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零零八年六月。
豔陽高照,臺灣的六月天熱得讓人連一分鐘都無法待在戶外。
蟬鳴唧唧,震耳欲聾,紅燦燦的鳳凰花佔滿枝頭,把耀眼的綠排擠到焦點外。
不過,這麼熱的天,操場上還是有不少學生在拍照,年輕的臉龐帶著不解世事的燦爛笑靨,各種搞怪的表情動作,一陣一陣的YA、笑聲、尖叫聲不時傳來。
今天是莘辰高職的畢業典禮,這個學校最有名的是服裝科和餐飲科。
每年的畢業典禮過後,緊接著會有兩個展,一個是在禮堂表演的設計展,一個是在餐飲大樓辦的金廚展。
金廚展會由應屆畢業生當場製作糕點、甜食,以及中西餐點,因為規模盛大,往往吸引不少五星級餐廳到此徵選新進員工。
設計展的目的和金廚展一樣,除替學校增加知名度之外也有幫助學生順利進入職場的意思,因此每屆的畢業生都會卯足全力籌備這重要的展演。
而閔鈞之所以出現,理由是——他的父親是莘辰高職的校董。
陸家是辦教育出身的,從閔鈞祖父母那代就是,但比起教育業,下一代更喜歡從商,因此現在提起陸家,大家只會聯想到億新百貨。
打不打算挖掘新人進公司?當然!否則幹麼浪費時間坐在這裡?
不過閔鈞並沒有抱持太高期待,畢竟這只是高職畢業展,對於設計這種能力,短短的三年培養不出成熟度足夠的設計師。
更何況現在的臺灣年輕人,比起能力更看重學歷,恐怕這批畢業生有八成以上會繼續升學。
展覽尚未開始,手機叮一聲響起。
有信?閔鈞打開郵件瞄一眼,是父親寄來的,他不耐煩地關掉。
三秒,電話鈴響,他直覺認為是父親打來確認的,看一眼來電名字,發現不是,他笑了,接起電話。
「喂,哥,我找到適合的辦公室,你什麼時候過來看?」陸閔泱興沖沖說道。
「多大?」
「扣掉公設還有二十坪。」
才二十坪?閔鈞皺眉。
電話那頭急忙解釋。「哥,我們的資金不多,公司剛開始,五部電腦、五張桌子,再加上一個小會議室就夠用。」
「知道了,把照片、地址傳給我,我找時間過去。」
「要快點決定,不然會被人搶走。」
「好。」閔鈞剛掛掉電話,禮堂的燈光瞬間暗下。
表演開始了,音樂從四面的立體音響中傳出,幾秒鐘後,舞臺燈亮光起,八名表演者已經在舞臺中央站定。
第一個主題是「睡衣」。
首先登場的學生戴著髮箍、大眼鏡,眼鏡遮掉半張臉,手裡抱著一只玩偶,她穿著一件用各種深深淺淺的黃色布料拼接剪裁的睡衣,船形領、七分袖、長度到膝上十五公分處。
照理說這樣的衣服穿起來不會舒服,但不知道為什麼,整件衣服看在閔鈞眼裡就是感覺舒服。
女孩笑得很開心,走到舞臺前端時,她拿下眼鏡把眼鏡架玩偶的鼻子上,對著臺下觀眾眨右眼嫣然笑開,這一笑,臺下所有人都用力鼓掌,拚命叫好。
陸閔鈞清楚,為什麼指導老師把她排在第一個出場。
這麼漂亮的女生,全場的年輕男孩當然會為之瘋狂,就算將來她不做本行,當模特兒也能紅。
她是校花吧,他沒猜錯的話,走過開場,她還會再走壓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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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堂外面搭出一個很大的休息室,學生的包包和表演服裝都擺在裡面,隨著表演越接近尾聲,裡面的人和物品就越少,大家都急著跑到外面拍照。
莊語萱坐在化妝鏡前,身上穿著純白色的婚紗,這是她最後一套表演服,她已經上臺四次,為製作這套禮服,她把高中三年賺的錢全燒光了。
很貴,但很值得,指導老師看到她的作品後,說:「一定會有廠商對妳感興趣。」
認識的老師都誇她有天分,但語萱不打算唸大學,她想先賺錢,洗過履歷、磨好技術後再申請國外的設計大學,她認為時尚流行這門專業應該多看、多走、多認識不同的文化。
不過,表演都快結束,陳立嘉怎麼還沒出現?
語萱有些不愉快,接連打二十幾通電話還是沒有人接,怎麼搞的,不是老早就約好要來看她的嗎?
