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馨州水運發達,船驛與商港數量之多,為大黎國之冠,尤其康祈府位在三河交會之處,貨運之頻繁更是其他地方遠遠不及。
而要說起馨州水運,第一個讓人想起的就是紀家。
都說商人低賤,但紀家可是有名到每逢老爺生日,知州府官都會前往喝上兩杯,原因無他,就是有錢!
紀太爺時期,紀家只有兩艘船,還是只能運運蔬菜鮮果那種短程小船,後來娶了個帳房先生的女兒,媳婦挺聰明,讓紀太爺把賺來的錢拿三分一給掌河官,掌河官收了好處,自然給方便,又知道這老紀要是多賺,自己就多拿,給的方便就更多了,等到兒子二十五歲正式當家,已經有六十幾艘的三層大船,還蓋了五個私人船驛,底下船工與算盤娘子數百人。
紀太爺听妻子的話,紀老爺自然也秉承母親教誨,多賺多孝敬,上至知州,下至河官,都知道紀家賺錢,就是自己賺錢,哪還有什麼刁難,恨不得把河道清空全部給出去,如此又來來回回的過了十幾年,大船已經兩百多艘,記錄出船表的牆壁為了容納寫船名的木牌,拓寬了兩次,佔據馨州大船的三分之一數量,底下各式工人已經超過千人,而且這上千工人對東家還死心塌地。
紀家的工錢並沒有比別人多,但卻有個大好處︰供餐。
河水流速不一定,上貨下貨的時間也不一定,船到了就得裝,紀家船驛的廚房十二個時辰都有廚娘軍團在,吃的是紮紮實實的米飯,節日每人還發一斤肉,過年則人人都是三兩紅包,這麼好的東家哪里找,工人自然願意賣力氣。
就這樣天時地利人和,才三代,紀家已經成為馨州首富。
大黎國庫充盈,官府帶頭奢侈,民間富戶自然不用遮掩,能過多好的日子就過多好的日子。
就拿紀家來說,最後一次買地建房,地縱寬都有二十箭的距離,把一個天然竹林都圈進去了。
院中有池,有塘,小橋水榭,個個院落不用說,當然都各具巧思,曲橋賞魚,桃林觀花,閣樓賞月,听琴有听琴的地方,看戲有看戲的地方,盡其奢華之能事—要說有什麼可惜之事,就是紀家多的是空院子。
紀太爺雖然娶妻後開始致富,但紀老太太卻是個厲害的,別說姨娘,連通房都不許有,生了一子三女,紀老爺便是單傳。
紀老爺娶妻李氏,生了嫡子紀頤生,嫡女紀雲緞。姨娘陸氏名下則是庶子紀頤溯,庶女紀雲綿。另有一通房趙氏,因為只生了一個女孩紀三織,到現在為止都還是通房。
以富戶來說,兩個兒子不算多,但勉強也還行,問題就出在嫡長子紀頤生身上。
紀頤生自幼飽受寵愛,又是嫡長嫡孫,對家業卻不太感興趣,只喜歡讀書,紀老爺覺得讀書也不錯,家里若能考出個國生京生,也挺爭光的,可紀太太李氏卻覺得讀書做啥,接手家里生意重要。
紀頤生在這點上有點拗,見父親支持,便不管家業,繼續讀書。
十六歲時,家里給他定了親,是馨州大茶商齊家的嫡女,不是什麼國色天香,但也算清秀,見過面後,紀頤生雖然覺得此女跟書中顏如玉差太多,可見她知書達禮,進退有據,也挑不出什麼缺點,允了,至于齊小姐知道自己要嫁給首富的嫡長子,哪還有什麼意見,自然肯,雙方當下在官媒見證下簽了婚書,約好兩年後結親。
馨州乃是商州,規矩沒那樣多,既然有了未婚夫妻的名分,兩家來往時帶上孩子,讓他們在花園說說話,算是普通事情,可沒想到紀頤生卻因為和齊小姐常常見面,跟齊小姐的庶姊好上了。
