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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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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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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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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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後來在雁西的回憶里,這道刻鏤大器並且顯露出精美木質紋理的厚實木門,成了一種開啟的圖騰,矗立在她和範君易之間。

    但這一天,初次站在這道門前的這一天,充塞在她腦袋里的紛亂意念,卻全都指向一個方向——向後轉,舉步離開,終止約定。

    雁西的唇抿了又張,張了又抿,十分鐘前剛添上的增艷唇膏已被自己舔舐殆盡,暴露出因過度緊張而缺乏血色的唇瓣。她的心髒不听使喚,正以加速度擂動,使得她呼吸短促,胸前可見起伏。她不停眨著眼,掃視著面前尊貴的門扇,再瞟向筆直佇立在一旁的中年女人,試圖想說些話沖淡濃濃的不安,但女人垂下眼,避開她慌亂的眼神,面無表情開了口︰「規矩都明白了吧?」

    她趕緊點頭,又搖頭,再忙不迭點頭,女人見狀皺了皺眉,指著雁西綰束在腦後、新燙不過幾天的鬈發道︰「頭發放下來吧,不是說過了?照他喜歡的做。」

    雁西依言解下,撥攏發束,讓長發披肩,然後期期艾艾道︰「那個……等一下我……何時可以……」

    「他讓你待多久就待多久,由他來決定吧。」女人簡要有力地接話,像是怕雁西的躊躇壞事,趕緊屈起手指在門扇上輕敲兩下,然後旋轉門把,輕推門緣,洞開了幾寸空間,回頭側身對雁西道︰「進去吧。」

    雁西快速深呼吸了兩遍,默數三、二、一,不再猶豫,向前倏然推門,跨步而入。

    乍然迎面的卻是一片陽光,令毫無防備的雁西嚇了一跳。室內並非如她先前想像的封閉晦暗,兩扇對外的長窗全無布幔遮蔽,直接吸納了近午的光線,讓寬敞的臥房一覽無遺。一覽無遺下,她在幾秒間確認了房里並無人跡,而視線所及,宛如一片海洋——冰藍色的地板、深藍色的床褥、純白色的牆面、淺藍色的天花板。極簡的陳設,簇新的氣味,掩不住絲絲涼意。涼意來自窗外源源灌入的山風,與無以名之的寂寥。

    雁西意識有幾秒的空白,想回頭詢問引路的女人,臥房門已闔上。

    她僵立在房中央,盯著床單上的睡痕,不敢隨意移步,僅是張大了眼,游目四顧,不作聲。

    有一剎那,悔意襲上心頭,她轉動雙腳,動念脫身。此際,右後方卻傳出門扇開關的聲響,和赤足走動的步伐聲。

    雁西循聲望去,有個男人從她未注意到的角落出現了,她猜想那里應該是通往浴室的門,設置得隱密不顯。男人走向床頭,擎起玻璃杯,仰頭喝下里頭的清水,不換氣,似乎渴了很久。

    男人身著黑色居家衫、長褲,頭發失了型,長而凌亂,可能剛胡亂漱洗過,臉上反射著水漬光澤,側面腮幫子布滿短髭,整個人充斥著久未打理的頹萎氣息。

    男人放下玻璃杯,轉頭看了看窗外,不知思索著什麼,動也不動,渾然不覺屋里多了個外人。

    雁西跟著不動,靜默觀望,發現男人是被一只停棲在窗紗上的蜻蜓給吸引了。

    雁西眼力好,看出蜻蜓透明的羽翼和胸腹呈現美麗稀有的寶藍色,男人凝神注視良久,緩步貼近窗緣,小心翼翼推開窗子,輕觸紗幔,引動那只誤入歧途的小東西飛出屋外,旋而消失在碧洗的天空中。

    男人又佇立了一會,這才回過頭,微微仰起臉,終于和雁西打了照面。

    正面相對,男人的模樣卻讓雁西霎時起了困惑。

    印象中,男人秀眉朗目,斯文中泛著隱隱的矜貴氣,和眼前不修邊幅、無動于衷的情狀差之甚遠。然而,即使望之無動于衷,那雙深目中巨大的摧折傷痕卻無所遁形,隔著寬廣的床鋪向雁西滲透;她接收到了,無端地手足無措起來。

    男人顯然沒有預料到雁西的存在,整個人為之驚異,瞪視她良久。接著,他的表情逐漸起了變化,奇異的是,男人並未顯露出被冒犯的憤怒,而是不可置信,他蹙眉縮眼,企圖看清前方的女人。

    雁西明白自己造成的疑竇,想啟齒說些話,又難以道出開場缸。她尷尬萬分,勉強笑了笑,攏了攏頰邊垂發,思考著應對步驟,男人冷不防大步繞過床尾,趨近她,捉住她右手腕,脫口喚她︰「佳年?」

    粗嘎的嗓音應是久未開口,近身接觸,雁西輕易嗅聞到男人過了一夜仍無法消抹的酒精余味,和宿醉一夜後仍透著紅絲的雙眼,除了削挺的鼻梁和方正的下顎仍可辨視,她著實無法將男人和原有的印象連結在一起。

    「佳年?」男人又喚,指掌使力縮緊,原本黯青的面龐因激動而泛紅。

    雁西愕然。男人伸出另一只手攫住雁西下頷,目不轉楮審視她的臉容,神色從失而復得的驚異轉為大惑不解。他以指頭捺過她的每一寸面頰部位,滑過她的頸項;他仔細撫探她的前額,感測她的溫度;他低頭尋覓她的影子,想證明她並非一縷輕煙;他一遍又一遍地掃視她,灼熱的呼吸令她神經緊繃。