媽沒來,陳立嘉也沒來,辛苦那麼久的事,突然間覺得……唉,她很想和最親近的人分享成就呀。
陳立嘉是她的男朋友,從國中二年級他們就是公認的一對,媽不同意她交男朋友,但陳立嘉對她實在太好,好到就算是暗渡陳倉,她都想和他在一起。
陳立嘉很帥、很溫柔、講話很幽默,雖然有點慵懶、有點驕傲,雖然有不少女生包圍在他身邊,雖然有一些些的小氣……不過她從沒有變過心。
原則上她是個很執著的女生,凡是認定了就很難改變,所以兵變這種事,她大概沒有能力實行。
「有沒有看到凌珊珊的肚子?腰圍繃死了,我聽說她跟小楚借錢要去夾娃娃。」
一陣耳語傳進語萱耳裡,她心臟一提,珊珊?怎麼可能?
凌珊珊是語萱最要好的閨蜜,語萱欣賞她的積極進取,欣賞她想要什麼都會用盡全力去爭取,她但願自己能夠和珊珊一樣,勇敢一點、說話大聲一點,不要那麼害怕得罪人。
其實她們的本質很像,一樣驕傲自負,一樣堅持固執,一樣對成功有高度想望才會成為好朋友,只不過兩人表現出來的大相逕庭,語萱是乖乖派,而珊珊是聰明圓滑派。
聽見凌珊珊的名字,莊語萱豎起耳朵仔細聽。
「怎麼可能,小楚是Gay。」A同學說。
唸服裝設計科的男生,十個有九個是Gay,但也十個有九個否認自己是Gay。
「Gay就沒有精蟲嗎?Gay就不能酒後亂性?」
「妳的意思是說,小楚把凌珊珊當成男的……上了?」
「啊不然呢,她不跟別的男生要錢,幹麼跟小楚要?是小楚天性犯賤喜歡到處撒錢?」
「凌珊珊是有多醉啊,連小楚都可以搞?」
「芳心寂寞嘛,又沒有正常男生追。」
「誰讓她一天到晚和某人黏在一起,人家是校花、她是笑話,男生看不見她是理所當然的事啊。」
「真屌!凌珊珊和小楚有孩子,以後小孩要喊小楚爸爸還是媽媽?」
莊語萱憤怒,她握緊拳頭卻不敢站起來叫她們閉嘴,只敢死命瞪住鏡子裡的女同學。
不久,凌珊珊和小楚表演完畢,兩人手牽手走下來,一面走、一面說笑。
語萱看見小楚,衝上前,很想一巴掌往他臉上巴去,但手停在半空中,臉上糾結無比就是打不下去。
她痛恨自己的膽小!
「妳幹麼?想打人哦,瘋嘍?」小楚盯著她停在半空中的手掌,皺皺鼻子,平常文文靜靜的語萱在發哪一國的神經。
「你怎麼可以酒後亂性,珊珊看起來像男的嗎?她還那麼年輕,有了孩子,你要她怎麼辦?你真的很、很渣男!」
隨著最後一聲「渣男」,她的手還是朝小楚身上打下去,雖然她的打和罵基本上不具威力,但她終究跨出一步。
凌珊珊聽懂了,臉龐浮上羞愧,她抱住語萱急忙解釋,「語萱,妳弄錯了,孩子不是小楚的,不關他的事。」
小楚也明白了,語萱是在替凌珊珊討公道,看在凌珊珊面子上好男不跟女鬥,就當自己運氣背被狗咬一口。
小楚瞪語萱一眼,從旁邊走過準備離開休息室。
但語萱快步擋在小楚面前,伸開兩手。「不可以走,你到底要不要負責任?要不要和珊珊結婚?」
語萱從小到大,被強力灌輸「要乖、要懂事、要聽話」的觀念,她根本不會吵架,與人對峙只有挨罵的分,但是今天她不可以視而不見,珊珊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必須講義氣。
「我為什麼要和珊珊結婚?」小楚睞她一眼,一臉莫名其妙。
「你做的事當然要你負責,你要是敢不負責,我就去告訴老師,讓老師找家長出面處理。」天曉得,要她說出這種話有多困難,但是為了珊珊她豁出去了。
「妳哪隻眼睛看見我做了什麼?倒楣!」呸,小楚朝旁邊吐口水去楣運。
「敢做就要敢當,除非你不是男人。」
眼見語萱執拗起來,凌珊珊一把抱住她,說:「小楚,你快走。」
但那句「你不是男人」把小楚惹毛了,他挺胸走到語萱面前,指著她的鼻子說:「這些話妳應該去告訴陳立嘉,沒錯!敢做敢當,敢弄大珊珊的肚子就要敢當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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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臺燈光再度亮起,一個美得驚人的新娘站在舞臺中央。
她穿著一身簡裁簡單卻很有設計感的衣服,沒有蕾絲、沒有珠珠,只有用手工縫製出來的玫瑰點綴在領口腰間。
很難想像這麼簡單的款式,竟可以將新娘的優點通通表現出來,那麼年輕的女孩在婚紗的烘托下,看起來典雅高貴,像個真正的公主。
