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閨女偷懶有理
「來,秋兒,吃藥。」
「不要……」虛弱得幾乎讓人聽不到的呻吟聲無力的發出,全身的熱度快要抽光全部的氣力,她無意識的低喃。
「乖,聽話,不喝藥不會好,我們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誰也不能倒下,懂嗎?小泥鰍……」
「藥,苦……」躺在陳舊木板床上的少女比一般同年齡的姑娘長得瘦小,兩頰凹陷得厲害,雙眼緊閉。
「再苦也要嚥下去,妳不要爹和娘,不要大哥和我及方兒嗎?妳想狠心丟下我們,一個人快活去?」年長她一歲的姑娘手捧著粗碗,努力要讓發著高燒的妹妹吞下黑稠湯藥。
「大姊,我熱……」她嗚咽的撒嬌。
明顯長得比小姑娘健壯的姐兒扶起妹妹的頭,將湯碗放到她嘴邊。「喝了就不熱了,乖喔!」
「大姊,還要走多久?」她撐得下去嗎?自己心裡並不抱希望,渾身的熱度把她燒得一直昏昏沉沉,不甚清醒。
「快到了,妳再忍一忍,爹說最多十日就到了。」如果不是半路遇到大雨擋路,又有洪水沖斷橋墩,他們一家子早就到了地頭,不至於這會兒還在路上,連想尋醫問診也找不到好一點的大夫。
「我……到得了嗎?」她的身子骨太差了,每逢刮風下雨就要病上一病,是個十足的藥罐子。
一雙明澈如天邊雲彩的眸子微微睜開,展露星輝一般的光彩,盈盈水亮,恍若水洗過的寶石。
「胡說什麼,有姊姊在,妳不會有事,天塌下來有我和大哥、爹爹、娘親替妳撐起,還有方兒也替妳急,不許胡思亂想,好好養病。」他們一個都不許少,一定到得了目的地。
說話的姐兒叫寧知槿,今年十三歲,已是議親的年紀,她上有一兄,下有一弟一妹,在家族排行行六,家裡人喊她六姐兒,下人們稱一句六小姐,生性活潑而好動,不好針黹女紅只一心習武,手腳功夫還不錯。
原本她已和一戶高門大戶議定了婚事,等到及笄隔年便嫁入名門世家為宗婦,主持一家家務。
誰知熱熱鬧鬧的完成訂親儀式後,家族裡有人犯事,還是嫡親的親人,九族內皆受到牽連。
男方因此對這樁婚事遲疑了,有意退婚,但是寧父在文人間的聲望又頗高,不好主動開口,一直拖著。
寧知槿性烈,人家不娶難道要她厚著臉皮求人娶嗎?她不管不顧地跑到男方府裡退還信物和婚書,言明兩家婚事作罷。
她做得很灑脫,頗有俠女之風,可事後卻被她娘罰得很慘,因為罪不及外嫁女,寧父、寧母的愛女心可比日月,能逃掉一個是一個,何必像秋後的螞蚱全綁在一條繩子上。
可她固執,不肯放棄家人,寧願背負罪女之名也要和家人苦在一起,沒有她,弟弟妹妹活不了。
現實上也是如此,寧知秋的身子骨太差了,她是泡在湯藥裡長大的,六、七歲以前體弱到快養不活,寧家人不斷用珍貴藥材調養著,這幾年才慢慢好了一些,少了些病痛。
可是身子才一好轉就遇到這種事,頭一個吃不消的人便是她,即使用藥撐了一段時日,還是病倒了。
「姊,我好熱……」好像架在火爐上烤,她太瘦了,滴不出油,身體裡的水分在體內悶煮。
發著高熱的寧知秋硬是沒流出一滴汗,明明燒得很卻手腳冰涼,兩頰是凍傷的紅,唇色發白。
她不是一直熱著的,偶爾也會降點溫,可是不知為什麼病情反覆,剛有一點好轉又惡化,燒得燙手無法退熱。
「誰叫妳不吃藥,一喝藥就吐,病怎麼會好?乖,聽話,別讓爹娘擔心。」她就是太嬌氣了,從小被慣出脾氣來。
因為寧知秋打小身子就不好,因此全家都寵著她,唯恐她有個不慎,就連小她三歲的弟弟也讓著她,她這個二姊倒像是妹妹,總之家裡老老少少都護著,把她當易碎的寶。
「苦……」丁香小舌一吐,連連喊苦。
看著妹妹可憐兮兮又瘦弱的小臉,餵著藥的寧知槿心疼地往她嘴裡塞了一顆糖。「良藥苦口,妳忍忍。」
寧知秋一訝。「大姊,妳的糖哪來的?」
「我幫驛站的廚娘馬大娘劈柴,她給我三顆自個兒熬的糖塊,妳省著點吃。」她不以為意的說道。
讓一個出身書香世家的千金大小姐劈柴?
