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馬山莊。
莫離站在大門口,看著那兩扇朱漆門板。微風穿過他身邊,揚起衣擺,幾絲黑發落在俊秀臉龐上,帶出了一點出塵和半分滄桑。
多久沒回來了?從出師、入朝、辭官,至今六年了,不知師父、師母、大師兄、二師姊可好?
他是個孤兒,被天馬山莊莊主曹邢遠收養,成了關門弟子。
生命中的前十八年,他就在這裏生活,師父、師母待他如親子,師兄戰天豪護他若手足,師姊曹菁菁與他青梅竹馬,她那隱隱約約的情愫他是知道的,卻不敢逾矩,因為師兄也愛著她。
所以出師後,他立刻離莊,直到今日,聽聞大師兄與二師姊成親,他心中大石落下,終於可以回家了。
遊子歸鄉情,既期盼、又怕受傷害。
他怔忡地站著,深黝的眸直視門前兩座石獅,記憶飛翔在遙遠的過往,師兄手把手教他練字、師姊總膩著他,嬌氣地呢喃:“小離,不管你長多大,都要對我好喔!”
黑瞳裏不自覺地漾出了霧氣,氤氳迷離,更襯出那雙眼中的清澈。
長腿跨出第一步,他拳頭握緊,微微顫抖。縱橫江湖,不知“怕”字為何,今朝卻嘗到了恐懼的滋味。
還來不及細想該怎麼向久別的親人問安,一顆花白的腦袋探出門來,看見他,愣住了。
莫離一驚,強逼自己鎮定。
“何伯,好久不見,你家狗子應該成親了吧?”
“三少爺!”強烈的驚喜讓老人跳了起來。“三少爺回來了、三少爺回來了——”不過眨眼時間,莫離回歸天馬山莊的事情便轟動上下。
一個又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他面前,團團圍住他,問好、請安、埋怨、擁抱……各式各樣的言行中唯一不變的是對莫離的愛護。
“哈哈哈,還以為小師弟不會回來呢!總算還記得我這個師兄。”豪邁的笑聲由遠而近,戰天豪鐵塔般的身影粗獷依舊。
就是這個男人,如兄如父呵護著他長大成人。莫離垂眸,揚唇如春風。“師兄大喜,師弟豈能不來喝杯喜酒?”
“說得好,待會兒——”
“聽說小離回來了,在哪兒?”嬌聲翠鳴,曹菁菁一身的喜服,更顯明豔。
“二師姊。”
“小離!”乍見春閨夢裏人,曹菁菁忘卻了一切,撲入他懷中。
瞬間,莫離恍如落入桃花林,視線望去,風月無邊。
溢滿鼻端的香氣令他腦袋發昏,但殘存的理智卻讓他緊握住拳頭,直到指甲掐入掌心,滲出一點殷紅。
“二師姊——不,該改口叫師嫂。都要做人娘子了,怎還如此孩子氣?”輕輕地,他推開了她,胸膛頓空,卻沒有失落,反而松了口氣。
被打斷話語的戰天豪低下頭,眼底閃過一抹厲色。
曹菁菁怔怔地看著莫離,清俊容顏、溫潤如玉,仍是當初離別時的樣子,但氣質卻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曾經的澄澈透明染上風霜,不再天真,恰如陳釀,香醇迷人。
他喊她“師嫂”——是的,她今天要嫁做他人婦了,她以為六年歲月早磨光了兩人間的兩小無猜,戰天豪待她情深義重,她應該嫁他,但偏偏……再相見,這潮湧的情緒是什麼?
六年前,他不留隻字片語,決然離去,可曾想過她會思念?她無數次托人傳信,他不當回事,知不知她憂心如焚?她也曾千里相尋,卻每每與他錯身,這是天意?還是他的蓄意?
突然,一股怨恨沖上心頭。她哪里不好?他非要走,既然離開,又何必回來?