    雁西面紅耳赤,忍受著男人的唐突舉措,不敢閃躲,在她即將承受不住他粗魯的檢視前,他陡然撤手了。也許是殘存的思考力起了作用,他放開了她,拉遠了距離,臉一沉,再度黯然失色。

    男人雙掌抹了抹臉,疲憊地發出嗤笑,露出一臉荒謬,開口說話︰「我還沒瘋。你到底是誰?到這里來做什麼?」

    「你希望我是誰就是誰。」雁西輕聲回答,盡力平穩語調。

    男人不解其意,直眼瞅著她,「再說一遍。」

    「你希望我是佳年,我就是佳年。」雁西鼓起勇氣,向前一步,默數幾秒,抬眼直視他。「你不希望嗎?」

    男人怔住,靜靜俯對她,不久,揪緊的眉頭松懈了,眼眶逐漸濕潤了,他擎起右手,溫柔撫摩她的左頰,低嘆道︰「佳年?真是佳年?」

    雁西綻開溫婉的微笑,「嗯。」

    男人猛然將雁西擒抱住,她又吃了一驚,他看似削瘦,臂力卻遒勁無比,似鐵鉗般箍住她,不容一分一毫的轉動空隙。她忐忑地轉動眼眸,無法測知男人的下一步反應,只能忍耐著極不舒適的擁抱,祈禱男人盡速平靜下來。

    再忍耐一會,雁西為自己打氣。

    等會應該取一杯冰開水讓他喝下,保持冷靜,不用說什麼話,只消陪著他,也許用餐,也許發呆,只要他肯振作,離開這間屋子,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雁西樂觀地想著。

    依她獲得的有關資訊,男人是個受過良好教養的成年人,工作能力杰出,他們或許低估了他的復原能力。依她判斷,至少這間臥房依舊維持完好,他並未墮落至將屋里搞成一片狼藉的垃圾場,他甚至不在房里酗酒,可見他與現實的依存並不薄弱。

    「佳年……佳年……」男人將臉埋在雁西的頸窩,喃念著他心心念念的名。

    「不要擔心,我就在這里陪著你,沒事的。」雁西費力地從胸腔擠出幾句話,她甚至無法舉臂拍撫他,男人窮盡他的思念在這個密不透風的懷抱里。

    「佳年……」男人兩手轉而捧起她的臉,無預警落下細密的吻。

    雁西驚異不已,卻不好阻止,僅下意識轉動面部,讓這些吻輾轉沿著眉睫和雙頰移動,盡量避開唇瓣。男人未能得到滿足,他越吻越熾熱,因無法觸及她的唇而擰眉不耐起來。他兩掌牢牢包覆她的臉蛋,精準地吻住她,她錯愕萬分,唇一張,讓他正好趁虛而入,深深糾纏。

    被酒氣包圍的雁西險些透不過氣來,她又窘迫又慌亂,好不容易掙出空間,大口呼吸後,趕緊捧住他的臉,唇附在他耳際哄慰︰「你別急……我不走……我會一直在這里……餓了嗎?想不想吃點東西?」

    男人置若罔聞,開始揉撫她的腰際、她的臀部。雁西心驚膽跳,忍不住騰出手格開他,但護了後方前線卻失守,男人另一只手移向她的胸脯,大方掌握。

    雁西失聲驚呼,男人對她說︰「我餓了……想吃你……」兩臂一撐,男人將

    她舉抱,再一旋身,把她推上床褥,她反射性彈坐起,伸手就擋,男人順勢攫住她的細腕,沉甸甸的身軀壓覆在她身上。

    「這樣不對——你先听我說——」雁西再也無法靜觀其變,她一掌捂住他欺近的嘴,慌張道︰「我們好好聊聊,很久沒聊天了不是嗎?告訴我這段日子你都在做什麼?我想知道——」

    他抓住她的手,不動,深深地看住她,嗓音更為低啞,「什麼都沒做,就只是想你……」

    雁西承接著他的注視,也跟著不動了——男人那雙橫亙著暗影的眼底,積累的憂傷漫淹過因隔絕日久而衍生的**,讓人不忍直視。

    有時候,愛真不是誰都能消受的東西。

    兩人互望片刻,男人扯起嘴角微微一笑,「就只是想你。」他再度俯唇吻她,比方才加倍激烈,雁西深覺不妥,別開臉不願回應,但男人被勾動的激情一旦找到出口,很難輕易中止。

    雁西極為後悔穿了一身單薄的裙裝,幾乎阻卻不了男人嫻熟的攻勢,她恨不能有四只手上下防御。而這一刻,她才領悟了一個事實——對男人的理解太淺薄,致使她嚴重忽略了一項風險,他完全不需要對情人行君子之禮啊!

    確實是太大意了,行前竟沒有經過審慎的預設和防範,她擬想出來的劇本連第一章都行不通,該臨陣脫逃抑或是遵守約定執行到底?

