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細綿綿的雨里夾帶著杏花香,是春臨的氣味。
雨中,天光依舊清清,落在城里那幾橫幾縱、又或者蜿蜒的水道上,水面濺出無數雨花,亦閃動粼粼波光。
那姑娘一身鵝黃衫裙,腰間纏著水藍長巾,素面油紙傘斜斜打著,擋掉越發綿密的春雨,自然也遮掩了她的容貌。
也許正因這般,人在橋上的苗淬元才會留意到她。
瞧不見臉,平添幽思,仿佛雨幕里畫開的一抹鮮嫩,水藍長巾纏出不盈一握的腰肢,說她是「姑娘」,是因那烏溜溜的青絲仍蕩在背後,傘下的發尾潤著濕氣,並未像婦人梳髻那般高高綰起。
泵娘乘搖船走水路而來,小船搖近河街岸邊,姑娘沒等搖櫓師傅停妥,一個小躍便俐落跳上石階,系在腰間的一只正紅繡花小袋跟著晃呀晃。
「胡大叔,這雨天的,您去前頭茶館先歇歇,茶資我這兒有呢,您拿著,半個時辰後再來接我吧?」
搖櫓大叔笑著直搖頭,也不理姑娘遞來的銅錢,連聲道︰「快去忙你的,快去快去,你爹交代的事可得辦好了,快去!孤管咱了,這城里河街水巷、幾彎幾拐的,咱早都爛熟,上哪里打發,還真不用你操心。況且咱也不想挪動,就在岸上的廊棚下躲雨,跟幾個相熟的同行說聊幾句。」
泵娘嗓聲不屬甜潤、愛耍嬌嬌的那種,卻是語調沉穩,清脆有力,感覺扯嗓大呼的話,那是氣壯力沛,定能將滿大街的人全都喊住。
「大爺,瞧什麼呢?」貼身小廝慶來邊問著,一雙靈目直往河街打量。
他剛滿十四,個頭不算高,但手長腳長。
此時他一手替自家年僅十八、已生得修長挺拔的大爺撐傘,另一手則小心翼翼托著一只扁扁藍布包,生怕被淋濕似。
泵娘結束與搖櫓大叔的談話,黃衫身影上了石階,走過青石板道,消失在一間打鐵鋪內……苗淬元遂回過神,將腦海中「姑娘張聲大叫」這種不著邊的畫面抹了去,微地一笑——
「既無枯藤、老樹、昏鴉,就瞧瞧這小橋、流水與人家,挺好不是?」落了話,他重新拾步。
慶來趕緊跟上,隨主子下了石橋。
總之大爺說話就愛打禪機,他笨,從來只听得懂字面上的意思,反正他是不求甚解,听不懂就跳過,絕不會跟自個兒過不去。
亦步亦趨跟著,他掂掂手里的藍布包,語氣轉興奮——
「大爺,這條雲錦帶上的菊海,是您手繪的圖版制成繡片下去繡的,您畫得好,咱們‘鳳寶莊’的繡娘們技藝也高,這成果可真好看,老爺和夫人瞧了肯定喜愛,往後若開賣,定然又是一輪瘋搶。」
苗淬元僅淡勾著嘴角,大步踏過青石板道,並未因雨而慢行。
「鳳寶莊」苗家位在太湖邊上,祖業是種桑養蠶、取絲制綢,別的不說,光這座城內就有五處用來經營布疋生意的大鋪。
苗家興起到了第二代,根基已穩若泰山,之後更嘗試了其他行當,酒樓茶館、書肆、琴館等等營生皆有涉及,至于制綢織錦、刺花繡鳥的本業更是越做越大,如今「鳳寶莊」的布莊、繡樓不僅遍及大江南北,幾款特制的成絲和成布更被當朝選為貢品,只供天家所用。
而他苗淬元正是「鳳寶莊」的第四代家主。
自小廣在商道上走闖,滿十八歲的這一年才正式從爹親手中接下整個家業,這肩上之擔、腳下之路,非常人所能承負,落在他身上卻有些四兩撥千斤的氣味。
