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遙縣梧桐村
陳迎娣兩手提著竹籃,上頭堆滿剛從田里拔下來的玉米,除去外頭的玉米皮和玉米須,一顆顆金黃色的玉米粒,代表著種植者的心血,不只可以整支拿來吃,也可以煮成粥,或做成各種面食,當她往家的方向走,扎在腦後的長辮子也跟著輕快的步伐左右擺動。
今年不過才十三歲的她,個頭不算高,有張圓圓的臉蛋,天庭飽滿,還有著眉清目秀的溫潤五官,天生就是笑臉迎人的唇角總是往上翹,不過也因為要經常下田幫忙,所以皮膚不夠白皙,但是予人第一眼的印象就是舒服討喜,加上又很孝順,是村子里公認最適合娶來當媳婦的最佳人選。
待她走進家門,就見最年幼的一對弟妹正在院子里玩耍,而母親則是和一位婦人在說話,也不知說了些什麼,就見母親滿臉為難,還直搖著頭,以為母親遇上麻煩,于是她加快腳步,想要過去解圍。
「大姊!」五歲的丑娃和三歲的鐵蛋奔向她,眼巴巴地看著竹籃里一根根金黃色的玉米,就要伸手去搶。「我要吃!我要吃!」
她空出一手,笑吟吟地摸了摸弟妹們的頭,安撫地說︰「只要你們乖乖的,待會兒大姊就來煮玉米,先去玩……」
丑娃和鐵蛋用力點頭,然後跑開了。
「這就是你們家的閨女,還真像傳聞中說的,一看就是很有福氣……」原本正在跟邱氏說話的婦人見到迎娣本人,立刻將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嘴巴直說著好話。「果然是旺夫益子相。」
聞言,迎娣終于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難怪母親一臉為難,因為自從兩個月前,有個自稱王半仙的大叔路經村子,正好跟她討了杯水喝,為了表示答謝,便幫自己看了面相,還問了生辰八字,然後一口咬定她是天生的旺夫益子相,只要娶到她的男人,這輩子不只會事業成功,還能兒女成群。
這個消息不知怎麼傳開之後,她才知道王半仙號稱鐵口直斷,在山西一帶很有名氣,大家對他的話深信不疑,便天天有人上門提親,迎娣心想她才十三歲,下頭的弟妹們也還年幼,家里需要人手,至少也要等到她二十歲再說。
「阿娣,這位是蘇媒婆,來幫你說媒的。」邱氏無奈地說。
蘇媒婆笑得見牙不見眼。「張家的意思是先下聘,把婚事定下來,等你及笄再迎娶進門,又不是要你馬上出嫁。」
「我不想這麼早嫁人,何況弟妹們又還小,我得幫爹娘看著他們,所以請幫我回絕了。」對迎娣來說,沒有任何事比弟妹們還重要。
「可是你早晚總要嫁人,張家可是有家底的,在城里開了兩間漆器鋪子,嫁過去保證能夠享福,還有婢女伺候,也不必再過這種吃不飽也穿不暖的苦日子了。」她努力游說。
迎娣搖了搖頭,口氣透著些早熟。「我一點都不覺得苦,而且我是大姊,有責任代替爹娘照顧弟妹,直到他們長大成人。」
「你真是個孝順的好女兒,不過也別總是把婚事往外推,耽誤了自己的終身大事可不好……」蘇媒婆又看向邱氏,動之以情。「俗話說虎毒不食子,你一定也希望女兒能有個好歸宿,嫁個好丈夫是不是?」
邱氏臉色有些發白,身為人母,自然希望女兒能夠得到幸福,可是就算再過兩年及笄了,家里的活還是少不了她幫忙,不是當娘的殘忍,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也只好能拖幾年就拖幾年。
「這事……還是等孩子的爹回來,問過他的意思再說。」若不是環境不好,也不會寄望長女留在家里多幫幾年忙。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說著,蘇媒婆就先告辭,過兩天再來。
見母親一臉難過,迎娣反過來安慰她。「娘也不必覺得為難,就算要嫁人,也得等到鐵柱長大,能夠成為爹的左右手,到時再說也不遲。」
