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搜尋了一天一夜,東丘天領都察府的士兵仍沒有逮回那賊偷。
“蠢才!哪怕是將地面翻過來也要找出那名女賊!快去!得在王上動怒之前將她的屍首呈上!”
掌管天領之中培育與上繳九陽返魂草的天領都察亍鷔吉暴跳如雷地在大廳中趕走自己的傳令兵。早先東丘王為了九陽返魂草短少之事已極為不悅,若非他妻子以王上親姑姑身分苦苦哀求,他早因失職而啷當入獄。這次王上為擒賊待在天領,要是他再抓不到人,即使妻子手中有先王御賜的免死金牌,恐怕他還是得丟官去職。
“屍首?朕應該說過,要留她活口。”廳外,東丘王直隸禁軍一等校尉克倫跟在帶著溫雅輕笑的杭煜身後進了大廳。
“都察打算違令?”杭煜上座,有些漫不經心地把玩著隨身的鳳凰對玉。
“卑職不敢。”亍鷔吉低垂著頭,不敢直視東丘王杭煜。王上俊美模樣看似溫文和善,實則城府極深、喜怒難辨,心思不易捉摸;但是東丘今日能與其它各國平起平坐全靠他的謀劃,毋庸置疑。
揣測了一番,亍鷔吉決定大膽進言:“只是……卑職聽聞那女賊行徑惡劣,恐難以生擒。那賊若又施毒手,萬一、不,是肯定會折損眾多士兵。王上,還是速戰速決,無論生死,將人擒回方為上策。”
“是嗎……”杭煜笑笑,未置可否。“半年來九陽返魂草一共丟失了四次,
不下十數株,那賊偷一次比一次倡狂,可也不見都察如此決心抓人呢。”
“卑、卑職無能,辦事不力。”亍鷔吉不禁有些心虛地縮頸。
這幾年,王上勵精圖治,大肆改革,不愛鋪張奢華,處處實事求是;他本以為任職天領總算是謀到了個輕鬆肥缺,甚至七日前還又以一株藥草賺進五千兩黃金……沒料到生意才開始個把月,便讓王上發現了。
這下,他非得抓到那個女賊來頂罪不可。
“王上放心,這次定能成事。”對了,萬一不成,乾脆就隨意找個女子屍首來蒙混不就得了嗎!
“是嗎,朕會等你的好消息。”杭煜站起身,完全沒察覺臣下的異心,只是一邊往外走一邊吩咐道:“那把鑰匙你應該正好好保管著才是。走,與朕一同上多寶閣瞧瞧九陽返魂草。”
進了多寶閣庫房,站定寶箱前,杭煜才一伸手,亍鷔吉立刻會意地取出銀制權杖。王上曾說這是唯一一把鑰匙,要他隨身帶著,不准讓其他人知道,免得有人起了貪念,還特意囑咐就連長公主也不許透露半分,可見王上多重視此事。
“鑰匙沒給別人見著吧?”
“王上嚴令,卑職一直謹慎收藏著。”
“都察也沒隨便開啟寶箱過?”
“沒有沒有!王上的交代,卑職不敢或忘。”他只有在生意上門的時候才會開啟,絕不隨便。
“很好。不枉朕信賴你一片忠心,姑父。”
“王上言重。”趁著王上認真移動寶箱鎖扣時,亍鷔吉又趁機進言:“若是逮到人,還請王上交由卑職發落。這次卑職親審,將功贖罪,必定讓那膽敢動搖國本的女賊詳細供認五次犯行,揪出同夥,給王上一個交代。”
“前幾次未必是她所為。”
“不,肯定是她初次得逞後食髓知味,才會一犯再犯。”
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亍鷔吉繼續透露:“其實、其實……王上有所不知,早先有名士兵遇刺身亡,現場……曾留下一支女子發上珠釵……”
他盤算著要怎麼把全部的事兜成同一件,包括他將底下一名跟隨他盜賣藥草、還妄想獅子大開口的士兵殺了滅口這一樁也賴給那女賊。
“女子珠釵?如此要緊的事,都察過去卻隻字未提?”杭煜尚未打開鳳形匣,卻停下動作立起身,回頭冷睨著說話吞吞吐吐的亍鷔吉。
“是,卑職愚昧。之前以為不會有如此大膽的女賊,所以不曾把這兩件事想在一塊;如今想來,卻是有跡可尋。連東丘士兵都敢殺,真是罪大惡極。”
“哦?都察已經一口咬定就是那女賊所為了?和朕所想不同呢。”
看著亍鷔吉神情驚慌,杭煜揚眉,冷笑了起來。
“當日那士兵的致命傷是在胸膛前方,一刀穿心過,尋常女子只怕沒那力氣。再者,連掙扎痕跡也無,顯見至少士兵對那兇手毫無戒心,怕是熟人所為;所以,朕早以為是內賊。因此,朕設了陷阱。”
亍鷔吉震驚看著杭煜將手中銀制權杖翻面亮出,丟向自己。
“朕在那鳳形鎖匣上灑了少許藥粉,若是曾經拿這銀制權杖來開寶箱,權杖背後便會很快變色。朕說過,這新的鑰匙除了朕親臨,誰都不准以它開寶箱。現在,違令鐵證在此,都察還有什麼話好說?”
