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柄一的辛明玥,蓄著肩上短發,擔任糾察隊,在放學時幫忙指揮交通。
「同學,不能亂丟垃圾,請撿起來。」她看見走出校門的一個男同學將喝完的鋁箔包隨手丟在人行道,忙上前出聲糾正。
男同學轉頭看她一眼,輕嘖一聲,「愛撿自己撿。」不理會她,跟同行男同學甩著書包,邊笑鬧著走離。
她撇撇嘴,雖心生惱意,顧慮已放學,沒追過去強行叫住走離的那人將垃圾撿起。
她走上前,彎身撿起鋁箔包,連同牆邊一個食物紙袋也一並撿起。
不遠處,成炎站在對面人行道看著,一邊等待司機來接他。
他跟辛明玥同班已兩個多月,彼此並沒什麼交情。
嚴格來說,是他拒絕她熱心腸的關懷。
外型白淨斯文、成績優異,且家境富裕的他,一直頗受女生青睞。國小就不乏班上女生為他爭風吃醋,而那令他覺得反感且幼稚。
他從小個性淡漠,不愛與人熱絡深交,又因母親緣故或父親工作調度,他國小就換了三所學校,那讓他更難交到朋友。
因家庭因素,造就他內心早熟,卻也變得孤僻,即使換了新環境、新學校,他也無意交朋友,因他清楚,也許不用多久又可能轉學。
但當辛明玥得知他是因搬家才轉來這兒就讀,在班上擔任風紀股長的她便主動跟他攀談,熱心表示若對這附近環境不熟,她樂意當導游。
見他因父母工作及搬家緣故,耽誤到開學時間,晚了一個星期才來上課,她便熱心地要把上課標記的課本重點及各科筆記借給他,若他對已上過課的內容有問題也能問她,不過她也坦言,她的成績只是普普。
未料她的行為引起班上幾個女生反感,以為她一再借故想跟他接近,認為她別有居心。加上他的反應冷淡,之後考試他的成績排名第一,她便不敢再主動要借筆記或想教他功課。
逐漸地,她不再對他特別關照,彼此也沒什麼談話機會。
一開始他對辛明玥沒什麼感覺,甚至因她屢屢想和他攀談,有些不耐煩。
但一段時間過後,她不再刻意找他談話了,他反倒不自覺地觀察著她。
在班上擔任風紀股長,在校內擔任糾察隊的她,很有責任心和正義感,看見不對的事便會指正,也因此難免樹敵。
班上不少男同學私下說起她,都認為她是凶巴巴又粗魯的男人婆—因她身高比班上一大半男生高,是女生里最高的一位,且皮膚比一般女生黑,講話嗓門大,完全不像女孩子……
他對那些批評並不認同,就他所見,她是個很有精神活力、樂觀開朗、個性直率的女生。
盡管他對她態度冷淡,加上有女同學對她的行為腹誹,她不再如先前那麼熱絡跟他攀談,但每天一早來學校踫到面,她仍一臉精神奕奕向他主動問候、打聲招呼。
不像一些女同學,刻意在他面前裝模作樣,故做害羞,卻又想跟他接近示好,令他更心生微詞。
雖對她逐漸多了幾分好印象,但听到旁人批評她,他也不會替她說什麼話,依然獨善其身。
不一會,一輛進口車停在他面前,司機下車為他開了車門,他彎身坐進後座,沒再注意對面人行道上的她。
倒是這邊撿完垃圾的辛明玥,一轉頭看見站在對面的他,才打算朝他揮揮手道再見,他已彎身坐進自家車,揚長而去。
她放下才舉起的手,不以為意。
就算他看見她向他打招呼,也不一定會有回應,但她還是習慣在看到他時,主動向他問候一聲。
她並非看見每個同學都一逕熱絡笑咪咪地先向對方打招呼,卻每每看見他,見他獨來獨往、顯得冷漠的神情,便忍不住先跟他問候,試圖打破他的面無表情。
因他出色的外在條件,加上成績優異,且上下學都有專車接送,女生們已封他為王子。除了班上不少女生,听說隔壁班也有女同學心儀他。
班上幾個男同學剛開始曾約他下課去打球或玩電動,融入他們的圈子,但都被他淡然回絕,之後男同學也不太跟他殷勤攀談。
他並非被排擠,相反地,是他有意與大家隔離。
