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暑氣蒸騰的地表,將周圍景象悶得燠熱扭曲,放眼望去視線一片金黃朦朧,男人不由得興起一股自己漫步在沙漠中的荒謬感。
儘管他周邊是一望無際的稻田,此刻的他卻以為自己深陷海市蜃樓,而這些稻田全是他幻想而出的沙漠綠洲。
該死!他真像活在蒸籠裡的小籠包!
才這麼一聯想,他的肚腹隨之發出連串哀鳴,男人忍不住朝藍天翻了個白眼,甚至無奈地撫額歎氣。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雖然眼前景色優美、生氣盎然,但他卻是又累又渴的根本無心欣賞,他雙手撐膝,彎下了腰微微喘氣,看見額際滑落的汗水滴落在自己的影子上,而柏油路上的影子被午後驕陽融化成飯團的形狀……
喔不,此刻饑腸轆轆的他不能再想到吃的了,那對他而言簡直是酷刑。
嘰—— 噗噗噗喀喀喀。
耳畔傳來刺耳的尖銳聲響,在他挺起身子之前,他看見自己的影子上方多了另外一道影子,除了人影之外,還有車影!
他立即將頭抬起,一雙燦眸綻放無限奪目光彩。
“欸,少年仔,你這樣擋在路中間很危險啦。”
來人背光,讓他看不清楚面容,操著臺灣國語的口音關懷中帶著指責,這親切的感受讓他不由得感動地揚起笑容主動走近那人,他眯起雙眸看看對方大約是年過六十的長輩,這才出聲回道:“阿伯,我的車在前面拋錨了,我的手機又剛好沒電,我走了快三十分鐘還沒遇到任何人家,可以請你幫幫忙嗎?”
阿伯見他一走近,微微瞪大眼瞧清他的長相,再聽他說明後點了點頭,老實的面容綻露一笑,“哎喲,現在大家都嘛在睡午覺,你要遇到人難啦!好險我今天沒有睡午覺,要不然你還要再走大概三十分鐘喔!你告訴我你要去哪裡,我載你去。”
“太好了,阿伯,謝謝你。”大松一口氣的他感激萬分,揮別愁眉苦臉,回友善阿伯一記陽光笑容。
“不用客氣啦,你可以叫我阿甘伯。”阿甘伯臉上漾滿憨厚可親的笑容,對他比了比後頭的座位。“你先上車啦,日頭赤炎炎很容易中暑捏,少年仔,這頂斗笠給你戴啦,你就自己隨意坐。”說畢,阿甘伯發動鐵牛車引擎準備上路。
男人隨興坐在寬敞後座,像是小男孩第一次拿到玩具車一樣興致高昂地東摸摸西瞧瞧,隨著鐵牛車引擎聲隆隆震耳,他感受到車輪與地表摩擦引起的震盪與搖晃,想起了兒時坐上遊戲電動車時的新奇感,跟著好心情地咧嘴笑開了。
“少年仔,你還沒有跟我說要去哪裡?”鐵牛車緩緩駛在柏油路上,兩旁綠油油的田園隨風飄來稻香,連帶阿甘伯的問話都摻雜著溫暖又親切的人情味。
“喔,我想要去‘方舟民宿’,阿甘伯你知道怎麼走嗎?”像是突然想起來,男人不好意思的搔耳回話,再調整了下斗笠,好奇的視線再度被頂上斗笠給吸引住,不由自主又是哧地一笑。
阿甘伯回首瞟了他的動作一眼,也跟著莞爾,“這麼巧,我也正要去那裡!少年仔,你都市來的齁?看你一上車就笑個不停,是第一次來鄉下覺得很新鮮是不是?”
男人點了點頭,“應該吧,我也不知道我以前有沒有到過鄉下。”他的回話模棱兩可得很像在敷衍人,但表情神態卻相當認真。“阿甘伯,我的名字叫上邪,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啦,而且我也不少年了,都要三十歲的人了。”
鐵牛車的引擎聲低喘咆哮,像是小型挖土機一般轟隆隆地幾乎掩蓋了男人乾淨爽朗的聲嗓,阿甘伯努力拉長耳聆聽,揚聲說:“啊?你名字叫少爺?”然後忍不住犯嘀咕,“都市里的少年仔現在名字都取得這樣貴氣喔?”