權杖背面的點點黑汙教亍鷔吉雙眼圓睜。
“這不是真的,卑職並沒有……也許是卑職忘在何處,讓副都察偷去——”忘了方才還信誓旦旦,現在只急著狡辯。
“他無需這麼做。”杭煜笑得宛若寒冬冽風,冷如冰刃。
“天下人都以為鑰匙只有王都裡那一把,而天領的高官中,包括你、副都察、天領左右巡守四人,人人都以為朕暗中給了自己那“唯一的”一把鑰匙。所以,用不著偷盜別人的。何況,會急著用這把鑰匙的,只有你——幾天前,有個富商最後出了五千兩,好不容易才買到一株藥草不是?此時此刻,你還要狡辯?”東丘王的連環佈局,扣得亍鷔吉面無血色,一時驟然脫力,跌坐在地。不待臣下求饒,杭煜不耐煩地背轉過身,逕自往外走去。
“看在你是姑姑駙馬的份上,別太難看了,朕留你全屍。你自裁吧。”
“卑職……叩謝王上恩德……”隨著亍鷔吉沮喪的回話愈來愈弱,眼中殺意卻再也藏不住,他拔出佩刀追上踏出門檻的東丘王,怒道:
“你斷了我活路!我也不讓你活著,受死吧!杭——”
他話未完,不知何時靜候在門邊的一等校尉克倫早已揮出彎刀,霎時,膽敢行刺王上的逆謀人頭應聲落地。
“主子,叛賊已按吩咐處置,克倫覆命。”從小跟隨主子,克倫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絕對不能惹怒主子。“長公主那裡派人回話了,只求先王御賜的免死金牌能保住小公主一命。”
“果然如朕所想。”杭煜輕歎。姑姑縱容姑父貪贓枉法已不是一日兩日,這算是咎由自取吧。“傳旨著刑部去辦,將長公主與其女廢為庶人,府邸上下一干人等全逐出京城,再不許回京。”
“屬下這就去傳。此外,飛衛來報,已經查到主子想找的那名姑娘下落。她中途換過兩次馬,最後確認她進了西方邊城玉田城中……”克倫頓了下,不大確定王上聽見後續這消息會否不悅。
“潛入了近來名聲大噪的勾欄院,醉月樓。”
醉月樓中庭聚集了許多人,有男也有女,個個面面相覷,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突然出現大批官兵包圍醉月樓,不准任何人出入。
“主子,照您早先吩咐,追到此處當下便已將醉月樓封了,至今無人能離開。”克倫小心地看向來時一路上若有所思、不笑不語的杭煜。
他們快騎自天領趕來邊城,雖不算遠,也僅花了不到半天光景,但醉月樓平白無故讓人團團圍住,不論是誰都能猜出這會兒將有大麻煩,原先還騷動不安的嘈雜眾人在瞧見杭煜帶著禁軍現身時,自動讓路分成兩半,霎時靜默下來。
“屬下已令樓中不分男客花娘先聚集在此,除了重病之人外,其餘的先等候主子指認。”
左半是花娘,右半是男客;環顧了四周人們的裝扮,杭煜冷笑了起來。“這些女人個個蒙著臉是怎麼回事?克倫,你的好主意?”假使克倫這麼做是為了方便他找出蒙面女賊,就白跟了他這些年了。
“不、不是。主子眼力絕佳,毋須花費這工夫。”克倫的預感成真。不知何故,從來也沒對哪個女子另眼看待的主子這次確實不大尋常,似乎有些心煩。
他連忙解釋:“最近醉月樓興起一股異國風,說是模仿鄰近的大齊閨女習俗,讓花娘戴上面紗半掩容,可以增添若隱若現的樂趣,聽說客人還頗捧場——”
“哪個不好學,偏學大齊!”杭煜厲聲打斷克倫的解釋。
從來大齊自恃一方霸主,常年欺壓周遭小國;尤其月前大齊新帝登基,竟要各國稱臣上繳年貢,否則揚言兩國決裂,簡直可惡至極!
