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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最終審判——文判篇

    溫頤凡享壽九十有九,壽終正寢。

    他就不知道他活這麼久要干什麼。尤其這麼一來,他還晚張萸一年離開,想到就悶。張萸離開那天還叫他不要哭,又不是見不到面,但他就是忍不住眼眶泛紅,一個人坐在她種的林檎樹下發呆,默默想起當年他也是孤孤單單佇立忘川河畔,背影寂寥又慘淡……

    「高爺爺!小缸欺負我……」某玄孫指著另一個玄孫號啕大哭。

    「……」好吧。現在他不是一個人,他要坐在驛道邊的涼亭發呆,旁邊就一群小鬼,有曾孫有玄孫還有襁褓中要喊他天爺爺的來孫,想憂郁一下都不行。

    于是那一年他沒事就靈魂出竅到地府找老婆約會,結果每次見面張萸就只會問他︰大兒子最近如何?小孫女最近如何?曾孫女最近又如何?小玄孫最近如何,問完還有外孫、曾外孫、玄外孫……

    他倆兒女成群,子孫滿堂啊!這全部問完一輪,他都沒機會表示一下︰老婆我好想你,一個人的夜晚孤單寂寞覺得冷。張萸「會客」時間就到了,該上工去了——女戰神回歸地府,當然是官復原職,繼續替地府抓那些特別難纏的妖魔鬼怪,最後他又只能一個人坐在忘川河畔,哀怨的風吹過他身後婆娑的彼岸花,好淒涼。

    好不容易,終于等到這天,他穿上妻子曾經說過最帥氣的玄端——才不要壽袍,那麼俗氣的衣服他才不要穿著去見張萸。然後歡天喜地、眉開眼笑地躺了下來等「前同事」來帶他走。

    「爹……」兒子眼眶含淚,依依不舍。

    溫頤凡有點想翻白眼。本來他並不打算泄漏自己推算出來的死期,偏偏兒女之中有人繼承了他與張萸的異能,想瞞都瞞不過,于是這天他所有的子子孫孫都聚到蕪園來——根本鬧哄哄啊!

    但這樣也好,他早就告訴過他們,他走的時候不準哭哭啼啼,于是這天子孫們就當回來一起吃個飯,好辦接下來的後事。

    溫頤凡只好很無奈地又坐起來,開始一個一個的交代。

    他指著大兒子,「你娘對你最不放心……」

    大兒子是魔嬰轉世,他當然知道。將來百年後,該他受的絕對少不了,為此妻子真是操盡了心,每次這孩子一犯錯,張萸就自責得偷偷哽咽掉淚,怕他將來下了地獄要受更多的苦。偏偏魔嬰天性難馴,他們夫妻倆好不容易讓他這輩子起碼走在正道上,溫頤凡也不想再操無用的心了,人生在世,盡人事听天命,百年後的帳,百年後再說吧。

    想不到最後他也跟妻子一樣婆媽,講完一輪,口都干了,喝了口水,看見「前同事」進門來,他笑著躺了下來,耳尖地听到抽泣聲,沒好氣地道︰「不準哭。」說完,就走了。

    文判官的魂魄一離開肉身,就回復年輕時的容貌。

    「原來曾爺爺年輕時這麼俊。」有陰陽眼的小曾孫女笑嘻嘻地道,被她爹娘白了一眼。

    溫頤凡最後環視了兒孫們一眼。比起張萸去年操心這個身子不好又擔心那個脾氣太沖,他是灑脫多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嘛,後代的事就讓後代去操心,身為長輩,該做的身教都做了,將來到了地府,他可是一個也不自私的。

    「怎麼不是我老婆來接我?」溫頤凡口氣和神情淡淡的,但眼神卻難掩嫌棄,「前同事」們彼此對看一眼,都無語了,特別難纏的妖魔鬼怪才派得上張天師出馬,他很想被收嗎?