這樣的衣服不像高中生的作品,如果她不是有槍手,就是有驚人天分。
閔鈞本打算中途離席的,高中的成果發表會雖偶有佳作,但不多。
促使他留到最後一分鐘的原因,是想看看自己猜得對不對?他猜對了!壓軸確實是她,校花出場,滿場的男同學都歡呼尖叫起來。
這是表演,穿著新娘禮服的她應該表現出幸福甜蜜,語萱明白,所以努力把笑容撐住,只是眼淚不受控制……
珊珊肚子裡的孩子是陳立嘉的,是她相戀五年的男朋友搞大的,並且他……選擇在今天和她分手。
方才電話終於通了,不是用自己的手機,而是用珊珊的手機打通的,這才曉得原來陳立嘉拒接她的電話。
聽見她的聲音,在短暫的震驚與沉默之後,他說:「我早已經到場了,我會看完妳的表演,我很感激妳陪我五年……」
五年?語萱不自覺地任淚水滑下。
她選擇婚紗,是想藉由表演告訴立嘉:我想穿上它嫁給你,和你一起生活五十、六十年、八十年。
她手上甚至拿著他最喜歡的白玫瑰,可是……
她和他,只有五年,而且今天就是句點。
語萱走著、笑著也哭著,她努力維持幸福表情,卻讓哀傷洩露。
閔鈞坐在最前排正中間,他看得清清楚楚,淚水折射出來的光芒閃了他的眼。
他們是陌生人,留下只是想證實猜想正確,但是語萱的淚灼了他的胸口,悶悶的,說不出的煩躁。
語萱像彩排時那樣走到舞臺正中間,一個公主式的行禮,然後將捧花往臺下拋去。
她本來打算遠遠地拋到觀眾席中央,引發一陣尖叫、爭搶,可是她沒有力氣了,所有的力氣在聽見分手那一刻被抽光,因此捧花只製造出一個小小的弧線,掉落在舞臺前方,第一排正中央的男人身上。
但燈光集中在語萱身上,她看不見誰接到花束,只在屈膝行禮後,轉身繞回舞臺後方。
她不見了,消失在舞臺上,而那束白玫瑰靜靜地躺在閔鈞膝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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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怎麼可以這樣對我?」語萱啞聲問,她忘記要乖、要溫順,只覺得胸腹間有一座火山正在爆發。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凌珊珊哭得眼淚鼻涕直流。
表演已經結束,多數的同學們已經離開休息室,只剩下十幾個動作緩慢的同學還在整理東西,發現兩人爭執,連忙跑過來勸架。
「搶我男朋友,不是故意的?挑逗他,不是故意的?和他上床,不是故意的?那什麼是故意的,懷孕嗎?」語萱氣瘋了,她恨不得抓起所有能丟的東西全往珊珊身上砸,只不過她太膽小,太畏懼爭執。
「是妳一直嫌他,既然嫌棄他,為什麼還要和他在一起?」
事情掀開,同學們都聽見了,凌珊珊覺得很沒面子,她惱羞成怒,索性豁出去也對語萱大吼大叫起來。
「嫌不嫌棄他、要不要和他在一起是我的事,妳憑什麼插手?」
「就算我不插手,他也不愛妳了。」找到說詞,凌珊珊理直氣壯。
「他不愛我,也不可以愛妳,妳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是嗎?」她以為好朋友是用來相挺的,好朋友是用來分享喜怒哀樂的,沒想到她的好朋友想要分享的,是她的男友?
「莊語萱,妳好自私,自己得不到就不許別人得到,妳口口聲聲說我是好朋友,為什麼不能成全我?」
語萱被堵得說不出話,什麼歪理啊,明明是珊珊背叛,怎麼會變成她自私?
她氣瘋了,揚手恨不得狂打凌珊珊一頓,但凌珊珊哪肯?比起語萱,她是大膽珊,從不吃虧的。
於是左手抓住語萱手腕,右手反甩她巴掌,啪!一聲清脆聲響,瞬間語萱臉頰出現一片通紅。
疼痛讓她反射地推凌珊珊一把,凌珊珊不甘示弱,用力抓住語萱的頭髮,語萱被扯得頭往後仰,慌亂中,語萱也拽住凌珊珊的馬尾,兩個人拉拉扯扯、推推擠擠,再加上勸架的同學,場面亂成一團。
這時候,被凌珊珊急Call過來的陳立嘉衝進休息室,看見混亂場景,他大喊一聲,「不要打!」
他快速撥開眾人,拽住穿著長禮服的語萱一甩,導致語萱沒站穩摔倒在地,他卻只顧著飛快把凌珊珊護進懷裡,怒問:「語萱,妳在做什麼?」
屁股上的巨痛,謀殺了她的自尊心。
她在做什麼?很難理解嗎?她在質問「好友」為什麼搶走「男友」?她在捍衛自己的愛情啊!
