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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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編注︰

    想知道圓圓的好友羅愛理與鄭雍的故事嗎?請見橘子說1146《下雪的日子想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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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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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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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陸宗岳醒來時,感覺全身疲憊。

  他知道自己會看到誰,果然也看見了,他的前妻鐘心恬正站在床邊,俯身以雙手使勁按揉著他僵硬的兩條腿,將他的膝蓋彎起又放下,確保他即使久病在床也不會因缺乏運動而導致肌肉萎縮。

  她做得十分認真,鬢邊汗水微濕,眼陣微斂,那一根根濃密細緻的睫毛如羽,彎彎地勾著他心弦。

  圓圓啊!

  她怎能這麼瘦?

  他的目光由她蒼白清秀的容顏看到她纖細的肩頭,那單薄的身板以及彷佛不盈一握的腰肢,一件素色連身裙穿在她身上松垮垮的,幾乎像個布袋。

  怎麼就成這副模樣了?

  這些年來,她是過著什麼樣的生活讓自己憔悴到這地步的?他記得她初嫁給他時,是那麼珠圓玉潤、肌膚豐澤,他還曾經諷刺地嫌棄她胖。

  為何現在會……

  一滴一滴的汗水落在陸宗岳腿上,他說不上那是什麼樣的滋味,忽冷忽熱,麻麻地刺痛著。

  是的,他感覺到痛,那遭汗水浸潤的腿膚痛著,而一顆無所適從的心更痛。

  他很想抬起手摸摸眼前這個令他心痛的女人,卻是頹然無力。

  「圓圓。」

  就連喊她的嗓子也低微而沙啞,如深沉的夜裡悄悄嗚咽的風聲。

  她聽見了,震了震,許久,才緩緩地將一雙霧濛濛的眼陣轉向他,起初是茫然地黯淡著,然後逐漸發亮,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歡喜,像是害怕自己太放縱會樂極生悲。

  她竟是如此希冀又不安地盼著他醒來!

  胸口越發麻癢了,緊緊地揪著,呼吸艱難。

  他怔忡地看著她,而她顫顫地朝他伸出細瘦的手,撫上他微涼的臉龐。

  「宗岳,你真的醒了?」

  「嗯。」他低低地應,感覺到她掌心的柔軟,軟得像一根羽毛,輕輕地搔著他。

  「你真的醒了!」有好片刻,她只是傻傻地發愣,神情夾雜著喜悅驚訝,慢慢地轉成彷徨迷惘,最後是慌張失措。

  她猛然後退一步,他看著她離開自己身邊,縱然只是一步的距離,他卻覺得宛如一帶銀河,遙遠得不可接近。

  他的心又痛了起來。「圓圓,你……怎麼會來看我?」

  為什麼?

  他止不住滿心疑惑,為何在他那樣殘酷無情地對待她後,她還能在聽說他病危時,不計前嫌地來醫院送他最後一程,甚至不惜辛苦地如此照顧他?

  她像只受驚的小兔,陡然震了下,菱唇褪去最後一絲血色。「我知道自己答應過不再出現在你面前的,我只是……」

  她誤會他的意思了,他不是怪她,他是難以置信啊!在所有人都拋下他的時候,她竟然還記得他。

  「圓圓,不是……」他急著打斷她,著急地想解釋。

  她沒聽出他語氣裡的焦灼,只是倉皇地去按牆上的喚人鈴。「我……我叫他們過來……」

  不一會兒,醫護人員趕來了,見他清醒過來,霎時士氣大振,連忙將他的主治醫生請來,仔細檢測他的身體狀況。

  而在這過程中,她只是安靜地站在角落,彷佛當自己是一尊多餘的雕像似的,一動也不動,也不說話。

  檢查過後,他一切正常,可醫生仍不肯開示出院的許可,讓他繼續留院觀察。如同潮起潮落,醫護人員來了又走,前一刻還鬧烘烘的病房,霎時寂然無聲,陸宗岳揚起頭,望向遠遠站著的纖瘦女子。

  只一眼,他的心便陡然沉下,他的前妻已不復之前的激動慌亂,此刻的她已平靜下來,容顏如雪冰封,淡定無痕。

  她凝望著他,眼潭幽深,他看不出她在想些什麼,只是直覺地有種不祥預感。許久,她微微一笑,就連那笑也是淡淡的,帶著某種決然。

  她要走了……

  「圓圓!」尖銳的呼喊劃破了空氣。

  她震住,回首看他急切的神情,秀眉微蹙。「別這樣叫我。」

  她喃喃低語,他聽不出她語氣裡是否噙著一絲厭惡——若是她真的厭惡,也是他活該,誰教從前他喊她時總是一副惡狠狠的口吻,連名帶姓地像恨不得殺了

  她,何曾這般溫柔親密地喚她小名?

