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月如鉤,靜靜的高懸在天際。
時已深夜,街上沒有一個行人,萬籟俱寂。
突然,大街上傳來一陣整齊急促的腳步聲,打破這份靜黑,只見前頭有個人提著燈籠領路,後頭跟著幾個轎夫,扛著一頂便轎,匆匆疾行。
不消多時,轎子在一扇氣派大門前停下,府門的匾額上「鎮北侯」三個字在月光的映照下森森發著寒光。
提著燈籠的那人上前扣了扣門,守夜的門人開了門,接過他遞上的拜帖,再匆匆入內稟報。
剛睡下沒多久的鎮北侯聽到來訪者的姓名,他一邊穿衣,一邊吩咐管事,「趕緊請人到廳上入座,我馬上就到。他深夜到訪一定是有要緊事……」
「是,老奴馬上就去。」
鎮北侯也不多耽擱,穿戴整齊後就趕往大廳,一進到廳裏,來不及開口寒暄,就被來人起身撩袍下跪的動作給嚇到。
「侯爺救命啊……」
「明大人,快請起。」鎮北侯急忙伸手將人攙了起來,「到底出什麼事了?你別急,慢慢說。」
「侯爺,」明學海眼中泛起淚花,他握住老侯爺的手,聲音中帶了一絲哽咽,「無論如何請您幫下官一次。」
「你說你說,只要我能力範圍之內,在所不辭。」當年若不是他力保他的清白,焉有他今日的封官進爵。如今恩人有難,他自當盡全力相助。
「侯爺請看。」明學海從袖中扯出一道澄黃聖旨遞過去。
「這是?」鎮北侯邊展開邊困惑的問。
「皇上讓小女奉旨拋繡球。」
聞言,他更不解了,奉旨擇婿明明是喜事,怎麼明禦史一副大禍臨頭的惶恐狀,連聲喊救命呢?害他還以為出了什麼天大地大的事哩。「這是喜事啊,我還要跟你說聲恭喜呢。」
京城中誰人不知三位禦史大人最頭疼的就是家裏有個嫁不出去的女兒,如今皇上下旨,他們三個當爹的終於可以成功升格當岳父大人,應該是最開心的人才對。
「侯爺,您就別拿我開心了。」明學海一臉鬱卒的看向他。「這是拋繡球啊,萬一砸到什麼阿貓阿狗,小女的一生幸福豈不是就此斷送」
鎮北侯蹙起眉頭,「可是聖旨已下,斷然沒有收回的道理。」
明學海歎了口氣,「所以下官才來求侯爺成全。」他咬了咬牙,一鼓作氣地將來意說了出來,「您就讓小侯爺娶了小女吧。」
「啊」鎮北侯傻眼。
「下官也知道這樣委屈了小侯爺,可是下官實在是別無他法。」他真的無法坐視將女兒嫁給其它不知底細的漢子,只好親自出馬談婚事。
鎮北侯有些為難,「小兒此時並不在京中。」遠在萬里關山之外,再說了,這樁親事可是要拋繡球,傑兒肯去跟人爭顆彩球嗎?
鎮北侯有些為難,「小兒此時並不在京中。」遠在萬里關山之外,再說了,這樁親事可是要拋繡球,傑兒肯去跟人爭顆彩球嗎?