可是他卻推倒她……護住凌珊珊?
像被一桶冰水澆下,語萱冷透了,身體冷、心更冷,這個男人居然是她想要走過一生一世的男人?
見陳立嘉護著自己,凌珊珊有底氣了,她抬頭挺胸指著跌坐地上的語萱說:「愛情的規則不是先到先贏,而是更被愛的那個贏,立嘉愛我、我愛立嘉,我們為什麼要為一個不被愛的莊語萱放棄?
「莊語萱,妳可以知足了,第一名是妳的、冠軍是妳的、天才是妳的……所有的幸運都是妳的,我們這些人是用來陪襯妳的嗎?妳有什麼了不起?」
「我沒要妳陪襯我,成績是因為我捨棄所有玩樂得來的,妳當了我三年的好朋友,難道看不見我多努力?」
「只有妳努力,我們都在混?只有妳是天才,我們都是蠢材?莊語萱,我要糾正妳,我從來就不是妳的好朋友,我憎恨妳,是妳自己一廂情願對我好。至於,妳為什麼要對我好?妳不過是希望我當綠葉來陪襯妳這朵紅花。」
綠葉?紅花?原來……「妳在嫉妒我?」
「沒錯,為什麼男生只看見妳?為什麼老師只誇獎妳?為什麼我暗戀陳立嘉,他卻是妳的男朋友?為什麼只有妳才能得到好男人?」
「這是妳搶走他的理由?」
「哼,笑話,如果他愛妳,我怎麼搶得走,問題出在妳身上,妳卻不反省,只會批評別人,立嘉就是這樣才受不了妳。」越說,凌珊珊越咄咄逼人,沒有罪惡感、沒有羞愧,只有理所當然。
所以,全是她的錯?語萱扶著地板站起,緩緩走到陳立嘉面前凝聲問:「她是對的嗎?你受不了我才移情別戀?」
陳立嘉痛苦地望住語萱,說:「妳不要這樣,珊珊已經懷孕,我媽要我跟她結婚。」
「回答我,我做了什麼讓你受不了?」語萱非追出答案不可。
凌珊珊看看陳立嘉,再看看語萱,插話。「立嘉,快告訴她,她的計劃、她的完美主義、她的夢想……通通讓你受不了!」
「是嗎?我的計劃、我的完美主義、我的夢想通通讓你受不了?」她重複凌珊珊的話,冷冷的目光迫著陳立嘉。
陳立嘉不斷閃躲,低頭沉默。
見陳立嘉不講話,凌珊珊越俎代庖。「莊語萱,妳聽清楚,他是男人不是機器,不必為了妳的夢想拚命壓抑自己,妳大可以去找個機器人當男友,不需要浪費這麼優秀的男人。」凌珊珊鄙夷地輕笑。「賺錢計劃?升學計劃?結婚計劃?育兒計劃?創業計劃?妳那一堆計劃可以停止了,沒有任何男人受得了這種壓力,只有白癡才會娶妳!」
「妳確定?」
陌生男子的聲音傳進休息室,所有人紛紛轉頭。
在發現進來的是閔鈞時,眾人集體倒抽氣,是陸閔鈞耶!
莘辰的多數師生都認得他,幾個月前閔鈞曾經到學校演講,他是校董的兒子,也是億新百貨的接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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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演講的題目是「你敢或不敢」。
他談國外與國內的學生對於學習、人生和面對問題態度的異同。他的演講在學校造成一股旋風,成為不少學生心目中的偶像。
在演講中,他承諾推動公司內部成立基金會提供獎學金,給莘辰優秀的畢業生出國深造,這對有出國夢的語萱和凌珊珊而言是天大的吸引力。
閔鈞走到一群人當中,側眼望住語萱。
語萱呆了,凌珊珊更傻,她們沒想到他會出現在這麼難堪的場景中。
淡淡的笑意劃過閔鈞眼底,舞臺下的莊語萱沒有舞臺上的氣勢,她有點可憐、有點慘,被眾人尖叫吹捧的校花被風吹打得有些殘破,戰鬥力不強嘛!還以為天下的校花都是一樣的,一樣驕傲、一樣自負,一樣睥睨天下,無人能夠欺負。
他同情弱者,於是伸手把語萱拉到自己身邊,再問凌珊珊一次,「妳確定只有白癡才會娶她?妳確定躲在後面讓兩個女人為自己決鬥的男人,叫做優秀?」
閔鈞的問題讓凌珊珊無法回答。陳立嘉當然是優秀的,已經有經紀人看上他,他早晚會在演藝圈發光發熱,但比起陸閔鈞……他怎麼還優秀得起來?