話說得輕省,卻包含著無數的無奈和心酸,本是富貴人家的嬌嬌女,何嘗做過如此卑下的活,連衣食起居都有人伺候的寧知槿性格剛烈,卻因為她這個妹妹的病為人折腰。
鼻一抽,寧知秋眼眶熱熱的。「姊……」
「不要說話,保留點氣力養病,快點好起來,妳看妳瘦得皮包骨,醜死了。」她笑著輕點妹妹鼻頭。
「不醜,壞姊姊。」最愛美的寧知秋一嘟嘴,表現出十足的小孩子心性,可是……她的心智卻不是十二歲。
「好,不醜,就是養得不像待宰的崽仔。」妹妹兩隻胳臂加起來還沒她的腿肚粗,除了生病這緣故,也有她挑嘴的壞毛病。
在以前,以他們的家境是禁得起她挑三揀四,這不吃那不吃的嫌棄飯菜做得不夠用心,家裡人都得哄著她才肯進食。
縱使如此,她依舊是不長肉,加上常常用藥的因素,長得特別瘦小的她有如九、十歲大的小丫頭,一件妝花緞衣裙穿在身上像是掛上的,鬆垮垮、乾癟癟,衣服倒顯重了,彷彿穿衣著裙就能把她壓垮似的。
而如今……一向堅強的寧知槿偷偷的抹淚,她好擔心好擔心保不住這唯一的同胞妹妹。
「姊姊,娘呢?」寧知秋吃力的拉開一條眼縫,人在生病時總是想看見最疼惜自個兒的親人。
「娘照顧了妳好半天,身子撐不住,我讓她先歇一下,姊姊陪妳不行嗎?」她輕輕拭去妹妹嘴邊的藥汁,扶著她躺下。
寧知秋眉頭一擰,輕咳了兩聲。「大姊,我們還有銀子嗎?」
「這……」她一怔,眼神黯然。
「僅剩的銀子都拿來給我看病買藥了是不是?」他們到了地頭還要過日子,沒有銀子活不下去。
寧知槿強顏歡笑的安慰妹妹。「妳不用擔心銀子的事,爹和大哥會想辦法。」
還有兩根頂梁柱在,用不著家中女眷強出頭。
「爹和大哥又去幫人寫家書了?」兩文錢、三文錢的湊,太折騰他們了,一個是小有文名的秀才,一個是譽滿江南的文人,作育英才無數,如今卻淪落至此。
寧知槿澀然一嘆,「好歹也是生財之計,咱們盤纏不多了。」
「都是我害的……」她要是不貪玩生了病,至少還能撐上一年半載,日子苦是苦了一點,可不必為五斗米折腰。
「又燒糊塗,說起胡話了,長途跋涉的辛勞有幾人能撐得住,何況妳身子骨一向不好,一遇風淋了雨難免就得風寒,多喝幾帖藥就好了。」妹妹向來是這樣。
「明明是我跑去玩水……」才會著了涼。
寧知秋一家子原本是京城人士,從她曾祖父那一代便是文人世家,有多位親族入朝為官,在天子腳下也是一門高戶,頗受聖恩榮寵,說是世家也不為過,基業已有百餘年。
其祖父生有五子三女,五個兒子三嫡兩庶都各有出息,老大、老三、老五是嫡出,老二、老四則是庶出。
其父寧錦昌是排行最小的麼兒,也最受寵,當年老太爺、老夫人疼如眼珠子,自幼就抱養在二老膝下,比其大哥寧錦隆這個長孫還要受寵,老人家有什麼好的都往他懷裡塞。