那庶姊行一,是丫頭所出,盤算著母親到現在都還是丫頭呢,自己將來大概也是如此,知道嫡妹定了好親事,既嫉妒又羨慕,剛好紀家來訪,看到紀家人的派頭,連丫頭的穿戴都比自己好,竟生出異樣心思,姊妹共嫁,也不算什麼罕見的事情,自己生得沉魚落雁,只要用點心計,自己就能當上紀家的姨娘,比起讓太太隨意嫁掉,給紀頤生當姨娘豈只好上千萬倍。
她用了點伎倆,紀頤生就上鉤了,回家跟父母說,讓齊小姐帶著行一的庶姊一起過來。
紀老爺跟李氏一听都傻了,這什麼跟什麼。
就見紀頤生無可救藥的說,自己最近幾次去書鋪時,都巧遇一個少女,剛開始兩人只閑談幾句,後來發現喜歡的書卻是差不多,他覺得自己跟那少女心靈相通,見她一身粗布衣裳,以為是窮家女,想直接跟她家里買人,沒想到一問才知道她居然是未婚妻的庶姊,因為母親身分低微,所以到現在還沒定親。
未婚妻也沒什麼不好,但就是讀書不多,看也只看過一些《女修四德》,《後宅錦訓》這類的書籍,每次見面都相對無言,說不上話,可他跟她庶姊卻是天南地北都能說,真是一朵解語花。
紀老爺當下拍桌大怒,「解語個屁,人家是看在紀家的庫房上,什麼都順著你的話講。」
自己的兒子自己還不懂嗎,講話有夠無聊的,連他這當爹的有時候都听不下去,多虧齊小姐好耐性。
「爹,您別這麼說她,她根本不認識我。」
紀老爺懶得跟他講,轉身就走,過幾日,派出去的人回來報告了,大少爺想娶的那個姑娘行一,庶長,母親尤氏是齊太太的陪嫁丫頭,齊太太都還沒懷孕,就跟老爺好上了,她又故意藏肚,等發現時已經四個多月,喝藥也不是,加上公婆都開口留人,齊太太只能忍著這口氣,幾個月後瓜熟蒂落,是個女兒,好歹是齊家血脈,收拾了側院,女娃讓奶娘婆子照顧,等出了月子,齊太太順理成章把這尤氏發派到廚房。
據說尤氏被派到廚房干苦活後兩年多,居然又懷孕了,齊太太逼問後,齊老爺這才吞吞吐吐說,有時他晚睡在書房,尤氏也不知道怎麼打听到的,會跑來找他,兩人好過幾次。
已經生下兒子的齊太太這次不手軟了,直接下了絕子湯,原本養在側院的女兒也一並丟回給尤氏,原本還是庶女,這下真的要變丫頭了,齊老爺自知理虧,不敢吭聲。
紀老爺跟李氏本就覺得齊大姑娘有問題,這一看尤氏作風,更肯定有問題了,自家小姐都還沒點頭,居然就爬床,太不安分。
母親都不安分,哪能教出安分的女兒,兒子幾次去齊家作客,要認得他的樣貌那還不容易。
這齊大姑娘只怕跟那尤氏一樣,都是不擇手段想攀富貴。
紀老爺當下大力反對,但紀頤生卻說這是真愛,不想放手,反正齊大姑娘不跟著進來,他就不娶嫡小姐了。
紀老爺氣得七竅生煙,不準就是不準,這女子心眼如此多,絕對不是安生的,要進了門,肯定風波不斷。
李氏也很氣,但知道兒子拗,也不曉得該怎麼勸才好,又想父子鬧成這樣,可別讓陸姨娘名下的庶子紀頤溯鑽了這空子。
紀頤溯小了哥哥兩歲,跟喜歡讀書的哥哥不同,他從小就對經商有興趣,會纏著爺爺說跟官員來往的故事,會纏著奶奶教他看帳本,跟著父親進出船塢跟船驛更是家常便飯,碼頭的人未必認得紀頤生,但卻是人人認得紀頤溯。
李氏不太願意庶子如此熱衷家業,總覺得他是被陸姨娘唆使,要來搶自己兒子的家業,跟老爺說起不願他帶著庶子接觸家業事務,老爺卻反問她,頤生不感興趣,你就不準頤溯感興趣,這什麼道理,頤溯是我兒子,不用你管。