女兒如此懂事,願意犧牲自己的終身大事,邱氏不禁有些悲從中來。「阿娣,是娘對不起你……」
迎娣臉上漾著早熟的笑容。「我是長女,這本來就是應該做的,要是有人又上門來提親,就幫我拒絕了。」
「好。」邱氏含淚點頭。
到了傍晚,太陽準備下山,陳寶山帶著十歲的長子鐵柱從田里回來,洗過了臉和手,九歲的次女二娃便攙著只有一只眼楮看得見的奶奶從隔壁房間過來,一家人就坐在土炕上,吃著簡單的刀削面,以及用水煮過的玉米,因為是自己種的,吃起來特別甜。
陳家和梧桐村里其他人家一樣,都是以種植玉米、小麥或高粱為生的農家,住窯洞,睡土炕,賺的銀子也僅能一家大小糊口,對于將來沒有太大的期望,只盼子女能夠平平安安長大而已。
「娘,您慢慢吃。」陳寶山將鄰居送的花卷塞進老母親的手中。
鐵蛋看到花卷可嘴饞了,舉高手臂要去拿。「給我!」
「好,給鐵蛋吃……」奶奶最疼這個小孫子,就要把花卷給他。
迎娣馬上把弟弟抱開。「不行!那是爹留給奶奶吃的,你不可以要。」
「我要吃!」鐵蛋鬧起脾氣。
她擺起長姊的架子。「鐵蛋不乖的話,大姊以後就不帶玉米回來了,也不準其他人拿給你吃。」
听到以後可能吃不到最愛的玉米,鐵蛋只好鼓著頰,不再吵鬧。
「這才乖!」迎娣拍拍他的頭。
被大姊夸獎,鐵蛋有些害羞地笑了。
邱氏這時才跟丈夫提起蘇媒婆上門提親的事,想听听他的意見。
「阿娣才十三,等過兩年再說,何況這個王半仙說的話,真的能信嗎?」陳寶山是個務實的人,可不希望因為算命的話,害了女兒一輩子。「萬一嫁過去,並沒有真的旺夫益子,到時對方把氣出在阿娣身上,那該怎麼辦?」
她倒沒想到這一層。「你這麼說也對!」
「那些人都是沖著王半仙說的話來的,不是真的希望大姊當他們家的媳婦,所以我都不喜歡。」鐵柱板起還很稚氣的臉蛋,說出自己的看法。
二娃一面啃著玉米,一面嘟囔。「我也不要大姊太快嫁人。」
陳奶奶有著傳統重男輕女的觀念,認為兩個孫子才是陳家的根苗,便免不了教訓兒子和媳婦幾句。「女兒生下來就是別人家的,你們想留到什麼時候?听說王家前兩天也請媒婆來了,聘金就是一百兩,這一百兩要攢多久才有?」這個王家可是梧桐村里最有錢的大戶人家,家里的銀子肯定堆得跟山一樣高。
「娘,我怎麼能把阿娣嫁進王家?誰不知王家的男丁都死得早,難道要她年紀輕輕就當寡婦?」陳寶山難得開口拂逆母親的意思。
聞言,陳奶奶撇了下嘴。「好,王家就不算數,不過只要有好的對象,就不要往外推,讓對方先來下聘,鐵柱和鐵蛋過年也才有新衣服可以穿。」
對邱氏來說,兒子和女兒都是她的心頭肉,可又不敢出言頂撞婆母,只能看向丈夫,希望他說幾句話。
「娘,就算咱們家再窮,我也不會賣女兒。」陳寶山很堅持地說。
鐵柱見大姊低垂著頭,似乎心里難過,馬上附和父親。「我不用穿新衣服,只希望未來大姊夫是真正對大姊好。」
「鐵柱說得好!」陳寶山用力點頭。「反正阿娣還有兩年才及笄,不要急,到了那時再說。」
邱氏頓時安心不少。「好了!面都涼了,快吃!」
一直沒有出聲的迎娣只是默默地吃著刀削面,對于嫁人,以為還很遙遠,沒想到王半仙一句話,讓她必須提早面對這件事,不過想到爹娘正缺人手,弟妹又小,她說什麼也拋不下他們。
位在祁縣的常家莊園,可以說富甲一方,光是媲美王府城樓的朱色堡門,就讓尋常百姓望塵莫及。
踏進大門,眼前便是一條長街,盡頭則是常家的祠堂,兩旁各有三座大院,大院中可說是重重疊疊,每座主院的房頂都有更樓,並配置相應的更道,將大院連結起來,而院落和院落之間,皆建有花園,點綴回廊、亭榭、小橋流水,還種有奇花異草,匠心獨具,可不輸給南方私家園林的景致,其間又各有甬道相通,方便出入。而從照壁、門樓到花牆,不是百壽圖、吉祥圖案,就是花鳥蟲獸,其磚雕、木雕和石雕之精湛,更讓它成為晉商宅院磚雕藝術當中的翹楚,每一磚一瓦,更是營造出豪賈的闊綽粗獷和儒商的氣度,大院的布局可說是舒展大方、規矩有序,但也看出晉商的保守封閉、墨守成規。