不幸擁有好耳力的男人聽了不禁露出苦笑,拉高聲嗓澄清,“不是啦阿甘伯,我叫上邪,是上面的上,不過常常有人把我的名字搞錯就是了。”
阿甘伯聽清楚後笑到眼尾的魚尾紋都綻放到太陽穴上。“啊沒關係啦,叫少爺比較不會舌頭打結也比較好記啦。”
被叫少爺的言上邪靦腆笑開,也回道:“阿甘伯,那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也和一部電影的主角一模一樣很好記?”
“這我知道,上次亞亞有跟我提到什麼巧克力的。”阿甘伯不好意思地抿抿嘴,續道:“結果亞亞就給我一盒巧克力吃,後來我才知道那盒巧克力是嚴老師送她的,害我知道以後覺得金歹勢。”
雖然與阿甘伯口中的人物素不相識,但言上邪多多少少也聽出了個所以然,然後笑問:“阿甘伯,你說的那個嚴老師是不是踢到了鐵板啦?他在追那個亞亞?”
“對啦對啦,忍不住就和你八卦起來,亞亞是你等一下要去的民宿的老闆娘,你等一下看到她要當做什麼都不知道喔。”阿甘伯放慢速度,回頭對男人露出一副“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的八卦表情,結果收到男人一記極為燦爛的笑靨。“喔,你這個少爺很帥吶,女朋友一定很多齁?”
言上邪沒打算回話,只是接續上一個話題繼續說:“阿甘伯,結果你吃的那一盒巧克力有什麼口味?”
“哪有什麼口味?全部都嘛甜得要命,而且還都是愛心形狀的,亞亞真的是陷害我,害我看到嚴老師都忍不住想躲起來。”阿甘伯沒好氣的嘟嘟囔囔,但後座男人卻是噗哧噗哧的一直發笑,讓阿甘伯好奇的回頭瞟他一眼,問:“啊你在笑什麼啊?有什麼好笑的嗎?”
言上邪笑得眼兒都彎了起來,對阿甘伯揮了揮手,“阿甘伯,其實你也不用看到嚴老師就躲啦!說不定嚴老師根本就不知道亞亞把巧克力轉送給你了呢。”
“啊,我就老實人咩,看到嚴老師就覺得自己吃了他的心意,很不好意思啦。”阿甘伯搔搔後腦杓,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啊的一聲再道:“夭壽喔!嚴老師今天要到我們家做孫子的家庭訪問,那盒巧克力還在客廳桌子上啦!”
男人本來悶悶的笑聲轉瞬放大,他好心提醒,“阿甘伯,快打手機回家啦。”
“我哪裡會有什麼手機啦厚,少爺,我要飆車了,你給我坐好嘿!”阿甘伯壓低身段,開始催起油門往前沖去,忠厚老實的臉龐急得大滴小滴汗珠落下,根本管不了沒有對他展現任何同情心,正在後頭噗哧笑出聲的男人。
“Life was like a box of chocolates. You never know what you\'re gonna get.” 男人笑聲中夾雜著阿甘伯聽不懂的語言,並自言自語地說:“啊,我真是拿到了一個驚奇口味的巧克力啊,看來這趟旅程還挺有趣的。”
鐵牛車噗隆噗隆以著最快的速度前進,卻還是讓焦急的駕駛者開得很懊惱,後座的男人不斷聽著駕駛者偶爾傳來的低咒—— “靠夭”“夭壽”“卡緊咧”“氣系郎”,再度咧開嘴笑個沒完。
午後兩點的盛夏,豔陽曬得人頭昏腦脹,曬得兩旁稻田金光閃閃,更曬出了男人對於無知未來的亮麗心情。