李氏氣得七竅生煙,手指一伸,直接罵混蛋。
紀老爺也火了,兩人直接對杠起來。
罵到後來,李氏敗陣,不是罵輸了,是想起多年委屈,突然哭了—她是馨州第一個嫁給商戶的官家小姐。
知道姊妹們看不起她,干脆婚後也不來往。
懷上第一胎時,不小心沒了,再次懷孕,便是小心翼翼,生下頤生時,只覺得心都定了。
鮑公婆婆人都好相處,自己又生了兒子,日子真是好得不行,沒想到就在懷雲緞時,陸姨娘抱著剛剛出生的紀頤溯進門。
李氏幾乎傻眼,當初願意嫁入商戶,一方面固然是因為紀家富裕,嫁進去後吃穿不愁,但很大的原因也是媒婆再三保證,紀家不納姨娘。
「李小姐若是不信啊,可讓人打听看看,紀家五十幾艘大船,底下幾百個工人,每月賺淨子銀都不知道有多少,可紀老爺到現在也只一個太太,府內一個少爺,三個小姐,都是正妻所出,連個通房都沒有,紀少爺自從在七夕節見了李小姐,就一直念念不忘,紀太太也知道身分實在配不上,只是見兒子犯相思,做母親的總也想試試看,老婆子這才厚著臉皮前來求問,當然也不是要馬上定親,若是李小姐願意,就先在平安寺的祈緣日見上一見,看看紀少爺能不能合李小姐的眼緣。」
李氏跟母親面面相覷,她爹可是康祈府的副府,官兒不小,她又是嫡女,嫁給商人這門第實在差太多了。
可是,不納姨娘,不納姨娘……
就是因為副府官位不小,府中姨娘自然也就不少。
李氏都十四歲了,自家爹到今年都還在納新人,那些三十幾歲的姨娘又哪能敵得過青春美貌的新人,總是舊人哭,新人笑,十四歲已經半大不小,母親開始教她後宅之事,想到以後也要面對一堆姨娘庶子,爭寵爭錢,真的很討厭。
紀家不納姨娘啊—
她不想過心煩的日子,紀家在這點上勝過許多官戶,原以為母親會反對自己跟紀少爺見面,沒想到卻是默許,于是李氏就在奶娘嬤嬤的陪伴下,于祈緣日去了平安寺。
大庭廣眾,又是未婚,自然不能見人就問「你姓什麼」,但那見過面的媒婆一直跟在紀少爺身邊,卻是很好的辨識方法。
相貌雖然普通,但氣度卻十分不錯,他看自己的樣子,雙眼閃閃,是真心喜歡自己,只是,商人的身分真的太低了,李氏想了又想,還是沒能說好。
祈緣日後不到半個月,家里新來的黃姨娘小產了,李副府很怒,讓大管家嚴刑拷打了一番,矛頭居然指向自己的母親,後來即使證實是黃姨娘誣賴,但也傷了情分。
那倒是讓李氏下了決心,嫁給紀家好了,不娶姨娘,安生點。
于是李太太讓人去跟紀家通了消息,紀家準備好,很快投帖要到李家拜訪。
李副府覺得奇怪,但跟紀家也是小有往來,重點是每年收到的孝敬不少,見人家要來訪,還以為是要拓展生意,也沒多想,回覆歡迎之後,日子到了,便擺宴等著客人上門。
酒過三巡,紀老爺跟紀太太才說,是想給兒子提親。
李副府乍听之下有點不高興,覺得憑你一個商戶也想娶我嫡女?但在看了紀家的禮單之後,變得非常高興,兒女自有兒女緣是不是,我們當爹娘的,順其自然就好,來來來,喝酒,喝酒。
李氏下嫁紀家,當年還真是轟轟烈烈,官女嫁商可是第一回。