四房一家人所居住的廣和堂,比起其他幾房的人丁興旺,就顯得冷清多了,常四爺夫妻育有兩子一女,妾室也只生下庶女,因此妻妾之間爭風吃醋的情形不多,可惜嫡長子常永義因病早逝,留下妻女,唯一能讓他們依靠的就只有剛滿十八的次子常永瞻,自然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他身上。
「咳、咳……要我娶妻?」常永瞻被含在口中的茶水嗆到,一張稜角分明的陽剛臉孔咳到都脹紅了。
四太太一臉笑吟吟。「你大哥不在了,就只能指望你來開枝散葉。」
「你娘說的沒錯。」常四爺馬上點頭附和。「前幾天我跟你娘把王半仙請來府里幫你算命,他問了你的生辰八字,馬上笑著說有個最合適的對象,還是天生的旺夫益子相,只要把對方娶進門,一定會事業順利、多子多孫。」
常永瞻可不相信算命那一套,不禁嗤之以鼻地回道︰「我看他八成是收了對方的好處,才會這麼說。」
「王半仙說的話,娘自然相信了,他說對方是天生旺夫益子相,還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姑娘,不過家世背景跟咱們實在差太多了,只是一戶尋常農家,門不當戶不對的,就看咱們爹願不願意結成這門親事。」也就是因為如此,四太太不禁有些猶豫。「娘也派人去打听過了,她今年才十三歲,就算現在娶進門來,也得等上兩年才能跟你圓房,想抱孫子還得再等一等。」
他一臉震驚,瞪著自己的雙親,真的以為他們瘋了,居然會想出這麼荒謬的事來。「要我娶個尚未及笄的小丫頭?」
四太太怪他大驚小怪。「這有什麼不好的?只要她真的能旺夫益子,等兩年就等兩年,只是她的出身跟咱們實在不相配,就怕讓人笑話了。」
「出身好不好倒是其次,問題在她還只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要娶也得等上兩年後再說。」要他現在娶個小丫頭進門做什麼?
常四爺沉吟了下。「爹本來也是這麼想,不過王半仙說看你的命格,今年若是不娶,兩年之後恐怕會有變數,最好還是打鐵趁熱,反正再過不了多久,你就要出一趟遠門,這一去怕是兩年之內不會回來,先把媳婦娶進門,等你回到山西之後,正好可以圓房。」
「娘也是這麼想,雖然對方出身不好,但听說很孝順懂事,人見人夸,既然王半仙這麼說,咱們也就信了。」雖然有些美中不足,不過只要真能旺夫益子,她也就不計較了。
常永瞻把茶碗用力擱下,茶水都濺了出來。「我不答應!」
今年正好十八的他,盡管還年輕,卻有著旺盛的企圖心和野心,只想游歷四方以及學習經商技巧,對于娶妻生子一事,可是連想都沒想過,卻沒料到在這個即將展翅高飛的節骨眼當中,會冒出一樁莫名其妙的親事,對象還是個才十三歲的小丫頭,真是太可笑了,偏偏他怎麼也笑不出來。
「就當是娘求你!」四太太嘆道。
他一臉無力。「娘,算命的話未必就準,要是真的把人家娶進門,最後還是無法旺夫益子,又該如何是好?難道要我把她休了?」
「王半仙可是號稱鐵口直斷,至今還沒有算不準過,就不妨信他一次。」連常四爺都選擇相信。
「怎麼連爹也……」常永瞻簡直不知該哭還是笑。
四太太語帶哀求。「娘只生下你們兄妹三人,幼玉早晚都要嫁人,而你大哥永義兩年前走了,也只留下一個女兒,咱們這一房就剩你這個男丁,娘想要抱孫子的願望也只有寄望你了,要是你這趟出門,在外地發生什麼意外,娘就真的活不下去了……嗚嗚……」說著便假哭兩聲,希望能讓兒子心軟。
「我自己會小心謹慎。」難道娶了個旺夫益子相的小丫頭,就真能保他一輩子平安順遂、子孫滿堂了嗎?