  只有她的家人和好友才會這樣喚她,而他什麼都不是。

  他努力壓下心頭升起的那股黯然,努力裝作雲淡風輕。

  「圓圓,你現在住在哪裡?我怎麼聯絡你?」

  她沒回答,微微斂下眸,掩住眼神的波動。

  「我已經請醫院通知丁小姐了,她很快就來。」

  丁茉莉!

  陸宗岳胸口一擰,臉色刷白——現在的他,並不想見那個女人。

  鐘心恬卻誤解了他複雜不定的眼神,無聲地歎息,轉過頭,唇角似嘲非嘲地牽了牽。「你別急著回公司工作,把身體養好才重要。」

  臨走以前,她給了他這樣的忠告。

  陸宗岳暗暗掐握了下拳頭,她是瞭解他的,知道他向來野心勃勃,若是從前,他的確會急著回公司上班,急著重新掌控自己的事業領域。

  但現在的他,不一樣了……

  「我走了。」

  圓圓別走!

  看著她翩然轉身,他焦躁不已,迫切地想喊出來,聲音卻卡在乾澀的喉頭。他哪有資格挽留她?兩人再度相見,她不恨著自己,已是萬幸。

  他深深地呼吸,一遍又一遍,安撫自己不安的情緒。

  沒關係,她不肯留下來,他可以主動去找她。

  他有九十天的時間,這九十天,他會一點一點地消彌與她之間的隔閡,從前不曾給過她的,如今他都要盡力彌補。

  上天垂憐,他還有九十天的時間能夠對她贖罪,她將是他最後這段人生路上,唯一值得追尋的那顆星星。

  隔天,陸宗岳正式出院。

  他重傷初醒,身體依然虛弱,原本主治醫生希望他再留下來多觀察幾天的,他去世的父親和院長是好友,醫院的VIP病房自然也會為他騰出空間,他無須急著離開。

  醫生不懂,他趕著出院並非擔心自己佔用醫療資源,他不是那種會為眾生著想的男人,他就只是怕自己時間不夠而已。

  他生命的另一頭,早已跟死神掛上了勾,他可沒時間浪費在醫院裡,一分一秒都十足珍貴。

  丁茉莉親自開車來接他出院,前晚她接到通知趕到醫院時,他假裝睡著了,閉門謝絕訪客,她只得怏怏離開,等到今天才跟他見到面。

  一見到他,她就小鳥依人地撲進他懷裡。「宗岳,你總算醒了!你知不知道這陣子我有多擔心你?」

  她哽咽地啜泣,淚水沾濕了清麗的容顏,曲線玲瓏的胴體顫抖地依著陸宗岳的胸懷,梨花帶雨,柔弱堪憐,是個男人怕都會心軟不忍,擁著她輕憐蜜愛。

  曾經,只要她稍稍紅了眼眶,便能哄得他滿腔不舍,可在他最孤單無助的時候,卻怎麼也等不到她一滴真心的眼淚……

  陸宗岳動也不動,對佳人的撒嬌冷然以對。

  他知道,自己並非完全的麻木,他對這女人還有感覺,只是這感覺夾雜了懊惱與後悔,以及對自己深刻的嫌惡。

  他恨自己竟然曾經愛上這樣一個女人,和她勾搭上的那個男人究竟是誰?在他昏迷時,他們商議著乘機牟取公司的利益,對方看來也是在公司內工作。

  公司裡有內賊,而他的身邊有個心早已背叛他的女人。

  他素來自負聰明,沒有誰可以欺瞞他,沒想到他其實是最笨的那一個。

  有些事情總要等到死了才能看明白,而他也算是死了一回。

  「宗岳,你怎麼了?」丁茉莉動情地哭了一會兒,總算察覺他不對勁,愕然揚起嬌美如花的臉蛋。

  「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說著,玉手就撫上他胸膛,穿進衣襟內,有意無意地撩撥著他。