丈夫是商人,講話卻不會粗魯,家里人口簡單,日子很順心,雖然流產過一個孩子,但調養過後,又懷上了,一舉得男,生下兒子後,婆婆就把帳本跟鑰匙給她了—母親嫁入李家快二十年,帳本還是奶奶在管,庫房有什麼東西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才過門兩年,婆婆便把掌家權給了她。
李氏覺得自己真的嫁對了。
沒想到就在懷雲緞時,丈夫帶回一個女人,女人手上抱著個小嬰兒,一進門就跪下。
丈夫說是外室,姓陸,如果是生女兒,他也不會帶回家里,但生的是兒子,他總得帶回來上族譜,這樣以後才能上學堂。
看著面有愧色的丈夫,李氏話都說不出來。
當初那個說「絕不納妾」的人是誰啊?頤生才兩歲呢。
李氏火得要死,但看到公婆那喜心翻倒的模樣,也知道這不是吵的時候。
小嬰兒兩個月,正當可愛,公公一抱上手,就舍不得放下了,婆婆扶了那姓陸的女人起來,細細問她。
陸氏說,自己是船驛的廚娘,負責申時之後的時間,少爺在船驛有時候待得晚,肚子餓了叫點心,是這樣認識的,自己爹娘早逝,是鄰家嬸嬸好心,幫忙著介紹了船驛的工作,小時候洗洗菜,洗洗碗,長大些開始幫忙蒸蒸饅頭包子。
紀家人丁一直單薄,現在突然多了個男丁,可比什麼都還要好,李氏再不願意,也得願意。
尋了個好日子,便把她抬為姨娘,而既然有了陸姨娘,當丈夫後來再搞上一個丫頭時,李氏也就不再那樣意外了,也只能安慰自己,一個姨娘,一個通房,比起自家爹爹,已經算很克制了。
前幾年,公公因病過世,沒多久,婆婆也病倒了。
婆婆雖然是悍妻,但卻是個慈祥的婆婆,對家里大小孩子們都照顧有加,說起頤生,總是「我們紀家的嫡長孫」,這句話總會讓李氏得到些許安慰,也因此,老人家身體不好那一兩年,她不只親自侍奉,還侍奉得無微不至。
婆婆過世前跟她說,知道兒子沒有信守諾言,是兒子不對,她替兒子跟她道歉。
看到李氏哭,紀老爺大概也想到自己發過什麼誓,干過什麼好事。
想起母親臨終之前跟他說了李氏的好話,照顧一個病人並不容易,但她生病的這一年多,李氏始終盡心盡力,又想起陸氏是在李氏懷雲緞時進的門,還有通房生下的三織……
男人的愧疚感油然而生,他對正妻道︰「頤溯對船務有興趣,我便帶他走走繞繞,他是我兒子,喜歡的,想做的,我這個當爹的都想給他機會,都想替他完成,可是,頤生才是我的嫡長子,這點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這個家,始終還是要由他來掌,才是道理。」
李氏在計較什麼,紀老爺很清楚,也不怪她小心眼,母親為了兒子,做什麼都是天經地義,于是他才說了這番話,想安正室的心。
可沒想到他自覺已經表態了,李氏卻沒有高興的樣子,一轉念,知道自己因為娶姨娘的事情早就沒了信用,忍不住尷尬,「總之,我話已經說了,你不信我也沒辦法。」
紀老爺倒也不是雙手一攤就算了,後來或多或少會在用膳或者祭祀時對紀頤生強調「你是我們紀家的長子,應當……」李氏想到兒子十四歲後,祭祀甚至是父子並肩拿香,這明明白白的宣示長子地位,才真的安心下來。
至于兒子不愛接觸船務,李氏雖然擔心,但也沒辦法,兒子那個跟驢一樣的脾氣,根本說不听,只能希望一切如丈夫說的「現在還小,隨他吧,等將來成親生子,自然知道養家才重要」。