    男人自是等不及雁西做出抉擇,觸手馥軟的女體,似是裝載他渴求的靈魂,睽違多時的親吻**,填滿不了他的空洞,他需要更徹底的交融。

    雁西進退失據,凌亂的思路在發現上半身一片luo裎時,頃刻短路——男人濕熱的吻堂而皇之襲上她胸前的敏感處,一股奇異的電流不受控地散射到四肢末端。她著實嚇了一跳,強烈的羞恥感讓雁西面紅耳赤,一路渲染而下,暴露在空氣中的年輕肌膚全都泛了紅。視覺上的刺激令男人褪去衣衫的動作加劇,沒有一秒遲疑。當雁西做出退場的最終決定時,才一脫口︰「不可以——」男人吞沒她的雙唇,彼此的肌膚緊密相貼。

    男人毫不溫柔,他的唇和手所經之處帶給雁西前所未有的沖擊,走樣的劇情超乎雁西的想像和經驗,一切發生得快速猛烈,被壓制住的手腳難以動彈,她只能怔忡地睜大眼,任憑男人褪下她的貼身小褲,下軀擠進她的雙腿間,無預告,一股陌生的堅硬強悍地進入她的體內,逼出她的靈魂。

    雁西的腦袋開關在那一剎那自動關閉,禁絕接下來的記憶存留。

    男人以全身的力道感受雁西的存在,雁西卻極力讓身體所有的感官停止運作,讓兩人結合處的痛楚消失。

    無從知曉男人是何時停止的,雁西的意識飛離了自身好一會,而男人盡管解放了熱情,酣暢後的身軀仍舊與她交纏不分。

    當雁西逐漸恢復了思考,只听見男人帶著睡意呢喃︰「……別騙我,佳年,等我醒了,你一定還在……」

    一束黑發緩緩垂下,踫觸到雁西的手臂,然後是一張秀麗的臉俯看著她,充滿關切與不解,是雁南。

    雁西足不出戶,終日懨懨蜷臥在床上不動,終于引起了妹妹雁南的疑心。

    「沒發燒啊,怎麼了?」雁南探觸姊姊的前額,「不用上班麼?」

    「沒事,只是有點倦,我請假了,待會就出門。」雁西趕緊翻身坐起,下床。

    不能再無止盡的頹唐下去了,根本毫無睡意。糟糕的是,雁西一閉上眼簾,不該憶起的畫面直逼腦海,鮮明如數位影像,無法抹滅。她學母親求助神力,集中意志誦念各方神只佛號,到末尾敵不住內心怨念,竟脫口而出——「該死的」三字咒。為免不敬,她改變對策,買了一打啤酒關在房里準備灌醉自己,一連喝了三瓶,驚覺這樣下去遲早邁向酗酒歧途,明智地急踩煞車,勉強吃下一片安眠藥,讓陀螺般旋轉不停的思緒暫時停止;可惜效果有限,一路睜眼到天亮。

    她得找點事做,不該坐困愁城,即使百般煎熬,該做的事還是不能偏廢,一忙,煩心事也許就忘卻了。

    隨意漱洗完畢,她換上外出服,背上背包,刻意避開妹妹視線,不讓妹妹目擊憔悴容顏,匆匆交代一聲,「我出門了,今天會去看媽。」

    奪門而出後,雁西松了口氣,抬頭望見無雲長空,暖風吹拂,有個鄰居親切地向她道好,她努力綻笑,感到人生其實也沒那麼糟。

    尋思一會,她穿越馬路,上了一輛剛到站的公車,搭了五站的距離便按鈴下車,繞著巷子左彎右拐,在一間大門漆成草綠色的咖啡館前止步,推門進入,目不斜視,直接挑了吧台熟悉的角落入座。

    尚未開口,吧台內的服務生很快遞上一杯黑咖啡,雁西調整一下坐姿,開始直視前方,注視吧台內一名年約三十、頭上系著深藍色頭巾、忙得不可開交的高大男子。她端坐在高腳椅上,緊盯著男子,神情堅定,男子盡管忙碌,得空會朝雁西快速瞥看一眼,再回頭繼續燒煮咖啡。

    雁西看似溫馴,某方面其實擁有常人不及的執拗,並且發展在一般人不可解的事上。她擅長等待,相信堅持到底,事情一定會產生變化,而且是朝向她想望的方向發展。

    雁西有力的注視幾近盯梢,很難不被目標察覺,但男子面無牽動,線條如雕塑般冷硬,缺乏服務業的體貼周到,全無搭理雁西的意思。

    吧台內服務生們進進出出,偶而覷看一下雁西,除了新來的工讀生小妹會替她斟滿水杯,全體服務生已習慣雁西奇異的存在,識趣地不多發一言。

    連續兩個月,雁西只要有時間,哪怕只能掙出半小時,她都會上門光顧。

    她只挑吧台高腳椅入座,不拘哪個方位,主要能近距離觀察吧台內的動靜,她恆常點一杯美式黑咖啡,不加糖或奶精,不搭訕服務生,不滑手機螢幕,單純只是注視。

    男子外形粗邁,T恤包不住全身怒張的肌肉,十分健壯,習慣性地沉默寡言,偶而吧台秩序失調,他亦不大出言訓斥,只是翻個白眼,流露不耐表情。他固守吧台,未著店服,指揮若定,以不折不扣的老板姿態管理內外場。

