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怒吃醋 旁人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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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努力巴結討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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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雲貴妃野心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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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回歸己身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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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艱難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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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真實身分揭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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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疫病來襲要防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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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鳳三身上有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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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人比鬼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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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一次的親密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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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了卻于叔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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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鬼一家親

        柳葉村是個不大的村子,離京城不遠,搭馬車的話,半個時辰就會到。

        這裡的居民不到百戶,但人情味很濃厚,家家戶戶守望相助,互相扶持,因此姜羽姍一眼就喜歡上這裡。

        兩年前她剛及笄,滿心期待準備嫁給表哥賀青桐,成就一樁好姻緣,孰料賀青桐家道中落,姜家兩老疼惜女兒,不願女兒下嫁。

        她不肯違背誓言,咬牙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即使一世清貧,我也認。」

        然而姜羽姍是嫡女,她爹爹是四品官,結親結的是秦晉之好,怎能由得她任性?

        不得已之下,她哭鬧、絕食、上吊,什麼激烈的手段都做過。

        姜母心疼她,想著比起沒命,窮困又如何?最後違反丈夫的心意,偷偷塞了銀票,助女兒離家出走。

        就這樣,姜羽姍和賀青桐來到柳葉村。

        兩人恩愛,情深義重,夫妻間的感情與和諧,讓不少人羨慕。

        定居柳葉村後,姜羽姍拿她娘給的錢買房買地,男耕女織,生活不富裕卻也過得去。

        賀青桐有志氣,深知耕種一輩子田無法讓自己與下一代翻身,且振興賀家是他的終生志願,因此他向妻子借錢買下一批綢緞與飾物,跟著商隊到遠方做生意。

        商隊的規矩是一輛馬車三十兩,有幾輛車跟著商隊走就繳多少錢,商隊會請鑣師護著,一趟約莫三到五個月的時間,路途中有四個定點,商人們可以在每個定點賣貨、進貨,這時候就要看每個人做生意的本事了,有人一趟路下來可以賺上幾千兩,也有人把本錢賠個精光。

        雖然有鑣師相護,可途中還是不免會遇上危險,若是碰到山匪、盜賊,很可能連性命都給交代進去。依姜羽姍的意思,最好是守著幾十畝田,一家子平平安安的,能過上小康生活就好,但她明白,自家男人志向遠大,身為妻子的她豈能阻撓?

        所幸賀青桐很有些本事,第一趟出去,不但把跟妻子借的錢給還清,還賺回將近千兩銀子。

        時隔近半年,他又出第二趟遠門,姜羽姍日日倚門相望,盼著他回來。

        丈夫出門已經整整六個月,只寄了一封信回來,她心裡著急啊,眼看著肚子一天大過一天,第一次當娘,總希望丈夫在身邊。

        即使丈夫出門前已經請託左右鄰居多方照看,張大嫂也允諾,若孩子提早出世會幫忙坐月子,可……丈夫不在,她就是心慌啊!

        這天清晨,天空剛翻起魚肚白,一陣疼痛讓姜羽姍從夢中驚醒,她嚇壞了,強忍過第一陣疼痛後,勉強支起身子下床,出門喊來張大嫂。

        柳葉村是個人情味濃厚的村子,張大嫂知道姜羽姍要生了,吆喝一嗓子,附近的大嬸、大娘全跑過來幫忙,燒水的、鋪床的、拜床母的,還有些人負責陪著姜羽姍說話、安慰她,或是按摩她的腰肩、讓她放鬆心情,大夥兒忙成一團。

        看著一個個經驗老道的婦人,她不安的心情安定幾分。

        黃昏將至,幾個婦人先回家整治飯菜,臨出門前交代,「張家的、李家的,妳們在這裡守著,家裡甭擔心,我們會把飯菜送過去,餓不著妳們家男人。」

        張大嫂回話,「王嬸,我家阿孝跟他爹到田裡做事,若家裡沒人……」

       「知道、知道,我會讓小二子去喊他們父子倆回來吃飯。」王嬸笑著應聲。

        滿村子上下,人人都羨慕張家得了個好兒子,張阿孝是個再孝順不過的,當年才三、四歲吧,別的孩子只知道玩,他已經懂得到田裡幫忙收拾野草。

        大夥兒問他,「你不喜歡同小夥伴們玩嗎?」

        張阿孝奶聲奶氣地回答,「我幫著爹娘多做一些,爹娘才不會太累。」

        從那之後,張阿孝成為村子長輩交口稱贊的模範。

        婦人們離開後,張大嫂坐在床邊,拍拍姜羽姍的手背安撫著,「別擔心,妳家男人要是知道妳生孩子了,恐怕大半夜飛都要飛回來。」

        李嫂子也笑道:「可不,妳安安心心地把孩子生下來,有張大嫂在呢,她會教妳生個像阿孝那樣的好孩子,往後你們夫妻一輩子都不愁啦。」

        張大嫂被誇得笑彎了兩隻眼睛。

        姜羽姍也笑了,附和一句,「我要是真像張大嫂那樣好命就好了。」說著,眉心一皺,肚子又是一陣巨烈疼痛襲來。

        張大嫂走到床尾,往她張開的腿間看去,安撫道:「別急別急,慢慢來。」

        之後折騰不到半個時辰,響亮的嬰兒哭聲響起。

        張大嫂處理一番,把洗好的嬰兒抱起,愛不釋手,稱讚道:「是個漂亮的姑娘,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娃兒,比咱們賀家妹子還漂亮呢。」

        李嫂子接話,「是啊、是啊,欸,妳瞧瞧她的耳垂!」

        張大嫂靠近看了看,滿臉稀奇,「咦?兩邊都有!賀家妹子,妳女兒耳垂各有一顆紅痣,不仔細看的話,還以為戴了耳環呢。」

        李嫂子樂得說:「這娃兒肯定來歷不凡,不知道是哪裡的星宿下凡,賀家要發達了,快給我抱抱,我要沾沾喜氣。」

        張大嫂把孩子遞過去,坐到床邊說:「先開花、後結果,湊成一個好字,賀家妹子命好著呢。」

        姜羽姍疲憊不已,知道是女娃兒時,心裡多少有些失望,可聽見兩人的話,嘴角微掀,「抱給我看看。」

        張大嫂接過孩子,剛抱著小嬰兒往姜羽姍身邊移動,門口便衝進來一個風塵僕僕的男子,定睛一望,竟是離家半年多的賀青桐。

        「羽姍,我回來了!」他激動地上前握住妻子的手。

        心心念念的男人終於出現,姜羽姍再也忍不住淚水,嗚嗚哭個不停。

        張大嫂急忙嚷嚷,「別哭,在坐月子呢,哭壞眼睛可不划算。」

        賀青桐手忙腳亂地為妻子抹去淚水,說道:「對不住,妳受苦了。」

        姜羽姍搖搖頭,指了指張大嫂的懷裡,柔聲道:「這是我們的女兒。」

        哭聲響亮的女娃兒在看見父親那刻笑了,原就是個漂亮嬰兒,這一笑更是好看得讓當爹的看花了眼。

        張大嫂道:「瞧瞧,多聰慧的丫頭,才張眼呢,就曉得爹回來了。」

        滿屋子裡沒有人知道,女娃兒視線對著的不是她的親爹,而是跟著賀青桐進屋的高大男人。

        他有張黑臉,手裡拿著粗粗的鎖鍊,嚴肅的面容在對上女娃兒時綻出笑容,一臉的溫柔可親。

        賀青桐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兒,笑說:「寶寶真聰明,爹給妳取名賀孟莙好嗎?我的小孟孟。」