像如今該百事纏身、分身乏術了,他依然能騰出時候嗅一會兒糅過杏花香的春雨,到這條街來親取欲為娘親祝壽的一套翡翠飾物。
這一處是大城中著名的工藝一條街。
河街兩岸的店家多是靠手藝吃飯,打鐵鋪和打造頭面飾物的店家尤其多,瓦屋傍水,水道上的小長舟或載客、或送貨,川流不息,足見生意紅火。
苗淬元走進一家門面毫不起眼的作坊。
雖說連個招牌也無,但作坊里的梁老師傅打造飾物的功夫已臻爐火純青之境,為了娘親這一套鎏金翡翠飾物,苗淬元可是花了重金才請動梁老出手。
此時作坊的小敞廳里,老師傅打開紅漆木盒,將端莊大氣的成品展現在前。
收了傘、站在主子身側的慶來不自覺屏息,大氣都不敢喘。
一是因敞廳前的棚院里,七、八名年輕師傅和幾個學徒各自忙碌,化銀、鑄模用的火爐燒得甚旺,熔作液狀的銀料淌入石槽里,每道工法都得小心留神,整座院子竟除炭火作燃的聲響外,再無其他聲音。
其二是因梁老師傅的這套成品,明明當初交到老師傅手中的一方翡翠石頭,瞧起來也不如何搶眼,豈知經老師傅神手打磨瓖造,整個是貴氣逼人且細致無端,全然出乎意料啊!
他兩眼瞠圓舍不得眨,反觀他家的爺,果然非常人啊非常人。
「多謝梁老,我明日便讓人送尾款過來。」苗淬元偏輕快的語氣听得出內心愉悅,但也僅是如此罷了,沒什麼大喜過望的表現。
梁老師傅見他從容蓋下盒蓋,推回,起身欲走,才知他是想來個銀貨兩訖,待付清尾款後再將東西取走,遂笑笑道——
「既是給家里長輩祝壽的賀禮,苗大爺還是先將飾物取了去吧。尾款慢慢再算,咱信‘鳳寶莊’定然不會耍賴不認帳。」
苗淬元聞言一笑,也不推辭。「承梁老信任,尾款定盡快送至。」
慶來在主子的示意下,上前將紅漆木盒抱起。
棚院外頭小雨如酥,他見主子要離開了,遂將先前從自家繡樓帶走的藍布包擱在木盒上,用單臂貼身挾抱,打算用另一手替主子打傘。
然尚未走出棚院,作坊的窄小門前來了一人。
那人往里邊張望一眼,隨即踏進,無意間擋了某位大爺的路。
鵝黃衫裙,水藍腰纏,腰間晃著一只鼓鼓的正紅繡花袋——
是個姑娘家。
是那個他在過橋時,短暫引去他注目的姑娘家。
心中打了個突,苗淬元身形一頓。
這一邊,姑娘飛快瞥了苗家主僕一眼,斷定是上門的顧客而非作坊人手,眸光便直正落在送客出門的老師傅臉上,聲音正雅干淨——
「請問這兒是梁故秋老師傅的作坊嗎?我是從老墨打鐵鋪那兒過來的,打鐵師傅們告訴我,這一帶就數梁老師傅的手藝最高、最細膩,我想請梁老師傅打造一件東西,不知可——」
她話不及道盡,老師傅亦未出聲,棚院內已響起淒厲慘呼!
「手!手——我的手!浮浮浮——」
「小六!小六受傷了!夠斧板砍了!」
矮板是銅鐵混制的銳利板子,用來切磨冷卻變硬的銀料,而負責這活兒的年輕師傅顯然嚇傻,抱著斧板不知所措地低嚷——
「我不知道啊,小六的手何時擱那兒了?我……我沒瞧見啊……」沒瞧見,所以一斧砍下,砍得小學徒瞬間鮮血狂噴,抱緊傷臂倒地哀號。
梁老師傅見狀,立即沖去忙按住小六幾遭斷臂的傷處。
必定要送醫館救治,走水路最快!