    男子的確是老板,員工們和相熟的顧客都喚他綽號「老大」,但雁西從不叫他老大,雁西只喚他「湯老板」。

    這幾天雁西嚴重缺乏胃口,進食得少,腸胃不太對勁,她枯坐了一小時,咖啡只啜飲了幾口。她看看表,對湯老板道︰「麻煩一下,剩下的咖啡替我裝外帶杯。」

    湯老板依言轉向雁西,並不看她,逕自伸手取弓,垂眼默默將八分滿的咖啡汁液倒進紙杯,蓋好杯蓋後遞給她。

    雁西拿了咖啡,在吧台上放下一張百元鈔,湯老板見狀,立刻推回鈔票,悶悶地開了口︰「不用了,算我的。」

    雁西納悶地掃了他一眼,並不領情,「省省干,我們之間的債又不是幾杯咖啡就可以一筆勾銷,你還是盡快告訴我答案吧,我明天再來。」

    湯老板面色一變,雁西抓起背包背上右肩,頭也不回地走出咖啡館。

    低首走了一段街路,一轉角,一股涼風迎面吹襲,雁西深吸了口氣,不適感減輕了一些。她再看看表,跨步疾走,往五十公尺開外的捷運站入口邁進,未發現路邊一輛黑色房車迅速跟隨駛近,車子按了兩聲喇叭,雁西不經意瞟了一眼,立時止步。

    電動車窗在她身邊徐徐降下,雁西不必從洞開的窗口往里探看車主,心里已有數。她考慮了一下,毅然拉開車門,鑽進副駕駛座等候聆訓。

    「朱小姐。」雁西勉強招呼。

    駕駛人是一名年約四十多歲,透著干練氣息的女人,名喚朱琴。朱琴側身而坐,左手搭在駕駛盤上,一襲剪裁優雅的黑色套裝裹著玲瓏的身段,精致的妝容一絲不苟,但眉眼勾畫得過于犀利,以致斜睨著雁西時,雁西忍不住桂開臉。

    兩人無言了幾秒,朱琴張開朱唇,先發制人,「你整整三天不接電話也罷,我的公司就在對面,人都到這附近來了,上門聊個幾分鐘不會礙著你的事吧?」

    雁西垂著頭,手指纏絞著背袋上的細繩,支吾道︰「我有其它的事……」

    朱琴勾起唇角,「其它的事能比範先生這事還重要?」

    「……」雁西不自在地望向窗外。

    雁西躲在家中禁閉了三天,也掙扎了三天,始終舉棋不定。今天終于振作了精神,邁出家門前進咖啡館,進行她和咖啡館老板的「寧靜」對峙,原本想接著到安養院探望母親,不意竟讓身邊的女人逮個正著,終究不得不面對這個令她進退兩難的局面。

    「範家找你找得很急,你必須馬上過去。」朱琴也不拐彎抹角,直言道。

    「我想……」雁西長長呵了口氣,微微偏過頭,艱難地說出鯁在心中的決定,「我不能再見範先生了。」

    「為什麼?」朱琴不動聲色。

    「我做不來——」

    「做不來?如果做不來,範家不會再找你。」

    「真的做不來……範先生他——」雁西耳根瞬間爆紅,雙眼潮濕,纏在指頭的繩線越繞越緊,「他——我沒想到他——」她囁嚅著說不出口,為難的模樣簡直像是有人拿把槍抵在背後要她上台參加髒話比賽一樣。

    朱琴是明眼人,瞧出了端倪,哂笑道︰「馮小姐,你可是簽了合約的。」

    雁西愕愣,看向女人,從那張職業化的冷淡臉上找不到一絲同情,「可是朱小姐,從頭到尾,您都沒有提到範先生會——會失控。」她頓了頓,終于找到較不露骨的辭匯,「我的工作,並不包括違反我意願的親密行為,這個案子我能力有限,我並非推托,可是這種失控——根本已經超越底線了。」

    勉強說完,雁西又低下頭,回避朱琴的視線,她的整片耳根仍然熱辣辣,不用攬鏡自照,她的窘態說明了一切。

    朱琴輕笑,食指蔻丹敲了敲方向盤,不疾不徐道︰「你今年二十六了吧?」

    「……」

    「你不是未成年少女了,怎麼想事還像個孩子呢?」朱琴香馥的手伸向雁西下頷,緊扣住後冷不防扳回,兩人的臉面近乎相觸,雁西立即被撲面的香水味籠罩。「如果這事容易,何必非要你不可?錙銖必較的範家肯輕易妥協你提出的數字?你以為這一行還有工安防範和職災保險嗎?你在簽下名字之前,不是就應該通盤想清楚所有的可能性嗎?喝水都會嗆著,走路難保失足,更何況這種棘手的個案?範先生是健全的成年男性,你不會天真到認為陪他說說傻話,曬曬太陽,他就會自動修復,生龍活虎的出門社交吧?再說,你以為範家付費讓你做全套健康檢查是為了什麼?」

    朱琴流利的一番諍言像大量冰雹當頭灑下,令雁西語塞。

    無言以對。雁西從朱琴出奇有力的指掌間掙脫,微弱地辯解︰「我以為他需要的只是心理的慰藉——」

    「慰藉有很多種方式,你必須全力以赴。」

    「……」太刺耳了,無法掩耳,雁西只得轉開臉。

    「話說回來,凡事都有代價,值不值得個人心中自有一把尺。看看外頭那些上班族,有幾個人在做自己歡喜的事?肝腦涂地不就是為了一個價錢?」朱琴按開門鎖,啟動引擎,「下車。提醒你一句,你若退出,範家不會支付任何頭款,把你心里的尺拿出來計量,看看值不值得。」

    雁西下了車,呆立在路邊好一陣。她撫著隱隱作痛的下巴,環視行色匆匆的路人,想移動步伐,走進捷運站,把方才惱人的對話拋在腦後,試走了兩步,鉛重般的腿帶不動她的軀體。一陣委屈潮涌而來,推動了某個意念,令她呼吸開始急促,沒多久,一股慍火在胸腔悶燒起來,越燒越熾旺。