那讓她有點看不過去,不願見他搞孤僻,是以仍忍不住主動向他問候。
最近面對她主動打招呼,他不再如剛開始那麼視若無睹,偶爾會跟她回應一聲,甚至扯一下唇角,面露一抹輕淺笑意。
那讓她莫名感到欣慰,也就持續向他主動問候。
翌日放學後,辛明玥結束完指揮交通服務,返回校內,騎著腳踏車要返家。
才騎一小段路,她意外看見旁邊人行道上成炎的身影。
「成炎。」她騎著腳踏車靠近,開口叫他。
成炎轉頭看她,「嗯。」淡應一聲。
「你要去哪里?」她好奇問道,他向來一放學就被自家車接送回去,還不曾看見他在外流連。
「回家。」
「回家?走路回去?你家司機呢?」她忍不住又問。
「他送我媽去機場,回來途中車子拋錨。」面對其他人發問,他未必會多說什麼,但對象是她,他便如實告知。
「你家多遠?要不要我載你?」她不禁熱心說道。
他看一眼她的「座車」,刻意揚了下眉,面露一抹不認同。
「我載得動你的。」以為他是怕她載不動他,連忙強調。「我大弟比你重,我都載得動了。
「要真不放心,讓你騎,我坐後面。」她給他另一個選擇。他走路回去應該有一段距離,且他對這里的路況並不熟。
「我不會騎腳踏車。」他坦言。母親認為騎腳踏車太危險,也沒必要,完全不讓他學。
「那就我載你。」辛明玥不禁堅持道。
「不用。我知道怎麼回去。」成炎謝絕她的好意。原本要搭計程車,一時攔不到,索性選擇走路。
「那我陪你用走的。」辛明玥轉而將腳踏車牽上人行道,選擇配合他。
成炎意外她的舉動,斜睨她一眼,故意道︰「干麼?藉機跟我親近?」
聞言,辛明玥吶吶地抬眼看他,隨即噗嗤一笑。
「我知道你很有異性緣,被女生愛慕怕了,但我對你沒有那種想法喔,我承認對你有多一分在意,但那是基于同學的情分。」她藉機想跟他好好談談,「不過你可以不理會女生示好,但也沒必要跟全部的人隔離,當個孤單憂郁王子。」
成炎因她的話微訝。「我不孤單憂郁。」他辯道。他是有些孤僻,但思想並不憂郁。
「我知道你很聰明,也許還有點自負,可能認為同齡同學都很幼稚,無意融入群體中跟大家嬉鬧。」
她常在下課後,看見他獨坐在座位上,無視旁邊的熱鬧笑談,一雙眼注視著窗外天空,又或自成一格,不在意周遭吵鬧,安靜看著書。
他看的書並非課本,而是一些外國名著。
「我沒這麼想。」成炎試圖要反駁,卻又懶得解釋,「若你這麼認為,那就當我是那種人。」
「如果不是那麼想,那就是你刻意不要交朋友。為什麼?」辛明玥並非一逕地認定他的心態如何,只是想推敲他真正的想法及處世態度,或許是因為過去沒遇到個性這麼淡漠的同學,她不自覺想了解他。
「沒必要,反正現在結交的朋友也不會長久。」
「才不會,如果你跟我交朋友,一定可以友情長久。」她脫口承諾。
成炎偏頭看她一眼,愣怔了下。
「我說的是真正的同窗情誼,不是什麼男女朋友喔。」怕他誤會,她再度強調。
「吶,成炎,要不要跟我交朋友?」辛明玥一副哥兒們口吻,一手拍拍他肩頭問道。
雖說班上有些男同學認為她凶巴巴像男人婆,但她也跟不少男同學打成一片,甚至比跟女同學相處得自在,她不介意被當成哥兒們。
成炎對她的話再度怔了下,卻沒回答。
兩人步行數分鐘,轉個彎,餃接一所國小圍牆旁的人行道。
「大姊!」忽地,有人叫喚她。
辛明玥看見三弟從那方側門邊跑出來。
「明康,怎麼還沒回家?又跟同學打架?」見三弟身上制服沾著泥巴,臉頰也有傷,她皺了下眉頭,將牽著的腳踏車停好,忙上前關切地問︰「明勇、明威呢?」
她奇怪三弟這時間怎麼還一個人留在學校?她三個弟弟念同一所國小,平時三個人會一起走路回家。
「大哥、二哥要練球,要我今天跟同學一起回家不用等他們。結果……有同學笑我沒媽媽,我就跟他打了一架,怕被大哥罵,所以在這里等大姊,再跟大姊一起回家。」才國小三年級的辛明康,說得委屈難過。