  「拿開。」他冷冷低斥。

  「什麼?」她一愣。

  他瞥向她,深邃的目光在那張精緻的容顏上打轉。

  她真的很美,如果說容貌是一個女人的武器,她無疑是個重武裝的高手,再加上那凹凸有致的火辣身材,以及恣意揮灑的女性魅力——她,是任何男人的美夢。

  卻是他的惡夢。

  陸宗岳閉了閉眸,暗暗調勻呼吸。

  根據他和死神議定的交易,自己名下的所有財產,無論是動產或不動產,其中有半數必須遺贈給死神指定的那間育幼院。

  但他還有另外一半可以支配,除了給繼母和弟弟留下足夠讓他們衣食無憂的一部分外,其他的他決定都給圓圓。

  丁茉莉和她那個不知名的男人,都別想從他身上騙到一毛錢!

  為了拔出那個藏身於公司的內賊,他暫時不能跟這女人撕破臉,必須耐著性子跟她周旋。

  「……我很累,你先起來。」他放軟了語氣。

  「喔,我壓到你了嗎?」丁茉莉這才從驚愕中回神,慌忙起身,她剛才是嚇到了,陸宗岳從不曾以那樣嚴厲的口吻同她說話,她想自己是聽錯了,瞧他現在看她的眼神,不是挺溫和的?

  「既然你累了,我就先送你回家吧,你好好睡一覺……」

  「出院前我想先洗個澡,你幫我把西裝帶過來了嗎?」

  「帶是帶了,可你不先回家一趟嗎?」

  「我要先進公司。」

  「現在就去?可你的身體……」

  「無所謂。」他淡淡地。「馬上Call各部門主管,要他們準備開會,跟我報告公司最近的情況。」

  「唉!就知道你這個工作狂的脾氣永遠都不會改。」丁茉莉嬌嗔地歎氣,將裝在衣袋裡的西裝遞給他。

  他接過衣袋,逕自進了浴室,關上門,站在淋浴間的蓮蓬頭下,冷熱交替,讓那激烈的水流痛痛快快地衝擊自己全身上下。

  他活過來了。

  活過來後,才更發現自己從前那樣愛著那個女人有多愚蠢!

  幸好,他不會再愛了。

  將到生命的盡頭,他不會也不必再浪費力氣去愛一個人,太令人心累。

  他只須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安排好一切……

  淋浴過後,陸宗岳換上墨綠色的西裝,系上粉紅色領帶,鬍子刮得乾乾淨淨的,整個人看起來神清氣爽、帥氣逼人。

  丁茉莉看得眼睛一亮,伸手過來就想挽他,他稍稍側過身子,用一個整理領帶的動作,不動聲色地拉開了與她的距離。

  她一時未察覺他的疏離,笑著說道:「我已經打電話進公司了,他們一個小時後就會準備好開會。」

  「很好。」他點點頭。

  兩人來到醫院的地下停車場,坐上一輛粉紫色的MiniCooper,這是陸宗岳去年送給丁茉莉的生日禮物,她喜歡得不得了,當晚,就把自己系上蝴蝶結,包裝成一份桃色禮物回送給他。

  她很懂得玩這些調情手段,比起她,圓圓簡直呆板得像根木頭。

  圓圓……

  想起身材消瘦的前妻,陸宗岳的心口不覺抽了抽。

  到了公司,全體主管都已準備好要開會,陸宗岳大踏步走進會議室,西裝筆挺,身姿傲然。

  除了臉色蒼白些、身材瘦削些,他看起來和以前沒什麼不同,一樣的自信昂揚,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煥然英氣。

  與會諸人不覺都打直背脊,收起心頭最後一絲散漫——他們的執行長回來了,這男人可從來不是好惹的!