抹著淚,她轉身又跑了回去。
“師嫂?”這是怎麼了?莫離一頭霧水。
戰天豪走過來,拍拍他的肩。“別放心上,菁菁自從有孕後,情緒總是大起大落。”
莫離瞪大眼。不是今天才辦喜事嗎?新娘卻已有喜,難道……
戰天豪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莫離識相地轉移話題。“恭喜師兄雙喜臨門。”
“同喜、同喜。”對於曹菁菁,戰天豪可算是費盡心機了。
師兄弟心照不宣地揮退了僕人,並肩走進莊內。
“不知師父、師母可好,弟想拜見一番。”莫離問。
“師父、師母早在一年半前出外雲遊,至今未歸。”
“太可惜了。”他低歎,回來前還以為可以見到全部家人。
“不可惜,師弟多留些日子,興許能等到師父、師母回來。”
莫離不語,眼底難掩落寞。是“留”,不是“住”啊……六年時光,這裏已經不是他可以長住的家了。
“怎麼了,師弟莫非有事,不能長留?”
薄唇張了張,終是化成一聲低歎。“小弟還應了李道長之約,不日內需回長安一趟,喜酒喝完便得啟程。”原來的歸鄉旅,卻是來證明自己沒有家了。
“是李淳風道長嗎?”戰天豪臉現豔羨。“李道長大名如雷貫耳,師弟好福氣能結識如此奇人。”
“承蒙李道長不棄,偶爾談經論道,飲茶坐看風起雲湧。”君子之交淡如水,卻是沒什麼好說的。
戰天豪濃眉一擰,嫉妒像條蛇,啃蝕著他心窩。
“師兄?”怎麼突然不說話?是身體不適嗎?
戰天豪飛快地低頭,藏住情緒,問:“師弟曾經入仕,不知過往那些交情可還存在?”
莫離回以納悶的一眼,戰天豪臉如火燒,訕訕然道:“師兄有一友,因其父兄與武后交惡,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但如今他已想開,與其抱著仇恨過那刀口舔血的日子,不若征戰沙場,博一個封妻蔭子的功名,因此想請師弟引薦從軍。”
“不瞞師兄,小弟在朝中人緣並不好,與其走我這條路子,不如光明正大投軍去。”他也是武后的眼中釘之一,怎麼引薦武后的仇敵入仕?“再說,恕小弟多嘴,現今朝廷局勢詭譎,若無必要,還是留在民間吃一碗安樂茶飯吧!”
“不管江湖名氣多響,終究難敵豪門世族,你我堂堂七尺男兒,不爭那青史留名的機會,難道要默默埋骨荒山?”
莫離訝異,第一次發現師兄功利心如此大。但想出人頭地錯了嗎?也未必。
“師兄言之有理,小弟受教。”
“師弟——”戰天豪話到一半,婢女戰戰兢兢來報,說是莊主夫人又發脾氣了,把喜房砸得一團亂。
莫離疑惑。這天馬山莊的夫人不是師母嗎?剛才師兄還說師父、師母雲遊去了,怎麼會在喜房裏搗亂?
戰天豪尷尬地抱拳。“菁菁又發火了,這個……為兄先去處理一下,師弟自便。”
莫離點頭,想必是師父提前將莊主之位傳給師兄,所以現在的莊主是戰天豪,夫人便是曹菁菁了。
“師兄快去吧!小弟到練功場逛一圈。”
戰天豪連回禮都不曾,便快步跑開。
多麼熟悉的景象,從小到大,師兄就常這樣追著師姊跑,二十餘年未曾改變。他的離去果然是正確的,師兄和師姊會成為很幸福的一對。
邁步向練功場,兵器架子上的刀槍劍棍樣樣俱全,他撫摸著地上的石敢當,還記得師父說:練拳不練功,到老一場空。
右腳踢起一柄長劍,三尺青鋒寒光閃爍,他飛身接住利劍,手腕輕抖,劍尖灑落點點星芒。
“第一式,平沙落雁。”這是師兄一個動作、一個動作教會他的。“第二式——唔——”
什麼東西?籠罩住整個練功場的粉色煙霧帶著一股微腥香氣——有外敵入侵天馬山莊!
“師兄、師姊——”莫離閉住氣息,便要趕往喜房。
突然,一道華光破開煙霧,直劈向他胸膛。
莫離側身閃過,眼角餘光瞥見來者的身影,壯實得像鐵塔一般。
“什麼人?!”