辛明玥听了,一陣難過心疼,她伸手揉揉弟弟的頭,溫言安撫道︰「大姊不是說過,別因這種事跟同學吵架。會笑你的,是他們太幼稚,別理他們。」
她彎身拍去弟弟身上皺巴巴的衣褲沾上的塵土,邊又道︰「打架受傷不是更難過。下次告訴那幼稚鬼同學,我們不是沒有媽媽,我們的媽媽在天上,她在天上保護我們。而在家里,有我這個大姊代替媽媽照顧你們,知道嗎?」
「嗯。」辛明康點點頭。
「還有,以後不能自己一個人放學後還留在學校那麼久,那可能會遇到危險。」她藉機向三弟叮嚀提醒。「走吧,大姊載你回去擦藥。」
辛明玥轉身對一旁的成炎道︰「對不起,我先載我弟回去,不能再陪你走路了。」
他們的家在同一方向,不過她家稍遠一點。現下三弟跟同學打架受傷,雖只有些微擦傷,還是得先回家處理傷口。
「沒關系。」成炎一臉無所謂,原就沒要求她走路作陪,何況都已走了一半路程,離他家已不遠。
他看著她拿起弟弟的書包,放進前頭已放著她書包的腳踏車籃子,再將腳踏車牽下人行道,待弟弟坐上後座,她這才騎上腳踏車,邊向還站在一旁的他道聲再見。
成炎望著她載著弟弟離去的身影,不覺觀望半晌。
他先前听說她母親在她國小就病逝,卻沒想到她的弟弟會因沒媽媽這件事被同學嘲笑,甚至因而打架。
看見她溫言安撫弟弟的情景,令他心生意外,也有抹動容。她與他同齡,她就要姊代母職照顧三個弟弟,她安慰弟弟的話也表現出她的心智成熟與豁達。
他向來自詡自己比同齡孩子成熟,如今才覺得她才是真正因成長環境而歷練出早熟,他甚至能看見她臉上流露一抹母愛溫暖,教他心生敬佩。
他雖有母親,卻不曾感受真正的母愛溫暖……
這一日,是成炎與辛明玥同班近三個月,對她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星期六下午,成炎坐在自家房車內,司機正要送他去上鋼琴課,他無所事事望著車窗外。
他看見路邊蹲著一個身影,愣了下。「等等。」他開口要司機停車。
那是辛明玥,似乎她的腳踏車出了問題。
他難得多事,要司機將車停靠一旁,下車走向她。
辛明玥因腳踏車掉鏈,正蹲在地上動手修理,卻遲遲無法將鏈子套妥,她不免有些氣惱,想到一些事,更覺心煩難受。
「可惡!連你都要跟我作對。」她氣惱抱怨,一雙手沾到鏈條上的針車油,黑抹抹的,動作更為粗魯。
「怎麼?跟腳踏車生氣?」身後突來的聲音,教她驚了下。
她轉頭仰起臉,看見穿便服的成炎,高挑身形佇立在她身前,愣怔了下。
「你怎麼會在這里?」這里離學校有段距離,也不是他回家方向,且今天學校放假。
「去上鋼琴課。要搭便車嗎?」心想她的腳踏車可能修不好,不介意讓司機送她一程。
「不用,謝謝。」有些意外他會邀她搭便車,心下竟有些感動,眼眶不由得微紅。
「你怎麼……發生什麼事?」成炎低頭望著她,察覺她神色萎靡,不同之前一看到他,總面帶笑容,精神奕奕。
「沒……」辛明玥搖搖頭。被他一問,竟有想哭的沖動,她其實一直在隱忍悲傷。
「我外婆她……生病住院……」她說著,聲音一哽。
「情況怎麼樣?住哪間醫院?」他從不在意不相干的人,卻因她的緣故,心生一抹在意。
「听說很嚴重……外婆跟舅舅住在台北,我爸早上搭車去探病,我很想一起去,但要照顧弟弟。」她很擔心害怕,卻必須堅強,代爸爸好好照顧三個弟弟。
因全家人一起去台北花費太貴,也不方便,父親要她留在家里,他去探看外婆就好。
「你擔心得想哭吧?」看出她極度壓抑著情緒,那令他不禁在意她的心情。
「我不會哭的。」辛明玥抿抿唇,用力眨去眼眶些許水氣,強調。
「難過時想哭很正常,不需刻意壓抑。」尤其她是女生,哭泣並沒有什麼。