甚至他半個月前派了東丘使節前往大齊議和,才剛進最東關口下安陽城,便不知緣由地不被搭理,冷落了半個月,遲遲不讓他們前往大齊京城,姿態委實驕傲。
察覺主子臉上陰霾驟聚,克倫連忙向後一揮手。“快快!還不讓這些女子除去面紗,列隊站好——”
“不用多事。”杭煜甩開心上那沒來由的煩躁,知道不能讓怒氣亂了思緒,於是語氣放緩,重新下令:“只要帶上自前天夜裡一日一夜未曾出現在人前、無人見過一面、彷佛不在此地的人過來就好。離開這麼久的,應該沒幾人。”
“遵命。”克倫轉身,急忙押著醉月樓的鴇娘嬤嬤到後方問話去。
杭煜自懷中取出那日遺留在多寶閣的香囊,定睛細瞧,原先還不明白上頭繡有一把琴是何意,現在似乎能串連起來了。如果他沒記錯,大齊習琴之風鼎盛,境內多有琴仙廟,那香囊上的琴繡得維妙維肖……原來是攬客的新招。
結果那名特立獨行的女子,會是這裡的花娘?答案如此簡單?
“主子。”克倫回到杭煜身邊回話,“只有一人符合不在現場的條件。據說這裡的頭牌花魁豔兒幾天前身子不適,身邊丫鬟曾出去尋藥,直至昨天夜裡才有人瞧見她回到花魁身側侍候。”
“花魁……”聲音中有了一絲了悟。
“她身邊的丫鬟。”克倫盡責地出聲提醒。“那名可疑的丫鬟現在就在左方最末排,您瞧她頭低垂著——”
“可曾留意那花魁是否曾出現人前?”
克倫搞不懂主子怎麼老執著在花魁身上。“問了。她曾抱病接客,前夜還隔簾奏了一整夜的琴給來自大齊的商隊老爺們聽。”
“就是她!”杭煜眼中精光一閃。“她不在此,人在何處?莫非正佯稱病著躲在廂房裡?”
“是。說是怕讓他人也染上風寒,人在東邊閣樓——主子!”克倫連忙帶著下屬跟在急往東面廂房走去的王上身後。
“琴音這回事,要找個人代替還不容易。至於為什麼朕認定那女賊是花魁……”杭煜臉上不掩笑意,甚至還有餘裕向追上來的克倫解釋。
“克倫,隨手便能拿出價值不菲的夜明珠,不該是出自個丫鬟的大手筆。不過,這花魁的身價也未免過高了些。呵,她故布疑陣,讓追查的目光落在丫鬟身上,不過可惜,朕沒那麼容易受騙。”
發現士兵找到追捕目標的同時,人群中也跟著起了騷動。“到底是誰說要來這裡開開眼界的!?現在都超過和人家約定的日子了,這下我生意還做不做!混帳!”
“老爺!您別再打他出氣了,打了一天,小狗子都快被您踢到斷氣啦!官爺面前鬧出人命就糟了!您息息火吧!”
某家老爺被攔了一整天已經沉不住氣,猛踹身邊的書僮發火,旁邊的家僕連忙攔著:“喂!小狗子別昏過去哪!快來人幫幫忙!”
上了閣樓的杭煜主僕越過雕花扶欄,也望見了中庭裡那場鬧劇。瘦弱的書僮被踹得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幾乎要看不出人樣了。
克倫連忙上前請示,急著逮人的杭煜僅是揚手讓克倫傳旨放了其他人離去。穿過幾間廂房,確認來到標的之處,杭煜猛地一把推開房門,無視禮節地大步來到榻前,見著落下的床帷便毫不客氣地掀了起來。
“逮到你了!姑娘,這賭注你輸了——”
床上佳人雖帶點病容,卻依舊美豔動人,見到有人打擾,本沒特別驚慌,但一望見來人的笑容斂下轉為冷冽凍人,立時被驚出一身冷汗。
“最好說清楚你是誰!”這麼豐盈妖嬈、風韻十足的女人,與那位姑娘根本差了十萬八千里。該死!就算只是一雙眼睛,他也不可能錯認!
“奴家是豔兒,醉月樓的頭牌——”
“是誰讓你稱病躲著的,還不快從實招來!否則,朕立時踏平醉月樓!”他猛一拍桌,竟將八仙桌拍裂成了兩半。
克倫根本不用上刑,那讓杭煜威勢震懾住、一時哭得梨花帶雨的豔兒姑娘早就招得一清二楚。
她說那一晚她身子確實不適,大齊商隊的老爺卻說不要緊,隔著簾子說說話便成,還幫她的丫鬟去找有名的大夫取藥,包下她足足一天一夜的時間。
“沒彈琴?就說話而已?”
