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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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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時值臘月,細雪隨著不斷吹拂的蕭瑟北風,緩緩飄落。

  覆蓋著積雪的石板路上,由遠至近延伸出四道小小的足跡。

  那是一對主僕。

  在這熱鬧的東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不少,但那對慢步穿梭過東大街的主僕卻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打著傘遮去凍人飛雪的丫鬟杏梅,開口道:「小姐,咱們快到了。」

  「嗯。」被喚為小姐的是一個絕豔無雙的美人,她對於自己所吸引的注視不為所勘,僅只是輕輕應了一聲。

  一身素白裘氅綾羅綢緞,明眼人只消一眼便知質料上好,似乎總帶著水氣的璀璨大眼兒波光流轉著,媚眼如絲,挺直的鼻樑,瑰嫩的唇辦,再加上因風雪凍紅的兩頰,一頭青絲在腦後梳了個未出嫁姑娘的髮髻,她全身上下透露出一股既嬌又貴的氣質,定是個出身極好的世家千金。

  杏梅覷了眼主子鞋上的白雪和濕漬,忍不住叨念:「小姐為何不乘坐馬車呢?從北大街走到東大街可不是段短距離。」

  「反正咱們都快到了,能用腳走到的地方,又何須僱馬車?」露出柔美的笑容,余美人嬌軟甜膩的嗓音聽來毫無殺傷力。

  「杏梅是怕小姐酸了腿,回客棧後會不舒服……」杏梅嘟囔著。

  「安心吧。在家的時候,我不也鎮日跟著爹到茶園裏巡視,這點路我還走得動。」余美人笑笑的打斷杏梅的嘮叨,絲毫不在意丫鬟對她的決定有所不滿,畢竟杏梅也是為她好。

  小丫鬟沒有再開口,主僕倆繼續著緩慢卻堅定的步伐,一路朝東大街最熱鬧的地方走去。

  良久後,她們在一幢極為精緻典雅的大宅院前停下腳步,然後抬首。

  門頂精緻的石區上刻著「豔城」二字。

  「終於到了。」杏梅先讓主子走進店家搭起的遮雪棚,才收起傘,順便抖落了傘上的薄雪。

  余美人一雙美目緊鎖著那二字,移不開視線,放在暖筒裏的小手忍不住握緊成拳頭,纖細的嬌軀不住顫抖著,旁人或許看不出來,但此刻的她是既緊張又不知所措。

  她來了,從位屬南方的永樂城來到偏北方的長安京,就是為了來到這名聲響亮的「豔城」

  長安京是王都所在,也是繁華富麗的地區。

  在長安京裏天天都有新鮮事,稀奇古怪的行業特別多,其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就屬豔府水家的獨門生意。

  水家以賣雜貨起家,到了水明月父親那一代,開始大量引進女人家用的胭脂水粉,因為和關外民族有所來往,另有些新奇的玩意兒,造成盛況空前的熱賣,連皇城內的嬪妃公主們也都搶著下訂單,於是奠定了水家專做女人生意的基礎。

  至水明月和水朝陽這一代,兩兄妹重是將水家的祖業發揚光大,只要是和女人有關的生意,他們樣樣皆做,甚至發展出更多讓女人趨之若騖的服務。

  女人愛美古今皆然,胭脂水粉只是基本,金銀珠寶等首飾也是必備,卒長安京獨佔這兩項行業鮸頭的水家還不滿意,他們甚至開了間獨為女性打造全身行頭的店——豔城。

  天子腳下,放眼望去膽敢自詔稱「城」的也只有水家這兩兄妹,偏偏後宮成群妃子與公主們都是豔城的忠實客戶,皇帝也只得買水家的帳。

  在事業上成就超然的兩兄妹除了「稱城」還不夠,更是將主意動到自家門榍上,原本刻有大大的「冰府」兩字的木區,硬是讓兄妹倆拆下,換成有著「豔府」二字的石區,左右兩邊甚至刻上兩行對聯——「欽點紅妝,絕豔天下」,說明了兩兄妹以女人至上的行商概念。