若說在這座山下小鎮有什麼最特別的地方,那便是方舟民宿的老闆娘方諾亞了。
本來,在這偏遠山區,方圓五百里皆是農田綠野的小鎮,基本上是不會有太多外來客有興趣前來觀光的,畢竟小鎮上也沒溫泉、沒古跡,更是沒任何值得到此一遊的景點。
所以當初方諾亞在這小鎮上開了民宿,鎮裡的人幾乎是將她當個傻子般看待,即使,方諾亞是方牧師的女兒。
方世語牧師是中美混血兒,之所以會來這座山下小鎮全是為了追求方諾亞的母親而來,方諾亞的母親丁月琴是道地道地的小鎮鄉民,因緣際會到了紐約旅行一趟與方世語邂逅,旅行結束回來臺灣後,沒想到方世語千山萬水追了過來,幾番波折後終於打動丁月琴的芳心,爾後在此落地生根。
至今方世語夫婦兩人的愛情故事仍舊為小鎮鄉民津津樂道。
方氏夫妻生性熱情友善,方諾亞薰陶于父母的家庭教育,擁有非常溫柔並善解人意的心,本來一直在外地求學的她已取得音樂老師的教師證,鄉民們預計她應該是會在大都市里一展音樂長才闖出好前程,沒想到她卻義無反顧地說自己想在家鄉開一間民宿,然後,就這樣窩在山下小鎮再也不外出了。
熱心的鄉民們都很擔心方諾亞是不是就此小姑獨處下去,畢竟山下小鎮裡老的老、幼的幼,年輕人都出外打拚去,哪裡來合適的物件能讓芳華正盛的方諾亞談戀愛或是相親。
方牧師夫妻卻也不著急,一味順其自然地說著只要女兒開心就好,然後放縱熱情鄉民們在熱鍋裡著急翻騰,直到嚴老師的出現。
“我說嚴老師,今天家庭訪問都做完了啊?”經過方舟民宿的熱情阿伯問。
被攀談的男人頓了下步伐,僵硬地點了點頭,眼神不自在地飄向民宿門內的庭園。
“嚴老師,亞亞在裡頭澆花除草應該很熱吧,你手上那杯飲料是要給她喝的?”另一名熱情大嬸八卦魂模式啟動,見男人被問得漲紅了臉,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不斷被虧的斯文男人臉紅紅,雖說心裡直想要往民宿裡頭走,但想起今天下午去阿甘伯家家庭訪問時看見的那一盒巧克力,不禁遲疑了步伐。
嚴季倫心知肚明,方諾亞只把他當成朋友一般看待。
他知道他不應該感到氣餒,畢竟方伯伯曾經笑說自己也苦苦追求方伯母多時才打動佳人芳心,遑論他來這山下小鎮教書與方諾亞相識只有短短的半年。
即使他和方諾亞相處的時間極短,但方諾亞的溫暖與溫柔卻莫名地觸動了他的心,他本來以為自己不會如此深陷,要不是他初來乍到時接受到太多方諾亞的幫助,還有在山上小屋中與方諾亞的獨處讓他喜歡上了她的美好,他萬萬不會因此而情陷,即使他曾有過可以調回大都市學校的機會,但最後還是放棄,決定留下。
“我說嚴老師,你就快進去吧!”熱情阿伯見嚴季倫杵著不動,連忙往他背後推了一把。
嚴季倫被推了一個踉蹌,一時不穩撞上了民宿的鏤花鐵門,匡啷的聲響立刻引起裡頭澆花女人的注意,嚴季倫狼狽又局促,無奈地露出苦笑,對身後正捂嘴竊笑的鄉親們露出沒轍的表情。
方諾亞見狀只是淡淡扯開嘴角,朝嚴季倫揮了揮手邀請他入內。
嚴季倫盡力忽視身後熱切的好奇視線,挪動步伐緩緩朝方諾亞邁進,只是隨著距離愈近,他耳根子便燒得愈熱,近佳人情怯啊他!
尤其方諾亞正笑彎了一雙眼眸直瞅著他。“嚴老師,今天不是要做家庭訪問嗎?怎麼有空來我這裡?”