        看著黑無常,孟孟樂得揮動手腳,逗得她爹娘都笑了。

        李嫂子道:「看看,咱們孟孟喜歡呢!」

        逗弄了一會兒,張大嫂和李嫂子退出房間,將屋子留給一家三口。

        她們走到院子,只見一輪明月從東方升起,皎潔的月光照在賀家門庭。

        鼻子很靈的張大嫂說:「這是什麼味道?真香,是桂花嗎?」

        李嫂子認真地聞了聞,有些不解地道:「怎麼會,還不到桂花盛開的時節……」

        兩人朝種在院子東邊的桂花樹走近,上頭的桂花竟然一簇簇爭先恐後似的爭相綻放。

        張大嫂握住李嫂子的手腕,驚呼出聲,「這娃兒莫非是……」

       「星宿投胎?觀音菩薩座下的玉女?」李嫂子接話。

       「肯定是,否則怎麼會出現異象?」

       「走,跟大家說說去。」

        兩人笑盈盈地往外走。

        看著她們興奮的背影,手指頭正在桂花叢間點點弄弄、點出一叢又一叢盛開桂花的白無常嘆氣,朝屋裡瞄了兩眼,低聲嘟囔,「黑面仔把女兒給寵上天了,下輩子我要當他兒子。」

        白無常翻翻白眼,懶了,手一揮,滿院子的桂花盛開,接著縱身一跳,竄上屋頂,仰頭對著月光躺下。

        白無常抓抓腦袋,對黑面仔女兒這事,他有許多地方弄不懂,不懂上頭為啥要特別交代,硬是把丫頭出生的時日往前推十六年。照理說犯了事、孟婆湯喝過,直接入輪迴得了,又不是重生,幹麼啟動時光輪?

        他不信這是黑面仔運作的,那傢伙還沒這麼大的本事能與上頭的人勾搭上,既然不是黑面仔,那又是哪位上司的主意?

        他更不懂鳳天燐怎麼會被關在「留室」中等待,是讓鳳天燐等待什麼呢?

        唉……最近的天機是越來越難以參透了。

*             *             *

        孟孟從屋外走進來,手裡握著一把五彩繽紛的野花,一路走一路笑著,側耳傾聽小女孩的抱怨。

       「我挺生氣的,他們怎能這樣對待我娘呢,我娘是個大好人。」

       「我爹說了,這世間本來就不公平,好人不見得會被善待,壞人也不見得會有不好的下場。」孟孟口齒伶俐地說著。

        柳葉村的人都說,孟孟是天上仙女來投胎,張大嫂還篤定地說:「她就是觀音娘娘座下的玉女,不信?去京城的觀音廟看看,那個眉眼鼻唇,簡直一模一樣。」

        為了她這句話,還真的有人刻意跑一趟,特地進城瞧瞧。至於像不像,見仁見智,各有各的說法。

        但有一件事是村人們公認的—— 孟孟是個惹人疼愛的小丫頭。

        她既體貼又溫柔,說話軟軟甜甜的,最是會哄人。

        孟孟性子淡淡的,不與人爭執計較,好東西被搶走也只是樂呵呵地笑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傻,殊不知她心頭清楚得很,小小年紀便懂得與人為善。

        才五歲,這丫頭就會說:「人生難得糊塗,處處斤斤計較,能計較出一世榮華嗎?不如寬容豁達,圖得一世安寧。」

        瞧瞧,這是五歲丫頭能說出來的話?

        賀家夫妻把孟孟看得比眼珠子還重,實在是這些年,賀青桐待在外頭的時間比在家長,兩夫妻再沒生下一兒半女,指望全落在她身上了。

        當年孟孟出生後,賀青桐又跟著商隊出去做買賣,原本三、四個月就可以返家,那次硬是拖過大半年,回來之後眾人方知他那次多跑了兩個點,還到東北山區走一趟。

        賀青桐本來只想採買些藥材返京販售,沒想到一群人興起吆喝,跟著採藥人往山裡走,竟讓他意外得到一株百年人蔘。

        這趟出門,他足足掙回將近五千兩。

        賀家大發財,買田買地當起佃戶,也蓋起大宅子,幾年下來累積了兩、三萬家產,變成柳葉村的富人。

        村裡有幾個年輕人見這條出路不錯,也跟著他進商隊。

        做生意講究眼光,雖然村中的小夥子沒辦法像賀青桐那般賺得盆滿缽滿,但比起種田賣糧,更容易改善家中環境。

        賀青桐的成功,村人看在眼底,雖羨慕卻不嫉妒,他們相信那是孟孟的功勞,誰讓人家生了個神仙女兒,賀家有老天爺眷顧著呢?

        「難道我要眼睜睜看那些惡人欺負我娘?」小女孩不同意孟孟的話。

        「不然妳能做什麼?」孟孟反問。

        倏地,小女孩垂下頭,扁起嘴,不說話,過了半天才道:「孟孟,真的有神嗎?」

        「有沒有神我不知道,但肯定有鬼。」她朝小女孩努努嘴。

        小女孩失笑,對啊,她就是。「是不是只要努力修練,就會變成神?」

        「妳想變成神喔?」

        「對啊,我要修理欺負我娘的壞人。」

        孟孟搖頭,認真回答,「那些個欺負人的,也許有他們的委屈,天底下的事難說得很,就算他們真是惡人,生命到盡頭總會論功過,自己的罪孽只能自己承受,妳何必插手。」

        兩人一邊說,一邊走進家門。

        孟孟說得認真,沒發現自家爹娘在廳裡,直接領著小女孩往屋裡走去。

        看著孟孟又在喃喃自語,還說得有聲有色、表情豐富,彷彿身邊真的有個人似的,姜羽姍心頭沉重,轉身對丈夫說:「孟孟又這樣了,可怎麼辦才好?」

        孟孟狀況不對勁,還是張大嫂先同她提起的,李嫂子讓她帶孟孟去廟裡拜拜,就怕小孩子眼睛乾淨,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她帶孟孟去了,也點油燈、請大師護持,該做的事全做過,可情況一直不見好轉,孟孟依舊經常自言自語。