不過,她被高高在上的陸閔鈞討厭了嗎?獎學金她沒分了嗎?
悔恨交加、澀意湧上,她怎麼這樣倒楣,為什麼好運都輪不到她?她無法接閔鈞的話,只能恨恨瞪著語萱,都是她害的,是她的錯,是她讓自己變得這麼尷尬!
難道語萱就不尷尬?人生第一次被拋棄卻被自己崇拜的男人當場撞見,如果有可能,她更希望有朝一日光鮮亮麗地站在他眼前,向他自我推薦,但是現在……她想挖洞改行當田鼠。
低頭沉默著,語萱並沒有因為閔鈞站在自己這邊感到得意。
氣氛相當詭異,圍觀者都噤聲不語,但更詭異的情況出現了——
閔鈞轉頭,笑著問語萱,「妳有帶身分證出門嗎?」
身分證?當然有!學生證也有,語萱點點頭。
閔鈞又問:「那……今天嫁給我好嗎?」
眾人又集體倒抽第二口氣,他、他、他……王子在跟語萱求婚?!那她不就成了……王妃?
大家都傻了,語萱傻得更厲害。
這不是歌詞嗎?為什麼變成生活中的問句?
難道說,這只是一場夢境?等天亮醒來,她會發現畢業發表會還沒有開始,珊珊沒有懷孕,立嘉沒有提分手,她人生中的無數計劃依舊可以推行?
一哂,如果是夢的話,有何不可?
語萱笑開,雖然看起來有點呆呆的,但她喜歡這個嚇人的夢,所以她點頭回答,「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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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牽手,跟我一起走,過著安定的生活。
昨天已來不及,明天就會可惜,今天妳要嫁給我。
相同的歌詞不斷在腦中播放,語萱不清楚自己怎、怎麼會……這樣子……把自己嫁掉了。
她嫁給陸閔鈞了,為什麼?
因為想讓凌珊珊和陳立嘉難看?因為要反駁凌珊珊那句「白癡才會娶她」?還是因為知道陸閔鈞是凌珊珊的白馬王子?
她嫁給陸閔鈞了,已經在法院公證,陳立嘉和凌珊珊是見證人,公證後她的「丈夫」還請他們吃一頓大餐,結帳的時候,語萱發現那筆錢是她一個月的生活費。
如果報復是她結婚的理由,那陸閔鈞呢?她不會自大到相信自己擁有讓人無法拒絕的美貌,令陸閔鈞怦然心動、一見鍾情。
語萱轉頭看向正在開車的閔鈞,他有一雙漂亮的手,光是握著方向盤的動作就讓人覺得他自信滿滿,這樣的男人,有什麼理由娶一個高職剛畢業的女學生?
他長得沒有陳立嘉好看,陳立嘉不太高約一七五左右,但是學校的明星人物,五官相當漂亮,是那種花美男的美,所以經紀公司才簽下他,所有人都相信他會紅,她也認同。
而陸閔鈞相當高,身高至少有一八五,看起來乾淨斯文,才二十三歲卻有一股成功人士的自信沉穩,他最吸引人的是那雙眼睛,深邃、睿智,彷彿什麼話都不必說就能說服人。
她是被他的目光說服才簽下結婚證書嗎?語萱不確定,但她確定自己已經嫁給他,並且即將面對一場家庭風暴。
車子在語萱家門口停下,這是一條小巷子,不在市區,巷子不大,無法容納兩部車並行,語萱的家佔這幢五層樓公寓的一、二樓,很小,兩層樓加起來不到三十坪。
很晚了,一樓的鐵門已經放下,活動看板被拉到鐵門邊,活動看板有兩面,一面寫著「阿華麵店」,一面寫著「阿語服裝修改」。
麵店是語萱媽媽的事業,另一面是語萱的兼差打工。
看看手錶十點多,語萱沒有這麼晚回來過,是下意識逃避,也是還沒想到足夠藉口解釋自己的已婚狀態。
所以那頓晚飯在陳立嘉和凌珊珊離開之後,她又坐了將近兩個鐘頭。
「後悔嗎?」關掉引擎,閔鈞問。
兩人視線對上,語萱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反問,「你呢?你後悔嗎?」
閔鈞篤定搖頭,回答,「不後悔。」
於是她又被他深邃的目光說服,追隨著他的回答。「不後悔。」
她知道這句話說謊的成分佔八成,但驕傲逼迫她、憤怒也在逼迫她,她不允許自己後悔。
想起凌珊珊的嫉妒與掩飾不了的怨恨,語萱咬牙發誓,她會努力讓自己過得很好,一直、不斷、持續地讓凌珊珊嫉恨。
「很好,把手機給我。」閔鈞說。
語萱把手機交給他,閔鈞打上自己的號碼、撥通,他發現有三十幾通未接來電是「阿華」打來的。
他看見未接來電,語萱也看見了,下意識深吸氣,戰事升級,她不知道自己的子彈夠不夠用,會不會一進門就是馬革裹屍,血濺沙場?
