯然他沒打算辯解或者賴帳,他說“好”,讓蘇絡的下巴差點脫臼。

    蘇絡抓抓下巴,瞄著桌上的幾吊銅錢,五吊,就是五千文,看來這廝剛剛就是背著這五吊錢去求親的,一想到這五吊錢中有一多半來自於前蘇絡的供給,蘇絡就氣不打一處來,指著桌上的錢大大方方地道:“現在數太麻煩了,我先拿回三吊去,多的晚上讓小繹給你送回來。”

    周崇文當時的手正放在匣子上,匣子分上下兩部分,中間用一塊板子隔斷,看來他正想拿起那個隔斷,聽蘇絡這麼一說,手上動作停下,看了蘇絡半天,秀氣的眉頭輕輕皺起,剛想說什麼,就聽蘇繹在外面叫他,他便將匣子重新蓋好,朝蘇絡點點頭,轉身出去了。

    蘇絡咬著下唇笑了,那是陰謀的笑容,錢入了她手再想讓她交出來,就沒那麼容易了,雖然不多,只A了周廝幾百枚銅錢,但也算得上是蘇絡來到古代後淘到的第一桶金,這是好的開始。

    周崇文去了好久沒回來,也不知是為什麼事。蘇絡天生不太安靜,在屋子裡晃了一圈,發現這屋子比她家布置得還要簡單,除了角落處的一桌一椅看起來值些錢外,簡直能用“家徒四壁”來形容。

    看來當小白臉也不容易,尤其靠不上富婆、只能靠個老姑娘的小白臉更不容易。為了怕周崇文回來改主意,蘇絡提前分好了桌上的銅錢,三吊擺在自己面前,方便隨時背起來就走。

    最後目光落到那個匣子上,似乎夾層下也裝著東西,蘇絡一邊責備自己不尊重他人隱私,一邊打開了匣子,拿開夾層,不由得呆了一下。

    夾層下裝的全是銅錢,與穿成一吊的不同,都是用細線拴成小串,數了數,有二十五串,另外有一些零散的銅板。

    蘇絡突然有了一種預感,她將零散的銅錢取出,一個個排好,不多不少,剛好十二個。

    兩千五百一十二,這裡的錢,就是前蘇絡交給周崇文的。

    蘇絡對周崇文的既定印象松動了一些,他可以帶上全部的錢去謝家求親的,加上這些,他的財產總數能達到七吊半,再講講價,說不定這親就求成了。

    可是他把這些錢放在家裡,只帶著五吊錢去求親,為什麼?

    蘇絡是個懷疑主義者,她不太能接受高大全的東西,所以她覺得周崇文沒帶上所有的錢,可能是他的一時失誤或是總體策略問題,而不是別的。

    再拿起那本帳冊看看,現代人或多或少都認識一些繁體字,所以蘇絡沒有閱讀障礙,就是單純的帳本,寫著日期和進項,漂亮的字體有讓蘇絡收藏這本帳冊的沖動。明代的書法留到四百年後應該也是值些錢的,如果有機會弄批瓷器,就更美了。想完後又歎了口氣,現在就算給她千八百個瓷碗也只能賣個碗錢,明朝的碗,要到幾百年後才值錢。

    正在感歎,周崇文從外面進來,看著蘇絡眼中滿是懷疑,蘇絡覺得這家伙可能要反悔了,二話不說背起銅錢就朝外走,一邊走還一邊賣乖,“就那麼兩條小魚,我們就不在這吃了。”

    周崇文在蘇絡邁出門檻前將她攔住,“你是誰?”

     
正文 第七章 君子坦蕩蕩

    露餡了?蘇絡知道肯定會露餡的,除了她那個相信一切的弟弟,任何一個與原蘇絡走動稍近的人都會察覺到她本質上的不同。

    她曾經想過這個問題,被人發現了怎麼辦呢?僅僅想到這裡,沒想什麼解決辦法,更沒想過騙倒所有的人繼續前蘇絡的生活。蘇絡以前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對她來說一點也不重要,只要應付過去,以後大家記住的將會是現在的蘇絡。

    所以她轉過身,光明磊落地迎上周崇文的眼睛,“你看我是誰?”

    “隨便是誰,但絕不是蘇絡。”周崇文說的篤定,“她不識字。”說著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蘇絡剛剛放下的帳本。

    “我突然開發全腦了,無師自通。”蘇絡胡說八道地瞎扯。

    周崇文沒聽懂她說什麼,但也說了一句蘇絡不理解的話,“你還識得天方數字。”

    “啊?”

    周崇文倒愣了一下,隨後在桌上寫了幾個阿拉伯數字,試探地看向蘇絡,“剛剛你在集市旁寫的。”

    蘇絡這才知道阿拉伯在明朝不叫阿拉伯,叫天方,不過她沒想到明朝就已經有阿拉伯數字傳入了。

    “這個呀,你能認識我就不能認識嗎?”蘇絡發了個“切”的輕音,以示自己的不屑。

    周崇文似乎已經認定了蘇絡是個假貨,也不與她爭辯,“小繹說他姐姐後頸下有一顆紅痣,如果你心中無愧,可敢驗看?”