        賀青桐明白情況不對,但他不願妻子擔心,安慰道:「別想太多,孟孟只是太寂寞。」

       「怎能不想?年紀越大,這種情況越嚴重。」女兒老是對著空氣說話,看得人心慌。

       「要不,咱們加把勁,給孟孟生個弟弟或妹妹,有人陪著,她自然不會老想著不存在的小玩伴。」他故作雲淡風輕,實則已經心裡有數。

        前些天賀青桐發現女兒會讀書寫字,他以為是妻子教的,沒想到妻子卻對他說——

        「你是不是該給孟孟啟蒙了?雖說是女孩子,可能認點字,多少有些幫助。」

        不是妻子,那會是誰?能看懂架子上的書,代表孟孟認得的字不會少。

        想了想,他關起書房,把女兒抱在膝上問話。

        孟孟泰然自若地回答,「是文舉人教的。」

        村子裡哪來的文舉人?

        他又問女兒文舉人住在哪裡、是個怎樣的人?

        文舉人,二十七歲,生於裕縣,前年進京赴考,卻因半路感染風寒,來不及參加會試便客死異鄉,有好心人捐棺,草草將他安葬。家鄉的妻子直到現在還不知道他已經死去,只道他發達了,不認舊人。

        他努力教導孟孟讀書識字,只想她早點學會寫信,把他的消息捎回老家。

        五歲的孩子怎麼謅得出這樣的故事?怕是連會試是啥都不曉得,因此賀青桐信了女兒的話,當即寫下書信一封,雇人前往文舉人家鄉,約莫再過幾天會有消息傳來,如果證實真有此人,那麼……

        女兒這樣的能力會不會成為旁人眼中的異類?會不會讓旁人害怕,甚至排擠?不行,他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必須想想辦法。