不患寡而患不均,在各自未娶妻前,寧錦昌頂上四位兄長十分疼愛這位幼弟,不在意祖父母的偏寵,小兒子本就是老人眼中的糖丸,能承歡膝下也是好事一件,畢竟日後他分出去的家產不會太多,現在多給他一些算是補償。
誰知當一個個成家有了家小後,兄長的妻子們對此情形小有氣憤,尤其是大嫂,她認為老人家的東西就該留給長房長孫繼承,哪能便宜捧著書死讀的小叔子。
因為這點芥蒂,長房和五房處得並不融洽,其他幾房便幸災樂禍的作壁上觀,妯娌間偶爾還加油添醋,增加兩房的裂痕。
真正交惡的起火點是五房媳婦又有了身孕,當時肚裡懷的便是寧知秋,老夫人喜添孫兒樂不自勝,一個高興便將一副綠寶石頭面給了五房媳婦,還把一間鋪子也一併送了。
老大家的媳婦向來貪財,見財眼開,對此事怒不可遏,她想要那套綠寶石頭面很久了,好幾次藉口向老夫人索要未果,始終掛懷在心,沒想到她百求不得的首飾就這樣從眼前轉手經過,給了別人。
為了這口氣,長房媳婦憋屈了好長一段時日,有一日她瞧見老夫人又順手拿下一只白玉鐲子給五弟妹,那口氣終於忍不住了,趁著弟媳下階梯時從背後推了她一把。
那時的寧知秋在她娘肚子裡還不到八個月大,她娘因而早產,陣痛了一天一夜才將她生出來,她一出生就十分瘦弱,比小貓大不了多少,一度還懶得喘氣。
為了這件事,長房和五房鬧得不可開交,最後長房媳婦受罰這一頁才算揭過,但是差點一屍兩命的仇恨卻就此結了下來。
兩房為此少有往來,如此過了五年,長房仗著掌家之便對五房用度多有剋扣,五房也忍氣吞聲的得過且過,反正不缺銀子使,少理會不就得了,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便是。
可五房不以為然,疼麼孫入骨子的老夫人可看不下去,便悄悄地把大半私房給了五房,不肯小五吃虧。
天底下沒有擋得住的風,這事傳到長房媳婦耳中,她一聽怒得臉色鐵青,表面上不動聲色,私底下卻讓兒子、女兒們去作怪,擾得五房不得安寧,兩方之間仇恨加劇。
小孩子不知輕重,一鬧起來沒分寸,才剛被堂妹寧知槿狠揍一頓的五少爺寧知義很不甘心,他一瞧見在拱橋旁玩球的寧知秋,也不知道是哪來的膽氣,竟抱起她往池塘裡扔。
「噗通」一聲,濺起小小的水花。
那一年,沉下去的寧知秋沒有活過來,被路過小廝救起來的是來自千年後的小編輯寧秋。
倒楣的寧秋,大家都這麼稱呼。
其實寧秋並不倒楣,她只是苦命,自幼出生在南部的多子家庭,底下有四個弟弟妹妹,她是長姊,父母要養五個孩子太辛苦了,所以她打小就得幫忙照顧弟妹,分擔家務。
弟弟妹妹說是她拉拔長大的也不為過,她賺的錢有一大半是花在養家活口上,一直到她三十歲了,才存下第一筆儲蓄十萬元。
家裡的人越來越多,房子住不下了,因此她更加努力工作,把存款全拿去付了一間小套房的頭期款,自個兒搬出去住。