    她驟然轉身,循著原路穿街繞巷回到咖啡館,迅捷如風地跟在顧客身後竄進店內,眼角往吧台一掃,尋覓湯老板的身影不得,她叫住正拿了一壺水經過的工讀生,質問︰「老板呢?」

    「倉庫。」

    雁西沿著唯一的走道直驅店後方,看見一扇隔間門上張貼著「非工作人員請勿擅入」的告示牌。她不加思索,一掌推開門,二話不說,朝扛了一麻袋咖啡豆的湯老板用勁推了一把,湯老板沒有防備,仰跌在牆角一堆麻袋上。雁西直欺上去,揪住他的衣領,扯嗓憤喊︰「混蛋——你到底說不說?!你到底說不說?!」

    畢竟體力不是湯老板對手,雁西隨即被反扣手腕,歪坐在地,湯老板趁勢一躍而起,恨恨地抹了把臉,指著來勢洶洶的她道︰「要我說幾遍你才肯認了?我——真——的——不——知——道。听清楚沒?這就是答案!」

    雁西呆了呆,茫然望著他,「不知道就結了嗎?可我被你們湯家害慘了……」她忍不住咧開嘴,不思節制地放聲大哭。

    這是半年來雁西第一次哭泣,因為日積月累,爆發力十足,哀傷逾恆的哭聲回蕩在逼窄的貨料倉庫里,震人心肺,再從四面八方縫隙竄出,三面水泥牆和單薄的塑料門板攔也攔不住。

    那一刻,走進洗手間的客人和服務生,隔著薄牆,不約而同听見了啟人疑竇的女子哭泣聲和不明男性的責備聲,再一天過去,湯老板的薄幸名便悄悄地不脛而走。

    雁西禁不住回想,這個難以為外人道的合約是怎麼簽下的?

    開頭的理由並不稀奇,她需錢孔急,正確一點來說,是她家需錢孔急。

    並非長期如此,她的家庭平凡普通,是一家之主願意卷袖工作就有相對回收的普通家庭;而這種家庭在短期間內歷經一個意外串連著另一個意外洗劫,就像一艘小船接連被炮彈誤擊一樣倒霉十足,除非大船相救,否則駛不到彼岸。

    雁西的家庭人丁單薄,她是唯一能奮力一搏的家庭成員,就像大部分遭逢變故的人會有的反應,她開始尋求各種管道解決燃眉之急。不難想像,所有的親戚聞訊後都避之唯恐不及,雁西年輕面皮薄,吃了幾次閉門羹,听了無數冷言諷語後,她徹底死了心,轉而上網搜尋陌生管道。

    她尋遍各大人力銀行,避開曖昧字眼的征求廣告,嚴苛條件的她不符合,輕松要求的不是變相情色招攬就是薪酬稀埂,無助于她的現況。

    每天火眼金楮地上網瀏覽網頁,視力幾乎就要退化,不記得是在哪個頁面上發現的,不經意一瞥,一則約莫六公分見方的廣告吸引了雁西——「征心靈慰問員,性別不拘,須成年,富愛心,同理心,敢挑戰,酬豐,薪資個別面議,**勿試,意者請寄履歷及全身及半身素面近照至以下電子信箱……」

    當下只猶豫了兩秒,雁西拿起手機拍下各種角度近照,半小時內將履歷及照片上傳,然後耐心等待。三天後,她接到了回音,請她在約定時間攜帶各式證件面試。她不是不緊張,也擔憂是個陷阱,但對方留下的地址在城中商辦大樓林立的林蔭路上,簡單明了,一點也不詭異。她做足心理準備,準時赴了約,在那間清清爽爽的明亮辦公室里,她見到了時髦且一臉精括的朱琴。

    朱琴抱著雙臂,一手支著下巴,繞著雁西打量了幾遍,頻頻點頭,「很好,人和照片一樣,沒有修飾過。」

    朱琴做事風格和她的外表一樣,鮮明直接,沒有客套,全無廢話,「馮小姐,坦白告訴你,我們公司是一種特殊的服務業,提供人員給有特殊需求的委托人。舉幾個例子,喪偶的男女,失去親人的老人,在商場上倍受打擊的人士,來日無多的病人……只要他們提出要求,我們就盡量提供符合的人選與他們密切相處,就像原本的生活一樣,讓他們在過渡期或是生命盡頭得到安慰;或是心理修復,直到走出陰霾,正常生活為止。我們會給員工一些委托人的相關資料,但點到為止,不相干的隱私不會揭露。至于員工的應對方法,安全為首要;其次隨機應變,各憑本事。」接著又出示了一些成功案例的資料給雁西觀摩,雁西努力消化訊息,還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知道我們為什麼請你來面試?」朱琴問。

    「因為我從事的工作?」

    「你大學畢業後一直在做個案輔導,這點有加分作用,但不是主因。」朱琴翻開辦公桌上的檔案夾,抽出兩張照片,放在雁西面前。「看一看吧。」

    拿起照片,雁西仔細端詳,那是一男一女的彩色近照,男方年約三十許,羽眉朗目,五官非常端正,飽滿的前額給人一種自負的印象。整體而言,男人流露出濃濃的志得意滿氣息。至于女方,乍然對眼,雁西暗驚,以為是自己入了鏡,那面龐輪廓,巧笑的神情,簡直和自己有八分像,但不可能,無論是身材、穿著、站姿,都不會是自己。