山下小鎮住的也就那麼些人,消息四通八達誰也瞞不過,今天不知被問過幾遍的嚴季倫還是很有耐性的回答,“我最後一站是去阿甘伯家,但是阿甘伯不在家,聽家裡的人說阿甘伯要過來民宿,所以我就轉過來你這裡等他。”
“原來是這樣啊。”方諾亞笑著點點頭,再轉頭繼續澆花的動作。“屋外太陽大,你要不要先進去屋裡等呢?我想阿甘伯應該很快就到了。”
“沒關係,我不怕太陽曬。”想在這裡陪著她的念頭勝過了被陽光荼毒的刺痛感,嚴季倫傻傻笑著,就杵在離她五步遠的地方凝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方諾亞聞言立即轉頭睇向嚴季倫,見他白皙斯文的臉龐被夏陽曬得滿臉通紅,不由得蹙眉關心,“嚴老師,我有戴帽子還有防曬所以不怕太陽曬,現在紫外線很強,曬久了對你的皮膚不好的,你先進去等吧,阿甘伯到了我會出聲喊你的。”
總是如此,即使他千方百計想要留在她身邊,還是會被她婉拒而拉遠了彼此的距離。
方諾亞雖然看似溫柔親切,平易近人,但那淡淡透出的疏離感卻總是讓人無法進入她的內心世界,猶如他。
正當嚴季倫說不出任何理由拒絕,有些不情願地走向屋內時,那由遠漸近的鐵牛車引擎聲頓住了他的步伐,也拉回了方諾亞的視線,兩人默契地相視一笑,方諾亞口吻帶笑,“看來阿甘伯到了,嚴老師你還是在這裡等他吧。”
嚴季倫才點頭說好,門外的引擎聲嘎然而止,阿甘伯宏亮的聲嗓也跟著傳了進來。
“少爺,這裡就是方舟民宿,剛才都沒有問你是要來這裡住幾天啊?”
少爺?庭園內的兩人聽見阿甘伯在與人說話,疑惑的同時將目光投向大門口處。
就見阿甘伯與一名陌生男人一前一後踏入方舟民宿,嚴季倫見那男人邊環顧著民宿四周的環境,一邊回答,“幾天啊,我也不太確定欸,因為我剛好休了一個長假,如果覺得這裡的環境還不錯的話,應該是可以住上兩、三個禮拜吧。”
“蝦毀?住到兩三個禮拜?這裡住一個晚上價錢雖然很便宜,但是住兩三個禮拜也會花上你很多錢欸。”阿甘伯誇張的瞪大雙眼,看著身邊這位瀟灑的外來客邊走邊欣賞民宿的花草樹木與環境。
言上邪聽到後忍俊不住的勾唇笑開,那笑起來的模樣好看極了,讓阿甘伯幾乎是停下腳步欣賞起他的笑臉,就連嚴季倫也同時在心底讚揚起男人的俊美。
接著言上邪愉悅的說:“阿甘伯,我是收到方舟民宿寄來的E-mail裡提到,最近有特別優惠的住宿方案,又覺得這裡環境不錯,所以才選擇這裡渡假的,你放心,不會花我很多錢。”
優惠住宿方案?民宿最近有做什麼活動嗎?嚴季倫疑惑蹙眉,盯著男人過分好看的面貌,心裡突現疙瘩,往身後的方諾亞看去。
只見方諾亞表情僵硬,整個人幾乎呈現空白出神的狀態,那模樣不像是被男人好看的外貌震懾住的反應,但又無法形容是哪裡不對勁?
“喔,原來亞亞最近在忙的就是這個喔,難怪整日見她忙東忙西的整理這整理那!啊對啦,那邊那個戴著斗笠的就是這間民宿的老闆娘亞亞啦。”阿甘伯領著言上邪朝方諾亞邁去。
言上邪隨著阿甘伯的介紹望向了方諾亞,整個人亦在瞬間呈現走神狀態,恍惚的模樣竟與方諾亞相差不遠。
兩人……認識?嚴季倫抿嘴,想問卻不敢問出口,只因他們互相凝視的氛圍中有著太多莫名的曖昧。
直到男人主動開口,打破了那僵凝的沉默。
“我認識你嗎?”