  業務部、製造部、國際營運部、研發部、行銷部、財務部……各部門主管輪番進行報告,包括目前的業務運作情形及未來各項計畫的工作進度,務求讓重新回歸的執行長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掌握公司最新狀況。

  陸宗岳坐在主位,目光淡然地一一梭巡過會議室內的每一個人,這裡頭幾乎可說聚集了公司內部所有的菁英,那個和丁茉莉勾搭共謀的男人,想必就是其中之一。

  會是誰呢?

  會是那個剛剛跟老婆協議離婚,正為每年必須支付大筆贍養費而苦惱的業務副總嗎?

  或是那個長得斯文俊秀,對人溫柔體貼,在公司十分受女同事歡迎的行銷部經理?

  國際營運部的主管是去年才空降來的台日混血,已經結婚兩年了,但誰知道呢?男歡女愛的兩個人有時未必受婚姻的束縛。

  總不可能是那個負責掌管公司幾間工廠的總廠長吧?他已經一大把年紀了,是從公司草創時期就一直跟著他父親的老臣,很難相信他會背叛公司。

  難道是他特地從美國聘請回來的研發副總?因為兩人在美國念書時曾是學長學弟關係,對這位聰明絕頂的學長,他向來很是佩服……

  每個人都有可能,每個人他都不相信。

  陸宗岳驀地閉了閉眸,重新活過來後,他才恍然醒悟自己身邊真正能信任的人是一個也沒有,自私自利的他從來沒想過和自己的員工坦誠相對,他們之間只存在著利用和被利用的關係。

  到如今他才明白自己有多冷酷無情。

  丁茉莉領著兩個小秘書,為會議室內的每個人換上新茶,為他重新斟滿空茶杯時,她對他嫣然一笑。

  笑得真美。

  端莊優雅中不失嫵媚,她很清楚該如何在這種公眾場合不著痕跡地施展自己的魅力。

  陸宗岳定定地看了她幾秒,她誤以為他是心動了,笑意更甜,可其實他是感覺全身血液冰冷。

  他敢對自己說,在這世上,他或許曾利用過每一個人,卻從未想過利用她。對她,他只有滿心的歉然與疼惜,只想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與她分享。

  她為何能如此自然地在他面前演戲?明明她心裡巴不得他永遠不要醒來,好方便她跟另一個男人雙宿雙飛。

  他竟愛上了這樣的女人……

  心頭彷佛有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地砍殺自己,血肉模糊,悔恨成傷。

  結束一場將近三小時的會議,陸宗岳基本上已可確定公司目前並沒有迫切的危機。

  雖然市場上傳出他昏迷的風聲,有幾家客戶因此對公司經營產生疑慮,臨時抽了幾張訂單,但還不至於危及公司營運,其他在他昏迷前制定的業務計畫,也大致順利進行,只須他在關鍵處再指點一二。

  最後,他指示幾個主管密切關注競爭對手的動向,收集情報後再來向他報告,便宣佈散會。

  接著,他藉口要察看這段時間來的所有公文,讓丁茉莉將全部資料整理過後放到他桌上,順便將一直託管在她那邊的公司大小章及他的私人印章拿回來。

  以前是因為信賴她,才將這些東西交給她保管,甚至連自己一些平常的私人存匯款或轉帳事宜,他也請她幫忙代辦,再這麼下去,哪天自己的財產莫名其妙被過戶他可能都不曉得!

  既已產生戒心,正如他堅決收回對她的滿腔情意,所有託付給她的東西,他也會一樣一樣取回來。

  暫且解決了手邊的公事,接下來才是最令陸宗岳煩惱的,關於圓圓的行蹤,他這個前夫竟然一無所悉。

  她原本的手機號碼已經打不通了,她的父親跟續弦的妻子移居越南,她的妹妹也在兩年前嫁給一個日本夫婿,聽說現在定居在北海道某個小鎮。

  他聯絡不上她的家人,而她的朋友,他想了半天也想不起自己認識誰。

  和她的那三年婚姻,他從未真正關心過她,連對她父親和妹妹,都只是面子上應付幾分,又哪裡會曉得她有哪些閨蜜?