    陰差只是來開路,文判其實可以自個兒回去。張萸老早在忘川河畔等著了,文判見了妻子,快步走上前去,連陰差跟他道別,說要直接再回陽間執行公務都沒听見,讓兩名陰差忍不住竊笑。

    嘖嘖嘖……話說整個地府在文判歸來前,都忍不住當成茶余飯後的趣事在聊,畢竟大伙兒都知道,過去張萸追著文判追得很勤,這對冤家你追我跑兩千多年都玩不膩,怎知張萸一轉世,情勢就大逆轉了,文判老是丟下公務在忘川河畔發楞,說他想念某個「故人」他還不承認。這下張萸一回地府,他老兄幾乎天天就往地府跑,反倒張萸比過去更用心在執行公務上頭,常常讓文判找不著,背影灰溜溜地回陽間。

    就不知等到文判真的回地府,兩人是不是要倒過來,男追女跑再玩兩千年?

    張萸看著丈夫穿著一身玄端,笑著在原地看著他走來。以前文判在地府可是出了名的像個隱士,明明容貌俊美出色,卻老是一身簡便素服,獨來獨往,每日不是公事,就是回他住處過著深居簡出的日子。

    說好听點是「隱士」,說穿了根本就是「宅」嘛!以前她怎麼會覺得他真是逸致翩翩、絕世出塵,天仙似的美男子啊?呃,當然他是美男子無誤,輕輕一笑,地府都要沐浴在冬陽之中也是真,只不過如今張萸更明白,這位天仙美男子,也是有溫度,有感情的,在她眼里,他不再那麼遙不可及又不沾俗世塵埃,兩夫妻在一起七十多年,她比誰都明白丈夫其實有著許多讓她好氣又好笑的壞習慣,文判在她心里不再是高高在上,卻更加地可愛。

    說穿了,以前的她,對他是崇拜多過感情,過多的崇拜,對承受感情的那方其實有許多壓力。

    此情此景,為何熟悉得有些心驚?血紅的彼岸花海,冰藍色的忘川,而她依然是那個懲奸除惡的女戰神,千年來縈繞在他心頭的是她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的那一刻……文判一把拉住張萸,將她緊緊抱在懷里。

    如果那時候,他能抱住她就好了。他曾經有過這樣的遺憾,恨不能回到過去,如今舊地重游,他卻可笑地又想起當時的慌亂,只想擁她入懷求心安。

    被結發妻寵了一輩子,他倒是越來越粘人,越來越怕寂寞了。

    張萸笑著拍拍他,開口的第一句卻是︰「善初他們好嗎?」

    溫善初。即便知道長子是魔嬰轉世,溫頤凡仍然為兒子命名善初,從他出世的那一刻起,當父母的就無法沒有私心,就盼他這一世行得正坐得直,罪過可以抵掉一些。

    溫頤凡有點哀怨,「不問我好不好?」不會又要先把兒孫全問過一輪,才準他拍拍抱抱吧?

    張萸有些莞爾。他們倆將來有的是數不盡的時光啊,急在這一時嗎?

    「我請了假,在地府結束審查你擅自投胎之後才會開始上工。」跟她是應劫投胎,報備過了不同,這陣子地府少了一群精英,還是集體不告假出走,整個地府忙翻了天,不被秋後算帳才奇怪。

    溫頤凡卻不擔心。既然這樣,那「秋後算帳」長一點更好!這一年來張萸老是因為任務讓他下地府卻撲了個空,小桂勝新婚,他巴不得她天天陪著他。

    回到文判在地府的住處,同樣的離群索居,和蕪園幾乎一模一樣,文判投胎後就一直封印著,因為沒人打掃,他怕髒——張萸可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張萸一回地府復職,溫頤凡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故居解開封印,讓張萸能住進去,其實心里多少有點擔心,自己有一年不能時刻盯著她,怕老婆跑了吧?