“沒有。是那老爺隨行的人自己奏琴取樂。聽說他們來自大齊,人人都能彈上幾手,奴家只是貪圖那面會的打賞……就是方才在中庭吵鬧的那批人。”
花魁供認無誤後便被人帶了下去,只剩下杭煜一臉風雨欲來的詭譎陰沉。
“主子,我這就去追那商隊!”克倫連看都不敢看主子此刻的神情。
主子貴為東丘王,生平無人敢欺,從不曾栽在別人手中,這回他得在王上的怒火延燒開來之前,替王上扳回顏面。
“追?上哪兒追?”
“若是大齊的商隊,自然是出邊關玉田城之後便往西方前行——”
“她說是大齊商隊你就信?如此明顯的特徵,恐怕全是偽裝,她還怕咱們不追哪。”
克倫被問得啞口無言。如果連主子都看不穿的傢伙,他必然也沒轍。
“當時人命關天,所以你應該是最早將他們放行,想讓傷患早些去看大夫?”
克倫連忙跪伏地上。“屬下一時憐憫失察,多此一舉,壞了主子的大事。”杭煜方才明明還有些惱羞成怒,但是回頭想想,那姑娘竟如此能謀善劃,利用他的自信狠狠擺了他一道——
恐怕從一開始她便有備無患地想好了李代桃僵的計策。
“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就是一時興起罷了。”意外地,杭煜低笑起來,細細玩味記憶中的那夜與今天的這場較勁。
士兵上前的聲響吸引了房中兩人的注意。“啟稟王上,士兵在花魁房門裡邊底下發現了這個錦盒。”不敢怠慢,克倫接過,立即翻來覆去地徹底檢視。
盒子上頭綁了個有點眼熟的袋子,盒子本身是個極其簡單的機關盒,約莫兩個巴掌大,沒有鎖頭,沒有匙孔,怎麼硬扳也打不開上頭的蓋子。
“克倫。”杭煜伸手過去要拿。
克倫搖頭退開。“主子,小心有詐。”
“不用。朕能猜出裡面是什麼。既是她存心要給的,不會再有陷阱。”他接過小盒,瞧了一眼他當初讓克倫綁在箭翎上頭的袋子,而後轉回注意力,伸手在盒蓋與盒身連接之處略一使勁,盒蓋便輕巧地一左一右滑開。
一盒滿滿的夜明珠,耀眼得讓人無法直視。
“果然……她想結清這件事,理所當然。這樣誰也不虧欠誰,將來萬一真碰了面,也就無所顧忌了。”一如他所猜想,那傲氣姑娘不願輕易欠人哪。
她的身分絕不尋常,追查下去,即使找得到人,也或許還得花上工夫,再纏鬥一番。“朕……好歹是一國皇帝,既然願賭,就得服輸。”
也不過就是個膽敢挑釁他、不知好歹的狡猾丫頭罷了。
誰讓他當時允了她離去,成全她救人的心願其實不過是點小事。
只是不禁要想,或許此刻,那丫頭明燦的雙眸正滿溢歡喜……那麼兩株九陽返魂草也就給得值得了……
“罷了,克倫,咱們回京吧,還有許多事情得辦呢。”
杭煜果斷離開醉月樓。此刻內憂外患不斷,現在不宜再多分心。臨上馬前,他眸中藏著幾分不輕易得見的柔暖情愫,隨即掩去。
雖說是願賭服輸,不過……就是有那麼點遺憾哪……
一列大齊商隊火速出了玉田城,直往西方奔去。
馬兒疾馳,速度快得連行列中間唯一的那輛馬車不斷發出喀啦喀啦的巨響也不曾放緩,就算下一刻可能會散架亦無所謂。
車內只有一人,一名臉上青紫一片的少年書僮正拿著濕布細心地將臉上手臂上塗抹的色彩與污泥拭去;洗淨了臉龐後,露出一張足以攝人心魂的絕世美貌,雖然猶帶幾分稚氣,依舊美得讓人心悸。
書僮在顛簸之中迅速褪下那一身陳舊髒汙,換上華麗衣裳,重新梳理長髮,戴正冠帽,腰間系上赤色玉佩,看來十分貴氣;最後他撥開先前換下的髒衣裳,凝神端詳藏在裡頭的兩株藥草,秀麗眉間皺得極深。
“雖是為了救人,還是做了失德之事啊……”盜取它國國寶,實在有愧於心,這讓伏雲卿心裡很不舒坦,對東丘國那抹強烈的虧欠始終揮之不去。
直到離開東丘國境已有一段距離,確認並無追兵之後,隊伍這才放緩速度,在前頭領隊、富商裝扮的高瘦中年男子繞回馬車旁。“殿下,東丘軍並沒有追來。或許可安心了。”