「下官與其它兩位禦史大人商議過了,我們會讓彩樓搭建的速度以龜速進行,侯爺設法先讓小侯爺回京一趟,再慢慢說服他。」他厚著臉皮請求道。
「其它兩位禦史也領了這樣的聖旨?」鎮北侯訝問。
「是的。」明學海心中再一次暗自抱怨,皇上真是枉顧君臣情誼,分明陷他們三人於水深火熱之中。
看來這次皇上的確發狠了,鎮北侯隨即聯想到,出清三家禦史千金後,就該輪到後宮的金枝玉葉了……唉,想來以自己兒子的優秀,到時一定會成為駙馬的熱門人選,想到那幾位公主……鎮北侯忍不住搖了搖頭。
不管怎樣,恩人都開了口,這份情是一定要還的。他很快作了決定,「好,就這麼辦,我會稱病奏請皇上,讓傑兒盡速回京。」
「多謝侯爺。」
「不必客氣,你我之間何需如此客套。」
「夜已深沉,下官就不打擾侯爺休息了。」事情暫且這樣說定,他稍稍安了心。
「不急。說來你我也多日未見,不如對飲幾杯再走。」
「侯爺抬愛,下官就叨擾了。」
天剛濛濛亮,正打算偷偷摸摸離府上朝的明學海被人堵在了側門。
看著手扠在小蠻腰上,瞪著丹鳳眼,美豔如花又兇悍得像頭小老虎的女兒,他忍不住又在心裏抱怨起皇帝陛下。
好端端的下什麼聖旨,讓他去搭什麼彩樓讓女兒拋繡球招親,昨天他自朝中回來時,聽下人說女兒喝得酩酊大醉,他算是逃過一劫,今天沒等他落跑,酒醒的女兒就得到消息來找他算帳了,真是衰。
「柳兒,」明學海趕緊陪笑,「怎麼今天起這麼早啊,天色還早,妳多睡會兒嘛。」
明陽柳先是甜甜一笑,而後俏臉一沉,咬牙道:「再睡恐怕被人賣了,我都不知道!」
他乾笑囁嚅,「怎麼會呢,妳是我的寶貝女兒啊。」
「是嗎?」聲音充滿了無形的壓迫感。「那為什麼關係到我人生幸福的大事,您都不肯讓我知道?」閃閃秋瞳中怒火開始狂燒,馬上就成一片汪洋火海。
冷汗從明學海額頭不斷冒出,別看女兒一副纖纖弱質女流樣,其實可是個移動的小爆竹,一點就炸。
「柳兒啊……」該怎麼說呢?
「現在才想說詞不嫌太慢了嗎?」她諷道。
「總而言之是身為人臣的無奈啊。」千言萬語濃縮成一句肺腑之言,君要臣死,臣不死也不行。
他說著想到那道聖旨還收在袖裏,連忙掏了出來,「妳自己看好了。」
明陽柳接過,飛快地看完,詫異問道:「她們也奉旨拋繡球?」
「是呀,女兒,妳一點也不孤單呢。」明學海想緩和一下女兒的怒氣。
她皮笑肉不笑地回應,「爹爹也不孤單呢。」
他自討沒趣的摸摸鼻子,閉上嘴,少說少錯。
「時辰不早了,爹趕緊上朝去吧。」
他訝異地看了她一眼,不過沒有多問,連忙撩袍跨出門外。不管女兒是因為什麼原因決定放過他,此刻不走的就是傻子。
明陽柳手中拿著聖旨,臉色不豫的走回房。這道聖旨實在是個大麻煩!
越想心情越差,她轉進賬房,找到管事齊伯—
「齊伯,把這道聖旨收好。」
也不待他伸手出來接過,就一臉嫌惡的隨意丟在桌上。
向來少言的齊伯沒多說什麼,恭敬應了聲,「是,小姐。」
遲疑了一下,她最後還是問了出來,「齊伯,我昨天喝醉後有沒有做了什麼事?」
他面不改色地回道:「沒有。」
「哦,那就好。」她點點頭,準備回房再休息一下,宿醉之後的不適還沒完全消失。
走過回廊轉角,迎面碰上一名婢女,只聽對方發出一聲尖叫,迅速逃離。
明陽柳眨了眨眼,恍然大悟的歎了口氣,「……齊伯,你又騙我,為什麼我被騙這麼多次了還會一再相信你……」
烏黑的發絲從木齒中順滑而下,觸手光滑而有彈性,如春實在愛死她家小姐這一頭秀髮了,每每看著長髮在自己手中變成優美的髮髻,她滿心漲滿無法言喻的成就感。
將長髮綰好,目光在首飾盒中梭巡,然後選了一枝鳳頭釵,斜斜插入濃密的髮髻之中,從鳳口吐出一串晶瑩潤澤的珍珠垂在小姐額側,在窗口灑入的陽光映照下散發出柔和的光芒,讓她美麗的容顏彷佛籠上一層淡淡的光暈。
如春怔怔地看著主子,有片刻的失神。小姐真漂亮,就像仙女一樣。
「還沒好嗎?」
聽到主子略帶煩躁的聲音,如春急忙收斂心神,「馬上就好。」
拿過一條粉紅絲帶將小姐背上散落的長髮束起,然後退後垂手而立,「好了,小姐。」
「那我們下樓吧。」
「是。」
「對了,今天拿幾隻繡棚過去。」
「咦?」如春訝異出聲,「小姐今天要繡花?」不是已經連看幾天的書了嗎?怎麼突然想起來要繡花呢?