為了付房貸和生活費,她每天超時工作,還兼差小說封面繪圖,省吃儉用的一個人支付兩個家的費用。
就在她快繳清房貸的前兩個月,她因過勞趴在公司的桌上一命嗚呼,再醒來時已是五歲的寧知秋。
她傻眼了,也有些莫可奈何,人在倒楣時喝涼水也會嗆到,她安慰自己,她只是穿越了,好歹命還在。
不過上天像是要補償她上輩子的不圓滿似的,在穿越後,她發現她不但不用照顧一堆伸手要錢的弟妹,反而成為眾人捧在手心的被照顧者,每個人都疼惜她,關懷備至,捨不得讓她拿比筆還重的東西,怕她承受不住。
於是她順理成章的當起寧府的十二小姐、受之無愧的小米蟲,偷懶有理的只過自己的小日子,茶來伸手,飯來張口。
只是發生了這種事,五房再也不能忍受繼續和長房相處在同一個屋簷下,寧錦昌跪求長輩,將他們五房分出去。
老一輩的人都希望兒孫不遠遊,盡在跟前,可是這回差點鬧出人命,那就不是家和萬事興一句話能圓得過去的,老太爺考慮再三,最後多添些家產將五房分出去,另四房不分家。
分家後的寧錦昌帶著妻小前往江南,有著老夫人的私房和分到的錢財,買了五進的大宅子,寧錦昌之後更在一家頗負盛名的書院任教,五房的根便就此扎下。
接下來幾年,老太爺、老夫人陸續過世,寧錦昌的爹娘也因為上了年紀交出手中大權,因此除了奔喪和較大的喜慶外,基本上五房很少回京,幾乎斷了往來,京裡人也都快忘了寧家還有個五房子嗣。
也是慶幸早早分了家,所受到的牽連才是最小的。
就在寧知秋十二歲這一年,她位居高位的大伯父居然貪財貪到涉入科舉舞弊,他收買了出題官員,將這一科考題以一萬兩一份的價錢賣給考生,還貪心不足的主動招攬考生,好賣得更多的銀子。
誰知好死不死的,此事輾轉讓一名考生意外得知,他正好是剛正不阿的御史之子,御史大人一狀告到御前,聖上大怒。
寧錦隆的官位保不住,家族中在朝為官的子弟一律革職,寧家年滿十六的男子斬首示眾,餘下家眷悉數充軍邊關。
因為寧家五房久居江南,長年被人遺忘,當皇上想起還有一房人未受罰時,其實怒氣已消得差不多了,加上寧錦昌在遠山書院的學生們上書求情,有功無過,皇上御筆一揮免除死罪,改判一家子流放川蜀,未遇大赦不得返京。
科舉在春天,如今已入夏,五房一家人便是在流放途中,天氣炎熱不說還遭遇一場暴風雨,其中身子最弱的寧知秋如意料中的病倒了。
「大姊,妳拿下我的髮簪。」她想活,不想死。
「髮簪……這一支蝴蝶簪子嗎?」她看了看蝴蝶銅簪,眼眶迅速地蒙上一層水霧。
她的妹妹多嬌氣呀!從來非金非玉不戴,這會兒只能用銅鑄的簪子,她太委屈了……
「嗯。」都山窮水盡了,不拿出來不行。
寧知槿幫妹妹取下簪子,拿在手上,她以為妹妹是髮簪硌到頭了,不舒服,這才想取下。
「妳將簪子向右轉三圈。」她有氣無力的說著。
「轉三圈……」這小丫頭又在搞什麼鬼?
咦,開了?