年底定親,她對齊小姐也很滿意,模樣清秀,性子又好,看得懂帳本,也會記數字,身材珠圓玉潤,一看就好生養,可沒想到才定親一年,頤生就跟人家庶姊約定上了,而且這呆兒子一心一意覺得自己跟齊大姑娘是命運。
李氏頭很痛,已經跟兒子講了一百遍那是計謀,是陷阱,兒子就是不听,後來也不知道怎麼傳出去的,居然讓齊家知道了。
齊太太簡直新仇舊恨一起涌上,當天就把尤氏打了個**開花扔柴房,把這庶女許給蘇副知州的傻兒子,預定五天後過門。
接下來的發展就成了康祈府,應該說馨州,或者說整個大黎國最讓人津津樂道的故事。
齊大姑娘過門那日,紀頤生帶著一票人上門劫親,拉了穿著喜服的新娘子上了馬車,車子就這樣跑出城外,幾日後,他帶著梳著婦人發式的齊氏回到紀家,說兩人已經是夫妻,滿心以為木已成舟,父母親也只能答應,沒想到紀老爺才剛剛從蘇家道歉回來,氣得不得了,直接要他滾。
李氏雖然著急兒子,但看丈夫那樣,實在也不敢勸—「強奪良家婦女」在大黎是監禁終身的大罪,蘇副知州不松口,紀頤生就等著被抓後關上一輩子,兩夫妻為了保住這蠢兒子的命,每日前去,蘇家都不開門,直到昨天,丈夫在蘇家門外跪了幾個時辰,這才換得小門進入。
蘇副知州很怒,以他的身分,兒子再傻也不願意隨便買個丫頭來當媳婦,至少要有頭有臉的人家,講得出名字,但有頭有臉的人誰又願意把女兒嫁給傻子,這不,都快二十還沒定下親事,現在好不容易講到一門親,媳婦卻被紀家的兒子劫跑了,他于是表示,要我不追究很簡單,你紀家三個女兒,一個嫁來我家。
紀老爺當然不願意,于是只能忍著被罵,想著過幾天再要來賠罪商量,直到對方滿意為止,沒想到罪魁禍首居然一副「爹娘,我們回來啦」的輕松樣子,真是氣死他了。
「老爺。」李氏小心翼翼的說,「頤生看起來也累了,不如先讓他去休息吧?」
「他要休息可以,讓人把那女人扔出去!」紀老爺怒道,「來人,告訴門房,以後誰放這女人進來,就給我回家吃自己,你們還站著干麼,把她給我拉出去!」
紀頤生聞言大急,「爹,她已經是我的妻子了,爹你就接受她吧。」
李氏白眼已經翻到後腦杓了,兒子啊兒子,你怎麼就這麼不會看臉色,你捅那麼大的簍子沒一句道歉,還在為那女人說話,天啊,真希望來個人打暈他。
就在這時候,齊氏跪了下來,哭泣道︰「紀老爺,紀太太,我知道您二位對我有誤會,可我跟紀少爺是真心喜歡彼此的,我在書鋪跟少爺說話的時候,真的不知道他是誰,只覺得這人心中有丘壑,既能說古今,又能道人生,心中佩服他的才華,才與之相交,後來知道他是我嫡妹的未婚夫婿,可情之所至,我又怎麼能控制自己不要想他,我當然知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嫡母把我隨便發嫁,也只能听從,可是說實話,心中真不願意嫁個傻子,花轎出門後,听到紀少爺的聲音,沒能忍住父母之命,而選擇跟他走,是我不對,紀少爺說許我為妻,我不敢耽誤他,讓我當個姨娘已經心滿意足,紀老爺,紀太太,請讓我留在少爺身邊服侍他吧。」
一番言詞懇切,又是泫然欲泣,只看得紀頤生感動不已,可惜卻是無法感動居中而坐的兩位長輩。
紀老爺怒極反笑,這齊氏夠會演了,只是她騙得了十七歲的兒子,騙不了三十七歲的老子。
他要是連真假都分不出,紀家船運哪有今日光景?
