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所以升學及各類體育強隊聞名的私立高中，放學後的校園依舊熱鬧，操場上，各個運動校隊正在進行訓練，籃球場上追著球跑的熱血少年、練習揮棒以及投球的棒球校隊，社團教室里也有活動。
遠離熱鬧的操場，在校園西側，被樹齡八十的老茄苳木圍繞著的是棟老舊的木制建築，有著日式的延廊和拉門，里頭鋪設榻榻米，盡管盡力維護得干淨，仍無法掩去破敗的斑駁，這里是跆拳道道場。
夕陽斜斜的灑了進來，照亮了東側的玻璃櫥櫃，玻璃擦得發亮，能清楚看見里頭擺滿了全國冠軍、國際知名大賽的各式獎杯，獎杯上頭刻印著比賽的年分、得獎人的名字，這是屬于跆拳隊的驕傲和榮光。
然而這樣的榮景從五年前開始便停止了，這些年來，跆拳隊沒有再拿下任何一座獎座，沒有得獎，學校願意提供的經費也跟著變少，僅能維持跆拳隊運作，可是再多就沒有了，更別說想要修繕夏熱冬冷的舊道場。
一個身著紅色全套體育服，綁著高尾，體態高-健美的女老師，拉開了道場的拉門，探頭一看，她那兩道充滿英氣的眉毛立刻皺了起來，帶有朝氣的五官被暴戾之氣破壞殆盡。「嗯？那群臭小子呢？」這個時間學生應該在練習，可是道場內卻空無一人。「好啊，居然敢偷懶，臭小鬼你們死定了！」她將袖管折到手肘處，在道場四處尋找校隊成員。
金多賢，二十八歲，有個韓味十足的名字，可確實是道地道地的台灣人，她是這所私立高中的體育老師，任職快三年了，也接手欲振乏力的跆拳隊三年。
雖然是女老師，可對付從五年前起就成為校園問題學生集團的跆拳隊，她可是很有一手的，那就是—比他們強，讓他們服氣，這年紀的孩子在懂道理之前，只懂得用力量的大小來區分強弱。
金多賢踏出道場，直覺往右拐，因為道場里的空調壞了，學校一直沒有請人來修，而男孩子們都怕熱，通常會躲到最高大的茄苳樹下乘涼，或許還有偷抽煙的可能……想到那些臭小子可能背著她抽煙，她馬上感覺到自己的拳頭硬了。
果然，她看見那群臭小子就躲在巨大的茄苳樹下，一個迭著一個，舉止鬼鬼祟祟，對著校園的某一處探頭探腦的，根本沒注意她的到來。
「有什麼好看的！都不用練習了？！」金多賢站在少年們身後，聲音宏亮地喝道。
「噓！」原本直視前方的少年們馬上回頭，要她噤聲。「別吵！」
「蛤？」竟敢叫她別吵？！這些小子真的找死！金多賢瞇起眼眸，舉起她硬硬的拳頭，就要往他們頭上敲下去時，聽見了關鍵詞—
「學妹跟林博仁告白，好好喔……」
正值青春期的少年羨慕極了，眼巴巴的看著前方樹下那對僵硬的少年以及靦的少女。
「告白？真假！」金多賢的拳頭馬上松了，她興奮的表情跟那些少年沒什麼兩樣，她還跟學生們搶位置看好戲。「在哪兒？怎麼不早說？啊浮—是競技拉拉隊的新成員，博仁這小子這麼好運！」
一顆又一顆頭從粗狀的樹干後方探了出來，站在樹下的少年少女當然注意到那群討厭的電燈泡了。
「多賢老師怎麼來了？」體態嬌小的拉拉隊成員臉紅不已，可是也沒有跑走，依然站在林博仁面前。
「嘖，他們很煩耶！」林博仁說是這麼說，但其實他害羞又開心。
自從被可愛的學妹叫出來之後，他就收到同伴們羨慕的目光，讓他的自尊心瞬間膨脹滿足，更別說對方還是他這學期開始暗戀的學妹，而且還主動向他告白，他怎麼能不暗爽？
可是那群看熱鬧的家伙中，居然還有跆拳教練金多賢，那個女人最煩了，等等肯定會一直鬧他，吼。
「那……你的答案呢？」喜歡都說出口了，還沒得到響應，女孩有些心急的追問，「我喜歡你的認真，你每天都很努力的練習，我每天早上都看見你跑操場，我、我想每天跟你一起回家，你比賽的時候給你專屬的應援……」喜歡令她無所畏懼，大膽告白，用力去愛。