她一句話就堵回去。「不只要靠你自己,也要看老天爺保不保佑,即便對方出身不好,只要能幫上你,也就值得了。」
「這是在逼我非娶不可嗎?」常永瞻最痛恨被人強迫做不喜歡的事。
四太太態度也跟著變得強硬起來。「娘這麼做也是為了你好,听說已經有不少人上門提親,要是晚了,這個能旺夫益子的好媳婦可是會讓其他人給訂下。」
「你說想去看看東北和蒙古,還想到咱們「萬順昌號」的幾個分號磨練,爹也都同意了,可是為了你的將來著想,若不答應這樁婚事,這件事就甭提了。」常四爺也不惜放狠話,就是要這個兒子就範。
常永瞻頓時氣結。「爹怎能出爾反爾?」
他就不信拿這個兒子沒轍。「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由父母作主,其他的可以照你的意思去做,唯獨娶妻一事,得听我和你娘的。」
「……好,我娶!」常永瞻再痛恨這種受人擺布的滋味,也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了。
四太太不禁笑逐顏開。「老爺听到了嗎?真是太好了!得快點請媒婆上門提親,免得夜長夢多,讓別人搶先一步。」
「既然你已經答應了,可別想反悔。」常四爺警告地說。
常永瞻哼的一聲,起身離開。反正只要把人娶進門,直接丟在家里,然後他便自由了,其他的事,兩年以後再說。
幾天之後,陳家陷入一片愁雲慘霧當中。
「鐵蛋又吐了嗎?」陳奶奶在二娃的攙扶之下,心急如焚地進房。
邱氏眼眶泛紅地看著全身發著高熱,還不時嘔吐的小兒子,真希望自己能代他受苦。「是……我讓阿娣又去求吳大夫過來幫鐵蛋看病,看病的錢先讓咱們賒一下,一定會想辦法還的……」
「可村子里的人有誰不知道吳大夫就是見錢眼開,知道咱們付不起診金,他是不會來的……」說著說著,她不由得流下老淚。「鐵蛋剛出生時差點保不住,身子一向虛弱,好不容易才養到三歲,可不能有事,不如老天爺就把我這個老太婆收走吧……」
「您別這麼說。」邱氏難過地回道。
陳奶奶坐在土炕上,把氣都出在媳婦身上,不斷地數落著。
「要是早一點把阿娣的親事定下來,這會兒就有銀子請大夫來看病了,就知道你只疼女兒,根本就不管兒子的死活……奶奶的乖孫……你可不能有事……」
這番話听在邱氏耳里,不只刺耳,更是委屈,但卻又不能頂嘴,只能由著婆母罵個沒完沒了。
就在這當口,迎娣依然無功而返,她還跟吳大夫下跪磕頭,求他來救弟弟,但對方根本無動于衷。
她看著焦急的母親,搖了搖頭。
邱氏失望之余,只能默默垂淚。
「我就說吳大夫不會來,你就不信!」陳奶奶一臉氣呼呼的。「鐵蛋再這麼燒下去,要是燒壞腦袋,成了傻子,將來怎麼辦才好?」
迎娣連忙安撫祖母。「不會的,奶奶,我再去跟街坊鄰居借錢……」
「他們連自己的日子都過不下去了,哪有閑錢借咱們?唉,留你在家里有什麼用?還不如早點嫁出去,換一點銀子……」她怨起媳婦,也怨起孫女。
「奶奶,我……」迎娣眼圈不由得泛紅,很想說她可以幫家里做很多的事,可以照顧弟弟妹妹,但現在鐵蛋生病了,沒銀子請大夫是事實,說這些都沒用。
二娃陡地大哭。「奶奶不要罵大姊……」
「你也一樣,女兒有什麼用?」陳奶奶連這個孫女也一起罵。
這下子讓二娃哭得更大聲。
「別哭,奶奶不是在罵你……」迎娣趕忙抱住妹妹,頻頻安慰。
「有沒有人在?」外頭突然傳來婦人的詢問聲。