  他現在後悔了,如果那時候他多關心圓圓一點就好了,哪怕只是一點點,或許他現在也不會像只無頭蒼蠅般彷徨失措。

  離開公司後,他回到從前和圓圓居住的社區,一戶一戶地敲門詢問,只盼當時的鄰居還有人記得圓圓,甚至跟她有聯絡。

  他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將附近的鄰居都問遍了,一個老奶奶告訴他,圓圓常去黃昏市場買菜,他又是一個攤販接一個攤販地打聽,總算從一個賣菜的婦人口中聽到她的消息。

  「她以前來跟我學過怎麼做牛肉麵,前陣子還來看過我,聽她說現在在花蓮開面店。」

  她在花蓮!

  竟是遠離了臺北,躲在臺灣的後花園。

  婦人見他態度誠懇,回家從抽屜裡翻出一張賀年明信片。「這是她過年時寄給我的,上面有她在花蓮的地址。」

  他抄下位址,對提供消息的婦人慎重地道謝,想到很快就能見到圓圓,心田瞬間麻麻的,恍如長出了蒲公英,隨風飛得遙遠——

  圓圓,我來了!

  得到前妻的消息,趁著週末,陸宗岳收拾了一個輕便的行囊,準備搭火車前往花蓮。

  丁茉莉原本說要到他家做飯給他吃,他拒絕了,她的烹飪手藝不過就是加熱微波食品的水準,又何必勉強呢?

  「不會可以學嘛!」她在電話那頭撒嬌。「你不期待吃到人家親手做的料理嗎?」

  他曾經期待過的,可她連煎個荷包蛋都會煎焦,又耍賴地說做菜會讓她的手變粗,所以後來他就不強求了。

  他嘲諷地撇撇唇。「算了吧,我這週末還有事。」

  「什麼事?你要去哪裡?」她警覺地追問。

  「要去見一個朋友。」他沒多加解釋。

  她似是察覺到他的冷淡,女性的本能令她更加刻意討好他,嗓音越發甜膩柔軟。「好吧,那你去見朋友,我會乖乖等你回來,要記得想我喔!」

  語落,她「啵」地一聲隔空送上響亮的飛吻。

  陸宗岳只覺耳窩處一陣濕濕涼涼,彷佛這記啵響化成了蛇吻,他忍不住掏了掏耳朵,可這異常黏膩的感覺仍是一路隨他上了火車,直到抵達山明水秀的花蓮小鎮,夏日習習的暖風拂來,那不適感才淡去,烏雲密佈的心房瞬間變得晴朗。

  他捏著手裡的紙條,依著紙條上的地址尋去,沒想到事情並不如他預期的順利,圓圓早在幾個月前就搬家了,他抓著之前租屋給她的房東和幾個鄰居仔細追問,好不容易推敲出她可能是搬到另一個距離這裡幾站遠的小鎮。

  當他馬不停蹄地搭火車趕到那個小鎮時,已是深夜時分,他找不到旅館,只好在車站長椅上委屈地窩了一夜,隔天一早醒來,連早餐都沒吃,就急著開始找人,由於不確定她的住處,他只能用最笨的辦法,沿路一家一家地問。

  在烈日下曝曬了幾個小時後,他終於來到位於小鎮田野邊的一棟日式舊房舍前。

  房子是木造的,落地窗前有緣廊,緣廊屋簷掛著一串琉璃風鈴,迎風搖盪。

  屋前有一方小巧的花園,用漆成白色的木籬笆圍著,栽著玫瑰花及幾株芭蕉,鵝卵石鋪成的小徑上,安靜地立著一盞石燈籠。

  籬笆外掛著一面木頭招牌,上頭雕著「小園香餐坊」,旁邊站著一隻像是剛由《愛麗絲夢遊仙境》溜出來的兔寶寶,懷裡抱著一塊黑板招牌,上頭用粉筆寫著今日特餐的內容——

  紅酒牛肉燴飯/面。

  圓潤又童趣的字跡勾起了陸宗岳的食欲,他忽然想到自己已經兩餐沒吃了,胃袋正酸酸地擰著,而任何用牛肉做的料理都是他的最愛。

  這裡像是一家簡餐店,氣氛幽靜恬然,令人見而忘憂。

  現在還不到這家店的營業時間,陸宗岳正猶豫著是否該直接按門鈴時,屋角一扇小門忽地鑽出一個四、五歲大的小男孩,穿著卡通T恤和短褲,邁著兩條小胖腿咚咚咚地跑出來,看見籬笆外杵著一個大男人,愕然停下腳步。