       「生個弟弟、妹妹能改變嗎?」姜羽姍問。

       「當然,我小時候也經常這樣,嚇得我娘帶我到處拜廟。」

        賀青桐輕鬆的口吻讓姜羽姍放心,嗔道:「原來女兒肖了你。」

       「不肖我,要肖誰?」

       「不公平,是我給她把屎把尿的,她卻像了你。」姜羽姍覷丈夫一眼,嬌嗔著。

       「要不,這回生個兒子,性子像妳,行不?」他挑眉。

       「這種事還能先定呀?不過如果是兒子的話,我要他像你……」她笑望著丈夫,臉上帶著羞澀。

        賀青桐把妻子攬在懷中,能娶到她,是他的福氣。

        半個月後,一個自稱惠致禪師的和尚進到柳葉村,一身仙風道骨,看起來就是個得道高人。

        他唸了幾聲佛號後說:「我發現村中有紫色祥氣,特來一觀。」

        這一觀就觀到賀家,他身後跟著幾十個看熱鬧的村人,大夥兒全想知道是哪兒來的祥瑞之氣。

        惠致禪師初次踏進賀家,竟就熟門熟路地往孟孟屋裡走。

        正在幫孟孟穿衣服的楊嬸嚇一大跳,但孟孟卻不驚不懼,張開清澈大眼,甜甜地笑著。

        惠致禪師走到床邊,抱起孟孟,讓她坐在自己膝間,摸摸她的頭,問道:「小丫頭,妳是不是經常看見死去的人?」

        此話一出,村裡的人都被嚇著了,想著原來孟孟是真的看得見,而不是被衝撞。

        孟孟沒注意到村人表情,只是點點頭,直盯著惠致禪師,對他的長鬍子感興趣極了。

       「丫頭,這是觀音娘娘與妳的本事,妳得善加利用,好好渡化那些鬼魂,替自己造善業,為村人添福分,懂嗎?」

        孟孟乖巧地點頭。

       「好孩子。」惠致禪師拍拍她的背,從懷裡掏出一枚刻著觀音像的白玉墜子,掛在她胸前,囑咐道:「這是妳師父,好好戴著,不可輕易離身,遇到困難時,觀音菩薩能為妳解厄。」

        他諄諄教誨了好一番才起身離去。

        惠致禪師來得莫名,去得奇妙,沒有人弄清楚他是從哪兒來的,但卻從此更加認定孟孟是觀音座下的玉女。

*             *             *

        孟孟看著手中的荷包,不太行呢,難怪娘老是叨唸。

        不過這會兒娘沒心思管她,娘的肚子大了,村裡的嬸嬸、奶奶都說,娘的肚子圓圓的,裡頭裝的是個妹妹。

        但……才不是呢,于叔說了,是個男胎。

        于叔是她在幾個月前認識的,爹給文舉人家裡捎了信,家人把他的屍骨帶回家鄉那天,他來向她告別時,領著于叔來了。

        于文彬,十八歲,是個大夫,家學淵源,從小便展露出對醫術的天分,還得高人指點,習得金針之術,家裡經營著京城裡最大的醫館—— 濟善堂。

        于文彬本是自家祖父指定的接班人,但幾房叔叔伯伯、堂哥堂弟明裡暗裡地相爭,他尚未接班先死於非命。

        于家對子孫要求,凡習醫者,每年須得在外遊歷半年,到處行醫治病,返京後再將所學所得授予族中子弟。

        那回于文彬與堂弟于文和結伴遊歷,半途卻被堂弟所害,心知堂弟覬覦他的金針之術,他硬是在後一刻將祕笈銷毀。

        他有餘願未了,遲遲不願投胎,最後在文舉人的「介紹」下找到孟孟,留下來耐心教導她醫術,想要把自己的一身醫術悉數傳給她。

       「花時間繡這勞什子,不如把醫書好好背一背。」于文彬瞪她一眼。

        他性子有些古怪,許是早慧天才都有這點毛病。

        孟孟笑說:「知道,但娘那裡總得交代一下。」她把荷包往于文彬跟前晃兩下,問道:「于叔,怎麼辦,我的手這樣鈍。」

        于文彬向來是他可以嫌棄孟孟,卻不允許旁人嫌棄,就是她自己也不成。

        他忙辯駁,「誰說的?等妳大些,我還要教妳針灸呢,到時候妳就會知道自己的手多巧。」

       「謝謝于叔,您真好。」

        她甜甜軟軟的聲音,能把人心都給化了,于文彬有再大的脾氣也發作不出。

        「快去,交了差後快點回房,我教妳認認藥材。」說著,他在心底盤算,後山有許多藥材,得讓孟孟挖回來養,行醫者必須對藥材有足夠的認識。

        「好,于叔等等,我馬上回來。」孟孟拿起荷包飛快往廳裡跑去,比起女紅,她更喜歡醫道。

        賀家不大,只有兩個院落,賀青桐夫妻和孟孟各佔一個院子,前面有個大廳用來專門接待客人,後面有廚房和下人房。

        幾年前,賀青桐買回一家人—— 楊叔、楊嬸及他們的兒子、女兒。楊叔負責對外,楊大哥跟著賀青桐,楊嬸專管廚房,兩個女兒璦璦、妞妞則分別伺候姜羽姍和孟孟。

        賀青桐他們對生活的要求不多,五個下人就足以把家裡照顧得很妥當。

        這會兒姜羽姍肯定在大廳裡看帳,現在正是秋收時節,今年莊子上的出產頗豐,賀家又將添一筆進帳,她是個穩妥人,絕對又會拿去買田。

        孟孟加快腳步往大廳跑,腳才剛踏進門檻裡,就看見自家爹爹的背影。

        她興奮地衝上前,揚聲大喊,「爹,您回來了?快,瞧瞧我給您繡的荷包!」

        孟孟一心想炫耀,趕忙把荷包遞到父親跟前,可是下一刻,她的笑容凝在嘴角,喜悅被哀愁取代。

        她張大眼睛,定定地看著賀青桐,一瞬不瞬,慢慢地,淚水在眼底凝結,豆大的淚水隨著她輕輕搖頭的動作下墜。

        賀青桐笑道:「我們家孟孟,真的看得見呢。」他的笑容裡帶著濃濃的哀愁、心疼與不捨。他想把女兒抱起來,舉得高高的,像過去每次回家時那樣,可是現在……他不能。

       「爹,為什麼?」孟孟的淚珠子一串串落下。

        前一封信裡不是才說中秋過後一定可以回來嗎?為什麼會這樣?她捨不得吃月餅,存著、積著,想把爹爹最喜歡的豆沙月餅留給他,但他再也吃不到了嗎?

        女兒是個淡定性子,她少喜少憂,不像孩子似的喜歡大哭大笑,沒想到……他會讓女兒哭成這樣……

        賀青桐哀傷地望著女兒,心揪成團,只能強壓下心中的痛苦,哄道:「孟孟別哭,我的小孟孟笑起來最漂亮了。」

       「爹,你是怎麼了?」

        他緩緩嘆氣,「爹遇上瘟疫肆虐,一個商隊死去十幾個人。對不起,爹錯了,應該聽妳的話,留下來陪妳娘生妹妹的。」

        孟孟擦了擦眼淚,搖搖頭,「是弟弟,不是妹妹。」

       「那個……是于大夫告訴妳的?」

       「對,于叔說娘的身子很好,弟弟很健康。」

        賀青桐出門那天,孟孟像是有預感似的,緊緊拉住他的手,要求他留下來陪伴娘親。

       貨物已經置辦好,商隊也在路上等著,一向乖巧的女兒突然固執起來,讓兩夫妻很為難,最後是于大夫說娘身子好、胎兒也健康,她才不再堅持,沒想到……她的預感從沒出過差錯。

       「這樣的話,爹就能夠放心了。」

       「可是……沒有爹爹,家哪還像家?」爹活著,就算不在家,至少還能盼著、想著;爹不在了,她和娘要盼什麼?

       「所以往後孟孟要更勇敢堅強,當娘的支柱。」

        孟孟搖頭又點頭,她見過很多失去親人的鬼魂,卻不知道親人在失去他們時有多痛,現在她明白了,那種痛像是有人拿把錐子拚命往胸口戳,疼痛一陣強過一陣,彷彿要把人的心給捶爛似的。

        「娘給爹做了很多麵。」她哽咽道。

        「是嗎?一定很好吃。」

        「娘說要等爹回來,給弟弟取名字。」她一句句說個不停,生怕不說,往後就沒有機會同爹爹說話了。

        「爹不取,留給孟孟取好嗎?」

        她用力搖頭,啜泣著喘不過氣,用力吸了吸鼻子才道:「娘說,等這趟爹回來,咱們拉一車子禮物回外祖家,讓外祖父、外祖母曉得他們的女兒沒有受苦,爹爹是個再好不過的女婿。」

        賀青桐無聲嘆息,娘家是妻子的遺憾,她好面子,總想著要榮歸故里,卻沒想到……他後悔了,應該早點為妻子做這件事的。

       「乖孟孟,別哭,先聽爹說話,好嗎?」

        她用力點頭,可是怎麼辦得到啊?心那麼痛、頭那麼痛,像是有什麼東西要把她的靈魂和身體剝離。

        孟孟淚水掉得更兇,無止境的哀慟讓她認識什麼是痛不欲生。

        「明天妳楊大哥就要到家了,他會帶回爹掙的七千六百兩銀子和爹的骨灰,妳告訴妳娘,就在柳葉村尋一塊地把爹給埋下吧,那塊地要夠大,往後……等時間到,我想跟妳娘一起長眠地下,懂嗎?」

        除了哭泣外,孟孟再也發不出其他聲音,她一面哭,一面點頭,斑斑淚珠在臉上劃出一道道傷心的痕跡。

        「妳娘心疼爹爹,爹不在,她肯定會生病,孟孟要多陪娘,幫爹照顧弟弟,好不好?等我們家孟孟長大,要尋一門好親事,挑夫婿不必挑高官厚祿,但要一心一意待我們家孟孟,不可三妻四妾,非要尋到這樣的男子才能嫁,明白嗎?」