邱氏連忙用袖口把淚水擦干,然後走出窯洞,只見外頭的院子里不只方才開口說話的婦人,還有個穿著打扮看起來很有派頭的中年男子,身邊還帶著兩個奴才,不停地打量四周,眼神帶著幾分嫌惡。
「請問……?」
這名婦人自稱是徐媒婆。「……這位是祁縣常家的管事,代他們家老爺和太太來跟令千金提親的,你應該听過「萬順昌號」的常家,光是分號就不知有多少間,能攀上這門親事,可是不知修了幾輩子才有的福氣。」
「可我當家的不在,這事還是得等他回來再說。」邱氏沒有心情談這個。
常管事不禁用鼻孔看了一眼尾隨出來的小丫頭,年紀約莫十三、四歲,應該就是這回提親的對象。
「這位就是天生旺夫益子相的那一位?」他語調帶著一些輕鄙,見迎娣姿色平凡,出身又不好,何德何能才得以攀上常家,準是王半仙胡扯,也只有四老爺和四太太會相信。
她點了下頭。「是,她就是我的長女。」
「常家真的希望我做他們家的媳婦?」迎娣咬了咬下唇,她沒听過常家和萬順昌號,不過既然對方有錢,那就好辦了。
徐媒婆笑咪咪地說︰「是啊,對象可是常家四房的二少爺,一旦嫁過去,一輩子吃穿都不用愁,還能讓家里過好日子。」
邱氏正想請他們改日再過來,卻听到長女開口了。
「只要你們能馬上請大夫來幫我弟弟看病,我就答應這門親事。」眼下她也只能求助于對方。
「阿娣,你別亂說……」邱氏不希望她匆促決定。
陳奶奶一路摸索著出來,听到迎娣這麼回答,滿是皺紋的老臉上總算有了些許笑意,認為沒有白養這個孫女。「她為了救弟弟,都願意這麼做了,你這個當娘的,還在考慮什麼?」
「可是……」
迎娣綻開安撫的笑靨。「娘,只要能救鐵蛋,嫁給誰都好。」
「家里有人生病嗎?」徐媒婆乘勢追問。
她用力點頭。「我弟弟已經病了好幾天,可是咱們又付不起診金,大夫說什麼都不肯來,若你們能請他來看病,並且幫咱們付藥錢,只要能把病治好,我就答應嫁過去。」
「好!」常管事心想,若沒把親事談成,無法向四爺和四太太交代,二話不說,便馬上讓奴才去把村子里的大夫請來。
餅了片刻,請了好幾次都請不動的吳大夫,看到有銀子送上門,馬上就來幫鐵蛋看病,先望聞問切一番,接著口氣夸張地說要是再晚個一天,病人就沒救了,還說有他妙手回春,只要十天,鐵蛋又可以活蹦亂跳了。
「診金和藥錢就由常家來付……」常管事用施恩般的口氣對邱氏說道。「你們可別忘了承諾過的事。」
邱氏不禁又紅了眼眶,不過形勢比人強,也只能點頭了。「雖然咱們家很窮,但不是在賣女兒,你們還是要按著禮數來。」
「你們不要突然反悔就好。」常管事哼道。
「我既然答應了,就不會反悔。」迎娣保證。鐵柱和鐵蛋是陳家的希望,也是爹娘將來的依靠,她一定要保住他們。
常管事听了,才滿意地回去覆命了。
待他回到祁縣,便立即向常四爺和四太太稟報,兩人得知陳家已經答應親事,不禁如釋重負,一顆懸在半空中的心總算得已落下。
「快去請二少爺過來!」四太太吩咐身旁的婢女。
婢女立刻餃命將常永瞻請到花廳。
「對方同意了?」瞥見雙親臉上喜不自勝的笑容,他的心不禁往下沉了沈,不過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只要听到「萬順昌號」的常家,沒有幾個人會傻到把婚事往外推的。
四太太笑得合不攏嘴。「同意了!同意了!接下來就是正式上門提親,然後拿庚帖回來卜個吉凶,不過王半仙之前已經幫你們算過八字,應該不會有問題,接著就是下聘,然後就可以挑日子迎娶了。」