  陸宗岳向來拿孩子沒轍,孩子們也彷佛能察覺到他的淡漠,很識相地不來糾纏,可這個小男孩好似不怕他,仰起眉清目秀的小臉蛋,一雙清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轉,將他上上下下掃視了一遍。

  他輕咳兩聲。「小弟弟,你認不認識一個姓鐘的阿姨?」

  「姓鐘的阿姨?」

  「嗯,她叫鐘心恬,剛剛在巷子口的早餐店,有個大嬸跟我說她住在這裡。」小男孩沒回答,再次將他從頭到腳審視一番,那小大人似的模樣教陸宗岳又好氣又好笑。

  「你是誰?」

  他又咳了咳。「我是鐘小姐的朋友。」

  「男朋友還是普通朋友?」小男孩個頭小小,還不及一旁的兔寶寶高,問話卻是相當古靈精怪。

  陸宗岳一怔。這叫他怎麼回答?

  他不是圓圓的男朋友,可也不只是個普通朋友,他們之間的關係千絲萬縷,該如何對一個小鬼頭說明白?

  小男孩看出他的為難,在他腳邊繞了一圈,若有所思地抬起白嫩的小臉蛋。

  「你真的是她的朋友?」頗為狐疑的口吻。

  「嗯。」陸宗岳苦笑,這小鬼小歸小,派頭倒是擺得挺足的啊!

  小男孩歪著頭,想了想,最後像是確定眼前這個大塊頭傢伙不是個壞人,咚咚咚地又跑回小門邊,一雙小爪子巴著門扉,探頭朝屋內揚聲喊——

  「媽咪,外頭有個叔叔找你。」

  媽……咪?

  這小鬼……竟是圓圓的兒子?她什麼時候有孩子了?跟誰生的?陸宗岳愕然凍立原地,心亂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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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自從發生車禍至今,我已經昏迷四十九天了。

  我的靈魂飄在半空中,看著我躺在病床上動也不動的身軀,我可以自主呼吸,脈搏'體溫、血壓都正常,卻沒有任何言語、思維、行動的能力,醫學上稱呼這種狀態為「植物人」。

  這樣活著,還不如乾脆地死了。

  相信不只有我這麼想,我以為和自己深深相愛的那個女人也同樣有這個念頭,她是我的初戀情人,為了和她在一起我不惜掀起家庭革命,即便之後由於種種因素,我不得不娶了前妻,她仍是我心目中最特別的寶貝。

  在我離婚後,經過一番周折,我倆再次重逢了,這一回不再如年少輕狂時的激情狂戀,我嚮往的是更加細水長流的真情,我發誓給她最好的生活,讓她比任何女人都過得幸福快樂。

  茉莉啊!

  我是那麼珍愛著這朵美麗的嬌花,我的人、我的心、我的財富,我所有的一切,只需她一滴撒嬌的眼淚,我願意全數捧在手心獻給她。

  我是如此愛她!

  車禍那天,我本打算向她求婚,鮮花、戒指,甚至我倆婚後的新居,我都悄悄準備好了,孰料在這最志得意滿的時刻,大禍從天而降,那瞬間我什麼也不能想,拚了命地以自己的肉身保護她,儘量減少強震對她的衝擊,不讓她受傷。

  我成功了,她只有手臂和大腿有輕微的擦傷,而我卻是頭部和胸腔都受到劇烈撞擊,重傷昏迷。

  當我再醒來時,我發現自己飄浮在空中,靈肉分離,我的意識俯瞰著我的軀體。

  茉莉在哭,淚珠如枝頭晶瑩的雪,一滴一滴地碎落,她就連哭泣時都那麼美麗優雅,妝容淒豔。

  我心疼不已,急著想回返自己的身體裡,從空中往下撞了一次又一次,卻只是徒勞。

  茉莉別哭,我還活著,我很快就會醒來。

  我焦急地吶喊,在她身邊飄來飄去,想當然耳,她聽不到我的聲音。

  起初,她天天都來醫院看我,日日以淚洗面,但漸漸地,她不哭了,只在朋友或公司員工來看我時掉兩滴眼淚,其他時候都是拿出她的iPad,一開始我以為她在處理公事,畢竟她在公司是擔任我的秘書,我昏迷不醒,想必有許多事情需要她善後。