「這麼說,你對頤生與金錢無關?」
齊氏立刻點頭,「我愛慕大少爺,只與他的才情有關,只要能侍奉大少爺,哪怕每日清粥咸菜,我也甘之如飴。」
「好日子,壞日子都一起過是嗎?」
「是。」齊氏忍住雀躍,「還請老爺給我這個機會。」
「那好。」
李氏一臉哀求,身為夫妻,她自然知道丈夫說這些話之後,接下來會講什麼,兒子是兒子,她什麼都肯幫他做,可是蘇副知州的氣卻是沒那麼容易消,兒子這不只是單純的拯救意中人,這是犯罪的,他現在進了家門,更可能牽連紀家變成藏匿罪犯,丈夫的臉上很明白寫著︰你若不想雲緞代嫁贖罪,就閉嘴。
兒子是寶貝兒子,但雲緞也是她的寶貝女兒啊,拿雲緞去補頤生的錯,她做不到。
「既然你這樣說,我就給你們機會吧。」紀老爺嘆息一聲,「金福,把大管家,管事跟管家娘子都叫過來。」
紀頤生連忙把齊氏拉起來,一臉「你看吧,我就說沒事」,齊氏也是一臉忍耐的喜悅,兩人都以為叫管事們過來,是要認識新主子的。
當大管家進來時,齊氏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克制自己不要笑出來—太好了,沒想到事情這樣容易,紀老爺果然是疼兒子的,才不過幾日不見,馬上就心軟,想必是自己的以退為進博得了好感,只要自己早點生出子嗣,就算嫡妹進門也不用怕,紀頤生對自己十分鍾情,到時候誰看誰臉色還不知道呢。
很快的,大管家,四個管事,四個管家娘子都到了,都是在紀家工作二三十年的人,十分沉穩,進來除了問安,沒發話,也沒人有疑問,乖乖站成一排等吩咐。
「頤生,爹最後一次給你機會,你要留在這個家當大少爺過好日子,就把這女人給我關去柴房,明天跟爹一起押著這女人到蘇家請罪,你要跟這女人在一起,那我今天就把你分家出戶,以後不再是紀家大少爺,而是紀家的分家兒子,蘇家的罪你不用去擔,但紀家的福,你也別享。」
紀頤生不負眾望的選擇了女人,紀老爺揮揮手,讓人把他們兩人拎出去,李氏想塞錢,卻是找不到機會。
紀家後來賠了一大筆錢給了蘇副知州,換得蘇副知州不告紀頤生拐帶媳婦,又賠了一大筆錢給齊家,換得齊家不告紀頤生拐帶女兒,至于那成為馨州笑話的齊小姐,李氏命人買了馨州一處肥田,寫了齊小姐的名字,當著齊太太的面交給這倒霉的無緣媳婦,算是給她賠罪,齊太太原本很惱怒,但一看那肥田不少,算算收益,一年可以有一千兩銀子收入,當下便不說話了,只命女兒收好—沒有公婆會嫌媳婦有錢,也沒有丈夫會嫌妻子嫁妝多,有這塊田,女兒將來出嫁他人,日子也不會太差,是,她的未婚夫是跟著庶姊跑了,但手上有這麼一塊年年產金的肥田,別人羨慕都還來不及。
為了讓紀頤生不要因為拐帶良家婦女被官府追緝,紀家兩邊賠罪,金銀真是散到肉痛,而經過這一場鬧劇,紀老爺由精神奕奕變得無精打采,錢能再賺,可兒子真傷了他的心,笨就算了,還沒良心,為了個女人連家都不要,惹了那麼大的事情,沒問爹娘好不好,只想牽這女人的手享老子給的福,越想越傷心,紀老爺一下子像老了十歲,不只李氏陸氏這兩個女人擔心,就連船驛管事跟工人們看到,都覺得擔憂。