她愈說愈開心,無視兒子愈來愈難看的臉色。
「既然這樁婚事都由爹娘作主,還找我來做什麼?」他是被人趕鴨子上架,可不是心甘情願要娶的。
常四爺橫睨他一眼。「媳婦是你的,當然要告訴你一聲,我和你娘這麼做都是為了你好,以後你會感激咱們的。」
「逼我娶個才十三歲的小丫頭叫做為了我好?」常永瞻可不認為這個半大不小的新娘子進門之後,能夠幫上什麼忙,不過已經由不得他了。
他現在滿心期待的是早日出發,打算先到東北、蒙古和新疆一帶,除了增廣見聞,還能學習經商技巧,學了好幾年的蒙古語就是為了在這時候派上用場。
其實常永瞻早就不打算繼承家業,因為常家子孫眾多,就算能夠在自家分號里做事,也無法證明自己的能力,他打算另外設立行號,開創一番新事業,只不過還沒有跟雙親商量。
「罷了!等日子決定好之後,再告訴我一聲就行。」說完,他便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常四爺和四太太見狀,只能嘆氣,心想等兒子到外頭磨練個兩年之後,性子應該就會沈穩下來,眼前肯娶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常四爺夫妻開始籌備起婚事,常家幾房的長輩听說要娶的對象是透過王半仙選的,皆相信王半仙的鐵口直斷,都表示支持,不過年輕一輩的卻不以為然,紛紛同情起常永瞻。
「二哥真的要娶?」今年十二歲的常幼玉一听說這樁婚事,馬上來跟兄長求證,就是希望不是真的。
常永瞻無奈地看了一眼同胞的妹妹。「我若不娶,爹娘是不會讓我出遠門的,不答應也不行。」
「听說她家里只是種植玉米的農家,怎麼配得上咱們?」她不禁語帶輕蔑。「我也問過常管事,對方長相普通,談不上姿色,說不定連大字也不識得幾個,這樣的女子,二哥肯定看不上眼。」
他苦笑了下。「你還真是二哥的好妹妹,盡說些讓人泄氣的話。」
常幼玉噘了噘嘴,大小姐的嬌氣展露無遺。
「要當我的二嫂,當然得才貌雙全,出身也要好,否則我可不會叫她一聲「二嫂」的。」一個農家出身的女兒居然搶走她的二哥,成為常家四房的二奶奶,等著瞧好了,她說什麼都不會讓對方好過。
「人家都還沒進門,你就想著欺負她了,可不要玩得太過火。」常永瞻拍了拍妹妹的頭說。
她嬌哼一聲。「我才不相信她真的能旺夫益子,爹娘就是迷信,那些算命說的話也相信,二哥真是太可憐了。」
「再怎麼反對,這件事也已經由不得我了,反正爹娘高興就好。」他的心已經飛到外頭廣闊的天空,根本沒有放在成親這檔事上。
常幼玉還是為他不平。「可是二哥……」
「別說了!」常永瞻不想再談,免得更心煩。
迎娶的日子很快地就選好了。
一個半月後,迎娣就要出嫁了,這樁婚事成了梧桐村的大事,能夠嫁進常家大門,可是他們這些農家想都不敢想的事。
陳寶山夫妻面對村民的祝福,只能笑著回應,把難過放在心里,也珍惜著女兒在出嫁之前,最後這段日子的相處。
鐵柱舍不得大姊為了救弟弟鐵蛋,才不得不答應嫁人,更氣自己,他明明是長子,卻不能替家里多賺一點銀子,否則大姊也不必犧牲自己,所以他要快點長大,成為大姊的靠山,要是將來大姊被夫家欺負了,還可以有個依靠。
而二娃和丑娃則每晚緊黏著迎娣,一定要跟迎娣睡,就怕她會被搶走,還童言童語地說要把她藏起來,不讓其他人找到。