        聽到賀青桐的每個問句,她都不斷點頭,心中扭絞著,痛苦不堪。

        她泣不成聲,「爹,孟孟、孟孟害怕。」

        可不是嗎,才五歲的孩子,怎麼教她面對生離死別?是他太殘忍。

        他只能安撫道:「別怕,無論爹在哪兒,都會看顧妳們,知道嗎?」

        她猛搖頭,哭得喘不過氣,「我不想爹死,不想看不見爹,爹……你不要死,好不好?」

        賀青桐也哭了,與女兒淚眼相對。

        可他能怎麼辦?稚嫩的孩子、柔弱的妻子,倘若有一點點的可能,他都不可能捨得拋下她們。

        「孟孟要記得喔,冬天別老是玩雪,妳不愛喝黑糊糊的湯藥,對不對?今年過年,爹不能寫春聯了,孟孟來寫好不好?爹曉得孟孟的字好得很……」

        他說個不停,孟孟則哭個不停。

        門口來收魂的黑無常心疼地看著孟孟,這是她這輩子無法改變的命運。

        是他給了她能力,這樣的能力可以讓她活得風生水起,卻也勢必讓她無怙失恃,所以他為她挑選這樣一對父母。

        黑無常看了一眼倚在門後,聽到女兒的話,早已滑跪在地的姜羽姍。

        他輕輕嘆息,儘管姜羽姍聽不到,還是低聲在她耳畔道:「老天是公平的,雖然你們夫妻壽命不長,卻會給你們一雙尊貴的子女光耀門楣。」

       老天爺總是在這樣一邊虧待你,卻在另一頭予以補償,也許老天的公道,無知的人們看不清楚,但公道確實存在。

*             *             *

        孟孟牽著弟弟跪地磕頭,兩座修整完善的墳頭上,寫著賀青桐和姜羽姍的名字。

        五年了,孟孟還記得,爹回來那天,娘聽到她對爹說的話之後就崩潰了。

        惡耗像大石般狠狠地砸上姜羽姍,當晚她生下早產的兒子,差點救不回來,是于文彬在旁手把手教導孟孟把針刺入她穴道,方將她從鬼門關前拉回來。

        從那之後,姜羽姍的身子一直不好,這個家便由稚齡的孟孟承擔起來。

        幸好有于文彬在,也幸好有後來陸續加入、又陸續離開的趙姨、陳嬸、陸爺爺……是他們一路扶持孟孟,把這個家給撐下來。

        趙姨教會她女紅,陳嬸教會她管家,陸爺爺教她人情冷暖、世事無常……

        他們不知道孟孟為什麼能看見自己,卻道:「唯有心思最純淨的人,才能得陰陽眼,因此稚齡孩子易受鬼魂驚嚇。」

        孟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失去純淨心思,不曉得何時將失去這個能力,因此對於他們,她分外珍惜。

        這次姜羽姍離世,孟孟沒有放聲大哭,反而在她病入膏肓時,坐在床前告訴她,爹爹來接她了。

        她看到自家爹爹對娘說——

       「我們都是樂善好施之人,下輩子將有大福分。」

      「我們抽到的號碼牌是紫色的,來世會榮祿加身,不再辛苦。」

      「我們的號碼都是二○七三,我們之間仍然有很深的緣分。」

        賀青桐說很多話,孟孟一句句傳給姜羽姍,然後姜羽姍釋懷了、不害怕了,她知道自己最依賴的男子在等待著她。

        最後一天,她把時間用來交代後事,她讓憶憶好好聽姊姊的話。

        在深夜,她握住兩姊弟的手,與世永隔。

        于文彬站在兩姊弟身後,低聲對著墳頭說:「賀兄,允你之事,于某必傾力做到。」

        孟孟摟著憶憶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小的身子。

        他仰頭問:「姊姊,是不是憶憶不乖,娘不要我?」

       「不是,娘擔心爹太寂寞,這才過去陪爹爹。」

       「爹爹那裡好玩嗎?憶憶也可以去嗎?」

       「那個地方很不錯,總有一天姊姊要去,憶憶也會去,只不過我們還有很多事,得一件件做齊全,才能過去。」

       「什麼事?讀書嗎?考進士嗎?」

       「是啊,娘告訴過憶憶,你要光耀賀家門楣,讓賀家的祖宗長臉,以後姊姊教你讀書,你要更努力,好嗎?」

       「好。」憶憶用力點頭,五歲娃兒稚氣的臉龐寫滿認真。

        他會的,會好好讀書,會讓爹娘、祖宗以他為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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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孟婆湯引發的慘案

        空氣很清新,微微的花香、淡淡的甜味飄散,山嵐瀰漫四周,遠處青山峨峨,鳥語啁啾,遍地開著淡紫色的小花。

        鳳天燐雙手負在身後,帶著幾分享受,不疾不徐地走著。

        他應該害怕的,但是並不,相反地,他覺得安適舒服,心靈從未這般平靜過。

        奇怪嗎?確實有點奇怪,也許是辛苦得太久,也許是壓在胸口的石頭太沉重,突然拋卻,便感到無比的自在輕鬆。

        他很辛苦,打從出生那刻起就是。

        他的母親以愛為鞭,不斷鞭策他向前奔跑,他經常覺得疲憊,幾度想停下腳步檢視自己的人生,但他只要跑得稍微慢一點,所有人都會告訴他—— 快一些,絕對不能停下,一停,危險將至。

        於是他不停奔跑,不管「超越」是不是自己的意願,不管母親的鞭子還在不在身邊,在沒有外力的鞭策之後,他學會鞭策自己。

        這樣的他,不快樂。

        曾經,有個叫做小六的女子問他,如果不跑了,會怎樣?

        他不知道,因為他連想都不敢想。

        他用別人給的答案回答,「伴隨身分帶來的是使命,我既然要享受尊榮,便得付出辛勤。」

        小六想了很久,無法反駁,只能帶著恬淡溫柔的笑容,緊緊地握住他的手,說:「既然如此,我陪你一起跑。」

        那是唯一一個願意陪他一起跑的女子,之後所有靠近他的女子,都只想分享他的尊榮。

        他曾經想過,是不是……如果小六還在,他便不會這般辛苦?

        他不知道,因為小六不在了,她走了,再也沒有人會緊緊握住他的手。

        多年之後,他遇見一個叫做紀芳的女人。

        紀芳很特別,她不分享男人的尊榮,她為自己創造尊榮,她不只緊握心愛男子的手,還助他走過最艱險苦難的一刻。

        他喜歡她、欣賞她,只可惜她心愛的男子不是他。

        他記得的,記得自己站在街邊,看著紀芳嫁給他最好的朋友靖王世子上官檠。

        阿檠志得意滿,他的人生終於得到圓滿,但是……

        成全是種高貴的情操,可這樣的情操讓鳳天燐覺得心酸,是不是他的人生只能不斷地與喜歡的女子錯身?

        看著好友坐在馬背上,得償所願地幸福著,突然,一陣不甘興起。

        他想問問為自己測字的晁準,為什麼他的情愛傷人?為什麼他的權勢只是鏡花水月?難道非要逼得他不如歸去,清風伴明月,才算結局?

        他正憤怒著,晁準就出現了,多麼巧合?

        鳳天燐想也不想,拚命追趕他。

        從城裡追到城外,他的輕功沒有佔到半分便宜,晁準始終離他十步距離。

        然後……他不曉得為什麼明明在官道上奔跑著,一個轉身,地成山、路成谷,他失足墜跌。

        不過這個山谷他喜歡,深吸一口氣,這裡連空氣都透出一股自由愜意,讓他每多走一步,心底的疲憊便淡去一分,彷彿走著走著,身上的負擔便漸漸變輕,連腳步也輕得快要飛起來。

        砰!一個瘦弱的中年男子撞上鳳天燐的手臂。

        眼見那是個滿臉病態的矮小男子,鳳天燐十分不解,這樣的病體還能跑得這麼快?趕著去投胎?

        更奇怪的是,對方見他衣著高貴、氣度不凡,非但沒有跪下求饒,眼底還帶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得意。

        這樣的場景,不在他的經驗當中。

        男子朝他挑眉,丟下一句,「我先走一步,你隨後趕上。」接著很快就跑得不見人影。

        他們認識嗎?他為什麼要隨後趕上?