  這也成了長安京百姓茶餘飯後的話題:有人說水家這兩兄妹數典忘祖,拆了門楣定會遭祖先報復;也有人認為水家生意是在這兩兄妹手上興隆的,他們本來就有權決定自己家門上要掛的是啥名字。

  總之,長安京的人繼續說著水家獨到的事業和水家兩兄妹的離經叛道,同時也得倚靠著水家人創造出來的無限商機生活。

  豔府水家是長安京的一大話題,亦是驕傲。她是個女人,目的地亦是豔城,但她卻不是為了買胭脂水粉或是姑娘家的玩意兒而來,她這趟來,是來看看自己未來的夫婿。

  「杏梅,你確定水公子在豔城嗎?」站在門口,余美人猶豫著該如何踏出第一步。

  「在這長安京,豔府水家人的行動似乎是百姓們關注的焦點,傳聞水大當家打個噴嚏,到了當晚便人人知曉,」杏梅立刻向小姐保證,「杏梅打聽過這位水大當家在豔城的時間比待在白個兒的家還久,肯定是在這兒的。」

  「那咱們進去吧。」小巧的繡鞋幾乎被雪水濕透,她現下也想進入豔城好好的休息一番,至少為自己褪去這一身的寒氣。

  豔城的總管惠舜禾第一眼見到余美人便知曉對方來頭不小,即便是生面孔,他仍是帶著一臉誠意十足的笑容迎上前。

  「姑娘,先喝杯熱茶祛寒,再容小的替您介紹豔城,可好?」憑著多年的待客經驗和豔城對女性絕對至上的服務態度,惠舜禾立刻點中余美人現在最渴望的需求。

  輕頷首,余美人露出一抹溫和的嬌笑,「勞請掌櫃的帶路了。」

  惠舜禾忍不住在心裏稱讚,雖然在豔城每日都可見到各式各樣的女人,不論王公貴族或是青樓出身,但沒有任何一個比得上眼前這位嬌滴滴的美人兒,以她的絕麗之姿或許能跟主子一較高下。想到這兒,惠舜禾偷偷擰了自己一把。

  他家主子最討厭別人說他漂亮,而他剛剛居然忘了,還拿眼前的美人兒和他做比較,要是被知道了,下場肯定不好過。

  惠舜禾將王僕倆領進二樓招待貴賓的上房,待余美人一落坐,立刻有丫鬟送上新沏的熱茶。

  「掌櫃的,先不勞煩你,我歇一會兒即可。」余美人支開了惠舜禾和所有他帶來的丫鬟。

  「那麼姑娘請先好好休息,如果有什麼需要的話,差人喚小的一聲便行。」惠舜禾也沒強留的意思,躬身後離去。

  捧起上好的瓷杯,余美人嗅了嗅香氣,繼而輕啜了口,茶的微甘和澀味在口中蔓延開來。

  「小姐,如何?」杏梅在一旁問。

  「這包種茶,香味雖較春茶淡薄,但同其他冬茶比起來可一點也不遜色,稱得上是頂好的茶。」余美人只喝了一口便能將茶的好壞道盡。

  包種茶實屬冬茶,能有此番風味已屬上等。

  餘家在南方的永樂城,世代都以香茗茶葉為業,以種茶為基礎向下紮根,另外在永樂城和長安京以及其他地方都擁有許多茶莊,「天下第一茶」這個名字更是皇帝親自賜封的最高讚賞,於是餘家的茶葉就這麼祖傳下來,早已不知經過了多少代。

  她,是餘家新上任的當家,由於是獨生女,從小她便熟記泡茶的方式,茶的種類和辨別茶葉好壞的能力。

  當然,這一樁和水家聯姻的決定並不是她自己允下的,而是在她父親還是當家的時候便替她應允了這樁婚事,如今在她上任餘家的當家之時,便決定要來看看究竟要娶她的是如何厲害的商賈。