“倘若那將軍真如我所想的聰明多疑,應該是不會追來了。”她疲倦地閉上雙眼,賭他最後必定因為考慮太周詳而不敢輕信眼前證據而放棄追擊。
她勝在敵明我暗,勝在他對她一無所知啊……
“……末將有罪,還請殿下責罰。”
“蘭礎將軍,”思緒被拉回眼前,伏雲卿立刻明白自己最倚重的將軍所指何事。“將軍何罪之有?若非你聽令作戲佯裝大怒,咱們恐怕一時半刻還沒法脫身呢。我該謝謝將軍才是。”
“即使是聽令于殿下,傷了殿下玉體仍是不該。前方就到村落,讓隊伍停下來暫歇,也好找個大夫來瞧瞧殿下的傷勢。”
伏雲卿不免失笑。打從還小的時候,一次跟著父王出巡,她救下當時擋著九王兄隨意打罵百姓、因而被遷怒的禁軍侍衛蘭礎,此後蘭礎便一直盡心盡力地跟在她身邊,哪怕是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仍是護著她這個主子。
就是有些保護過度了。
“將軍忘了我這些傷是畫來遮掩樣貌的?當真不礙事。將軍別再自責,趕路要緊,等到了安陽城,就能將藥草交給十一哥的部將,帶回海寧王府煉藥了。”中毒至深的哥哥們還等著藥草。當她自作主張混進東丘之時,兩位哥哥甚至派人傳口訊想阻止她闖機關重重的多寶閣,但她力主自己是唯一可信任又有能力闖關的人,執意走這一遭,這才能成行。
不過,這將會是從來清白坦蕩的她今生唯一一樁無法問心無愧的事吧。她歎了口氣。但願今後無須再使這等小人步數。
“傳令下去,這次東丘之行,誰都不准說出去,若是洩漏半字風聲……本王絕不寬貸。”平日她對親信是不端架子的,哪時她開口端了身分壓人,便是事態非同小可之時。
蘭礎領命。“末將明白。”
“回去之後,將參與的所有人晉升一級,除月餉外,另從本王庫房中撥出每人一百兩銀子封賞。”恩威並施這道理她還是懂得的。
“是。蘭礎代大夥先謝過殿下獎賞。那麼,殿下先好好歇著吧,等會兒到達村落之時再請殿下換乘馬匹繼續趕路。”
“去吧。”
待剩下自己一人時,伏雲卿看著藥草,不免又回想起那名厲害的天領守將。思緒複雜。認真算來,她終究還是欠了他;因為他確實可以不給她藥草救人。當時她其實已放棄取藥;畢竟,若是被逮,她與大齊的關聯萬一暴露,勢必會讓本就惡劣的兩國關係更為雪上加霜,相信哥哥們也會同意她撤退收手。
但他終究還是給了她九陽返魂草……
“不知會否讓他對東丘王無法交代,萬一連累他受罰,可真的罪過了。”
滿懷歉疚地有些替他擔憂起來。哥哥們總說她顧慮太多,心思不夠明快果決,總有一天會吃大虧。她知道,但她就是狠不了。
“真在意這些,打一開始就別來算了。”她自嘲地嘀咕。
既然她選擇盜藥草救哥哥,也就顧不上別人了。為了打小就疼“他”的哥哥們,就算犧牲一切,她也無所畏懼。
隨即甩了甩頭,試圖將那英挺模樣趕出心上。俊秀男子她見得還少嘛!十一哥受毒傷以前,可是人稱“大齊第一美男子”,論外貌出眾,她應該對那東丘將軍無動於衷才是;心系著他,會是因為覺得有愧於他才放不下嗎?
“再相見,若敢犯我,你這輩子都別想走!”
腦中霎時浮現她最後聽見的那句話,至今仍令她背脊生寒、揮之不去。
那名令人心驚的偉岸男子,太過棘手,與他對峙幾乎耗盡了她全部的氣力,還是別再相見得好。
何況,只要回到大齊領地,他在東,她在西;他是固守天領的都察將軍,她是以男子身分統領大齊東九州的護國皇子重華王,她壓根不是以女子姿態立於世。
此番特意改扮平日絕對不會穿上的女子裝束,便是怕將來遭人追查而準備的偽裝。打從她出生,為了妃位,她母妃便向父王謊報生了個皇子。
此後她便欺瞞天下,以大齊十四皇子的身分成長,如今已成了大齊的重華王。所以從一開始她就知道與他的賭注她不可能會輸。
哪怕他找遍天下,這輩子,他永遠沒機會找到與他相賭的“姑娘”!