苗淬元才想吩咐慶來趕緊往外頭河街雇船,眼前竟一道黃影閃過,那登門踏戶的姑娘伸手就搶,奪走慶來臂彎里的藍布包。
「喂、喂喂——干什麼干什麼啊?!」慶來疾呼,一個沒留神,藍布包被搶走,連紅漆木盒都掉在地上,盒蓋「啪」地一聲摔開。
「這個好!」朱潤月原本是鎖定那方裹物的藍布,沒料到解開藍布後,發現里邊是一條長錦帶,她贊了聲好,又瞥見漆木盒內的飾物,眸子驟亮,手中遂抓起長條錦帶和盒內一根鈍尾發簪,二話不說,起身沖向傷者。
意外來得突然,事情發生得太快,怎麼都料不到眼前的姑娘會搶布奪簪。
苗淬元俊目甫動,擋已無法擋,那姑娘搶走東西便撲到小學徒身側。
「壓住浮!抓好!」
一刻鐘前,苗淬元尚以為「姑娘張聲大叫」這事,是多麼荒誕不經的想法,此刻——竟然成真!
讓他親耳听得真真的!
丙如他所想,這姑娘張聲大叫,丹田有力,簡直氣沖雲霄,連年歲足夠當她祖父還綽綽有余的梁老師傅都被震懾住。
老師傅老臉一怔後,立時听話地壓住痛到亂扭的小六,讓姑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雲錦長帶一圈圈緊縛在傷臂上端,力求止血。
她綁縛的手法十分老辣,完全不怕見血,幾次催緊長帶,伴隨小六的哀叫慘呼,她充耳不聞,下手越發快狠準。
翱好長帶後,她抓起搶到手的鈍尾發簪,也不管那根鎏金翡翠簪多美多珍貴,只因是鈍尾簪,戳起人來不會一下子戳出傷口,對她而言才叫管用。
她用偏圓潤的簪尾,接連戳刺小六左胸至傷臂的幾個點。
苗淬元深瞳刷過異采。
他習過武,武藝僅為強身健體,並不高絕,但授武師傅教他認過人體的經脈和穴位,這姑娘分明也懂穴道分布。
她使的是類似點穴止血的手法,因無內力,所以才需靠簪尾加強刺激。
「拆門板抬人,快去雇船!得送醫!」她手勁未停,頭也沒抬,干淨音質張揚起來令人心神凜然。
「門板來了來了!」幸得有人見事亦快,她一吩咐,門板立即被抬來。
眾人將小六抬上,趕著往外沖,人命關天,梁老師傅也無暇顧及苗家主僕,隨大伙兒往外疾走。
苗淬元舉步跟去,踏出作坊,見那抹鵝黃縴影一直跟在傷者身邊。
船只沒能立時雇上,急得眾人直跳腳,卻听姑娘揚聲又嚷——
「胡大叔、胡大叔——」
在不遠處廊棚底下避雨兼閑聊的搖櫓大叔猛地回頭。
一見門板上躺了個人,鮮血觸目驚心,用不著多說,胡大叔已三步並兩步躍下自己的木船,協助作坊的人將傷者抬上船。
小船擠不下多少人,一方面也為了減輕負重好加快速度,朱潤月只讓梁老師傅隨行,便讓胡大叔出發。
「他的手興許還能救回,快找我爹。」見血勢大止,她面色微緩。
「當然送你爹那兒,這活啊,估計也只有他能辦!」胡大叔施展了一手,船身立即回正。
因鬧騰一場,且有人受傷見紅,自然引來河街兩旁不少注視,朱潤月並不在意,僅垂眸想著還需做些什麼……唔,爹說重創外傷首要止血,再者,盡力讓傷者神識保持清明……受傷的小學徒痛到臉色慘白,一雙招子瞠得圓大,很好啊,著實驚嚇到了,但沒打算昏,也算氣魄……反觀她兩袖沾上的片片血紅,等會兒被爹瞧見,她家和氣愛笑的爹八成要昏倒。
她整整袖口,雙睫忽地一顫——啊!瞧她手里抓的?!