    「委托人是男方的親屬,男方並不知情,女方是男方論及婚嫁的女友,三個月前意外過世,這就是你要接下的個案。」朱琴進一步說明。

    「所以——是因為長相?」雁西恍然大悟。

    「可以這麼說,因為不容易匹配,委托人出的價碼也不低。」朱琴拿出一份擬好的合約,讓雁西過目,「請放心,我們都會保密的。」

    密密麻麻的條款雁西無心細讀,她關切的是價錢。字里行間中,她找到了焦點數字,頓時目瞪口呆——雖然不能完全涵蓋她所需數字,但已難能可貴。

    「按照進度,分四次付款。如果委托人不滿意,可以中途解約,但不會追回付過的款項。」朱琴笑。「員工如果有安全上的疑慮,也可以退出。」

    「為什麼要付這麼多錢得到這種服務?再怎麼難受,一切都會過去,不是嗎?」雁西大感不解。

    不僅不解,還見識到了另一個世界。大部分的人都得靠自己療愈自己的傷痛,過得去便海闊天空,過不去便墜入深淵,有多少人能購買得起這種另類服務?

    「因為價值。男方年紀輕輕就創了業,現在撒手不管,論誰都覺得可惜,況且,時間就是金錢,通常等事主看開了,已人事全非。」

    雁西琢磨片刻,一咬牙,在合約空白處寫下另一個加碼後的數字,再轉向朱琴。「我需要這個價錢。」

    朱琴一瞄,面色一變,很快恢復鎮定,「你倒懂得追價,我必須和委托人商量,不能馬上答應你。」

    雁西點頭,再看向合約,閱讀了幾項條款,深思後提問︰「你們不擔心出現預期外的狀況嗎?」

    「這就要看委托人的個別要求或前提了。我們在擬合約前都會考量清楚各種可能性,一旦不符合期待,雙方都可以終止合約。對了,這位男方的親屬今天特別告知一條但書,還來不及寫上,請听好——切勿假戲真做,否則終止付款。」

    雁西想了想,覺得還算合理,隨即頷首同意。「所以,一開始,我要擔任的角色其實就是——」

    「替身。」

    雁西第二次踏進這個半山腰社區,已無心左顧右盼,四處窺奇了。

    她大略掃視到庭院兩側小園子里花開得很好,空氣中浮動著應時花香。她沿著中庭寬敞的石徑快步疾走,抵達社區盡頭倒數第二間的雙層樓房,便看見了上次見過一面、一臉嚴謹的中年女人已經在大門邊等候。

    罷步上門前台階,女人停步,轉過頭,交給她一串鑰匙,「我得走了,鑰匙就暫時交給你保管,就按照約定,生活起居步上正軌是最基本的要求,請別再搞失聯了。他這兩天情況更糟了,我們不希望再有這種人為差錯,馮小姐辦得到嗎?」

    女人面有譴責之色,雁西尷尬得臉一熱,接過鑰匙,不安地問︰「您不一起留下嗎?」

    「不了,我只是暫時借調這里幫忙,我平時工作地點不在這里。」

    「請問您是——」

    「我是老太太的私人助理,我姓劉,叫我劉小姐吧。」

    劉小姐簡短介紹自己,听口氣似乎還未婚,模樣一本正經,想必照料一名自我放逐的成年男子令她十分為難,急欲交班給雁西吧。

    「進去吧,範先生人在客廳,麻煩你了。」劉小姐催促,還替她開了門。

    門扇呀敞開,也許是心理作用,雁西不禁躡手躡腳,深怕驚擾屋里人,但縱算有再多事前準備,心跳也不免亂了節奏。

    站定後,她頭一抬,正好目睹客廳對角,男人隨性側臥在一張榻椅上,一手當枕,一手垂落在地,行止無狀。

    雁西硬著頭皮靠近他,拖了張藤椅在他身邊坐下。

    男人濃密的睫毛緊闔,兩側眼眶下沉澱著一片不健康的黯青,他的鼻息沉勻,顯然睡得相當熟;幾日不見,茂密的落腮胡爬滿了男人的臉緣,越發頹唐了。

    重點是酒氣;陳腐的和新鮮的酒氣交織在他四周,整個人如同從酒缸里撈上來的一團浸泡後的料渣,毫無生氣。

    往旁看去,榻椅旁的地板上矗立著一瓶半空的洋酒,不遠的茶幾上放著一張餐盤,整齊鋪放著文風未動的一顆紅隻果、兩片烤土司加火腿、一份荷包煎蛋和一杯鮮奶,可想而知是劉小姐提供的早餐遭到了漠視。

    這個男人恐怕剛喝過酒,他好似離不開酒;陽光明媚,晨風送爽,他竟以酒佐餐,不,是以酒代餐。

    「我知道你心里過不去,可天底下過不去的人多得很,就像我,可我能天天爛醉如泥麼?」雁西嘆口氣,小聲犯著嘀咕,「真不懂,非搞成這樣不可?」

    發完牢騷,雁西托腮蹙眉,認真俯察男人,從頭至腳,設想幾回後,非常苦惱——她找不著可以下手的地方。男人太高大,憑她一己之力無論如何是扛不回二樓臥房的,況且,她實在沒有意願踫觸他,即使早已反覆做過心理建設,重生出勇氣,但思及第一次見面發生的意外,還是不免心驚膽戰。