“永無相見之日嗎……”喃喃自語,不解心中這份矛盾的失落感從何而來。
“殿下!不好了?!”
外頭蘭礎的聲音教她無法多想下去。“將軍何出此言?”
“方才城裡派快騎來報,安陽出大事了,東丘國派來議和的使節列隊沒有通過雲間關!”
“沒有通過?”伏雲卿潛入東丘之後才接獲東丘派了議和使節前往大齊的消息;當時重華王人不在安陽,留守的副將蘭祈——蘭礎將軍之子,不敢擅自作主,立刻將消息讓人秘密通報王爺,待得到同意才派士兵護送使節通過王爺轄下地勢最險要的雲間關;這一來一往便讓東丘使節在安陽城耽擱了近半個月。“但我記得……我不是已經准他們通關了?”
“他們確實通了關,可在過了關口後那一段出了事,沒能進下一座城內。五天前,東丘使節在剛過雲間關關口,便在之後的關道山路上橫遭劫殺——無一倖存。”
夜風發了狂,吹得又急又狠。混沌吞沒星子,徒留一彎孤寂殘月,著魔似隱隱泛著不祥紅光。大齊京城內,原先還靜得詭譎的王宮前,突然傳出鼎沸人聲。
“諸位王爺!請留步——王爺?!”
入更後的禁宮內苑,此時竟有四名傲氣凜然的華服公子膽敢闖入宮。
領頭的六皇子威遠王年過三十,在四人中最為年長俊雅;先王諸皇子中唯有他能身著與皇帝近似的禁色黃袍。他從容揚手,掌風輕易揮退逼近的禁軍侍衛。
其後的十一皇子海甯王,烏瞳宛若蒼夜寒星,炫目得能勾人心魂,可惜戴著冰冷的銀制面具遮去他上半邊臉,唯一可辨的是他那極為漂亮的緋色薄唇;他一身黑袍,凜冽氣勢教人難以接近,嚴厲目光一掃,四周奴僕全嚇退十尺外。
後頭年方十六的十四皇子重華王,步履急躁,美貌如同他那毫無瑕疵的繡銀織錦白衣般清麗;兄弟中唯有他敢持劍入宮,右手還緊扣腰間寶劍。
他額間青筋若隱若現,瀕臨爆發邊緣,櫻色唇瓣緊抿,周身迸發銳氣,無人敢再趨前。
最後現身的是眼纏白布、步伐溫吞、尚需拄著柺杖摸索前路的七皇子德昌王。
怒氣騰騰的重華王伏雲卿箭步搶向緊閉院門,猛拍門板。“傳話進去!輔政四王求見王上!”
話未完,卻聽見門後傳出女子淒厲慘叫。
“不好!”威遠王伏文秀微蹙劍眉,大掌按上幼弟肩頭。
“十四,退下。”重華王伏雲卿懊惱咬唇,忙退開門邊。
“六哥,當心。”
就見伏文秀舉臂往前發勁一喝,厚重門板應聲碎裂,揚起漫天沙塵。
伏雲卿微眯眼,伸手護住雙目,一馬當先沖了進去。“重華王在此!先皇御賜宮內行走寶刀隨身!誰敢再攔,立斬不赦!”
他作勢嚇退宮人,美眸狠睜,朝內室怒喊:“王上!請別胡鬧!為先王守孝齋期未滿百日——”
“……惡徒休想得逞——我等……寧死不屈!”先是名女子哭喊伴隨撞擊在盤龍石柱的聲響,跟著三道歪斜的身影一個接一個摔落長廊下泥地。
兩名裸著上身\'傷痕累累的年輕姑娘麗容痛苦糾結著,動也不動,彷佛氣絕;第三人額頭鮮血直流,嬌軀不住抽搐。
不若兄長們冷靜,伏雲卿慌張解下身上鶴氅為她們遮擋,雙手不住打顫,目光隨即別開,對一旁戴著銀制面具的王兄懇求:“十一哥,她們還有救嗎?”海甯王伏向陽冰漠的臉龐彷佛再覆一層寒霜。
他卸了披風,屈膝為倒在柱旁的姑娘蓋上,伸手探她鼻息,按向她雪白細頸,眸光轉黯,再往另兩人瞧了一眼,一揮手,左右宮人便趨前收拾了。
伏雲卿心頭涼了半截。“芳華一落,竟如此輕易……九、王、兄!”
方才撞石柱自絕的女子,肩膀後背處甚至被紋上豔紅的鳳凰圖樣……看來怵目驚心。不提痛楚,即使救回一命,也將在身上留下永遠無法消去的痕跡——究竟與她們結下多深的宿怨,王上竟要如此狠心?