「啊浮浮浮！」給你專屬的應援……這種可愛又熱情的告白，連金多賢聽了都要瘋了，她用力抓著身前男學生的肩膀，激動低吼。
跆拳隊員們也跟著興奮嘶吼，「好可愛啊浮浮浮浮—」
「我、我也喜歡妳，其實從妳一入學我就注意到妳了，妳很活躍，我也發現我的每一場谷賽妳都會到，就算我輸了，妳還是很努力的幫我加油，我很感動……我……請妳跟我交往。」
學校的拉拉隊是出了名的，每年都會出國比賽，是各大小谷賽的常勝軍，每個隊員都是精挑細選的，運動神經超好，最重要的是，每一個人都長得漂亮可愛，學校里哪個男生的眼楮不盯著拉拉隊的成員呀？
至于跆拳隊呢，是學校運動校隊中成績最差、最邊緣的，成員不是問題少年，就是成績不理想的學生，沒有人敢去肖想校園地位前段的拉拉隊員，因為籃球隊、棒球隊、足球隊，還有學生會的學霸們都搶著要追求她們，根本輪不到跆拳隊。
可是現在，人家可愛的女孩子都這麼主動了，他還有什麼好裝的？
林博仁臉紅腦熱，伸出顫抖的手，用力握住女孩小巧縴細的手，用著劈木板的聲勢，從丹田發力，大聲說道︰「我會珍惜妳的！請當我的女朋友！」
「喔—」圍觀的少男們吼聲連連。
「喔喔喔……」金多賢也跟著吼叫，居然無半點違和感。
「請、請多多指教。」害羞的少女點了點頭，漂亮的臉蛋上滿是羞澀和喜悅，她沒有甩開林博仁的手，滿眼閃亮的小星星。「今天要一起回家嗎？」
「嗯嗯嗯嗯嗯。」林博仁忙不迭的點頭，全身熱到不行。「當然要！」
想到長到十八歲總算交女朋友要約會了，他就忍不住笑得像個傻瓜。
少男少女手牽著手，看著對方的眸光滿是愛心，旁若無人的說好等一下要一起回家。
「那我不打擾你練習，我六點在校門口等你。」女孩依依不舍的松開了手。
林博仁難掩惋惜，但是練習重要。
離開前，女孩使出強大的攻擊，「博仁，練習加油喔！」她握著拳頭，擺出加油的姿勢，模樣可愛到不行。
林博仁被直擊了，撫著激烈跳動的心，依依不舍的看著剛確定交往的女朋友像只鹿般飛奔而去。
少女漫畫般的場景，讓看好戲的同伴們羨慕嫉妒不已，可愛的學妹離開後，見林博仁還是那副痴迷的模樣，小伙伴們的嫉妒化為了憤怒。
「賤人！居然先脫魯，不合群！」一群人蜂擁而上，用拳頭幫脫離單身的同伴慶祝。
「哎喲哎喲，干麼啦！」林博仁現在有愛的護盾，這些攻擊全都被反彈化解，一點也不痛。
金多賢不是食古不化的老師，她常跟學生打成一片，心愛的學生談戀愛了，她當然為學生開心，她雙手扠腰，站在樹下看著男孩子們打成一團，嘴角不自覺上揚，但是為什麼，她有點嫉妒呢？「嘖。」
十八歲戀愛啊！男朋友和女朋友手牽著手，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嗚，太羨慕了，她從來沒有這樣的經驗！
林博仁是她倚重的跆拳隊隊長，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越看越覺得這小子一點也不可靠，陷入愛情中笑得像傻瓜的模樣，怎麼那麼惹人厭呢？
「好了，別鬧了，現在都幾點了？快點回道場練習，你們這些臭小子，別想給我開小差！」金多賢中氣十足地吼道，在一群小鬼魚貫往道場走時，她一個一個踢他們的屁|股，舉動十分豪邁霸氣。
當她看向走在最後面的林博仁時，她馬上咧嘴而笑。
「教練？」林博仁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高一是不良學生的他，太了解她這樣的笑容有多假，那時她在校外抓到他抽煙、逗留不良場所，就是用這個表情靠近他……然後把他電得慘兮兮。