  我感激她的付出,也不舍她的辛勞。

  但漸漸地,我開始察覺到不對勁,比起閱讀公文、收發電子郵件,她更多時候像是在上網跟某人聊天,偶爾還會笑出聲來。

  要知道,茉莉在公司可是專業幹練的秘書,只有在我面前會展露小女人的一面,可現在她對著電腦,卻是笑意甜蜜,媚到了骨子裡。

  某天,她在病房裡接到一通電話,我不知道另一頭和她通話的人是誰,但由她綿軟愛嬌的口吻,我聽得出那絕對是個男人。

  他們笑著打情罵俏,曾經我最迷戀的香軟紅唇,吐出一句句帶刺的言語,刺得我心頭發疼——

  如果一個植物人還有心的話。

  我很痛,木然地看著她和某個男人計畫謀奪我擁有的公司股份,看著她日日來我病房演戲,裝成一個因戀人昏迷而悲傷欲絕的小女人,直到她有一天煩了、厭了,和難得來探望我的弟弟吵了一架。

  我的弟弟宗信,雖然和我同父異母,卻是我在這世上僅存的唯一血親,對他,我並沒有多少感情,只是每當他向我伸手時,會不耐地給他一些零花錢。

  只有在需要我金援時,他才會口口聲聲地喊我哥哥,做出兄友弟恭的姿態,對此,我們倆都心知肚明。

  宗信來醫院,探望我只是順便,他主要是來找茉莉的,要她整理相關檔,召開臨時董事會,由他來代理行使我這個兄長的股份。

  父親白手起家,從一間小小的傳統零件工廠逐漸拓展事業,如今我們公司生產的各種重型加工精密機械,品質細緻、性能優越,已是業界知名品牌。

  父親去世後,將他所擁有的公司股份都遺留給我,為此,宗信一直很不平衡,但沒辦法,誰教他平素輕浮浪蕩、闖禍不斷,眾人都認為他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不像我這個兄長從小就表現優秀,能力超群。

  想必宗信是打算趁著我昏迷不醒的時候,召開董事會解除我執行長的職務,進行奪權吧!

  茉莉自是不理會他,對他嗤之以鼻,兩人一陣激烈爭論,宗信悻悻然離開,茉莉立刻打電話給那個神秘男子。

  從頭到尾,宗信和茉莉都沒多看躺在病床上的我一眼,對他們而言,我怕早就是個不相干的人,最好早死早乾淨。

  如果我還有心,此時怕是也已經碎成片片了吧!我不想再看見他們,而他們也如我所願,不再來醫院演那至情至義的噁心戲碼。

  日復一日,伴著我的只有那一台精密的生理監測儀器,螢幕上顯示的數位證明我依然活著。

  活著,不如死了。

  老實說,我已失去了求生意志,與其這般日日與我日漸瘦弱的軀體相對,不如賜我一個痛快!

  老天爺似是聽見了我的心願,陷入昏迷第二十七天,我忽地呼吸不穩,醫院發出了病危通知。

  茉莉、宗信,還有我八百年沒見面的繼母都趕來了,圍在我的病床邊,哭著、喊著,我卻看見他們眼裡掩不住的貪婪光輝。

  他們在算計著我能留下多少遺產吧……

  我又活了過來,急救過後,我的生理資料再度恢復正常,我看著茉莉當場冰凝的俏顏,已然感覺不到心痛。

  醫護人員散去後,我聽見茉莉低聲呢喃。「怎麼還不死呢?要拖到什麼時候?」

  不一會兒,這病房內又只留下我孤單一人。

  我以為就這樣了,不會再有誰在乎我,活著也好,死了也罷,我打算就這樣無心無魂地過……

  然而,她來了。

  在所有人都離開後,在我至親至愛的人都丟下我後,她悄悄地溜進病房,站在病床旁,怔忡凝望。

  她是我的前妻,我一直當她是我人生中的燙手山芋,從和她結婚第一天起,就恨不得甩了她。

  我從未愛過她,和她成婚,只是因為我那日酒醉後和她上了床,她懷孕了,而我重病的父親以死相逼,非要我娶她。

  我一直認為,那夜我會糊裡糊塗和她上了床,是她在酒裡下了藥,她早就想巴上我,因為她老爸生意失敗,需要我家替她還債。

  我恨她!