「我什麼時候過來接妳?」
「我需要一點時間讓家人接受我結婚的消息,你知道的,沒有太多人會在畢業典禮當天……」她對他點點頭,意思是「你懂的」。
閔鈞失笑。
確實,沒有人會在畢業典禮當天、在滿十八歲的隔天、在和男友分手當下,和一個陌生男子結婚。
「妳準備好之後,打電話給我,我過來接妳。」
「謝謝。」
這種對話不大會發生在新婚夫妻身上,但……所有老師都誇語萱有創意,所以在婚姻上頭,她的創意也讓人震驚吧。
推開車門,語萱有點心急,因為手機聲又響了!
匆匆跟閔鈞說過再見,她提著大包小包的表演服,慌慌張張在背包裡尋找鑰匙,這時候鐵門緩緩升起,語萱下意識抬頭,看見母親站在陽臺上,心臟一陣強烈收縮,她可以看見媽媽眼睛裡射出兩道青光。
等不及鐵門開到頂,她把東西一提,彎腰屈著身體進屋,東西一丟衝上樓梯,還來不及進門,木門唰的一聲從裡面打開。
「開車送妳回來的是誰?」莊茵華冷厲的目光射在語萱的身上。
她抿著唇,還沒想出好的說法。「媽,我有點累了,明天再談好嗎?」
但莊茵華擋在門前不肯退開,嚴峻的表情讓語萱心臟狂跳不已,她知道些什麼了?是嗎?
「再累,也要先把話說清楚。」
「媽,就是個朋友,沒什麼。」她垂下眼瞼,不敢直視莊茵華。
「妳說謊!」
「媽,這件事有點複雜,我們明天再談好嗎?」她一臉求饒。
「不就是為金錢出賣自己的靈魂,一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事,哪裡複雜?」
語萱驚詫,猛然望向母親,她怎麼知道?但……她知道了,是凌珊珊!
媽媽恨爸爸,就把天底下有錢男人都恨上了,媽媽用自己的切身經驗教育她,不許她在二十五歲之前交男朋友。
所以媽媽不知道陳立嘉這號人物,但媽媽知道珊珊,知道她努力上進、積極追情成功,是女兒最好的朋友。
凌珊珊是媽媽歸類在「益友」區塊的人物。
果然是她最好的朋友啊!
知道「男人」是她們家的禁忌話題,尤其是「有錢男人」,珊珊知道什麼話最能挑起媽媽的敏感神經,也知道什麼話能讓母女反目。
這就是她的反擊?
可笑,她有什麼資格反擊?如果不是她搶走立嘉,不是她懷孕,不是她背叛友誼卻反控她不懂得自省,怎麼會招來陸閔鈞?又怎麼會有接下來的事?
「媽,我沒有為金錢出賣靈魂,妳不要聽凌珊珊亂講。」語萱焦慮,媽媽對她相當嚴格,她愛女兒卻是以虎媽的姿態來表現愛護之情,多年建立的威嚴讓語萱戰戰競競、戒慎恐懼。
「是嗎?把身分證拿出來,我看看妳的配偶欄。」掌心向上,莊茵華堅持的目光瞪著女兒。
深吸氣、抬起頭,她正眼迎視母親。「媽,妳一定要在今天討論這件事?」
「對。」莊茵華說得斬釘截鐵,沒有轉圜餘地。
語萱輕咬唇,半晌後回答,「我是結婚了,我已經嫁給陸閔鈞,他是個條件不錯的男人,有工作、有車、有房,也許能夠為我圓夢。」
這是她在簽下結婚證書之前從沒想過的,這是她用盡腦汁、絞出來說服母親的說詞。
「夢想?出國唸書?妳為了學費把自己賣掉?」越講聲音越高昂,莊茵華恨死自己了,她有讓女兒過得那麼不堪嗎?
生下女兒後她從早到晚都在工作,她努力攢錢,買房、買店面,她甚至想過等女兒準備好要出國唸書就拿房子去貸款,她可以親自完成語萱的夢想,不需要靠外面的男人!