  傳言,他是長安京裏的首富,雖然做的是跟女人家有關的行業,但在各地擁有的商號和鋪子可不少,且經營的事業樣樣跟女人沾得上關係。

  「光嗅著味道便知這茶肯定沒有餘家茶莊來得好。」同樣打小生長在餘家,杏梅對茶的味道多少能分辨些優劣。

  余美人抿唇笑言,「賣瓜人人懂自誇,你忘了「謙虛」二字怎麼寫嗎?」

  杏梅吐吐舌尖,「小姐忘了杏梅不識字。」

  「我的意思是要你惦記著這二字,別忘了其中包含的意思。」拿這個會鑽她話裏缺縫的小丫鬟沒轍,余美人直搖頭。

  「杏梅去看看水公子來了沒。」一聽到余美人的責備,古靈精怪的小丫鬟稟報了聲,便一溜煙地出了上房。

  余美人無奈的輕歎,再度捧起瓷杯。

  才溜出房門沒多久,杏梅嚷著聲折回房內,「小姐,來了!來了!」捧著瓷杯的小手一震,差點抓不穩杯身,余美人不小心讓驚慌浮現於柔美的瓜子臉上。

  好在隨侍在側的杏梅神經粗,只當她是因為自己的嗓門受驚,忙替主子擱下瓷杯,再拉起她的手連聲催促,「快,水公子就要進豔城了!」

  還沒定下心思的余美人就這麼任由杏梅半拖半拉地來到廊上,跟著杏梅手指一比,告訴了她該往哪兒瞧。

  「就在那兒呢!」杏梅的聲音裏全是激動和興奮。

  能最先見到未來的姑爺,她當然開心。

  可余美人則是提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緊張的盯著豔城大門口。終究是待嫁女兒心,縱使她對他的樣樣不要求,也還是會為即將見到未來的夫婿而不安。

  他是個怎麼樣的人?好相處或是相反?如果跟對方處不好該怎麼辦?這些問題全都在她的設想裏。

  雖然婚事是憑媒妁之言訂下,雖然她從未見過他一眼,雖然她不能拒絕這場富商間的政策聯姻,不過,她對父親只有一個請求,就是先讓她偷偷來長安京看他;其實趁著這一趟上長安京,亦是圓了她廣見永樂城以外的世面的願望。

  而明年開春,她就得嫁來長安京。

  幾乎陷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有防備,等到耳邊傳來陣陣女眷們的驚呼聲,余美人才拉回了遠遊的心思。

  「是水朝陽!」

  「水朝陽終於來了!」

  鶯鶯燕燕們的低呼和熱切的呼喊聲此起彼落,全對著那個甫踏進豔城,便受到所有姑娘目光洗禮的男人。

  一身暗紫色的長袍繡上漂亮的金色梅花,尋常男子不會穿上有繡花圖案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卻一點都不突兀,沒有女性的柔媚,反倒突顯了他獨特的氣質和開放的思想。

  他是背對著她,所以她僅能看到那麼多,仍是不見他的面貌。

  垂斂下的水眸倒映著頑長的男性身影,她立刻知道那就是她未來的夫婿,只不過……

  「水朝陽?」她淡淡啟唇,語氣裏帶著濃濃的不解。

  如果她記得沒錯,來提親的不是水明月嗎?水家只有兩兄妹,假使提親的是眼下這名長相漂亮的男子,那麼水明月是誰?是妹妹嗎?難道是媒婆搞錯兩兄妹的名字了?

  泛著水霧的大眼沒將視線移開,驀地,正在一樓和惠舜禾談論事情的他抬起頭,一雙明媚的鳳眼直直對上她。

  余美人幾乎忘了該如何呼吸。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如此美麗的男人,他甚至比在場的每個女人都還要來得出色,即使有段不小的距離仍可看出他的皮膚細緻得吹彈可破,端正的五官,就連眉形都似姑娘般彎如月。

  他的美,連她都看傻了。

  「小姐,他往這邊看了!」杏梅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輕聲點。」余美人回過神,低斥,同時點頭對他致意,然後踩著軟軟的步伐,回到上房內。

  杏梅連忙跟上,「小姐不看了?」

  「給你那麼一嚷,豈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的目的了?」回頭睞了杏梅一眼,余美人將桌上早放涼的茶一口飲盡。