四人森冷目光不約而同瞟向那道姍姍來遲的身影。
大齊新帝在數名衣甲淩亂的侍衛簇擁下漫步走出,渾身濃重酒氣,彷佛無事一般伸腰呵欠,還不住咕噥:
“輔政四王今兒個真有精神,天未亮雞未鳴,怎麼人全到齊了?日前朕打算出兵西方,有請諸王殿前議事,都沒見這麼勤快呢。”
充耳不聞譏諷,威遠王伏文秀略一躬身。“我朝重閨譽,姑娘肌膚不得讓人窺見,出門得戴著頭紗才規矩,大戶人家連父兄都不曾見過閨女容貌,只有地位低下的奴婢才會露頭露臉。敢問王上,這些姑娘可是甘心卸下頭紗?”
大齊女子只有成親初夜會主動卸下掩面面紗,以示妻子對夫婿的忠貞愛意無二;平日若隨便讓人瞧見長相,則會被當作娼妓蕩婦。
“她們並非大齊人。這幾個丫頭能進宮是她們福氣。六王,朕宮內之事,何時准你們過問了?”
“縱使它國不若大齊嚴謹,遭人如此對待,不羞憤而死也會發狂。這一切王上必然不知情,還請將您身邊不守規矩的侍衛交臣處置。”
威遠王溫潤嗓音不帶絲毫戾氣,他踏前一步,轉向那些笑得狡獪、狐假虎威的持劍侍衛。
大齊王臉色一沉。“他們是朕心腹,伏文秀,你敢妄動?!”
侍衛們全退到王上身側,心底清楚武藝絕頂的大齊南路元帥伏文秀絕非徒負盛名。
“既是親信,沒為王上把持正道行事,思淫亂德自然該殺。臣受先王重托輔政,當為王上排除小人佞臣,尚祈恕罪。”只見威遠王黃袍飛掠,霎時大齊王侍衛已無聲倒下大半。
大齊王一時氣急。“伏文秀!你——竟為了幾個卑賤丫頭殺朕部將?!”
重華王踏前搶下話:“身為女子又如何?同樣也是人生父母養的,清白之軀沒理由受這委屈。日前東丘國來訪的使節在雲間關半路遭劫,經查還有三名侍女被擄下落不明,其餘無一生還,莫非這三名外地人便是——王兄!”
萬千指責難出口,莫非王上正是無良盜匪,竟在光天化日下打劫?!
伏雲卿領內東九州近年多有盜匪滋事,有幾次查到的線索最後皆指向了宮中,但她一直苦無確實證據;這次不光使節一行被殺,連同行護送的大齊安陽城官兵也全死於非命。伏雲卿不願相信九王兄竟如此目無法紀草菅人命!
“十四弟!”海甯王伏向陽扯回衝動的幼弟,輕輕搖首。
“王上,夜已深沉,請回殿歇息。還望日後把持分寸,避免有失國體。”威遠王也按住十四弟纖細臂膀,要他退下。
“哼。東丘不過彈九小國,朕豈會怕它!一統天下是朕畢生心願,你們不願朕出兵西方,朕便東行;不讓朕打去,朕就讓他打來。向東丘討戰只是開端。”
“十年前起國內水旱蟲災不斷,民不聊生國力大減,咱們不該挑釁——”
“囉嗦!伏雲卿!伏文秀!別以為朕不敢治你們!無論父王生前多疼寵你們,還賜下免死金牌,可現在穩坐龍椅的是朕!說不準你們手上正藏有那張改立太子的先王遺詔;但,要朕讓位沒那麼容易!”
愈說愈氣惱,大齊王抽出配刀猛一砍,劈向最近的一人。
“王上——住手!”伏雲卿推開六哥威遠王,御前出刀硬是擋下大齊王,銀光乍現,火花迸射,兩把彎刀就這麼應聲斷裂。
伏雲卿臉色翻青,握不住手中半截彎刀,任其鏗鏘墜地。
他晃動著連跌數步,雪白衣裳自右肩暈開一大片血紅,彷佛紅蛇吐信舞動,一路竄流至袖口,轉瞬染豔半身白衣。
海甯王跨步扶住幼弟,火速在他身上點穴。“撐住。沒事。”
“我、我不要緊……別、別讓王上傷六哥。”伏雲卿咬牙忍疼。六王兄縱然厲害,卻不願對王上出手;她自己也是,頂多阻擋王上,不願還擊。
可大齊王卻任由左右替他換上新刀繼續逼近。
“哼!別以為朕不知道你們玩的把戲。趁父王臨終前藏匿玉璽,打算自立為王?好!玉璽與詔書在何處,你們一定知道!要想逼宮弑君就拿出東西!”