「喂,你!穿青衫的公子!」船就要搖離,她突然立起。
大伙兒循著她的眸光看向某位青衫公子,稍有眼力的已然認出——
「咦?是‘鳳寶莊’的大爺啊!」
「是啊是啊,是苗家元大,沒錯的。」
苗淬元英眉微沉,目光甫與她對上,只听她清亮一句。「接好!」
一物從她手中當空拋來。
苗淬元本能展袖,一道袖底風過,五指已接住她拋來之物——是那根被她搶去的鈍尾鎏金翡翠簪。
「朱姑娘快落坐,得搖快船趕水路了。」
「胡大叔,有勞您。」
「瞧咱的!」胡大叔吆喝了聲,櫓板來回扳搖,船身迅速蕩離一大段。
此時尚能听到姑娘脆聲清凜道︰「嘿,別閉眼!你叫小六是吧?小六,姐姐請你吃參糖,你陪姐姐說說話,咱們聊天,你別睡啊!」
圍觀的百姓紛紛收回視線,正各自散去,但仍有人直盯著不放,就見船上那姑娘解開腰間的正紅繡花袋,從里邊掏出圓狀似糖球之物喂進小學徒口中,自個兒也含了一顆。
她對著小學徒笑,含著糖球的一邊頰面小小鼓起。
岸上,慶來剛把重新收拾過的紅漆木盒抱了來,手里還拽著一方藍布。
「大爺……」雲錦長帶都沒了,抓著藍布不放的少年小廝一臉的欲哭無淚。
苗淬元直直盯著小船離去。
春雨不知何時已歇,涼風猶帶濕氣,輕拂年輕家主一身青衫宛若悠閑。
他狀似淡定,內心其實已怒海翻騰。
完完全全——就是「啞巴吃黃連」的局。
有、苦、難、言!
因為人命關天,所以奪他「鳳寶莊」精心制出的菊海雲錦帶,奪得順手。
正因人命關天,再搶他為娘親重金打造的翡翠簪,搶得理所當然。
他還不能說不,畢竟,人命關天。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理他並非不懂,也願意救,但被一個姑娘家如此這般「強取豪奪」,竟連個謝字也沒,能不氣嗎?!
包何況翡翠簪上已染血,即便還來,如何再當長輩的壽辰禮?!
他五指緊握鈍尾簪,簪首的團花邊角刺得掌心生疼。
「慶來,雇船。」
「嗄?呃……爺,咱們今兒個是策馬進城,兩匹大馬還拴在東大街咱們一號布莊那兒,您說步行去繡樓取物,再到梁老師傅這兒轉轉,便可出城回‘鳳寶莊’。這、這要回去,得回頭把馬兒騎走啊……」話音越說越弱,因主子大爺瞳底陰黑卻閃亮,整個戾氣大盛。
「雇船!我倒要追去看看,那條菊海雲錦帶能被折騰成什麼樣?」
要他自認倒霉,也得弄明白喂他吃黃連的姑娘究竟是誰!
……年歲定然較他小,一副十五、六歲模樣。
先前在油紙傘遮掩下,雨中身影尚覺婉約,待她堂而皇之來到面前,一時之間卻也無法將她細看。
在作坊里的那場意外,只覺她個頭小小,力氣卻大,脆聲高揚能凜人心魂,至于婉約……是他腦袋浸雨,想多了。
旁的不提,就說她最後穩立在船上,揮臂拋來簪子的那姿態,哪來婉約?哪來?!根本是大開大合、俐落有勁!
可惡,到底打哪兒來的?