  「反正所有姑娘都在看呀……」杏梅替自己辯白。

  喝完茶後,余美人重新站起身。

  「小姐要去同水公子打聲招呼嗎?」杏梅低落的情緒又升起。

  「不了,咱們走。」余美人率先踏出上房,從人群的後頭一路暢通無阻的離開,有一時片刻間她甚至很接近他,但她沒有再瞧過他一眼。

  明年春天,就是她要下嫁的日子,到時,她想怎麼瞧都沒人說。

  進入豔城,她是他唯一正眼瞧過的女子。

  不同於其他姑娘對他的熱切呼喚,她就像尊精緻卻不會言語的娃娃,直直地看著他,當他發現了她的目光,她也不逃不驚慌,只是從容不迫地向他點頭致意,隨後離開。

  嗯;生面孔,在豔城內不曾見過如此美麗又氣質高貴的女子。

  順著主子的視線看去,惠舜禾同樣瞧見了方才當上賓款待的姑娘。

  不待主子問起,他便開口:「是小的開上房招待那位姑娘。」

  「探得身份了嗎?」收回視線,重新專注在惠舜禾遞上前的帳冊上,豔府水家的現任當家——水明月,淡淡的開口。

  「水朝陽」是他妹子的名字,但因為她幾乎終年關在豔府水家足不外出,才有了水朝陽是他,水明月是他妹子的誤會。

  畢竟,有哪戶人家會給兒子起個「明月」,給女兒起名為「朝陽」的呢?這誤會他懶得解釋,索性任由誤會擴大,直至現在,幾乎長安京裏的所有百姓都以為他是水朝陽。

  「尚不清楚。姑娘說她想先歇歇腿,小的讓她等需要的時候再差人來喚小的。」

  波瀾未興的丹鳳眼垂斂而下,「現在也甭問了。」

  「咦?」惠舜禾對主子的話著實困惑。

  「人已經走了。」即使沒抬眼,水明月都能清楚察覺豔城裏的大小事,當然也包含余美人離去的事。惠舜禾連忙抬頭,只來得及看見余美人主僕二人撐傘離去的背影。

  余美人前腳一走,後頭身著青色布衫的小廝跟著追出去。

  「姑娘!」小廝高調的喊聲,引起水明月眉問的皺痕。

  惠舜禾見了,趕緊喝斥:「沒規矩,誰讓你在這兒大聲嚷嚷的!」他這麼說可是在解救那名小廝,否則要是讓水明月來懲處,肯定下場更不好過。小廝瞧了走遠的那對主僕一眼,只得先走回來,掌中還揣著一錠銀兩。

  「那位姑娘留了一錠銀兩便離去,可她也只喝了一杯熱茶。」所以他才想追上去,告訴姑娘她給多了。

  「上房是做什麼用的?」」清冷的語調配上水明月那笑意未達眼底的淺笑,在豔城打雜工作的奴僕都知道,這絕不是個好現象。

  「是……」小廝怯怯地看了惠舜禾一眼,希望能得到幫助,惠舜禾只是愛莫能助的別開頭,他只好鼓起勇氣回答:「招待上賓用的。」

  「你知道光是使用上房便要花費多少銀兩嗎?」水明月的聲音有一絲壓人的氣勢,縱然他從頭到尾沒將眼神移至小廝身上。

  小廝在他無形的威脅下冷汗濕透了全身,哪還來勇氣回答,只顧著搖頭,趕忙把銀兩交給惠舜禾,差點就要下跪。

  「下去吧。」清冷的鳳眼一睞,水明月擺了擺手。

  「是、是。」小廝銜命,躬身後迅速離去。

  「惠叔,等等把帳冊全送進皓月樓裏。」交代了聲,水明月踏出徐緩卻堅定的步伐,自在的穿梭過豔城裏所有女性的目光中,往後頭的別院走去。

  「是,主子。」即使是在水明月的背後,惠舜禾仍然躬身恭送他離去。

  這就是水明月,看似毫無殺傷力,總掛著淺淺的笑痕,卻能在短短幾年間將豔城推向長安京最賺錢的商號,何時讓豔府水家的名聲在長安京以外的地方響亮無比,其高妙的手段和聰明的腦子,以及處事態度正是他成功的原因。