寧知槿見髮簪從中間分成兩截,裡面是中空的,塞了幾張薄紙。
「當年我們離京時,老太君在我的香囊裡塞了五張百兩銀票,這些年我買話本子、珍珠寶石花去一些,還有兩百兩……」來不及花掉,就壓在首飾盒內層的最底下,想著等娘生辰時再為娘買一只翠玉手鐲,她最愛玉鐲子了。
沒等她說完,寧知槿迫不及待的抽出空心簪子中的銀票。「一張、兩張,真的是銀票!妳……妳這丫頭,讓姊姊說妳什麼好……」
她又哭又笑,熱淚盈眶,看著妹妹的眼神是好笑又好氣。
在得知大哥貪瀆舞弊一事的寧錦昌當機立斷的散去家產,將能變賣的都化為錢財,分給家中下人,並還了他們賣身契,讓他們各自回家去,免受發賣之苦,後來大部分的錢都是用在打點官差身上,自家傍身的銀兩其實所剩不多,一家老小只夠嚼用一年,他打算等到了川蜀再做打算。
誰知小女兒突然病了,還病得不輕,這才捉襟見肘,知曉銀子還是不夠用,只得父子倆想辦法掙點飯錢。
「大姊,簪子其實是金的,從前我讓櫻桃去請人做的,就想著藏私房錢讓你們都找不到呢。」那是她穿越過來後無聊,想到從前校對過的穿越小說裡好像有人做過這麼個玩意,自己便也想試試,藏個銀票、情書小祕密什麼的也很有趣。
櫻桃是她的丫頭,大她五歲,兩年前贖身嫁人了。
「妳讓我缺錢的時候把簪子賣了是不是?」這貪玩的妹妹呀!腦子也不知怎麼長的,老是弄出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寧知秋頭暈的點點頭,居安思危嘛!她也沒料到有一天真能派上用場,「我的鐲子看起來是木雕的,其實也是上了色的,約七、八兩重的純金,換成銀子也有七、八十兩,我們到了流放之地也不會挨餓。」
寧知槿愕然地用濕帕子按按妹妹發熱的額頭。「妳怎麼會想到做這些,平時比蟲子還懶得動……」
她是懶得動手,但有下人可使喚呀!「姊姊,妳把銀票給爹換成散銀,一人身上放一些,每個人都有銀子就不愁了,還有財不露白,別給衙役們瞧見,不然又來討好處。」
他們的錢花在打點押送的官差身上不少,否則她病了哪能休息,早就拖著病體上路,連藥渣子也瞧不見。
「知道了,管家婆,快躺好養病,我們早一點到流放地就能早一點重新過日子。」
顛沛流離的日子她捨不得體弱的妹妹受,她打小沒過過幾日舒坦日子,別人玩耍時她只能看著,病懨懨的很羨慕。
「我才不是管家婆……」昏沉沉地,因為藥力發揮,寧知秋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沉睡。
嗯,什麼味道?
好像是煙。
是錯覺嗎?這味兒越來越濃重了。
有點喘不過氣來的寧知秋忽地睜開雙眼,她鼻子塞塞地,感覺不太舒服,有股咳意一直要往喉間衝……
因為有了銀子,她用的藥自然也好上一些,病也好多了,寧錦昌又塞了幾兩銀子給官差,在驛站多住了兩天才啟程。
初初病癒的她身子還有些弱,拿了銀子的官差便睜一眼、閉一眼的允許寧錦昌用五兩銀子買了頭老驢子和半買半相送的破驢車,讓身子骨差的小女兒躺在上頭,一路往西行。
不過即便有驢車,有婦孺和病人在,還是走不快,預估還有七日才能到的流放地似乎遙如天際,永遠走不到。
她娘和她弟弟有時候走累了也會上來坐一坐,歇一歇腳,在官差臉色一變前又趕緊下車。
古代蜀道難,難上了天,山多地貧路難行,越往西邊走天氣越熱,把人曬出一身汗,盛暑的氣候連地面都高熱得燙腳,冒出氤氳的淡淡薄霧。
天一黑,又是夜宿驛站,這處驛站比先前的好上許多,似要接待準備上任的高官,處處可見用心,一共有三層樓。
寧家一行人是流犯,分配到的房舍自然是又小又破的下等房,不過對奔波已久的他們來說,有得住就不錯了,髒臭了一點又如何,也就住上一宿,隔日備點乾糧好上路。
此時,說寧知秋是被熱醒的一點也不為過。
「姊姊,妳醒醒。」