    暫且不管他吧,她先熟悉一下環境,待他蘇醒再作打算。

    念頭剛起,男人手掌莫名抽動一下;雁西嚇一跳,屏息以待。過了一會,男人陡地掀開眼睫,朝前直視。

    雁西暗訝,揣想男人尚在夢寐中,不致于真的醒來。

    但不,男人似乎真醒了,眼楮越張越大,直勾勾瞪著她不放,甚至抽出枕在頭顱下的手臂,撐起上半身,兩人呈面對面之勢。雁西無可回避,只能認了,擠出不自在的招呼笑容。

    「嗨!你醒啦?」她全身忍不住發怵。

    「你食言了。」男人眸光如炬,異樣地閃耀著,「我醒來你就不見了。」

    「我有事忙啊,現在不就來了?」邊說邊忍不住揪緊衣領。

    「是嗎?」男人將信將疑,又看住雁西好半晌,動也不動。融合了責備、熱切、渴求的凝視前所未見,不到一分鐘,雁西終于承接不住,敗下陣來,低下臉致歉︰「好吧,是我不好,我保證下次不會再犯了。」

    「……」男人不語,伸出右掌,貼住她的頰,輕輕摩挲著。

    雁西至為緊張,開始正襟危坐,兩手放在膝蓋上不敢妄動。男人忽然捧住她的臉,湊上前細聞、端詳,像是要確定眼前是否所謂伊人,手指用力一遍遍捺劃過她的頰肉、耳腮;她又癢又痛,左右轉動著臉,躲開他粗糙的指頭肆虐。

    「一定是作夢,等我清醒了,你又消失了。」男人喃喃放開她,揉了揉眼窩,懷疑殘存的判斷力是否管用。眯眼再看過去,女人果然還在,他決定相信自己的五感在酒精的浸潤下終于回饋了他,把思念的女人再度活靈活現送上門來。

    男人低頭抓起地上的半瓶酒,旋開瓶蓋,仰頭對著嘴直灌。

    雁西想也不想,立刻奪下他手上的酒瓶,喝叱︰「不能再喝啦!」

    男人沒料到幻影也會阻止自己喝酒,不可思議,愣了幾秒,竟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讓他添了幾分人味,他說︰「不喝你就不見了……」

    「不會的,我發誓。」她悄悄將酒瓶往沙發後藏起,「我就在這里不走,等你下次醒來,我一樣在你身邊,請相信我。」

    雁西滿臉認真,眼神誠摯,也不管男人的神智是否能如常運轉,她大著膽子將雙手伸至他眼前,取信于他,「看吧,我的手腳整齊,我有溫度,我可以和你對話,我是活生生的人啊!」

    男人依言觸摸那雙手,不解道︰「……為什麼要這麼說?你不是佳年,佳年不會再回來了。你是誰?」話到尾聲,已沉啞模糊,霎時的清醒讓男人神情轉為愁慘;他甩了甩頭,努力和自己的感覺對抗。

    那掩不住的絕望令雁西微有動容,她繼續勸解︰「只要你願意相信,我就是佳年;你不清醒過來,怎麼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你不想和我賭一把嗎?」

    近不盈尺的距離,歷歷在現的面容和身影,男人被說服了,或者說,他被內心深處的渴望和血液里的酒精說服了。現實總是催人老,糖衣毒藥起碼可以讓下一刻容易多了,而他不過是要安然度過太陽升起的每一朝,何必為難自己?

    他彎起唇角笑了,握住雁西溫暖的雙手;她的手指細長堅韌,和男人記憶中的另一雙手觸感必然有所差異,但他顯然刻意忽略,緊緊扣住不放,表情是抉擇後的釋然。

    這樣就好,雁西想,這樣就好,慢慢來,清醒是第一個步驟,她無法和神智不清的人對話;再來是平靜,男人必須平靜,一切才能順利進行。

    她讓對方包覆住自己的雙手,漸漸緊縮成拳,有點疼,雁西忍耐著不作聲。

    男人持續看著她,不說話,然後,再一次出乎雁西的預料,他猛烈一扯,將她環抱入懷。她全然沒有防備,直面撞擊男人的胸膛;幾秒的昏眩,回神後她已然躺倒在地毯上,男人全軀覆蓋上來,開始熱吻著她。她驚駭莫名,又被撲面酒氣薰得思考停頓,被迫進行著情人間的深度濕吻,直到一只勁道十足的手扯開她的衣領,揉撫她的左胸,失序的腦袋終于在警鐘敲響後及時反應。

    她騰出一手隔在兩人之間,抵御住他的侵襲,匆促哄慰︰「等一下,我們先說話好不好……我還有很多話想和你說,你先讓我起來……你好重,我不能呼吸了……」

    這些話並未收效,雁西在肢體搏扭間瞥見男人的神情,那是排除一切,陷溺在自我意識中的神情,彷佛藉著雁西進入他追尋的幻境,充耳不聞外界的干擾。

    「佳年……你騙了我……」越來越過火的**讓雁西不停受到驚嚇,惶恐中,她不禁自問,如果再讓事情重演一次,她還能自圓其說純屬意外,再若無其事地踏進這塊地方,繼續面對頻頻失控的男人嗎?