  只要是在水明月手下做事的奴僕,不論男女,無分老幼,全都必須熟背水明月親自訂下的「豔城規」,依照豔城規為行事準則,並且不得忘記,因為違規者都必須回到豔城裏最嚴格的「禮儀房」裏,重新接受訓練。

  對水明月來說,「禮儀」指的除了是一般世俗的規矩之外,更重要的是行為舉止的優雅,所以豔府水家和豔城裏所有的奴僕各個都氣質出眾出眾,儀錶非凡,即便是在廚房燒菜,抑或是打雜跑腿的僕役都相同。

  這就是水明月的規矩。

  正月開春,豔府水家喜臨門。

  厚壁高牆讓人無法窺探的豔府水家沉浸在一片的喜紅中。今日是現任當家水明月的大喜之日,新娘從南方的永樂城嫁過來,帶著一身同樣雄厚的資產,相當的家世背景,嫁給水明月。

  豔水家席開百桌,幾乎綿延了整條的中央大道,在喜宴的最前頭擺了張寫上新郎和新娘名字的紅紙,用以昭告天下。

  「水明月?」路人甲看了,沉吟道。

  「怪了,這婚禮不合該一男一女嗎?」路人乙也有同樣的疑問。

  水明月和余美人?橫看豎看都是兩個姑娘家的閨名。

  「是啊,怎麼會是水家的女兒呢?難道是招贅?」路人甲猜測。

  「不對呀,今兒大婚的的確是水大當家沒錯。」路人乙反駁。

  「也對,這余美人聽來也不像男人的名字。」路人甲同意的點點頭。正當兩名前來吃喜宴的路人都一頭霧水,一旁途經此地的老乞丐見狀,忍不住搖頭嗤笑,「笨哪!水明月才是水家的長子,水朝陽是女兒。」

  被恥笑的路人甲不甘心的反駁,「誰道來著?」

  「打水家在長安京紮根,俺就在這乞討了,有誰能比俺更瞭解長安京的大小事?」老乞丐粗啞的嗓音嗄暖說逼。

  路人甲乙窒了窒,面上仍有欲駁斥的神情。

  「不信?等會兒新郎倌出來,你們自己瞧個清楚。」老乞丐說罷,步履跟艙的離去。長安京百姓料想不到,當晚的喜宴,間接解開了兩兄妹被搞混的誤會。

  新房內,新娘端坐在床前。

  余美人正在等著,等著那個約莫一盞茶功夫前成為她丈夫的男人。

  豔府水家忒是大氣,前任當家水氏夫婦遠遊無法趕回長安京,於是水明月請出當今聖上主婚,這是她決計料想不著的。

  她知道自己嫁來豔府水家即是一場聯姻,一場讓雙方相互得利的婚姻,永樂城的人都在傳,水明月是為了餘家遍佈天下的茶莊和「天下第一茶」而娶她:事實上亦是如此。

  想必長安京百姓也是這麼想的。

  嫩白的小手捏緊了大紅羅裙,掌心早巳濕成一片,余美人連呼吸都顯得格外小心翼翼,心底很是緊張。

  不管外面的人怎麼說,對她而言,這只是一場再平凡不過的婚姻,她也是個普通的女人,盼的僅是嫁給一個能夠肩負她一生的男人。所以對於那個僅有一面之緣的男人,她的心裏是既期待又擔憂。

  余美人不敢多喘的等著,然後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了,接著一炷香的工夫也過去了,跟著是一個時辰流逝,圓桌上時而閃爍時而明滅的蠟燭即將燃燒殆盡,只剩燭芯仍殘喘著。她數著時間,惶惶不安的情緒並沒有因時間的經過而放鬆,倒是升起了疑問。

  若是賓客的敬酒時間應該不出兩個時辰,雖然外頭還是熱鬧得宛若白天的市集,新郎倌這麼久還沒進來,著實讓她狐疑。

  正當余美人心頭泛疑,貼著喜字的門突然被打開。

  輕巧的門軸扭轉聲傳進了她的耳中,霎時,余美人又恢復了侷促的心思,正襟危坐,動也不動,等待即將出現的光明。

  可等了半晌,沒等到人,只等到聲音——

  「小姐……」更甚的還是她從娘家陪嫁過來的杏梅的聲音。

  余美人心下一涼,新婚之夜丫鬟通常是不會進來打擾新人,而這會兒她的夫君還沒回房,杏梅倒是先進來了,這意味著什麼?