睡得正熟的寧知槿被妹妹推醒,她揉揉惺忪的睡眼。「天還沒亮,快睡,不然又要病了。」
「不是啦!姊,妳聞聞是什麼味道?」她鼻子塞住了,聞起來不太靈,像煙味又不太像。
「哪有什麼味道,妳作夢作懵了……」驀地,她推妹妹躺下的手忽地一僵,鼻孔翕張的抽了兩下。
「姊……」不太對勁。
太安靜了,靜得連蟲鳴蛙叫聲也聽不見。
「噓!似乎是煙味……」時有時無,一絲一縷。
「是不是哪裡著火了?」天乾地燥,很容易捲起焚風,要是沒及時阻止,一不小心就釀成火災,火一燒起蔓延開來,燒不盡的野火無法撲滅,只好等大雨來澆熄。
「妳在房裡待著,姊去瞧瞧。」寧知槿放心不下睡在另間屋子的爹娘和兄弟,鞋子一穿便開門要走出去。
「姊,真有火燃著了,別忘了咱們家的毛驢和驢車,妳讓所有人都在驢車等著,別走散了。」大火一燒便會慌張,人一亂就會分不清東南西北的胡亂衝撞,火燒不死人反而被踩死了。
「妳喔!人都快顧不得了還管驢子……」她邊說邊往外走,看看左右,又瞧瞧前方是否有火光。
姊姊一走,在屋裡的寧知秋也難以入睡,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她將少許的細軟收拾好,往腰上一繫,坐著等姊姊的消息,她想就算有火也會很快就撲滅,畢竟今兒個除了他們一家入住外,還有一位返京述職的官員及其官眷,有的是打火的人手。
可是她猜錯了。
等著等著,屋內的溫度似乎越來越高,起先她以為是天氣熱的緣故,再加上不知哪兒起火了,難免熱了些,但是等一波一波的濃煙飄進屋子,她才驚覺不對,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煙,根據她的現代常識,死於火災的人們多數不是燒死,而是被活活嗆死的,即使不死也會傷及肺部。
思及此,她的危機意識倏地飆高,毫不猶豫的想衝出門口好逃生,先逃出去再看情況。
只是門一拉開,金紅色的火舌朝她最在意的臉面直撲而來,嚇了一跳的她只好趕緊關上門,往回縮,等人來救。
同時,她也想著自救的法子。
這屋子是專給犯人、犯眷住的,因此窗戶都做得高,而且窄小,長得瘦小的寧知秋不夠高,搆不上窗子,更別提爬到窗口爬出去了。
很遺憾的,此路不通。
她看了又看,唯一的出路竟是眼前的那一扇門,而她僅剩的生機是昨夜姊姊怕她渴,特意用十文錢跟衙役買來的一壺茶,茶水雖冷了,卻足以讓她浸濕帕子捂住口鼻。
唉!她又要死一回了嗎?
前一世是過勞死,而這一世是懶死,她一直希望擺脫長姊的責任,做個什麼也不用做的小老麼,受盡寵愛,如今她得到了,也如願了,老天爺決定收回她的命,重歸幽冥。
「裡面有人嗎?」
咦?她好像聽見聲音……
盡量把身子放低的寧知秋已經出現輕微的缺氧現象,高溫之下,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的帕子已被茶水泡過好幾回,眼看著壺底就要見空了,她呼吸開始變得急促。
她相信在這樣的大火中,不會有人冒險相救,人都是愛惜生命的,大難來時當然逃得越遠越好。
「有沒人在?出聲應一句。」
是幻聽嗎?還是瀕死的渴望。「我……我在……」
不管是不是真的,寧知秋拿開帕子高喊了一聲,但隨即被衝入喉口的濃煙嗆得連連低咳。
對生死她已經很隨緣了,大不了再死一回,說不定她能穿成武媚娘,做一回則天女帝。
「妳在哪裡?」
「我在這裡。」
驀地,寧知秋忽然笑出聲,她想到男人騙女人的一段話—— 女的問:「你在哪裡?」男的回:「我在妳心裡。」女人聽了很少不動容,傻傻地便被騙了。
「妳這是在苦中作樂嗎?」居然還笑得出來。
看到一雙小舟似的皂靴,身子半趴在地面的寧知秋往上一瞧,她只看見一雙筆直的長腿。「你是來救我的嗎?」
「妳想被救嗎?」男人低啞的嗓音道。
「想。」誰不想活?