「听說苗爺前些天著了道,栽在一個來路不明的丫頭片子手中,之後雇船追擊,一出城外河道,竟已尋不得對方蹤跡?」說話之人約莫二十出頭,年輕剛峻的面龐上頂著一頭白發,目光似慵懶,笑中帶惡華。
滿天紅霞甫被黑藍吞噬,月兒便露出皎顏,清光在湖面上迤邐,明明是平靜無波,才有月光便不同,被瓖亮的湖水閃啊爍的,像也小小鬧騰起來。
湖面上有兩艘船,一艘是輕長的中型烏篷船,另一艘是大戶人家游湖用的華麗舫舟,兩艘船在湖東這一處偏僻岸邊接了頭。
兩邊都來了些人,烏篷船上的老大被大戶人家的家主邀上舫舟密謀,謀到最後,前幾日傳進耳里的事直接就問出口,末了還非常「熱心」地提議——
「嘿嘿,究竟是哪路人馬?咱寒春緒都想會會了。苗爺,不如你給說說,對頭是圓是扁、長相如何?身上有無其他特征?待咱倆將眼前這事了結,掘地三尺我都幫你把人挖出,免得你日日忿恨,夜夜難平,進而怒傷自己啊。」
說得像他有多悲慘似。
苗淬元坐姿雅正,神情淡然,勾唇笑道——
「不勞寒爺費心,要尋那人並非難事,在下自會處理。」
那日臨時雇船已花去一些時候,加上對方那位搖櫓師傅技藝驚人,搖船切進蜿蜒水巷,走捷徑通城外河道,令他們跟得極為勉強,才一個錯眼不見,連人帶船都不知往哪里尋。
他讓人盯著作坊,梁老師傅直到傍晚時候才返回。
他遂以付尾款為由,當夜再次登門拜訪,言談間問起傷者情況,得知那名叫「小六」的小少年被大夫留住在醫館內,險遭齊腕斬斷的左手是保住了,但復原之路方要開始,亦不知能復原到何種程度,但至少是保住手了。
如此听來,大夫還挺有能耐。他記得,那姑娘對搖櫓大叔說——
他的手興許還能救回,快找我爹。
所以大夫是姑娘的爹。
只要問出醫館位在何方,要找人算帳還不容易?
然未料及的是,梁老師傅竟多次裝傻岔開話題,要不就支吾其詞。
最後老師傅竟語重心長道︰「大爺,就……高抬貴手,算了吧?那姑娘是情急之下才強取您手里貴重之物,這事說起來,咱這作坊也得擔些干系,您這尾款,小老兒是萬萬不敢收了,您拿回去吧,也……也請回吧。」
哼哼,老師傅一雙火眼金楮倒也厲害,沒被他笑笑模樣唬了去。
他留下那筆尾款,起身離開。
老師傅不願透露,他也不是沒其他法子再查,只是事有輕重緩急。
太湖一帶有湖匪建幫立派,往來商旅與湖蕩人家多受其擾,連幾處城郊外的湖邊小村亦遭摧殘,其中以「太湖黃幫」勢力最大。
去年冬天,官府終于力圖剿匪,肅清不少大小革派,「鳳寶莊」位在太湖邊上,且是這一帶極具聲望的大戶,在剿匪一事上,明里暗里出了不少力。
今年開春,號稱「太湖黃幫」五巨頭的大小當家有四人落網,一人逃脫,那漏網之魚還是黃幫頭子、湖匪們的首領。
怕只怕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前幾日再傳湖上有貨船遭劫,對方不夾緊尾巴避風頭,竟又出來作案,若非有意挑釁,便是被逼急了。
但不管是挑釁抑或狗急跳牆,只要對方不肯按捺,就能輕易誘之。
只是蟄伏與誘敵這等細活,交給官府兵丁怕是很難做得到位。思來想去,唯有眼前這位游走黑白兩道、專接暗盤生意的「千歲憂」寒老大,才是上上之選。
寒春緒從盤里抓起一顆鴨梨,張口就咬,還邊吃邊道——