        男子的話讓鳳天燐一頭霧水。

        搖搖頭,鳳天燐信步走去,不到半個時辰,他看見一座很長的橋,青玉做的,閃閃發亮的綠映在清澈的河水中,美得令人讚嘆。

        河裡種滿蓮花,粉的、紅的、白的、紫的……各色蓮花爭相怒放,美不勝收。橋前兩側有一整排屋子,一間接著一間,並排羅列,與蓮花一樣,紅黃紫白,顏色繽紛。

        他想直接過橋,可一名男子隨即擋在他身前。

        那人臉微長,五官斯斯文文的,像個文人似的,臉上帶著笑容,說道:「公子,請先抽號碼牌。」

        什麼?鳳天燐沒聽懂。

        男子引著他走到一台方形盒子前,「請把您的大拇指壓在這裡,先做指紋鑑定。」

        鳳天燐還是沒聽懂,但乖乖照著對方的指示做了。

        大拇指壓入紅圈圈中,下一秒,方形盒子裡面出現一個美得讓人驚豔的年輕女子。

        她朝鳳天燐彎身為禮,說道:「歡迎光臨,您的號碼是五○○六號,目前還有十七位客人在等候區排隊,麻煩您稍待一會兒。」

        方形盒子跑出一張紙,男子將紙條取下,塞進鳳天燐手中,緊接著指引他到休息區,「公子,要茶還是咖啡?茶有寧神茶、清心茶,咖啡有拿鐵和美式。」

        咖啡是什麼東西?鳳天燐對新鮮的事一向好奇,當即做出了選擇,「給我拿鐵。」

       「是的,請稍等。」男子離開。

        鳳天燐挑了張椅子坐下,椅子軟軟的,很舒服,一坐進去就不想起來。

        坐定後,他的拿鐵來了。

        鳳天燐沒見過這麼奇怪的杯子,白色的,下面還墊著小盤子。

       他看一眼杯子裡的液體,褐色的,十足十像藥汁。

        這東西真的能喝嗎?他湊近嗅聞,令他意外的是,撲鼻而來的是誘人的香。

        他輕啜一口,只覺得味道比想像中好,這個地方相當不錯,他很滿意。

        轉頭張望,他發現不久前撞上自己的矮小男子。

        男子朝鳳天燐露齒一笑,「只有這時候,我才覺得老天爺公平。」

        什麼意思?鳳天燐聽不懂。

        男子咯咯笑著,露出滿口的黃板牙,自顧自地往下說:「不管是富貴尊榮還是孤貧低賤,唯有在死亡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說完,他端起手中的咖啡,朝鳳天燐輕輕點頭,心道:連喝的東西都一樣呢!

       「死亡?」鳳天燐心頭微驚,他死了嗎?

        一口氣喝掉咖啡,男子抓抓頭髮,從上頭抓下一隻虱子,放在掌心,髒兮兮的手指用力壓下,鳳天燐幾乎聽見虱子被碾碎的聲音。

       「我叫李清,五歲喪父,十歲喪母,祖父養不起我,把我賣進高門大戶做奴才,我小心翼翼,對主子巴結討好,好不容易得到主子看重,讓我跟著學寫字唸書,那時候我心裡可得意呢,幾十個奴才只有我得到這番造化,心底盤算著,只要夠努力,終會有出頭之日,可是……你猜猜,我怎麼啦?」

        鳳天燐搖頭,他猜不出,但看李清這副狼狽模樣,肯定事與願違。

       「我的主子霸人妻子、殺人丈夫,事情鬧大,對方死咬住不放,拚著不要命也要告上官府,主子見事情摀不住了,竟推我去頂罪。官府大人收了主子千兩紋銀,判我流放,這一去便是永無止境的苦役,天天重複。

        「我每天都高聲大罵那不公道的賊老天,不是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嗎?不是說為惡者必有天罰嗎?怎麼我一生正直謹慎,助人為善,竟落得如此結局?不過……你看。」李清打開掌心的紙條,樂滋滋地說著,「我的號碼牌是紫色的,下輩子我將會出生在富貴世家,這是老天爺還我的公道。」

        紫色代表富貴世家?鳳天燐打開紙條,上面的顏色是……

        李清瞥了一眼,解釋道:「藍色的,不算太差,你將會出生在平民百姓家裡,到時看你遇上什麼樣的父母,就會決定你將過什麼日子。」他見鳳天燐滿臉鬱色,好意地壓低聲音,安慰道:「看到我旁邊那個婦人了嗎?我瞄到她的號碼牌是黑色的,她會墮入畜牲道,以後當豬當魚,任人宰殺。」

       「你怎麼會知道?」

        他指指前方,「剛剛帶我們去機器前做指紋鑑定的男子,他是我們村裡的人,我當主子的貼身小廝後攢了點錢,那時他娘病得下不了床,沒錢可醫,是我給他銀子的。瞧,善有善報,他還我恩情吶。」

        鳳天燐有些難以置信,所以他果真死了?因為他沒行善助人、沒有做夠好事,所以他要死了,變成平頭百姓,重新開始?

        不要,他還沒有活夠,他只承受了尊榮帶來的責任辛勞,還沒有享受過人生!

        他不想死,他想好好活著,就算不能當皇帝,就算與喜歡的女子失之交臂,就算未來和他計劃中的不一樣,他也不要死!

        見鳳天燐一臉的鬱氣,李清用骯髒的手掌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要難過啦,人終要一死。」

        這種話對鳳天燐不是安慰,而是落井下石,他冷眉一豎,重重吸氣。

        見他如此,李清再度湊上前,指指右前方一排小房子,低聲問:「你真的那麼不想死?」

        廢話!鳳天燐瞪著李清,像他這樣坐擁錦繡富貴的人,誰捨得死?

       「好吧、好吧,我偷偷告訴你,附耳過來。」

        鳳天燐嫌棄地看著李清酸得發臭的髒臉,暗道:誰敢附耳?不過想到李清知道的消息比他多,他只能咬牙強忍,心不甘情不願地湊過去。

        李清見他妥協,得意地挑眉,之後道:「如果你運氣好一點,輪到六號屋子的話,那裡頭的孟婆剛上任不久,沒經驗,心腸又軟,經常做錯事被罰,你就鬧鬧她,聽說有人把事情鬧大過,最後就不必死了。」

        這樣……也行?鳳天燐望向李清。

        他撥開枯黃的頭髮,笑得眼尾拉出十三、四道橫線,噘噘嘴、學小姑娘的模樣,壓低聲音說:「我那個同村人知道我迫不及待想重新投胎,才會告訴我這個消息,你試試吧!」

        鳳天燐點頭,「多謝。」

        「不客氣、不客氣,我天生喜歡幫助人嘛。」李清笑咪咪地摸摸紫色號碼牌,暗暗猜想著,不知道下輩子會變成什麼?皇帝、太子、皇子,還是高官權貴?真是令人期待吶!