    蘇絡差點沒笑出聲來,她倒怕周崇文問一些以前的事她不好回答,誰想到這廝想一槍釘死她,上來就找實質性證據。於是蘇絡放心大膽地扔下那三吊錢,低頭露出後頸,“看就看。”

    周崇文大概沒想到蘇絡這麼痛快,怔了一下,蘇絡卻以為他沒看到,索性將後頸的領子拉開一些,露出頸下一片肌膚。

    “看到了沒?”她拎著領子等候審判,卻聽見吱吱唔唔的聲音,抬起頭,看見周廝滿臉通紅地緊閉雙眼,摸索著朝門外走。

    “你干嘛去!”蘇絡叫住他,周崇文停了一下,扔下一句“女子應謹言慎行,潔身自好”便沖了出去。

    蘇絡莫明其妙地在屋裡研究半天,終於想明白了,敢情這廝還自詡君子,多看了她脖子下面的後背,就跑得比兔子還快。

    想起他剛剛紅頭漲臉的模樣,蘇絡樂得直拍大腿,追著跑出去,見周廝正這一下那一下地收拾院子,臉上紅暈未褪,見她出來,更是讓自己看起來忙一點,做掃地狀,卻沒留意手裡拿著的是鋤頭。

    “喂,魚做好了嗎?”蘇絡挨到他身邊,故意離得很近。

    周崇文退了兩步,仍拿著鋤頭掃地,有點緊張,嘴裡也不像剛才那麼利索了,“魚……魚……哦,小繹說沒有柴了,去、去你家取一些。”

    “我家?”蘇絡笑得很得逞,“現在不懷疑我是假的了?”

    周崇文不說話,低頭專心掃地,掃了半天才發現自己拿錯了工具,地上都出坑了。

    蘇絡再抑止不住地大笑,有機會真想穿一回露背裝給這廝看看,嚇死他。

    周崇文的臉上忽紅忽白,連忙丟了鋤頭,跑到廚房去這摸一下那碰一下,不知道究竟在忙什麼,半晌走出來,臉上已不見剛剛那般慌亂,遠遠地朝蘇絡道:“我還是不相信你,雖然你是蘇姑娘的表,但未必是她的裡。”

    這句話著實把蘇絡驚到了,這裡的“驚”做“驚喜”意。

    在這個年代提穿越,會有人理解嗎?

    顯然不會,但古人有古人的理解方式,“你是何方游魂,附了蘇姑娘的身?”

    蘇絡一琢磨,也是,她這種情況應該也算是附身的一種,也就沒做辯駁,笑呵呵地看著周崇文。這一笑,周崇文更加確定了自己的猜測,臉上的顏色可就沒那麼好看了,猶豫著朝蘇絡靠了靠,神情又是急迫又是懇切,“游魂理應前去冥府,不應在世間徘徊,蘇姑娘古道熱腸,為人至孝,你更不該害她。”

    蘇絡一瞪眼睛,好家伙,還越說越來勁,哧笑一聲,順著他的話意說道:“既然她這麼好,為什麼你不娶了她反而去向謝小姐求親?”

    周崇文的臉又紅了,“你不要胡說!”

    蘇絡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她頂著的明明是蘇絡的身體,可從周崇文眼中,卻看不出一絲將自己當成熟人的感覺,如果不是這廝太沒良心,就是這廝真的了解蘇絡,這種了解不是表面上的,而是內心的,所以能分得清眼前之人。

    “胡什麼說?你肯定知道她喜歡你。”蘇絡說著她自己的感覺,“你知道她喜歡你,卻又讓她給你繡什麼求親禮物,真是聰明的拒絕方法。”

    周崇文輕吸了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其實是她鼓勵我向謝小姐求親的。”

    “啊?”蘇絡想了想哼笑一聲,“真是偉大得讓人感動。”

    許是蘇絡輕浮的語氣引起了周崇文的反感,他微帶些惱意地道:“我與蘇姑娘相交數年,互為知已,這種感覺豈是你一個游魂所能了解的?”

    蘇絡一愣,好嘛,原來自己的身份還處於“游魂”上,不禁奇道:“我是游魂,是鬼哎,你不怕嗎?”

    周崇文挺了挺他稍顯瘦弱的胸膛,“君子坦蕩,豈懼鬼神之物。”

    蘇絡簡直要肅然起敬了,當君子當得連鬼都不怕,君子功力可見一般。不過在幾百年後,有一位文學大師叫金庸,筆下有一號人物叫君子劍,因為描寫得過於深刻,連帶著蘇絡對君子這兩個字不太待見。

    “話說回來,我之前為什麼要把錢放在你這裡?”蘇絡用第一人稱絲毫沒覺得別扭,倒是周崇文皺了皺眉頭,慢慢地道:“這些錢是蘇姑娘攢下將來替弟弟說親用的,放在自己身邊總怕隨手用掉,又怕留在家裡不安全,便寄存到我這裡。”

    蘇絡從周崇文的言行中判定自己先前太武斷了,這廝並不是小白臉,所以她積極地更正舊有觀點,接受了周崇文的解釋。這一接受,自然想到這廝既然人品沒問題,那麼謝家之所以拒絕他還是錢的因素。在追求幸福的緊要時刻也絕不做出自毀信譽的事,蘇絡心裡的敬仰頓時如滔滔江水一發而不可收拾。

    敬仰了一會,蘇絡還是忍不住開口,“你純爺們兒,就是腦子不轉彎,你先把錢都拿過去試試,講講價,萬一能成呢?到時候你當上了謝家的女婿,翻倍還給我就是了。”

    周崇文只說了一句:“取巧之為,豈是君子行徑。”便輕易樹立了君子形象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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