「媽,我知道妳在擔心什麼。放心,我不會讓自己受傷,我會努力讓自己過得好。」她試著安慰母親。
「妳不知道我在擔心什麼!那樣一個高不可攀的男人為什麼要娶妳?他背後一定有妳不知道的原因,他不會讓妳好過,莊語萱,妳不會幸福的。」莊茵華說得斬釘截鐵。
「媽,妳不要聽凌珊珊胡說,她嫉妒我,如果能夠,她更希望嫁給陸閔鈞的是她自己。」提起凌珊珊,語萱憤然不已。
她把她當成最好的朋友分享所有祕密,到頭來她卻用背叛來回饋自己。這樣不夠,還要離間她和母親,選這種人當朋友?她的腦袋一定被撞過!
望著女兒美麗卻倔強的臉龐,莊茵華嘆氣。「沒錯,凌珊珊嫉妒妳,但是妳有沒有想過,一個校董的兒子、百貨公司的接班人,條件這麼好的男人,想嫁給他的女人滿街跑,他為什麼選擇妳?」
因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因為他喜歡她的設計天分?因為她對他的事業有幫助?因為……她的「因為」相當薄弱,找不出更強而有力的原因。
但她已經嫁給他,這是不爭事實。
「想不出來嗎?很簡單,他一定有說不出口的毛病,說不定他是同性戀,需要一個妻子幫他製造婚姻和諧的假象,說不定他會對女人性虐待,說不定他有精神疾病,說不定……」越推論越恐慌,她怎麼能夠讓女兒嫁給這種男人?
「媽,不會的,他很正常,不是妳說的那樣。」就算他是,她也已經嫁了,只能硬著頭皮去承受,人生總會犯錯,如果這場婚姻是錯的,那她就要在錯誤當中學習成長。
見女兒反駁自己,莊茵華氣急敗壞。「不行,打電話給他,你們離婚,現在、立刻、馬上!」
她搶走語萱的包包,從裡面翻出手機逼她打電話。
語萱雙手背在身後猛搖頭,不肯接下手機。「媽,他是個好男人,我會和他好好相處,經營完美夫妻關係,妳不要擔心我。」
「生活不是妳想過好就能過得好,有錢的男人最擅長什麼?他們擅長粉碎女人的美夢!難道妳要和我走相同的路?妳要帶著女兒當單親媽媽?妳想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每天都在惡夢裡輪迴?嫁給他,就是妳不幸的開始。」
「對媽而言,我的存在是惡夢?」
語萱受傷了,她以為她跟媽媽是相依為命,是誰也不能缺了對方的關係,沒想到自己竟然是媽媽的惡夢。
「不要曲解我的話,我指的是趙常山!」那個愛上她卻又拋棄她的男人,那個對她的生命狠狠揮刀的男人,她的人生已經悲慘至此,怎能允許女兒重蹈覆轍?
「媽,不是所有男人都是趙常山,妳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李叔叔對妳不好嗎?張叔叔對妳不好嗎?妳大可以放下過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妳之所以不幸是因為妳不放過自己,是妳杯弓蛇影把所有人都當成趙常山,是妳不肯從惡夢裡醒來,是妳的性格太驕傲孤僻,是妳拒絕所有人的善意卻埋怨這個世界對妳不公平!」話說完,語萱想踹自己兩腳,天曉得她吃錯了什麼藥竟敢這樣對母親說話,她瘋了,她一定是瘋了!
「妳的意思是……所有的不幸全是我自找的?」莊茵華雙眼冒出火光,她的犧牲對女兒來說居然是自找的?
「我的意思是,媽媽可以讓自己脫離不幸,不必天天在惡夢裡輪迴。」她試著解釋,但顯然母親聽不下去。
冷眼看女兒,莊茵華口氣充滿嘲諷。「我脫不脫離是我的事,至於妳,我不允許妳陷進去。」
咬牙,語萱說:「愛情是妳的惡夢,不是我的,我的人生不會和媽相同。媽,放手吧,我已經長大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陸閔鈞是個好男人,我和他會一起努力把婚姻經營好。」
「意思是,妳打定主意要和陸閔鈞在一起?」
「對。」
「給妳最後一次機會選擇,妳要陸閔鈞還是要我,如果妳選他,我們就斷絕母女關係。」心冷了,莊茵華不想再跟女兒爭執,她已經用自己的人生給她當前車之鑒,如果她依舊堅持,那就……當她從來沒有生過這個女兒。
「媽,妳不要逼我!」語萱哽咽。
媽不懂,她和媽一樣驕傲。
媽因為驕傲,寧可帶女兒過苦日子,也不願意尋求男人的幫助;而她因為驕傲,不讓凌珊珊得意,她寧願賭,即使這場婚姻的輸率很高,即使她將為這個錯誤付出重大代價。
「我要逼妳,在妳還沒有犯下更大的錯誤之前。」莊茵華恨哪,語萱分明清楚自己的爸爸是誰,清楚是誰造成她們的不幸,她都知道,怎麼還能允許自己犯錯?