此言一出,滿室倶靜。
幾名皇子中,輔政四王最得民心也最無野心,從來生性澹泊,一心克盡皇子守國職責,從不僭越。弑君大罪,他們擔不起,也不願犯。
“父王遺詔是立太子九皇子為新帝,當年殿上宣詔,有王叔為證、百官共睹。王上,輕信另有遺詔這等說書戲言,實屬不智。”
打破沉默,威遠王橫身側步護住弟弟,筆直迎向王上目光。他人宮後不曾衝撞王上,但這一步,卻讓大齊王背脊發寒。
他不怕重華王。性格耿直、令人生厭的伏雲卿經略治事雖是天才,武勇卻遠遜于兄弟們;可是兄長們疼他,輔政親王全為伏雲卿撐腰。
真與他們四人開打,即使是不愛習武的海甯王或眼盲的德昌王,他們雖中毒,卻仍是拔尖高手,隨便一人都能輕取他性命。
“王上,宮裡怎麼吵吵鬧鬧的,要讓人家以為咱們兄弟鬩牆,傳出去可難聽了哪。”德昌王伏懷風隨著柺杖敲擊聲緩緩接近,最後踏人宮闈院落,他笑容如沐朝陽,俊顏生春,彷佛不曾察覺眼前僵凝,一臉無辜。
“父王地下有知必難安枕。咱們要有誤解可得好好說開。終歸是兄弟,沒事的。”
大齊王聞聲,不自覺扔下手中彎刀。德昌王雖眼盲,仍是他心上的刺哪……不能硬碰硬,能對付的先對付,反正他早已做好準備,這次定要再除掉一人!
“哼。重華王領朕旨意。先王御賜寶刀已斷,再不能隨身,往後不許宮內行走。撤去你工部水衡令一職,從此不得過問政務,沒朕傳喚,不准出封邑一步。”撂下話,大齊王便飛也似地逃進深殿中。
目送九王兄離去,伏雲卿忍著疼,默默彎身拾回斷裂寶刀。
“雲卿,別惱了,你只受點小傷已屬萬幸。別同我一樣,落得雙目永不得見天日;或如同向陽一般,戴上不能取下的面具,一輩子見不了人。”
“不會的,我已為哥哥們取來藥草,不會沒救的。但是九王兄對咱們的偏見與執拗愈來愈深……”
德昌王摸索著弟弟的小腦袋,愛憐地拍拍。“王上聽不進忠言,依你性子,離京也好,別觸怒王上又傷了自己。”
伏雲卿落寞輕笑。論兄弟,七哥和十一哥才是與九王兄同父同母的嫡親手足;明明七哥傷得更深,卻還顧念著她這“弟弟”……
倘若前年七哥沒受毒害失明,能順利繼任大齊王,今日大齊必有不同光景。“七哥,我不怕。眼前王上不敢摘咱們手中兵權大肆胡來,但時日一久,我擔心——”就怕大齊早晚不是毀於外患,而是毀于王上手中。
“父王既選了多疑的九哥,卻不給傳國玉璽,反倒給咱們四人輔國之權,諸事合議,這不是註定失和?人稱父王是明君,可他難道沒想過……”
“別多想,十四。父王已逝,王位是老九的,眼前要保住大齊得靠咱們撐下。若是哪一天王上能想通為君之道也就好了,就像從前一樣,兄弟之中他是最努力治事、一心為民的……”
“可是六哥,在此之前有多少人得犧牲?咱們能保住多少人?”
戰慄著,伏雲卿轉向始終無語的海甯王。“十一哥,方才你部將帶走的姑娘人在何處?我封邑鄰近東丘,讓我送她們回鄉厚葬吧。”
海甯王伏向陽搖了搖頭。“……由我來辦。”
“十一哥,你——”
伏文秀頷首同意。“這樣也好。十一,記得,要乾淨俐落。去吧。”
伏雲卿看著兄長旋風般消失,他忙扯住威遠王衣袖。“六哥,她們為兩國和平前來卻命喪異鄉,難不成你們要幫王上隱瞞一切?”
“不然你要等東丘知道真相,對大齊開戰?”
“可六哥,王上有錯在先,咱們理虧,不論東丘會否動怒,咱們都該承受。”
“承受的不會是王上,更非你我,而是咱們的百姓。你應該清楚。”
“但……要我昧著良心、枉顧是非曲直,我——”
伏文秀心疼地輕撫弟弟那過於頑固的小腦袋。
“十四,皇子要守護大齊,不想血流成河的話,這次,你暫且退讓吧。婦人之仁救不了大齊、保不住任何人的。你出生就是大齊皇子——再難受,也是你無法逃避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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