「我不會哭的。」她搖搖頭又說一次。「我答應過我媽不會再哭了。不管以後遇到什麼事,都不會哭……」說著,她聲音不由得又輕哽,鼻間又泛酸。
當初媽媽病危時,她在病床旁哭不停,媽媽要她別再難過哭泣,要她勇敢堅強,替她照顧三個弟弟,還有爸爸,那媽媽在天上才會安心。
因為跟媽媽的承諾,她往後遇到傷心難過的事,總忍著不輕易掉淚,尤其不能在弟弟們面前表現軟弱無助。
媽媽過世後,外婆也告訴她,身為長女,她今後要辛苦地姊代母職,幫忙照顧弟弟們。
她雖跟外婆相處時間不多,但她一直很喜歡外婆,外婆也代媽媽教了她很多事,有機會便會鼓勵她、安慰她,她很害怕……會再次失去重要的親人。
成炎听了,不由得替她有些心疼,而那是他不曾有過的情緒。
他伸手將蹲在地上的她拉起。
辛明玥抬眼看他,納悶他不僅將她拉起,還將她拉往三、四步距離的一棵路樹下。
「哭不代表軟弱,適當的宣泄情緒才能更勇敢前進。」他聲音溫潤說道,從口袋掏出手帕塞進她手心。
「你替這棵樹澆點水,我不會看你的。」將她拉到樹干另一側,他隨即背過身,面對馬路、手插褲袋站立著。
辛明玥因他的舉動和言詞怔了怔,低頭看著他塞給她折得整齊方正的白色手帕,心口漫上一股熱度。
他要她改在這棵樹下哭泣,太刻意的舉動她哪哭得出來?
雖這麼想,但她又想到病危的外婆,心口一揪,眼眶瞬間漫上水霧,她蹲下身,忍不住掉下眼淚。
已許久不曾哭泣的她,抑不住眼淚一顆接一顆滑下臉龐,卻仍哭得壓抑,雙肩輕顫。
成炎雙臂盤胸,望著馬路時而駛過的汽車、機車。雖然她沒有哭出聲,但他能感覺身後蹲在樹干後方的她正無聲掉淚,釋放壓抑許久的情緒。
好半晌,辛明玥站起身,用他的手帕抹抹臉,吸吸鼻子,繞過樹干,朝他走近一步。
「澆完水了?」成炎這才轉身看她。她眼眶紅紅的、鼻子紅紅的,他卻覺得她的神情比前一刻自然多了。
「這樣很奇怪。」再次面對他,她不免一陣尷尬別扭,他一副替她把風的情景很是詭異。「萬一被路人誤以為我蹲在樹後尿尿,豈不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她以玩笑口吻欲化解尷尬氣氛。
「會開玩笑,表示心情舒緩了。雖然情況不明還是會焦慮擔心,但別把自己繃太緊,我相信你外婆會度過危機。」他難得對人表達安慰。
辛明玥因他的話,眼眶不由得又漫上水霧,哽咽道︰「謝謝你,成炎,原來你很溫柔,我之前誤解你,真不好意思。」她朝他揚起一抹笑。
聞言,成炎愣怔了下。他絕不是溫柔的人,他已習慣對人淡漠,卻不由得關心起她,他的行徑連自己都意外。
「你不是要去上鋼琴課?我沒事了。我還要去買菜準備晚餐,先走了。」辛明玥朝停在幾步距離的腳踏車走去。「手帕我洗好星期一再還給你。」轉頭又對他說道。
回想方才情景,她還是心生尷尬,那不同她平常的個性表現。
「腳踏車不是壞了,你要牽回去?」這里離她家距離應比從學校返回還遠很多。
「我先牽去腳踏車店修理。」
「算了,我好人做到底,讓司機載你。」不待她回應,成炎邁大步走向停在一旁的自家房車。
他向等在車里的司機交代一聲,司機隨即下車,將她的腳踏車抬進後車廂。
「上車。告訴葉叔叔腳踏車店在哪里?」成炎直接拉開後座車門,要神情怔愕的她上車。
他不是溫柔熱心的人,但面對她,他不自覺就做出不尋常的舉動。
稍後,他陪辛明玥到腳踏車店,並沒立即就離開,而是等到她的腳踏車修好後才準備離去。
辛明玥向他和司機叔叔再次道謝,朝坐上車的他笑笑地揮手道再見。
看見她再度面露熟悉的笑容,成炎內心感到寬慰,完全不在意因她而耽擱上鋼琴課的時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