她知道女兒倔強,但這件事情她必須比女兒更倔,她無法眼睜睜看著女兒埋葬一生。
母女對視,一眨也不眨,誰也不肯低頭。
「說!妳選誰?」莊茵華再逼她一句。
深吸氣,語萱想起凌珊珊得意的表情,想起她撫著肚皮勾住陳立嘉,一臉勝利者的驕傲姿態。
如果她退縮,凌珊珊會編出什麼謠言來毀謗自己?不要,光是想像她就害怕。
「我已經嫁給陸閔鈞了。」語萱說。
這句話已經做出選擇,莊茵華猛抽氣,腦子一陣眩暈。
這就是她養出來的好女兒,為男人可以捨棄媽媽,和自己……一模一樣?!哈哈,太好了,這就是她人生的原貌,忘恩負義的自己養出忘恩負義的女兒,現世報啊!
眼淚不受控地掉下來,她揚手往語萱臉上打去,啪地一聲,輕脆的耳光在女兒白皙的臉龐印上五根指印,打得語萱臉歪到一邊。
她承認自己對女兒很嚴厲,她怕語萱行差踏錯毀掉自己,她要求女兒乖巧聽話、勤奮上進,要她潔身自愛,別像時下女生那樣浮華虛榮,沒想到……她的苦心通通白費……
狂怒之下,她隨手抓起旁邊的衣架一邊怒罵、一邊狂打。
「我是缺了妳吃的還是缺妳穿的?妳有窮到要去賣身?妳以為嫁給陸閔鈞就能夠過好日子?錯!我敢預言妳會一輩子不幸,妳的人生已經毀了……
「妳有什麼好的?除了一張臉外,有什麼能耐勾引陸閔鈞那種男人?內涵?才幹?知識?閱歷?妳能給他多久的新鮮感?
「妳為什麼允許自己這麼下賤,給錢,妳就什麼都能做了嗎……那和妓女有什麼不同,早知道妳這樣,我何必把妳養大,乾脆生下來就把妳掐死……」
莊茵華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她語無倫次,在攻擊女兒的同時也攻擊了自己。
語萱咬緊牙關、強忍疼痛,望著母親狂怒的臉龐,滿腹委屈。
媽媽不知道她承受多少傷心,不知道自己今天過得多不容易,她應該支持她,不應該用話一再傷害她。
媽媽難道不懂她?不知道她不下賤、不拜金,不知道她若不是痛得昏了頭,不會去做這種傻事。
她是媽媽,不是敵人啊!她怎麼可以和凌珊珊站在同一邊?
隨著衣架不斷揮下,語萱的手臂出現一道道紅痕,所有的委屈與憤怒在此刻爆發。
她揚聲反抗,「對,我就是下賤,從我出生那刻,從我被叫私生女那刻,我就是個下賤女人,我的人生早就毀了,不是因為我嫁給陸閔鈞,而是因為我沒有父親。
「我渴望爸爸、渴望被男人疼愛、渴望一個完整的家庭,妳以為陸閔鈞是我第一個男人嗎?錯!我國中就有男朋友,我打算一找到工作就和他結婚,可是他弄大凌珊珊的肚子,不得不跟我分手。
「就算陸閔鈞會性虐待,就算陸閔鈞是同性戀,我也非當他的妻子不可!因為他跳出來解救我,因為他用一紙結婚證書讓凌珊珊嫉妒到眼紅!
「妳不要拿他和趙常山比較,趙常山只給得起妳一個虛幻的愛情,陸閔鈞給我的卻是有實質意義的婚姻。放心,我不會像妳,我會放下驕傲自尊,我會盡全力維護婚姻,我會努力愛上陸閔鈞,我會讓自己過得無比幸福,最重要的是,我絕對絕對不會讓我女兒被人家叫做私生女!」
語萱的哭喊讓莊茵華震驚,衣架墜地。她無法置信地望著女兒,這是她乖巧聽話、她說一就不會做二的女兒嗎?
原來,她也看不起自己?原來她這麼痛恨自己是私生女?原來她渴望男人?原來……衣架不在了,莊茵華抄起門邊的掃把往語萱頭上打下去。
「妳給我出去,我沒有妳這種女兒,出去、出去……就當我沒生過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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