「我都看見了，行啊，我的學生被那—麼可愛的女孩子告白，我好開心啊！」
「教練妳、妳想干麼？」林博仁防備的瞅著她。
「什麼態度，我為你開心啊！」金多賢笑咪咪的，豪邁的伸臂勒住他的頸子。
「教、教練，有話好說……」他覺得快不能呼吸了，臉色潮紅，痛苦地求饒，「有話好說啊！」
「我跟你說啊，身為第一個脫魯的，你又是隊長，你最好給我以身作則，戀愛也不能荒廢練習，你說對吧？今天就跑三千吧！」說完，她才松開了手。
「三、三千？教練，妳該不會是遷怒吧？難道妳約新來的物理老師吃飯又被拒絕了？」
對戀愛有憧憬但一直都無法如願的金多賢，一直以來都跟這群想女友想瘋的少年們同病相憐、互相傷害。
聞言，她的臉一垮，恨恨的瞪著他。「又？」這個字彷佛一把刀插在她的心上。
「沒沒沒沒，我什麼都沒說，是他沒眼光！」林博仁連忙改口，說好話巴結感情跟他們這些少年一樣脆弱的女老師。
「五千。」來不及了，金多賢瞇起眼，涼涼地道︰「反正有可愛的女朋友幫你拿毛巾、遞水壺，還有專屬的應援嘛，是時候表現一下給可愛的女朋友看，加、油、啊！」她連拍了他寬厚的肩膀三下，一下比一下用力，看著他樂極生悲的模樣她就覺得舒爽。
不再理會他，她徑自踏進道場，進行每日的訓練。
「小心眼耶！」林博仁沒好氣的對著愛記恨的教練背影抱怨。
但想到等等去操場跑步，就能看見可愛的學妹女友練習，還有他跑得累的時候，學妹會拿有她香氣的毛巾幫他擦汗，他馬上又振奮起精神。
「跑就跑，誰怕誰！」愛的力量，無所畏懼，正好表現給女朋友看，輕輕松松跑五千公尺，小Case！
傍晚六點，夕陽已經完全西下，天空也變得暗沉。
「老師再見！」
「教官再見！」
結束社團活動、校隊訓練的學生們，在師長的督導下，準時六點離開校園，金多賢也是押著學生出校門的督導老師之一。
「明天星期六，讓你們睡到九點，九點半！我要看見你們穿好道服坐在道場里啊！」抓學生們出校門時，金多賢不忘叮嚀，怕他們忘了明天的練習。「別遲到啦！」
當她一如以往，正要順「腳」踢那群臭小子的**時，看見穿著拉拉隊制服的可愛小女生就站在校門前，她馬上把腳收了回來。
「女朋友在等你，今天就給你面子。」金多賢自認是個上道又新潮的老師，受學生愛戴不是沒有原因的，看看，她這不就放過林博仁了嗎？給他在女友面前留點面子。
剛與可愛學妹交往的林博仁向金多賢投去一記感激的眼神。「教練，謝了！」隨即見色忘友的丟下一干伙伴往學妹沖去，牽著她的小手，兩人甜甜蜜蜜的離開。
「我也想要女朋友！」那閃到不行的畫面，閃瞎了跆拳隊其他的單身狗，眾人又羨又妒的鬼叫著。
「閃屁！」金多賢後悔了，她剛剛應該要用力踹下去才對，她才不要看學生得意的嘴臉呢！
可惡！她要吃大餐撫平受創的心靈。
不過吃大餐當然要找朋友一起……倏地，一張斯文清俊的臉龐躍入腦中，她算了下時間，她記得那家伙是今天的飛機回來，現在人應該已經到了吧？
叭叭！
突然傳來的汽車喇叭聲拉回她的心神，她抬起頭，就見對面停著一輛白色的凌志轎車，駕駛座的車窗緩緩下降，露出一張她很熟悉的臉。
「唐曄！」金多賢雙眼一亮，不自覺咧開嘴大笑，又驚又喜，她看了看左右，確定沒車便快步穿越馬路。「你回來啦！」
唐曄有張干淨的臉龐，斯文的五官、細長的眼楮，給人聰明的感覺，即使他並未下車，也散發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場。
一股令人很想接近，但卻有堵無形的牆令人望之卻步的氛圍，唐曄總是給人這種微妙的距離感，但這種距離感不存在于金多賢眼中。
「我正想到你耶！」她直爽又大方地道，也沒問他為何會來這里，自顧自的又道︰「我心情太差了！」