「好,妳跟在我後頭……」
皂靴的主人被拉住褲管,他感到腳下一重地低頭一視,面露不耐。
「我……腳軟。」走不動。
懶過頭的寧知秋從不運動,體能之差令人髮指,她在前一世便是四肢不動的重症宅女,穿越後還是懶人一枚,藉由「體弱多病」讓懶病更名正言順,偷懶有理。
即使到了危急時刻她還是懶得多走一步,很光明正大的「嚇著了」。
「麻煩!」男子低咒了一聲。
身子忽地一飛的被人扛上肩頭,她的頭像米袋似的往下垂,一隻大手按住她頭顱,防止她左右搖晃。
火很大,好像快把她燒灼了,原本該充斥煙味的鼻間飄進一股好聞的松脂氣味,讓她一聞再聞,有點上癮。
她心想,也給爹和大哥用這種熏香,氣味悠長。
「秋兒。」
「妹妹……」
「砰」地,寧知秋被丟到地上。
好痛!她腦海中只閃過這兩個字,隨後眼前一黑,陷入昏迷,來不及看一眼那個沒人性竟敢扔她的混蛋。
不知憐香惜玉,她再小也是個嬌俏的小姑娘好嗎!
* * *
轆轆轆……車輪轉動聲。
「醒了?」
腦子還有點發脹,神智不太清明的寧知秋被人扶著頭,灌了幾口甘甜的清水後,渙散的眼神才有些許光彩。
「娘……」糯糯的軟音帶了點膩人的嬌氣。
「醒了就好,妳快嚇死娘,妳這丫頭打小就多災多難,沒有片刻安生,娘都快被妳嚇出病來了。」她可憐的小女兒呀!從出生起就沒好過過,先是早產,又是落水,還被沒天良的大伯父給牽累了,小小年紀跟著大人們吃這種流放之苦。
周氏是心疼女兒,四個兒女中,她從不避諱最疼的就是這個小女兒,也一再告誡其他孩子要對妹妹好,她沒能給小女兒好的身子是她的錯,她一輩子都虧欠。
但事實上寧知秋的身子好得差不多了,用藥強養起來,沒周氏想的糟糕,可寧知秋太懶了,一整天都懶洋洋的不練字、不做女紅,讓她看起來顯得嬌弱,面有病態。
她是懶出來的病。
「姊姊呢?」寧知秋轉頭看看車內。
「在外頭走著。」母女倆輪流照顧小女兒。
「走?」
看著在動的車頂,寧知秋這才發現她不在驛站的破床上,眼前藏青色無花紋的驢車頂罩著刷過桐油的葛布。
拉車的驢子太老了,最多只拉得動兩到三名婦孺,若是坐上青壯的男子,拉不動的驢子還會發脾氣,將驢車拉到路旁,低頭吃起草來,誰來拉都不走,傲嬌得很。
若是遇到大雨才會一家子擠上車躲雨,停在路邊等雨停,畢竟誰也不想累死驢子,少了驢車,寧知秋怕到不了川蜀。
「驛站被火燒了,不能住人,天一亮咱們就走了,妳在車上睡了一夜,娘不忍心喊醒妳。」她睡得很熟,未曾驚醒,女兒最讓人放心的是心寬,不論走到哪裡都吃得下、睡得香,從不受惡夢驚擾。
「那爹和大哥還有弟弟睡哪兒?」娘應該叫醒她,大家輪著睡上一覺,不然還要走路哪吃得消。
周氏笑著撫撫小女兒柔細青絲。「他們就靠在車邊打盹了一會兒,不礙事,不過幸好有妳的提醒,妳姊姊讓妳大哥及時拉出咱們的驢子,要不這一路就難過了。」