方諾亞聽見他的話,連忙整頓神情,回道:“我……”她清了清嗓子,抑住喉間強忍的疼痛。“很抱歉,你不認識我。”
是的,不認識,他不認識她。
這是最正確的答案,卻也是最令她揪心的答案。
“你好,我叫言上邪。”
我知道。這三個字在心底低語,但方諾亞卻沒勇氣說出口,想起剛才他大剌剌地朝她伸手自我介紹的那刻,她深吸了口氣,發酸的心猛地揪住,挫敗地直想掉淚。
分明已經做好了無數次的心理建設,但再見到他的這一刻,她還是滿腔激動的想要緊緊擁抱他,告訴他她多麼開心能再與他相見。
只是,她膽怯。
因為他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全因三年前的那場車禍。
而如果不是她,那場車禍他其實是可以避開的,那麼他就不會失憶,更不用承受一切的苦痛。
“老闆娘?老闆娘?”借了電話和修車廠聯絡完後,言上邪一轉身就見沉思的民宿老闆娘文風不動地杵在他身後。
雖然他在轉身那一瞬被沉默的她給驚嚇到,但下一秒回神過後見她似乎是想事情想出神了,他也就好整以暇的開始觀察起她來。
初見她時的剎那恍神至今仍教言上邪很是在意,但人家到底說了是不認識的,他也就不方便再追究,只是民宿老闆娘的模樣……說實在的,與他想像中的有相當大的出入。
這讓他想起了他收到的電子廣告信內容——
如果上帝在今天告訴你,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想要帶著誰一起走上方舟?
言上邪就是被這一句話吸引住了,他以為寫出這句話的人、住在這個偏遠小鎮的人,會是個氣質純樸溫善,長相斯文娟秀,戴著細框眼鏡,談吐溫柔的女人,直到方諾亞出現在他面前,徹底打翻了他的想像。
她膚白勝雪,五官立體優美,雙眼嫵媚動人,左眼角下那顆小痣隨著她的流轉顧盼點綴出性感的氣息,即便她僅是隨意紮起馬尾、身穿白T恤和刷白的牛仔褲,還是無法掩飾她的明豔動人。
在這放眼望去都是山,活脫像是世外桃源的地方,這長相美麗的女人完全與這方天地產生極大的矛盾。
這般出眾的女人,倘若是在臺北街頭巧遇,他甚至會考慮主動上前詢問她是否有興趣當模特兒。
見她仍在神遊,言上邪伸出五指在她小臉蛋前晃了晃。“老闆娘,老闆娘。”見她依舊無動於衷,言上邪清了清嗓子正打算提高聲調再喊,但方諾亞卻像是被人解穴一樣,突地抬頭與他正視,讓他頓時啞口。
她的眼神,讓他忘了言語,而她卻先開口提出了問題。
“所以呢?你要在方舟上待一百五十天嗎?”
那眼神承載了太多他所不明白的情緒,言上邪莫名的感到心傷,他壓抑那吊詭的感受,努力找回語言能力,更儘量不讓自己去咬到舌頭地發問:“呃?什麼一百五十天?”
“大洪水淹沒土地整整一百五十天,你沒帶你想帶的人上方舟?”她狀似不經意的提問。
他被她的問話逗笑了,內心一掃方才的陰霾,回道:“我想帶的人只有我的家人,但我的家人現在正分處於世界各地,要把他們全帶來可能有點難度喔。”
她偏頭再問,卻是問得犀利,“是嗎?我以為你會帶洪雪鈴來渡假呢。”
聽到洪雪鈴三個字,言上邪撫額長歎,睨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喔,連你也提她,看來八卦的影響力還真是無遠弗屆啊。”
“她不是你的未婚妻嗎?”方諾亞輕輕淺淺的再問,那口吻彷佛是屏住了氣息。
“我連我是她的未婚夫都還是記者跑來告訴我才知道的,拜託這件事就別再提了老闆娘,看來要在臺灣找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還真難吶。”他大歎。
“是嗎……”她的笑容像是發自內心的快樂。“那請問言先生現在可以和我去辦Check in了嗎?”
言上邪有點被她的反差態度給弄懵了。“呃……可以,那請問我真的需要入住一百五十天嗎?”