可分別的這一天,終究還是來臨了。
一大早,迎娶的隊伍已經浩浩蕩蕩地來到梧桐村,所有村民不約而同地放下田里的活,擠在陳家門外看熱鬧。
鞭炮聲四起,在煙硝味中,迎娣在徐媒婆的攙扶之下走出來,那具尚未發育完全的身子,套上尺寸稍大的新娘紅袍,顯得有些好笑,連鳳冠都搖搖晃晃的,紅巾有好幾次差點滑落下來。
邱氏兩手各牽著丑娃和鐵蛋,哭腫眼皮,目送女兒出嫁。
就連陳寶山也不斷地用袖口拭淚,頻頻怪自己沒用,才讓長女為了這個家,這麼早就嫁人了。
「大姊,不要走!」鐵柱和二娃大聲哭喊。
听到弟妹們的叫聲,紅巾覆蓋下的小小臉蛋早已布滿淚痕,卻只能硬起心腸不回頭,就怕自己反悔。
陳家里頭最開心的當數陳奶奶了,想到常家的聘金就給了三十兩,可以讓兩個孫子買新衣服,還能過個好年。
迎親隊伍出發了。
迎娣將扇子丟出轎外,在鞭炮聲的掩護之下,這才放聲大哭,哭到全身抽搐,她真的不想離開爹娘,還有弟弟妹妹。
她不想嫁人啊!
一路哭著,直到進入祁縣,距離常家莊園也近了,她才開始害怕,雖然說兩年後才要圓房,可是想到要面對從未謀面的相公,還有公爹、婆母,擔心自己太笨,不討他們喜愛。
待花轎終于抬進了常家大門,迎娣胡亂地擦干淚水,發現自己兩手發冷,緊張到不行,心里只記得不能給爹娘丟臉,讓人家瞧不起。
而另外一頭,身穿新郎紅袍的常永瞻繃著俊挺的臉龐,高大的身影已經站在大廳外頭,就等花轎抵達。
「我說堂哥,你這表情根本不像在娶媳婦,至少笑一笑。」常永成打趣地說。
常永瞻瞪了一眼三房堂弟。「如果是你笑得出來嗎?」
「這種事是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的,是我早就跑了,可不會乖乖地娶。」他嘿嘿地笑說︰「你就認了吧!」
「哼!」這算是哪門子的安慰?
花轎終于到了。
此時,媒婆請新娘子下轎,迎娣因為太過緊張,腦袋一片空白,也不記得做了些什麼,直到不小心踩到過長的裙擺,往前撲倒,整個人趴在地上,四周響起訕笑聲,這才意識到自己居然跌倒了,臉蛋頓時脹得通紅。
見狀,常永瞻趕緊伸出手,將個頭矮小的她從地上拉起來,見新娘子連頭上的鳳冠都掉了,露出因為哭泣,胭脂水粉都糊成一團,看來十分滑稽的臉,甚至袖口內還滾出一支啃了幾口的玉米,引來更多的嘲笑,讓他相當難堪。
迎娣怯怯地瞥了他一眼,不用問也看得出他就是新郎官,也就是自己所嫁的男人,而且相當生氣的樣子,幸好徐媒婆已經眼明手快地拾起鳳冠,替她重新戴上,再蓋好紅巾,最後將新娘子攙扶進大廳。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她滿腦子只有常永瞻那張不悅的怒容,心中不禁自責,自己走路為何就不能小心一點?為何會跌倒,害他被人恥笑?自己真笨。
常四爺和四太太不知方才外頭發生何事,夫妻倆臉上都掛著笑容,心想這個兒子終于娶妻,還娶了一個可以旺夫益子的好媳婦,就等著兩年後抱孫子了。
「……送進洞房!」
一對新人各懷心思地走出大廳,表情和動作都略顯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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