        這時,廣播器裡傳出叫號聲——

        「四九九八號,請到十八號櫃檯。」

        李清身子一躍,向鳳天燐揮揮手,眨眨眼,笑道:「我先走囉!」話落,他踩著輕快的腳步,掛起幸福的笑容,走向編號十八的屋子。

        鳳天燐看看左右,那名準備入畜牲道的婦人不在了,陸陸續續又有不少人領了號碼牌坐進來。

        他斜眼瞄人,左邊老頭的號碼牌是黃色的,右邊婦人是綠色的,顏色不少,若能事先知道什麼顏色代表會轉世得如何的話,是不是可以藉著賄賂,拿到一張最優的?

        就在他滿腦子胡思亂想時,廣播器傳來聲音——

       「五○○六號,請到六號櫃檯。」

        六號?果真是六號!他的運氣真好。

        鳳天燐站起身,仰頭把咖啡喝光,將杯子往旁邊的小桌上一擺,也踩起輕快的腳步,掛起幸福的笑容,朝標著六號的屋子前進。

        他打開門,沒想到外面看起來小小一間,裡頭空間卻不小,一張狹長的桌子,兩邊擺著椅背上刻著葡萄的木頭椅子,桌子旁邊有一個相當大的立櫃,裡頭橫插著一瓶瓶不同顏色的飲料。

        桌子後方端坐著一名年輕女子,她長得很清秀,皮膚白得近乎透明,眼睛大,眉毛濃,嘴巴小巧而鮮紅,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兩耳的耳垂處各有一顆如血似的鮮紅小痣,不仔細看的話,還以為是戴了耳環。

        鳳天燐最喜歡她的眼睛,清澈乾淨,帶著與世無爭的恬然淡定,像……他的小六似的。

        女子起身欠身行禮,「您好,我是六號孟婆,今天由我為您服務,請把號碼牌給我。」

        孟婆長這樣子?他還以為孟婆是又老又醜,皮膚皺得像巫婆、形象不堪入目的老太太,這樣才會嚇得別人迫不及待喝掉孟婆湯,早早去投胎,不是嗎?

        鳳天燐把號碼牌交出去,臉上凝著寒意,心裡盤算起,要怎麼個鬧法,才能鬧到不死?

        六號孟婆眼含笑意,說道:「我們先來回顧您這輩子。」

        她的手揮過,木頭桌面上出現一個二十寸大的螢幕,上頭出現畫面,只見一個長相豔麗的女子被扶進產房裡,伴隨著呼叫與呻吟,鳳天燐出生了。

        他聰明穎慧,可愛漂亮的小模樣深得皇帝寵愛,皇帝經常將他抱在膝上看奏摺,父子倆的感情濃厚。

        他是個小霸王,人人都讓著他,小時候的他像隻小獸似的,到處橫著走。

        他遇見賀將軍的女兒,她天不怕、地不怕地指著他的鼻子說,「你不喜歡被人如此對待,就不該這樣對待別人……」

        螢幕裡的他從出生到一歲、兩歲……一路成長,有些場景他記得,有些早已忘懷,再次回憶,心底有著形容不出的感受。

        誰說他沒享受到這個身分帶來的幸福?誰說他的生命中只有責任與負擔,沒有快樂愉悅?都有的,只是年代久遠,他忘記了。

        他看得相當認真,臉龐浮現難得的溫柔,心中感觸無數,想說話,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六號孟婆望著他的表情,微微笑著。

        這樣的人生應該沒有什麼遺憾了吧?

        她起身,從架子上抽出一支藍色包裝的瓶子,慢條斯理地打開,倒進馬克杯裡,清水上頭浮著一圈淡藍色的光暈。

        她把水推到鳳天燐跟前,柔聲道:「喝了它吧,遺忘過去的一切,走向下一段旅程。」

        鳳天燐定眼看著眼前的茶水,暗忖,這就是所謂的孟婆湯?

        溫柔瞬間瓦解,他恢復冷漠嚴肅。

        他不要死,他還沒活夠。

        想也不想,鳳天燐把孟婆湯往前一推,推到孟婆面前。

       「怎麼了?」六號孟婆不解,滿臉疑惑地望向他。

       「不喝。」他說得斬釘截鐵。

       「意思是……您想要保有這輩子的回憶,進入輪迴?公子,不瞞您說,有人這樣做過,但事實證明,『遺忘』是老天爺賜與新生之人最好的禮物,遺忘過去,重新開始,放下執念,心鎖解開,您才能享受全新的人生。」孟婆六號苦口婆心地勸著。

        但鳳天燐十分硬氣,「說不要就不要!」

        六號孟婆沒想到他會這樣固執,只能繼續好聲好氣、以顧客為尊,詢問道:「公子是不是有什麼放不下的人?如果您信任我的話,我可以幫您查查生死簿,若是上頭同意,我會試著安排你們一起投胎。」

       「我不喝!」他再次重申,氣勢強大,擺出皇子的譜。

        他這樣,立刻顯得她氣弱,「可是,每個人進來這裡都要喝的啊。」

       「證據。」

       「什麼證據?」

       「有什麼可以證明,每個進來的人都有喝?妳剛剛不是說,有人曾保有這輩子的回憶進入輪迴嗎?」

        意思就是有人沒喝、沒遺忘,或者……沒死成,是不是?

        六號孟婆垂下眼。

        唉,是啊,就是有人這麼做,她才會被處罰……

        看見她沮喪的表情,鳳天燐皺起眉頭,「確定有這種事,我不是首開先例?很好,我要走了。」

        不行!他這樣走出去,她會被記大過一支,她已經累積兩好三壞……呃,不對,是兩大過、三小過,再一個小小的小過她就會被開除。

        孟婆的工作說好不好,說壞也不壞,至少吃得飽、睡得好,工作壓力不太大,退休之後還有足夠的退休金,讓她不會變成下流老鬼……不要這樣啦,她想保有這份工作。

        想到這裡,六號孟婆衝出自己的位置,在鳳天燐握住把手、準備開門時,用力拉住他另一隻手,苦苦哀求道:「沒喝孟婆湯,你不能出去啊!」

        「我為什麼非要喝孟婆湯?」

        「因為這是我的工作。」

        當初面試時,主考官說:「讓亡靈喝下孟婆湯,抹除前世一切,這是很簡單的工作,只要智商在六十以上,都可以完成任務。」

        可這麼簡單的任務,怎麼到她手上就難上加難?