領著他走向民宿大廳的櫃檯處,她語氣俏皮輕鬆的回道:“如果願意的話,你想住三百天都好。”
“老闆娘你還真是幽默。”言上邪乾笑,從皮夾拿出證件遞給她。“如果我哪天決定退休的話,也許可以考慮來這裡住三百天。”
剛才坐阿甘伯的鐵牛車一路欣賞小鎮風景,是真心覺得這裡的環境實在很適合退休生活。
她莞爾,接過了他的證件,瞄了一眼證件上的大頭照,下意識以指腹留戀輕撫,那是她記憶中的模樣……髮型、眼神……
“老闆娘,我知道我長得很帥,可是你這樣看照片比看本人還要入迷就有點失禮了喔。”言上邪出聲揶揄,雖然覺得她的舉止怪異,心裡卻是不討厭的,反而還有點沾沾自喜,他甚至開始覺得自己也和這老闆娘一樣詭異了。
還是他們根本就認識?在他失憶之前?
“我只是覺得你照片中的模樣看起來很像我的大學同學而已。”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方諾亞連忙出聲反駁。
“是嗎?有人會長得和我很像?”他摸摸臉皮。
方諾亞只是眼睛彎彎地淡笑不語,並繼續手邊Check in的工作。
見她沒回話,言上邪只是聳聳肩沒再將話題繼續,他開始認真環顧方舟民宿的環境,剛才在戶外庭園因為阿甘伯和嚴老師的關係,讓他只能匆匆流覽就被方諾亞給帶了進來,他瞄向坐在大廳正與阿甘伯進行家庭訪問的嚴老師,看見阿甘伯正襟危坐的模樣,腦海突然浮現阿甘伯說的那一盒巧克力。
噗哧!
他忍不住笑了,接著不意外收到了方諾亞瞟來的疑惑目光,只是他選擇揮了揮手示意沒事,並不想將那盒巧克力的事再拿出來說嘴讓氣氛尷尬,他將目光投向戶外庭園,想起了剛才方諾亞正在澆水維護的景觀庭園。
那些像是經由專業園藝人員修剪而成的景觀盆裁,一個個呈現出非常活躍的姿態,由兔子、松鼠、狗、貓、鳥等綠色園藝圍繞著一座木造的方舟,用心打造的場景讓人彷佛置身於聖經故事裡。
言上邪眼神透出讚歎欣賞,問:“外面那些園藝是你自己設計的嗎?”
方諾亞將身分證遞還給他,彎起嘴角回道:“是啊,這裡是方舟民宿嘛!總得要有個故事的輪廓出來啊。”見他眼神透出驚奇的贊許,她又繼續說:“不過那些小動物不是我修剪的,是我爸爸,他除了是牧師之外,也很專精於園藝設計,那些全是經由他的巧手修剪而成的。”
“有機會一定要和令尊碰面。”他點點頭,將證件收好,心裡正想著這一家人真是相當虔誠的神愛世人,正準備回頭提起放置於地上的行李時,耳邊突然傳來方諾亞那輕柔略帶磁性的嗓音。
“主啊,請禰賜予言上邪先生這趟旅程將充實著無限的精彩快樂,祈禱他將走過的每一步路,在他腳下皆盛放一朵花,請用這朵花美麗他的生活,芬芳他的際遇,阿門。”
柔軟的呢喃輕若柳絮,卻重重敲擊在他心坎上。
好似在他過去的生命裡,也曾經有過這樣一個聲音,真摰地為他祈禱祝福。
他恍惚瞪著方諾亞掀起的眼睫,彷佛在那濃濃眼扇下看見一道似曾相識的靈魂,正一眨也不眨的與他對視。
“老闆娘,有人說過你的禱告文很讓人感動嗎?”他問。幾乎是屏息的,不敢太確認心底那陌生又熟悉的騷動是什麼。
她微愣,思緒飄至遙遠彼端的記憶漩渦,懷念,卻滿心惆悵。
“有,那人也是和你說過一模一樣的話。”她回。輕輕的,不敢說得太用力,就怕一用力,眼淚就再也忍不住掉下來。
—— 同學,有人說過你的禱告文很讓人感動嗎?
其實在她心中深深覺得,他的名字、那首漢代古詩,更令她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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