「發洩一下情緒而已。」
如春一臉「原來如此」的表情。她就說嘛,小姐怎麼可能突然之間賢良淑德起來的做女紅。
說起她這個主子,以前未入府時就風聞她的閨評,差到天怒人怨,入府之後,更是發現奴婢之間談名色變,直到她成為主子的貼身丫鬟才明白,傳言離譜到何種程度。
咳,當然,除了有一項缺點的確是不太好之外,主子其實也算是一名合格的大家閨秀。
「如春,妳拖拖拉拉的在樓上做什麼?」
樓下傳來主子的叫喚,讓站在原地發呆的如春回過神來,急忙應聲道:「就來了。」
如春立即飛奔下去,卻差點兒被自己的裙襬絆倒,還是靠著主子的援手才站穩,不由得滿臉惶恐,「奴婢又出錯了,小姐……」
主仆倆到了飯廳,卻只看到垂手而立的齊伯和幾個僕役,不見父親的身影。
「我爹呢?」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看著滿桌的菜肴卻沒什麼胃口。
「老爺已經出門去了。」齊伯回答。
「又出去了?」她忍不住聲音拔高了幾度,一連十天,打從她登上彩樓開始,她爹就每天早出晚歸,老是非常「湊巧」的跟她錯身而過。
哼!如此明顯的逃避,她再傻也知道事情不單純。
十天,整整十天,她的彩樓前乾淨得猶如秋風掃過落葉,完全清潔溜溜。
論相貌,她雖不敢自稱國色天仙、人間絕色,但也絕對會讓男人眼睛為之一亮,跟其它兩位禦史千金可謂各有千秋。
若不談容貌,單只風評,她在三人之中也是算第二,而即使是風評惡劣如葛飛花,她的彩樓之前都還有人遠遠駐足談論,可她的卻連個觀望的人都沒有,這簡直不符合常理。
她想到前日無意中,聽到賬房的夥計在談論,她爹提了好大一筆銀子,加上這連日來彩樓前不合理的情景,就不能怪她多想了,這其中一定有問題。
發現她的臉色越來越不善,齊伯適時的開口,「小姐,粥涼了就不香了,有事吃完飯再說吧。」
「齊伯,」明陽柳直截了當的問:「我爹到底拿那筆錢做什麼?」
這話一問出來,齊伯馬上成了悶嘴葫蘆,她瞭解齊伯個性,知道從他那邊再也問不出什麼,她目光掃過其它人,「你們誰知道?」
每一個被掃到的下人皆飛快的低下頭,向他們的齊大管家看齊,保持緘默。
「月俸加一兩。」
靜悄悄。
「加二兩。」
寂靜無聲。
「加三兩。」
有人開始浮動。
明陽柳握緊了拳頭,很好,她至少搞清楚了一件事,那筆錢中肯定有一部分拿來封住府裏下人的口。
世人皆道京城三大禦史千金敗家成性,閨譽狼藉,沒人知道,真正敗家的是她們官聲清廉、政績斐然的父親。
那些白花花的銀子是她辛苦持家、開店做買賣營生賺來的,竟然就這樣被爹輕而易舉的花掉了……
她覺得太陽穴開始生疼,爹爹這個禦史大人之所以清廉無私,那是因為他們從來不必擔心生活困頓,而他身後強大的財力支持就是替他們背了無數黑鍋的可憐女兒。
深吸一口氣,勉強把瀕臨爆發的情緒壓抑下來,早膳也無心再用了,她起身,「如春,我們出門。」
今天,她一定要把繡棚紮滿針孔,否則難消她心頭之恨!