雖然私人物品不多,就幾件衣服,幾個鍋碗瓢盤和自備的米糧、乾糧,但沒驢車載著,自個兒背著也挺累的,更別提有時能上車歇個腿,躲個暑氣,喘口氣。
「有人傷亡嗎?」她好像有聽見慘叫聲。
聽到傷亡,餘悸猶存的周氏微顫了一下。「是闖進盜匪了,聽說比我們早一日投宿驛站的官員是個大貪官,帶了無數的金銀財寶返回京城,一路上太招搖了,引來賊惦記,這才半夜放火想趁機奪財……」
當然死了不少人,搶奪之際難免刀劍相向,大官身邊就有幾十名官兵相護,和盜賊打上了,兩方都死傷嚴重,連家眷下人也有人受傷,滿地是血。
但是周氏不會把這些事告訴女兒,她認為女兒還天真得不懂世事,沒必要為這種事擔驚受怕。
「娘,那是誰救了我?」她和他結仇了。
救人就救人嘛!幹麼不耐煩地把人往地上一摔,那一下有多疼他知道嗎?她五臟六腑都快移位了。
一說到救命恩人,周氏不自在的露出一臉糾結的神情。「他姓華,是咱們流放地附近的駐軍,是位把總大人。」
把總,七品官。「他怎麼會剛好救了我?」
「他們原本就帶兵在周遭剿匪,遠遠看到驛站這邊有火光,便派了百名士兵過來瞧瞧,正巧遇上了打劫的盜匪。」打仗的兵一來,哪有賊子猖狂的份,一會兒功夫就壓制凶險,或捉或殺的解決匪患。
「真是巧呀!」平白的功勞從天而降。
就像香港警匪電影裡的情節,男主角都打完了警察這才姍姍來遲,一槍未發的撿了功勞,升官發財都是上頭的事,沒男主角的份,反而還可能降級,背負擾亂社會秩序的罪名。
貪官和盜匪兩方的人馬打得差不多了,姓華的把總大人撞大運,甕中捉鱉的撿便宜,收拾殘局,然後救援及時的大功就落在頭上。
「是挺巧的,妳有意見?」一道涼颼颼的冷音從驢車邊飄過,涼得讓人透心寒。
驟地怔住的寧知秋忽地握住娘親的手。「娘,外面那個……是誰?」
聲音好熟。
「應該是把總大人。」
是他?!「他怎會和我們走在一塊?」
周氏侷促的笑笑。「這次押送我們的差爺三死四傷,不好再送我們到流放地,因此便拜託把總大人代勞,官差們則隨著李大人返京。」
李大人便是百姓口中的大貪官,布政使大人。
「所以我們要跟軍隊到川蜀?」他們跟得上行軍速度嗎?
「我們已經到了川蜀。」這天氣熱的呀!簡直火在燒。
「什麼,到了?」寧知秋訝然。
「不過到我們的流放地還有幾日光景,蜀西很大,光是我們流放的地頭就有幾百里寬,一眼望去荒涼無比。」據說人口不多,一座縣城的百姓超過兩萬就算多了。
這要命的川蜀,「娘,熱呀!」唉,四川是盆地,四面環山,不熱才怪。
「是呀!熱。」她一說,汗就往下一流。
「我想吃冰。」熱死了。
周氏苦笑的替女兒搧涼。「恐怕往後的數年咱們都用不起冰,妳忍一忍,爹和娘再想辦法。」
「娘,我忍不住呀!」也許試著製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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