  是她害我不得不辜負茉莉,是她打碎了一個年輕人最珍貴的初戀。

  婚後,我拒絕碰她,對她實行冷暴力,或許是家庭氣氛太壓抑了,她承受不住,意外流產。

  沒了孩子,她很難過,而我受不了她日日哀怨自憐,看著她,我就會想起那個失去的孩子,而既然沒有了寶寶,那還有什麼是能夠綁住我和她的呢?

  我要求離婚。

  她不肯。

  理由是她不能讓她家人傷心,更不能讓我重病的父親擔心,我氣得發狂,隨手抓起書桌上的東西一通亂砸,等我醒過神來才發現她的額頭流了血。

  我嚇慌了,一時不知該如何面對她,轉頭就走。

  之後我沒有再提起離婚的事,直到三年後,我的父親去世,她爸爸也跟著續弦的妻子前往越南東山再起,她才主動簽好離婚協議書,放到我桌上。

  她謝絕了我給的贍養費,獨自飄然遠去,我以為我們從此不會再相見。

  可她,怎麼來了?

  「宗岳。」她看著我蒼白瘦削的臉龐,細聲低語。「你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變成這樣吧?」

  眾叛親離,孤單寂寥,我的確沒想到自己會落到這般境地。

  她伸出手指,輕輕地撫摸我乾燥較裂的唇,我這才發覺她枯瘦如柴,不施脂粉的容顏看來竟比我還僬悴幾分。

  「宗岳,你不想活了嗎?」

  是,不想活了。

  「別這樣,你那麼驕傲帥氣,你可以活得很瀟灑的。」

  我驕傲帥氣?

  我怔怔地看著她坐下來,用棉花棒沾水,細心地滋潤我的唇,看她不嫌累不嫌髒,一寸寸地替我按揉僵硬的身軀,看她靜靜地端詳著我沉睡的面龐,靜靜地,流下一滴眼淚。

  那是我昏迷以來,看到的唯一真心的眼淚。

  我的心彷佛被燙了一下,再度疼痛起來,那樣輕微的卻分明的疼痛,足以證明找還活著。

  我,活著。

  每隔兩天,她都會來醫院看我,默默地替我洗浴擦身、梳頭按摩,做著那些連專業看護都未必有耐心做的瑣事。

  「你要醒過來,宗岳,加油。」她溫柔地鼓勵我。

  我不知她為何要對我如此溫柔,怎麼能夠?這個女人,我從來不曾對她說一句溫情的言語,不曾給過她好臉色。

  對她,我只有輕蔑、冷漠、侮辱。

  跟她那三年的婚姻,我視之為人生的污點,被迫迎娶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我覺得委屈。

  可她,在其他人都放棄我、都暗暗希望我能徹底地死去時,來到了我身邊,一點一點地修補了我破碎的心。

  鐘心括,小名「圓圓」。

  她長得一點也不圓,她瘦得令人心慌,這些年來她過的都是什麼樣的日子?為何會清瘦至此?

  這一刻,我開始恨自己,怎麼就沒想過去探聽關於她的消息,問問她過得怎麼樣?

  圓圓、圓圓……

  「跟我交易吧!」

  今日是我陷入昏迷第四十九天,負責引渡我的死神找到我,提出了一個條件。他說,在生死簿上,我原本應該這樣繼續昏迷下去,直到再過九十天后,正式停止呼吸。

  而他願意在這九十天的時間,給我清醒的意識,讓我能夠自由行動,只要我答應將自己一半的財產捐給一家他指定的育幼院。

  我同意了。

  用我一半的財產換來九十天的自由,即使在那之後我依然會死,但至少這九十天內,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我可以照顧圓圓,好好地餵養她,讓她能夠胖起來,胖得圓乎乎的惹人憐愛。然後,我要替她找一個好男人,一個比我優秀比我體貼比我更懂得珍惜呵護她的男人,那男人會代替我給她幸福。

  我有了九十天,最後的生命。

  因著圓圓給我的那一滴真心的眼淚,這九十天,我決定,為她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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