懷著這樣憤懣的心情,明陽柳在規定的時間登上彩樓,開始在畫了一朵牡丹花樣的圓形繡棚上扎針孔。
如春在一旁看得一臉憂心。
小姐的心情非常非常不好!
照這樣下去,今天她拿來的三隻繡棚,遠不夠小姐洩憤。
面對情緒處於抓狂邊緣的主子,再笨的人都知道三緘其口,如春當然也不例外,只好在彩樓另一頭當一個裝飾品,沒人可看就賞風賞景。
時間就在繡棚漸漸變得滿目瘡夷中流逝。
「吭—」
突如其來的馬嘶聲嚇了專心紮洞的明陽柳一跳,害她一個不小心將針紮進自己的手上,痛得她眉間皺成了一團。
將左手食指含進嘴裏吸吮,抬頭朝彩樓臺下看去—
那是一個風塵僕僕的男人,滿臉的胡碴,他胯下的馬也因長途跋涉而看不出原來的毛色,看起來灰白灰白的。
殷武傑有些震驚地看著彩樓上的少女,不是因為她的美麗,而是那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兩個人的目光對上。
明陽柳非常不喜歡對方的眼神,莫名其妙的,那讓她想到幾年前一個非常可惡的傢伙,雖然她根本也不記得那人的長相了。
加上他剛剛又嚇到了她,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她這幾天來的火氣忽地像火山爆發一樣,紮繡棚已不再有任何幫助,她氣得一把抓過身邊的東西,看都不看就朝樓下的人用力砸過去。
男人本能反應,伸手接之。
然後,定格。
如春歡呼,「小姐,砸中了、砸中了!」謝天謝地,小姐的繡球終於拋出去了。
明陽柳回神,驚慌不已,幾步竄到樓邊,朝著男人大喊,「把繡球還給我!」
殷武傑愣愣地看著手中那顆七彩斑斕的繡球,腦中慢半拍的接收到了一個訊息—他接到繡球了!
這—是什麼意思?
胯下馬兒低頭刨蹄的動作讓他回神,正待將繡球扔還回去,就見一抹土黃身影從一旁跑了過來。
「恭喜、恭喜,恭喜公子接得繡球。」負責監督此事的公公,等了十天,終於見到有人來這彩樓,還一舉接到了繡球,他終於可以交差了事了。
在這一瞬間,他突然想起,為何會對她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因為她正是五年前他離開京師的前一晚,那一場意外的主角。
本來他根本不會從這裏路過,但是其它回府的路莫名其妙的無法通過,他不得已才從這裏轉道,誰知—竟會接到這個繡球
那名太監不知想幹麼,這聲聲恭喜說得他心頭發麻,他想,他還是先閃人好了。
調轉馬身,他二話不說,腿用力一夾,策馬狂奔而去。
如春傻眼。
太監傻眼。
明陽柳火山完全爆發,「該死的臭男人,你給老娘死回來!」
抓狂的獅吼以驚人的音量向四下擴散,驚得附近的住家幫孩兒捂耳朵的捂耳朵,拍胸口的拍胸口。
「小姐……」如春很想提醒主子注意一下形象。
明陽柳餘怒未息地回頭吼道:「他要走可以,至少把繡球給老娘留下來!」
如春馬上噤聲,捂住耳朵。嗚嗚,小姐是不是偷偷學過獅吼功啊,威力驚人。
本來小姐一早就夠火大了,那個男人還做出抱球閃人的過分舉止,簡直是找死啊。
「明小姐不必擔心,宮裏已經有人跟過去。」樓下的太監連忙告知。開玩笑,等了十天好不容易才逮著一人,這尾魚得好好盯著,他可不想再等上另一個十天呀!
「閉上你的臭嘴!」
說著,她胡亂從身邊抓到一個繡棚往彩樓下丟去,這個太監來不及閃,活生生被砸中,頭上馬上腫起一個包。
唉,一樣都是從彩樓上丟下來的東西,人家呢,是有段御賜姻緣,而他呢,有藥酒一打就算不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