「苗爺見外了不是?咱與你還有你家老二湅英兄早都混熟,‘鳳寶莊’與‘千歲憂’那是鐵打的情分,我狡兔三窟其中一個窩,還是‘鳳寶莊’幫我置辦的,有‘鳳寶莊’這顆真金白銀、童叟無欺的羊頭掛在前方,咱這狗肉生意才能賣得風生水起不是?為大爺你分憂,我很樂意啊!」
「寒爺近來退回太湖一帶休養生息,是覺日子過得太平淡無趣,才想四處找樂子吧。」苗淬元長指在膝上輕敲了敲,從容又道︰「眼下最大樂子就這一件,黃幫湖匪四缺一,逃掉的還是幫中老大,夠寒爺消磨些精力,不必動腦筋動到在下頭上來。」
寒春緒輕哼了聲,將鴨梨吞得連核都不剩。
「消磨精力?嘿嘿,還不夠我塞牙縫。不過苗爺盡可放心,這道小菜咱還是會好好吃的,‘太湖黃幫’不清個底朝天,我在此地的老巢也難以安生。」
要誘敵現身,再誘敵深進。
苗淬元在明處當誘餌,寒春緒的人馬在暗處打埋伏。另外還有苗家二爺苗湅英的人手幫忙,三劍齊發,就待魚兒上鉤。
今夜其實已是第四夜,誘敵與埋伏這般的細活,原就講究耐性。
算準對頭作風,耐著長長的性子,靜待。
噢,也不算「靜待」,富貴人家乘舫船游湖,在湖上夜宴,怎麼也得安排歌舞助興,越熱鬧越能引來注目啊,可不能真靜靜待之。
苗淬元從舫船二樓的大窗望下,二弟苗湅英置在他這兒的人手充當起樂師和伶人,此刻準備發船,有人在甲板忙碌,有人正理著琴弦。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理弦人的琴技盡管及不上他家那位擁有「八音之首天下第一」封號的三弟苗沃萌,但身為一名江湖人,指下琴色如此,也甚稀罕。
他淺淺揚了嘴角,邊捕捉琴音,長指在窗欞邊輕敲,思緒轉動。
寒春緒已在一刻鐘前離去。
昂責打埋伏的寒老大今夜之所以現身與他聚頭,主要是來知會他這幾晚湖邊上的情勢。
舫船連著三晚蕩在湖心作樂,乍見下以為天下無賊、風平浪靜,實則對頭動靜皆有跡可循。但「太湖黃幫」的頭兒對這一帶亦是了若指掌,若主動出擊怕要打草驚蛇。
所以,一動不如一靜。
待敵將至。而這「將至」,或者就在今晚。
外邊「叩叩」兩響敲在門板上,令他沉思陡頓——
「大爺,咱進來了。」稍等了會兒,听到里邊傳出應聲,一扇門才被推開,慶來端著碗黑乎乎的藥汁踏進。
「爺,您的藥,剛熬好的。金伯吩咐了,您一定得喝,若再像昨兒個擱到忘記……唔,就別怪他嘮叨,準要念到爺的耳朵出油才干休。」「鳳寶莊」里的僕婢,也僅有金伯敢對大爺這麼撂話,讓身為小廝的小少年十分景仰。將藥擱在臨窗的茶幾上,慶來張圓雙目,杵著不動,就等主子乖乖喝藥。
苗淬元收回敲擊的指,上身略挺,用小調羹舀舀碗中黑汁,淡然問——
「你來我身邊也已三年,可知我為何服此藥?」
慶來想了下。「爺似乎在夏、秋兩季較常服藥,冬天和春天倒不常用,如今雖是春日,可爺連著幾晚都在湖上熬著,金伯才又盯著爺服藥吧。唔……小的之前問過金伯這帖藥的功效,金伯說,是用來補中益氣、強身健體的呀……」話音微頓,因主子大爺突然揚唇笑深。
苗淬元頷首。「是啊,是為了補中益氣、強身健體,自然是如此。」放下調羹,他整碗端起,藥略燙舌,他也是幾大口便喝盡。
今晚也隨他上舫船的老僕正將熬過的藥渣倒進湖里,老僕抬頭朝二樓大窗一望,恰跟他對上。
「老金——」苗淬元低喚了聲,還把手里的空碗倒翻,揮了揮,意思是——瞧,我把藥喝個精光,多老實啊!