    只一瞬,她有了答案,奮力掙脫出一只手,朝身邊的茶幾胡亂摸索,無可辨識,她構著了一個恰盈一握的硬物,舉高,極力拉開一個使力的間距,咬牙擊向男人的後腦杓。

    立即見效,男人表情瞬間僵硬,動作停格,往一旁翻倒,再反射性抬頭掙扎了一下,呈大字躺平。

    她呆若木雞地看了看手中果肉塌陷、汁液流淌的隻果好半晌,察覺到不妥,慌張地俯身耳貼男人的左胸,幸好听得見心髒微弱的跳動聲。

    她坐直身子,長吁了口氣,抹了把額角滲出的冷汗,驚魂略定後,她偏頭察看失去意識的男人。

    不過是一顆新鮮的紅隻果,尺寸是大了點,男人果真如此脆弱?

    「你這人——」罪惡感涌上,她忍不住恭怨︰「真的很難相處耶,我真不知道該讓你醒著好還是睡著好?」雁西捧著腦袋,萬分苦惱不已。

    忽然想起,是誰說的,人與人之間的往來盈虧,怎麼算也算不準?

    她在心頭反覆盤算計量,漸漸懷疑,自己簽下的這份合約,是否根本就是一項蝕本差事?

    攤開在床上的行李箱很快便被衣物和日用品填滿。雁西動作俐落,只攜帶必要的物品,偏頭想了想,忙從置物櫃將一袋備妥的東西取出,塞進行李箱蓋的網袋中;但內容物太擁擠,試了兩次行李箱蓋都無法順利闔上,在一旁觀看良久的妹妹雁南發現到異樣,嘆口氣,走過去阻止雁西以土法捶打箱蓋。

    「夾到東西了,當然闔不攏啊。」雁南掀開箱蓋,取出禍端——一根粗麻繩。「咦?你帶上這東西做什麼?」張大眼露出狐疑。

    「沒事。」雁西不動聲色將麻繩重新捆卷,放回網袋,一邊解釋︰「這次我的工作地點在郊區,屋主有個院子,有個花架松了,我順便帶根繩子暫時替他固定花架,免得倒下來。」

    行李箱順利扣上鎖,雁西把箱子豎直落地,握往拉桿,一切就緒了,再回頭賞析名畫般看著妹妹,看上幾眼;雁西和母親的心情一樣,得到了長足的安慰。

    輩同生活了二十多年,手足至親的關系通常缺乏神秘感和想像空間,但妹妹雁南不同,總令人看不厭倦,每增一歲,在她身上總找得到驚艷的變化。她面容極為巧致,自小即溫順討喜,隨著時光演進,逐漸蘊養出一股少女少有的靈氣。這對某些尊貴的家庭而言算不上驚喜,但對于在市場街開設家庭發廊,極盡所能供養一個家的單親母而言,雁南是上天給予母親的出人意表的慰藉。為了搭配得上她的脫俗容顏和杰出的學業表現,母親不惜用上了上等家庭的規格養育雁南,一路念上昂貴的私立學校,讓雁南談吐行止越發添上不少貴氣;而雁南以她的秀外慧中證明了母親的眼光,她將是這個家的榮耀。

    身為姊姊的雁西從不吃味,並非她傻憨或大方,而是有足夠的自知之明,某些特殊待遇不適合資質普通的她,不須要向辛苦半生的母親刻意索求。

    雁西的模樣和手足並非完全不相像;事實上,外人瞧一眼便能輕易辨識她倆是手足關系;但造物主有雙神奇的手,衪將相似的五官加以重新排列組合後,雁西隨即少了幾許靈秀,多了幾分敦厚。

    雁南挑食,身材縴巧,不喜勞動;雁西則對食物來者不拒,加以長年分擔家務,體態較為健美。認真說來,是性格和際遇讓她們的模樣朝不同方向蛻變。

    「這個工作沒問題嗎?」雁南走向前,溫柔地替姊姊將散亂的發絲撥往耳後。「我不懂,這種類似管家的工作適合你嗎?」

    「做了才知道適不適合啊,別擔心。」雁西笑,又忙不迭吩咐︰「這段時間你自己在家要多小心,記得準時吃飯,冰箱里有我包的餃子,都分類好了。這星期找一天去看媽,唔,還有,畢業典禮那天我一定會到,替你慶祝。」

    雁南頷首答應,臉上卻掛著心事,她略有為難地提及︰「姊,我們是不是該好好談一談出國的事,我也不是非得出去念研究所不可——」

    「都準備好了。」雁西做個制止的手勢,「相信我,都準備好了。媽一向謹慎周到,這部分不用懷疑,那件事不會有任何影響的;不過,別在媽面前提到錢的事,讓她不好受。」

    她堅定地看著雁南,她相信堅定的注視可以成功地傳達心念。

    雁南果然妥協地笑了,轉移話題問道︰「你才進門沒多久,馬上就要回去工作?」

    雁西瞄了一眼壁鐘,估量道︰「我還有一點時間,我會先到市場買點菜,再繞去咖啡館坐坐。」

    「你還去咖啡館?」雁南低呼,不以為然地搖頭反對,「不會有用的,你在浪費時間,那位湯先生看起來挺難動搖的,何必去踫釘子?」

    「不要緊,我做我該做的,反正光顧那里花不了多少錢,而且他煮的咖啡其實挺不賴的。」她持平而論。

    拖拉著行李箱往家門前進,在滾輪轆轆聲中,雁西感到了一絲疲憊。

    沒有人知道,她熬過了多少輾轉難眠的夜才能心平氣和地說出這番論調,並且逐漸逼使自己相信,堅持必然能使鐵樹開花結果。

    堅持,不過是她年輕的人生僅有的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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