「怎麼了？」唐曄已經很習慣金多賢這種說話方式，關心地問︰「誰又惹事了嗎？」
他直覺想到是學生讓她不開心，她雖然不是導師，但是對自己帶的跆拳隊學生可是相當愛護的，他們要是有什麼狀況，她一定第一個跳出來幫忙。
「沒人惹事，是博仁那小子讓我太不開心了，你知道嗎，他今天被告白耶！」金多賢有些激動的道。
「原來如此。」原來是學生戀愛她被刺激到了啊，真是個呆子，不過她沒遇到什麼麻煩事就好，他的心一松，微微一笑道︰「我今天下午才剛回來，打妳手機妳沒接，我就直接來學校找妳，既然妳心情不好，要不要一起吃飯？我還沒吃呢，吃完我送妳回家，正好要給妳的東西也在車上。」他指了指後座上的袋子，那是他這趟出差買給她的紀念品。
「你在飛機上也沒吃嗎？」她眉毛一揚，她記得他是從英國飛台灣，十幾個小時他都沒吃東西嗎？
「不合胃口，沒吃多少。」唐曄含蓄地道。
「就知道你這家伙挑嘴。」金多賢太了解他了。「你的身體那麼不好，長途飛行又什麼都沒吃，要是餓壞了怎麼辦？你等我！」她隨即轉身跑向學校，同時又高聲喊道︰「我馬上出來，我們去吃飯，我有一堆話要跟你講！」
看著她活力十足的背影，以及見到他時那瞬間一亮的神情和燦爛的笑容，時差還未調整過來的唐曄，疲憊一掃而空。
她還是老樣子，風風火火的，可是聽見他狀似不經意的說起他還沒吃晚餐，她就表現出很在乎的樣子，還說她有一肚子的話要跟他說，很好，看來她並沒有因為他出差兩個月，就忘了他是誰。
「曄、曄哥，你回來啦！」還沒離開的跆拳隊成員看見唐曄，都乖乖的來打招呼。
「嗯。」唐曄斂起笑容。「都過得好嗎？」他的語氣優雅淡然，但是看不清情緒的雙眸卻令人心生畏懼。
在這群曾經逞凶斗狠、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眼中，這個英俊貴氣斯文的男人其實是披著人皮的惡鬼，他們都很清楚他才不是真的關心他們過得好不好，而是在問有沒有發生他需要在意的事。
其中一個男孩抹了抹臉，小心翼翼的道︰「這學期新來一個物理老師，教練約他吃飯，被拒絕了……」說完，他根本不敢去看唐曄的臉。
「這樣啊。」唐曄眼中快速閃過一抹光，但他的語調仍是淡淡的，「我知道了。」他瞟向那群在他面前乖得很的男孩們，提醒道︰「時間不早了，快回家吧，別在路上逗留，明天早上九點半，別遲到了。」他稍微頓了一下，微微挑眉補充道︰「我也會到。」
就算是假日，跆拳隊也會來練習，這一點唐曄是知道的。
「是！」
聽見最後那四個字，男孩們都嚇死了，根本不敢再搞鬼，紛紛立正站好，大聲喊是，然後用最快的速度往回家的路上飛奔。
想他們第一次看見這斯文又貴氣的男人來道場「幫忙」時，他們對他是輕視又挑釁的，結果全輸在這男人的手下，他下手可是比金多賢還要狠的。
從那時候起，少年們都很懼怕不時會來「幫忙」的唐曄。
唐曄坐在車上，耐心地等。
看著魚貫走出校園的高中生，每次到金多賢任職的學校接她，都會讓他回想起當年那個跟她開始有所交集的初秋。
那至少是十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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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9 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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