  「他……醉了嗎?」嬌軟的嗓音透過喜帕傳了出來。

  杏梅站在門口,不知該如何回答主子的話,也不敢踏進新房。

  她這一踏進去等於是壞了新婚之夜,可不踏進去,她可憐的主子定會癡癡的盼著那不會回房的姑爺了,到底該如何是好?

  沒得到杏梅的回應,余美人也料出一二。

  「夫君上哪兒去了?」

  「姑爺去了豔城。聽總管說是豔城裏有要緊事,所以姑爺去處理……」杏梅將得來的消息婉轉的告知余美人。

  事實上,水明月幾乎是在拜過堂後,便換下一身喜服,乘著豔府的馬車直驅往豔城,連片刻停留都沒有,可這教她如何同余美人說?

  「是嗎?」柔嫩的嗓音夾著絲絲的落寞。

  「小姐……」杏梅躊躇著,頭一次這麼氣自己不識字沒讀書,才會連安慰主子的話都說不出半句。

  「替我更衣吧。」未了,是余美人出聲解決了杏梅的窘境。

  素聞水家兩兄妹皆醉心於家業,把所有時間都花在這上頭,原來不假。

  在杏梅的幫助下,余美人很快褪去厚重的鳳冠霞帔和一身大紅喜衣,心裏忖度的卻是另一回事。

  如此看來,她的夫君似乎沒有要同她相互認識的意思。

  這下,她該如何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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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春夏交替之季。

  「娘,開了、開了!」雙頰紅撲撲、年約五六歲的小女娃,一手牽著年幼的妹妹,朝庭院內唯一種植的白花蹦蹦跳跳跑去。

  「慢點,珍珠,別把你妹妹摔著了。」慢步在女兒身後不遠處的少婦嬌軟的嗓音提醒著,手裏同樣牽著一個粉嫩嫩的小女娃。

  兩道細細的柳葉眉,映著天上繁星點點的璀璨眼眸,小巧的鼻樑,不點而朱的水唇,雖然已經生了四個女兒,但不見體態走樣的少婦美麗依舊,從她隆起的腹部來看,過不久又將為這個大家庭添加新生命。

  眼見二女兒聽話的放慢了速度,使三女兒得以跟上,少婦轉而向涼串內捧著書的大女兒問:「胭脂,你不一同過來嗎?」

  「從這兒看得清楚。」小腦袋瓜從書中探出,水胭脂和少婦如出一轍的黑潤眼眸傳達出固執。

  真要說起來,她家的庭院滿滿都是曇花,不論哪兒都看得見,毋須特意走向前去看,再說遠近各有一番風味,她喜歡遠遠的觀賞,近了,只怕會連細微的缺點都瞧得明白,何必呢?

  小小年紀已有自己想法的水胭脂搖頭晃腦了番,又埋首回書本中。

  少婦也不勉強,繼續牽著四女兒慢慢走向前頭兩個玩得不亦樂乎的女兒。

  「娘,可以摘下來嗎?」水珍珠伸長手想摘取花期短暫的曇花。

  少婦臉上掛著淡雅的微笑,制止了二女兒的動作。

  「再等會兒,曇花綻開僅二到三個時辰,等盛開之時再摘下來,讓廚房的葛大娘擱進冰窖,明兒煮成甜湯喝。」

  「為何不等花兒快謝了才摘呢?」散著一頭長長的發在背後,水青絲睜著一雙迷濛的眼,偏著小小的頭顱問。

  曇花多在夜晚開花,通常已是女兒們熟睡的時間,今天是二女兒堅持非看到曇花否則不睡,甚至把睡夢中的水青絲硬挖起來等花開,連帶著跟水青絲睡同張床的老四水綺羅也被吵醒:兩姊妹同樣呵欠連連,滿臉睏意。