        「妳的工作關我什麼事?我有拿到妳的月俸嗎?」

        「要不,我這個月的薪水分你一半,你合作一點,把孟婆湯喝下去好不好?」

        果然沒有經驗,隨便唬兩句,她就嚇得腳軟。

        鳳天燐冷笑一聲,「妳在汙辱我嗎?那點錢我看得上眼?」

        也是……人家前輩子是皇子,怎麼看得上她這個小小陰間公務員的微薄薪水?她道:「要不,你告訴我你為什麼不喝孟婆湯,我會盡力解除你的困惑。」

        他會告訴她,他不想死、不想投胎?他有這麼笨嗎?這話一出口,誰曉得會不會從哪裡衝出兩個陰間侍衛,直接把他抓起來,往地獄裡扔。

       「因為很難喝。」

       很扯的藉口,但她還真的相信。她看一眼淡藍色的水,支支吾吾地說:「不、不會很難喝吧。」至少比黑色的要好一百倍。

       「妳喝過?」他從鼻孔噴出一股冷氣。

       「沒有……」

       「那妳怎麼知道不難喝?誰告訴妳的?沒有根據的話,妳怎麼可以說得振振有詞?這是欺騙!上頭有告訴妳可以欺騙顧客嗎?」他一句接一句,咄咄逼人。

        六號孟婆被他一路逼、一路逼,直到被逼到牆角去。

        她知道自己應該強勢一點,兇狠一點,很多鬼都怕這一套,可是她天生性格懦弱啊!

        深呼吸、提起氣,她才要擠出兩句話,沒想到鳳天燐那兩顆天生就很兇的丹鳳眼往她臉上一掃,她剛鼓起來的氣勢立刻消退,到最後,只剩下乾巴巴、很弱的一句話,「不然你要怎樣才肯喝?」

       「妳喝一口,我就喝。」

       「上面有規定,孟婆不能隨便喝客人的湯,會被客訴的。」

       「是我叫妳試味道的,我會客訴妳?妳有沒有腦啊?」他大翻白眼。

        這話……倒是有理。六號孟婆嘆氣再嘆氣,嘆過第三口氣後,她說:「好啦,我喝一口,你一定要把剩下的都喝掉喔。」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六號孟婆盯著強勢的鳳天燐,端起孟婆湯,打定主意裝腔作勢,假裝喝一口就好,沒想到杯子才剛到嘴邊,意外就發生了。

        她沒搞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只覺得下巴被人用力一掐、閉不上了,杯緣往嘴唇一靠,下一秒,整杯湯全進了她的肚子裡。

        鳳天燐十分滿意,揚眉問道:「孟婆湯沒有了,我能走了嗎?」

        六號孟婆傻傻地看著手中的杯子,還在思考到底發生什麼事,但是孟婆湯很快就發揮效用了,她從最近的事情開始遺忘,忘記喝下湯的是自己,但她還記得……

       「你可以離開……等等,你可不可以先告訴我,你為什麼不想喝湯?」

        鳳天燐笑了笑,湊近她耳邊,嘴角貼上她耳垂上那顆紅痣,低聲說:「因為我不想死,不想過奈何橋,我想返回陽間,繼續我的人生。」

        話音才落,突然間,喔咿喔咿,警鈴大響。

        鳳天燐發覺不對,轉身想跑,沒想到六號孟婆卻死死拉住他的衣袖,笑容可掬地說道:「嗨,您好,我是六號孟婆,今天由我為您服務……」

        他急著甩開她,但是更快地,兩個主管級的人物領著四名陰間侍衛進入六號屋,只消一眼,所有人就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唉,丫頭又闖禍了。黑無常心疼地看著六號孟婆。

        他錯了,她心腸軟、好說話,這種人根本不適合當孟婆,只是……自己的女兒,他怎麼能不留在身邊多看顧?

        白無常看一眼好朋友,知道他捨不得,可事到如今,再疼也得放手讓她下去歷練。

        他問道:「你說怎麼辦?」

        黑無常本來就長得不好看,眉頭一垂,看起來更嚇人。

       「還能怎麼辦?兩大過、三小過,現在又喝下孟婆湯……」他看一眼鳳天燐,恨得牙癢癢。

        怎麼走到哪裡都躲不過這個臭傢伙?鳳天燐是出生來剋他的嗎?

       「別擔心,等她功德圓滿,咱們再讓她—— 」

        白無常話還沒說完,黑無常便道:「到時候再說,這個傢伙才是大麻煩。」

        鳳天燐的壽命未到,誰曉得他是怎麼搞的,竟闖到陰間報到,他們及時發現問題,急急忙忙來尋人,沒想到會遇到這種場面。

       「什麼麻煩?根本不關我們的事,是他自己沒死就闖到咱們陰間來,趕出去就是。」白無常沒好氣地說。

        手一揮,四個陰間侍衛衝上前,不由分說架起鳳天燐,要把人往外趕。

        這會兒鳳天燐心定了,因為他聽到關鍵字—— 他沒死!

        沒死?太好了,沒死就好,他還沒活夠,他還想回去當三皇子。

        他由著對方架起自己,配合著往外走。

        但黑無常怒氣衝天、心有不甘,立刻叫道:「等等!」他端起六號孟婆喝過的杯子,重新注滿淡藍色的水,冷笑說:「陰間人力吃緊,訓練一個能獨立作業的孟婆不容易,你一下子就折損咱們一員大將,你說怎麼辦呢?」

        哇咧,這麼好糊弄的孟婆也算得上一員大將?陰間有這麼缺人才喔?

        鳳天燐很想反駁他,但是細想,何必這時候逞口舌之快,能夠盡快脫身才是正理。

        白無常看一眼黑無常,心知他想公報私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不阻止,任由他往鳳天燐嘴裡灌進孟婆湯。

        這會兒鳳天燐確定了,陰間人物不是每個都像六號孟婆那麼肉腳,至少這位黑無常不管是等級還是法力,都比六號孟婆厲害很多,因為他什麼都沒做就被定住了。

        他不想張開嘴巴,嘴巴卻自動自發張得很開,然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杯淡藍色的水進了自己的嘴裡。

        他本來想發脾氣,卻發現六號孟婆沒騙人,這茶水味道不差,帶著甘甜,喝下去後口齒生香,比雨前茶更好……

        鳳天燐被架出去了,白無常轉頭看看六號孟婆,心道:可惜,多好的一個孩子啊,又得下去受輪迴之苦。

        處理掉鳳天燐,黑無常望向六號孟婆,滿眼慈愛,用醇厚的嗓音問:「小六,還記得我嗎?」

        六號孟婆搖搖頭,臉上笑容可掬,甜甜憨憨地,傻得招人疼。

        黑無常說:「妳就要去投胎了,我送妳一個禮物,說說,想要什麼?」

        六號孟婆看著黑無常,拉起他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中。

        「妳要這個?好,給妳。」

         語音剛落,他的手掌輕輕摸著她的頭,倏地,一陣金光閃過,她的笑容隱沒在光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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