朦朧煙霧裏沒有一絲聲響,只有快劍帶起的寒芒一道勝過一道淩厲。
莫離拚命地退,劍芒將石敢當劈成兩半。
這是……九劍追魂,多麼既陌生又熟悉的招式……
莫離的頭開始發暈,閉上眼,不敢去看對手的身影,只讓身體自有意識地回擊。
每一招都擋得那麼及時,好像彼此曾對戰過千次百回,擋得莫離心如刀絞,擋得他汗透重衣、擋得——
為什麼?他真的不懂,這一仗來得莫名其妙。
賣出一個空子,他感覺利刃劃過胸膛,不痛,卻冰寒徹骨。
他身子拔高,化成利箭一般直沖天際,幾個騰挪,出了天馬山莊,踉踉蹌蹌的身影落入了太白山區。
駱冰兒背著鳳尾琴走在山林小道上,一雙似醒未醒的星眸裏,水霧迷蒙,流露出濃濃的無奈。
她不想下山、不想離開天音宮,可師父非逼她出來找童男。
“童男可以幫我提升琴藝嗎?”她不滿地問師父。
“不能。”師父如此回答:“但有了他,你才有命繼續彈琴。”
師父說她是天生的九陰玄脈,註定活不過三歲,是師父耗費了大量靈藥才把她的小命一直維持到現在十八歲,但也至極限了,除非她去找個童男破了童女身,否則不出兩年,她只能去地府彈琴。
“什麼是破身?”她問師父。
師父的臉好紅好紅,一句話也沒說,抬腳把她踢出了天音宮。
她還有好多問題沒問,比如童男是什麼?姓童的男人嗎?師父啥兒都不解釋就趕她出來,好不負責任。
而且她只有兩年,找不到“姓童的男人”她就會死,再也無法彈琴。
跟師父兩人住在山裏時,她以為世界就那麼方圓百里大,要找到目標很容易。
但下了山,一路走,轉眼十日過去,她還在太白山裏轉,野獸是見了不少,人嘛她沒——咦?前面那坨紅紅白白的東西好像就是個人。
飄然身影踏在草地上,草尖只是微微一彎,她身化流星,來到那人旁邊。
水袖一揮,趴著的人翻了個身,露出一張兩個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的臉。抱歉,她不知道怎麼形容這個人的樣子,畢竟今生見過的人實在太少。
幸好她還曉得眼前這胸膛被劃開一道大口子的傢伙是個男人。
他還會呻吟表示人沒死,她蹲下身,纖指在他身上點了幾下,傷口立刻止血,一道真氣輸入男人體內,他喘著、喘著,睜開了眼。
四隻眼對視著,男人的眼裏閃著驚訝。救命恩人的穿著打扮很奇怪,衣物非絲非麻,不知是什麼植物製成,乍看粗糙,再瞧,料子在發光,還飄著一股清冽的草木香。她滿頭黑髮用一條青綠色的藤蔓綁住,腳踩草鞋,腰間系了一圈花環,背後一張鳳尾琴……這張琴是她身上唯一看起來正常的東西。
傳聞太白山中有遺民,離世而獨居,該不會被他碰上一個吧?
駱冰兒有點期待。倘若這個男人姓童,她就直接把人拎回天音宮了。
“你姓什麼?”
他愣了一下,眸底掙扎片刻,決定坦白。“在下莫離。”
不是姓童的?她很失望,起身走人。
莫離怔愣。她就這麼走了?留他一個動彈不得的重傷患在這裏,等著喂老虎嗎?
“姑娘。”終於,他在她身影消失前喊住了她。“請留步!”一出聲便扯到傷口,疼得他冒汗。
駱冰兒沒往回走,只轉頭道:“什麼事?”
“你這就走了?”
“不然呢?”
“你不救我?”那剛才為何替他止血?
“你不是我要找的人。”她很爽快地搖頭。
他再度怔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是每個江湖人都必須奉行的準則嗎?幾時變了?救人也要分對象?
“你還有事?”駱冰兒問。
“我——”抽痛的胸口讓記憶回到昨日天馬山莊裏,那致命的一擊。
“他”是真的要他死。
莫離也以為自己死定了,還能睜開眼,瞧見頂頭的日陽,無疑是個奇跡。
可人的運氣總會用盡,他遇到一位奇怪的姑娘救他一時,然後她離去,他繼續等死。
其實也沒什麼,不過多吸了幾口太白山裏的空氣,按他的情況,至多半日,還是要過奈何橋的。
“沒事,姑娘請自便。”閉上眼,他不再說話,靜靜地等待黑白無常的到來。
無人牽絆,駱冰兒繼續往前走,大約半個時辰後,腳步頓住,一個念頭浮上心頭。
那個叫莫離的不是她要找的目標,救不救無所謂,但他畢竟是她離開天音宮後,第一個遇見的人,應該會比她更瞭解外頭的世界,或者能帶她找到姓童的男人也說不定。
她看過野狼捕食,它們總是一擁而上,可見人多勢眾的好處。
轉身,她回到莫離身邊,看見他正瞪大眼,望著天空,非常專注。
她有些好奇,躺下來,跟他一起看,發現眼裏除了藍天、只有白雲,這到底有什麼好瞧的?