  少婦撩起水青絲散亂在面頰前的柔軟髮絲,順順女兒有些淩亂的衣裝,柔美的臉龐有著慈母的光輝。

  「花凋了,風味亦跟著流失。」

  「娘,綺羅在吃花。」水珍珠發現妹妹嘴角有片花辦,連忙告狀。

  少婦轉過頭,改面向四女兒,柳眉倒豎展現出嚴母的一面,「綺羅,吐出來。」

  年紀尚小的四女兒幾乎所有東西都會用嘴來摸索,著實令少婦煩惱。

  水綺羅像是怕人家同她搶,短短肥肥的小手把露出來洩底的花辦往嘴裏一塞,吞人腹中。

  「綺羅!」美目一瞠,少婦想蹲下好好教導女兒可吃和不可吃的東西為何,卻礙於大腹便便,一時間蹲不下去。

  趁著娘親行動不便,水綺羅聰明的覷了個空,便想溜走。

  「綺羅——」少婦急忙轉過身想撈住四女兒小小身軀,卻被人搶先了一步。

  身材頤長的男人抓到漏網的小魚兒。

  「爹。」兩道甜膩的童稚嗓音響起。

  原本在處理商事的父親突然出現,另外兩個小女娃也繞著頑長挺拔的男人打轉。

  男人瞥了少婦的肚子一眼,眼神中傳達出要她動作輕柔點的訊息,再轉而詢問最小的女兒,「你惹娘生氣了?」

  語氣很輕柔,但會看臉色的水綺羅就是知道爹爹不太高興,嘟起紅嫩的粉唇,她一句話也不說。

  「再嘔氣就送你回房。」拿出做父親的威嚴,男人伸手輕掐四女兒的臉頰,算是給她一點小教訓。

  水綺羅嘟了嘟嘴,接觸到父親威嚴的目光,最後氣勢還是弱了下來,伸長肥胖的兩隻小手想投靠溫柔的娘親。

  少婦也不是真的生氣,擔心的成分比較多,一見女兒找她,伸手就要接過水綺羅。

  男人退了一步,暗示性的看了她的肚子一眼,才開口:「夜深了,還不帶孩子們進屋裏去。」

  「我們在等盛開。」水珍珠抱著他的左腿,仰起小臉宣佈。

  抓著父親右腿的水青絲則打了個不小的呵欠。

  「妹妹困了。」男人的話相當於送她們回房的決定。「胭脂,帶妹妹們回房。」

  水胭脂這才擱下手中的書本,慢慢朝家人走去,隨後領著妹妹們乖乖回房。

  目送女兒們消失在視線之內,男人才走近少婦。

  「忙完了?」主動牽起男人厚實的掌心,她柔聲問。

  家業龐大,她知道丈夫常忙到夜深才會回房。

  男人注視她的目光透著深刻的溫柔,「花開了,便想起你。」

  挑起眉,少婦故作不悅,嗔道:「只有花開才想?」

  男人比女人還美的面容勾起一抹淺淺的笑,將她收進懷中。

  此景,就像八年前他為她種植滿院的曇花盛開時,他倆賞花的景象。

  當時他們還年輕,膝下無子,曾幾何時他們共組的家庭,成員已經多到讓他們老年時都不覺寂寞,他們的孩子們,最大的已經開始讀書識字,最小的也快要出生,這樣的日子之於她既平淡又幸福。

  倘若這一生還能許其他願望的話,她或許會放棄許願的機會吧,因為她已找不著任何需要再奢求的幸福了。

  她,很滿足。

  男人扣住她精巧的下顎,無比認真的看著她。人比花嬌。就算曇花再美,也比不上他的妻子。「在花開的時候特別想。」男人的尾音消失在彼此緊貼的唇間。曇花,又名月下美人,是他特地為她種的花。因為,那是有含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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