紀家擁有百余艘商船,千余工人,此時的紀家船佔據大黎國四成的船運,紀老爺一旦病倒,後果不堪設想。
就在這個時候,年方十五的紀頤溯開始替父親分擔起船驛工作。
自小就在爺爺膝蓋上看帳本,听故事,那些東西難不倒他,船驛有個副管事見他年幼,想趁老爺生病時撈點好處,糊弄了他一下,想出大船載私貨,卻沒想到被紀頤溯一眼識破,趕出去都便宜了,想偷主子的錢,直接扔衙門,這衙門也是年年收到紀家孝敬的,有人想坑紀家,那就跟想坑自己一樣,還不用力打打打,這一打,紀頤溯的威嚴就出來了。
喲,別看二公子年少,也是個心狠手辣的,有人在老爺眼皮子底下偷貨,最多也就趕出去,少爺居然直接送衙門,被打還不算,得關上數載,那副管事介紹進來的人通通辭退,一個也不要了。
紀家船驛通常是一個介紹一個,副管事一倒,一大串倒趕了二十幾人,個個呼天搶地喊冤枉—紀家的工人每月五百錢,雖然沒有比較多,但供三餐,這放眼大黎國,哪家船隊供餐吶,出來工作不都為了吃嘛,東家管肚子,就能省下大半開銷,這要是會省的,一年存上五兩銀子的大有人在,窮漢子在船驛工作個三五年,便能娶上媳婦了。
那二十幾個人拚命求情,但紀頤溯只是揮揮手,讓他們走—人一多,難免有人想偷雞摸狗,爹爹總是睜只眼閉只眼,但他不行,就是因為爹爹對他們偷點小貨不予懲罰,現在才會有人想出船載私貨,真是好大的膽子。
奶奶說,對工人好,工人才會賣命,但也不能一昧的好,因為工人會欺負到主人頭上。
爹只做到了前面,卻沒做到後面,出船載私貨?只怕也不是第一次了,為了大哥之事家里雞飛狗跳,爹可能好幾個月沒有好好看過帳本跟出船表,這才讓他們鑽了空子。
有一就有二,真不能不管了。
發落了那副管事之後,紀頤溯回家跟自家爹爹商量,紀老爺也累了,說隨他怎麼管。
有了父親這句話,紀頤溯開始定起規矩,上船的箱數,下船的箱數,都要有人負責點交,他會派人查,要是數目不對,就回家吃自己吧。
罷開始還有幾個領船去跟紀老爺告狀,那些不長眼的領船當然都被辭了—紀頤溯覺得人笨真是沒救,他才說要查呢,馬上去告狀說不要,是怕人家不知道你們就是夾帶私貨那幾個嗎?
雷厲風行了幾個月,清走了七十余人,紀家要再招募工人自然容易,並沒有什麼人員餃接問題。
沒人夾帶私貨後,正貨能裝更多,每個月的淨利往上多了三千多兩。
紀老爺知道有人偷運,但一直以為只是一兩箱小物,直到看見帳本,才發現人心不足,更覺得自己真是老了,也累了,管不動,也不想管。
于是紀頤溯全面接手紀家船務,這時距離紀頤生離家出走剛好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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