“這樣看天空很好玩嗎?”
“白雲蒼狗,譬如人生,豈不樂哉?”
“不懂。”
“姑娘以為人生中什麼最重要?”他一生忠義重情,但到頭來發現自己什麼也沒有,這紅塵一遭,究竟所為何來?
“活下去。”她才能夠繼續彈琴。
莫離錯愕不已。他以為會聽到美貌、感情、名利、良緣之類的答案,但活下去……似乎也有那麼一點道理,可又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走吧!”駱冰兒在他胸前補了幾指,拎起他的前襟,好像提貨物一樣直接把人帶走。
“姑娘——”她也太粗魯了吧?!他疼得全身冒汗。
“什麼事?”她走得很快,而且專挑蔓草叢生的快捷方式走。
一根樹枝打到他的頭,另一根劃破臉頰,手上也擦出了好幾道血痕,繼續走下去,恐怕不出半個時辰,他小命要玩完了。
“姑娘……可否放我下來?”他不怕死,但不想死得如此窩囊。
“不行。”
“為什麼?”
“我要趕快下山。”她只剩兩年可以去找那姓童的男人,必須加緊腳步。“以你現在的情況,怕走不了幾步就要昏倒,還是我帶著你走比較快。”
“可你正往山裏走……”
“啊?”她停在一塊山石上,右手自然一擺,當然,手裏抓握著的他也跟著一起搖晃。
問題是山石下有一大叢荊棘,利刺森然,所以他搖晃過一回,身體就在尖刺上擦過幾下,一來二往,背後衣衫寸裂,皮膚也劃出道道血痕。
他已經不知道她到底是想救他,還是折磨他?
“你確定我走錯方向?”右手用力甩了下。
莫離悶哼。好痛。
“怎麼不說話?”
他喘氣,咬牙忍痛。“姑娘……先放我下來……”
駱冰兒納悶地看著他。“你好像變嚴重了。”她的手擺得更大力。
“只要姑娘放我下來,我便沒事了……”作夢都想不到,他會有如此氣弱的一天。
“是嗎?”她鬆手。
砰,莫離就摔在荊棘叢裏,劇痛抽離了神智,他昏迷過去。
“喂!”駱冰兒蹲下身,喊了兩聲,沒聽到回應,她袍袖輕卷,將人再度帶上來,發現他已暈厥。
她撇撇嘴。“騙人。”拎起人,她繼續走。
走了約一刻鐘,來到一汪水潭邊,她把莫離放下,伸手捧水,澆了他一臉。
他一個哆嗦,睜開雙眼,看她雙手插腰,正瞪著自己。
“我最討厭人說謊話了,再有下回,我親手殺了你。”
他幾時撒謊了?腦子轉了片刻才想起,他請她鬆手前說過,她放他下來,他便沒事了,但事實是他痛暈過去。
可這能怪他嗎?是誰摔昏他的?
“好了,你現在告訴我,往哪里走才能下山?”
他左右張望一會兒。“姑娘,我們現在比剛才更接近山下了。”
所以說她走對嘍!那繼續走吧!
拎起人,她大步流星地在森林裏飛掠。
“姑娘、姑娘……”他急喊。
“做什麼?我不會再鬆手了。”
“不是。我是想告訴姑娘,你又走錯方向了,該朝北才對。”
這個姑娘很奇怪、很不講理、很蠻橫,恐怕武后都不是她的對手,莫離已經放棄和她溝通。
“北方。”調轉身子,繼續飛。
他哭笑不得。“你走的是南方。”
“喔!”再轉身,這回飛向了東方。
莫離終於知道,他遇上了一個超級大路盲。
“你順著我手指的方向走。”
“好。”她很開心,救他果然是正確的,有人指路,還怕找不到目標嗎?
莫離覺得被救是錯誤的,這姑娘居然不走大路,反而直直地逢山開山、遇水涉水,直直地往他指的方向去。
可以想見這一路顛簸下來,嗯……他可以準備去地府找閻王下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