已上了年歲的老僕笑著點點頭,收回目光,待要轉進舫樓內,又被另一聲叫喚喊住。
「金老伯……老伯,是您沒錯吧?」女子的音質干淨如鈴,透出驚喜。
不只老金一個聞聲轉身,甲板上準備出船的人手全都戒備地瞄了去。
夜幕四合的岸頭,那身影一下子跑近。
舫船上的燈火一照,暗蒙立轉清晰,竟是年歲輕輕的姑娘家獨自一人。
老金眨眨眼,將人認出了,訝聲問︰「……這不是朱大夫家的閨女兒嗎?咱記得是個挺好听的名字……啊!潤月!是潤月沒錯,朱大夫說過,你出生那晚,月娘圓潤潤高掛,所以取作潤月。潤月姑娘,你這是……都這麼晚了,怎麼還一個人在外游蕩?離這兒最近的渡頭還得走上一小段路,何況你現下趕去,渡頭也沒船,梢公們早都歇下了呀!」
「是啊,確實晚了點。」朱潤月靦地挲挲鼻頭。
略頓,她一手輕拍了下背在身側的小藥箱,笑道——
「我是過來湖東這兒送藥的,順道去張婆婆和顧老爹家里探望,婆婆的胳臂是火傷,老爹則是跌傷腿,我爹日前幫他們診過,傷無大礙,但就是得勤些換藥,所以也幫他們重新裹了藥才走,結果耽擱久些,就錯過最後一趟渡船。」
「啊?那、那……這……」
朱潤月又道︰「金老伯,您是‘鳳寶莊’的人,那這船理應是苗家的船吧。我爹和我住哪兒,您是知道的,這船若是回苗家‘鳳寶莊’,還真能順道將我捎上,所以……可否請金老伯同苗家哪位主事的爺提一聲,允我上船?」
老金一下子為難了。
這偏僻地方,當然不能留她一個女孩兒家在這兒,瞧,竟連盞燈籠都沒得傍身,太危險!可要讓她上船嘛……這船是拿去當誘餌的,如此豈不是拖人家姑娘往險里跳?!
想了想,要不就他留下來陪朱家閨女?
他雖有些歲數,但一套八卦棍從年輕練到老,給他一根猛棍在手,尋常莽夫來個五、六人合圍,他還不瞧在眼里。
若陪著姑娘家往渡頭過去,說不準能尋到夜泊的船,多花兩倍的錢,應還是賃得到船只渡回湖西「鳳寶莊」。
就這麼辦!
「姑娘且等等,咱跟家里大爺回報一聲,讓咱留……」
「老金,既是相熟之人,就請這位潤月姑娘上船吧。」舫樓樓上傳來男子話音,慣于命令似,十分干脆便截斷老僕的話。
朱潤月此刻才曉得仰首去看。
方才見岸邊有船、有燈火,心里一喜,再見竟是相識之人,瞬間真有如釋重負之感,她一心與金老伯說話,還真沒留意到二樓窗邊有人垂首俯視。
家里大爺……
金老伯適才話里透露了,所以船上的是苗家大爺吧……
半年前,她隨爹娘移居太湖邊上,爹的「崇華醫館」重新開張,來館里求醫的百姓們愛閑聊,她那時就听過苗家「鳳寶莊」不少事,知道苗家年輕一輩的爺們是三兄弟,而新一任家主自然是苗家大爺。
她眨眨眸,微揚的臉蛋上,雙眉不自覺輕蹙。
那男子背後燈火通明,臨窗而坐的身影猶如剪影。
他肩線寬且平,頭上並未梳髻戴冠,一把長發似隨意攏成一束,她尚能瞧見夜風帶動了他鬢邊幾縷青絲。
然後是他的臉,五官自然是朦朧不清,但他在笑。她知道。
不過她不大明白的是,苗大爺這模糊笑意里……怎麼亮晃晃的、有精光亂閃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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