    當然這點他是絕不會承認的。

    「不去和你的舊同事打聲招呼?」張萸拍了拍立刻就朝她撲過來摸摸蹭蹭,親親抱抱的家伙。

    「不急。」原來就算沒有了肉身,有些事還是能做的。嘿嘿嘿,這下他更開心了。

    夫妻倆就像度蜜月似的休息了好長一段時間,除了待在家里,忘川河畔的彼岸花海突然成了約會聖地,地府賣墨鏡的生意一夕間火紅起來,清道夫天天都有墨鏡碎片要掃,賣墨鏡的小販和商家如雨後春筍般一家接一家地開,墨鏡仍是供不應求啊。直到代班閻王大老爺疑似不慎赤腳踩到墨鏡碎片,或者有天出門忘了戴墨鏡被閃到兩眼淚流不停,終于想到該把這群休假不回,集體逃班的部下抓來清算一番——

    「閻王大人、在座的陪審員,以及各位……吃飽太閑跑來看熱鬧的地府觀眾朋友,大家好。」不知去哪里弄來一件人間廿世紀律師袍,外加一頂律師假發的張瑯……呃,文判看見好友當然很開心,但是為他辯護的律師是這家伙,沒問題嗎?

    他臉上瞬間冒出了好幾條黑線,頓覺前途無亮,妻子安撫地拍拍他的手臂道︰「師兄打馬虎眼的功夫,他說他第二,沒人想自薦第一。」

    文判臉更黑了。這很值得得意嗎?

    張瑯特地為了今天,剃掉了大胡子,原來竟是型男一名呢,他撥了撥又又鬈的假發,道︰「在開始今天的案情說明以前,我想請各位看一段VCR。」

    還VCR哩!

    張萸又在一旁笑著解釋道,自從她一時不察打死了魔嬰的母親卻落下了魔嬰,鑄下大錯後,地府想想這種辦事效率實在不靠譜,于是便效法天庭,裝設了錄影監視器,雖然已經有三生石這麼方便的黑科技之類發明的用詞,意思是很厲害但掛著科技名義,用起來跟魔法沒兩樣的東西——畢竟這可是地府引以為傲的「科技產品」,在天庭那班每次都扮得光鮮亮麗,高來高去,喜歡用鼻子看人的神仙面前總算有一項連他們也贊嘆不已的地府技術。但是在需要許多人同時了解實況的情形下,VCR還是比三生石方便。老是跟天庭那個到現在都用人工建檔入庫的老式資料庫調資料,他們地府的面子往哪兒擺啊!

    一開始,張萸看見自己在撞見了整個村子無論老弱婦孺,皆慘遭尸魔毒手,一怒之下以紅蓮業火咒打死了魔嬰母親的畫面,當下連陪審席都感覺到一陣陰風從張萸的所在之處吹向四面八方。

    接著畫面一轉,回到了地府,某一回文判又因為張萸下手毫不留情而擺臉色給她看,這在過去可是家常便飯,畢竟她那時常犯錯,而張萸心情不好,誰惹到她,她就化身自走地圖炮——依然是人間新辭匯,狹義的地圖炮就是一炮轟翻全地圖——輕輕跺一下腳,妖魔鬼怪就嚇到尿褲子的女戰神發威,當然不是開玩笑的。

    不過話說回來,這段大家都很有印象哩!于是一時間整個陪審席與觀眾席都聊起天來了……

    「我記得這段欸,你看你看,有錄到我!我那時超瘦的!媽我在這!」

    「我想起來啦!那時我還掃到台風尾,被一巴掌拍飛到冰寒地獄,在灼熱地獄工作的我平日就穿條褲衩,結果在冰寒地獄給凍成冰棍,那個慘啊……」

    「撒旦那時跟我告狀,說他家的地獄犬來了一趟東方地府自由行,結果回去後天天作惡夢還嚇尿了床,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鬧哄哄的聊天聲量越來越小,因為某女子身上傳來的寒氣越來越嚇人。

    但是VCR畫面情境一轉,竟然開始演起了文藝愛情小清新——

    「要是你不喜歡,以後我絕不再犯,別生氣了好不好?」張萸揪著文判衣袖,楚楚可憐的模樣和一巴掌拍飛路人、一跺腳嚇尿地獄犬的凶悍簡直判若兩人啊。

    文判轉過身去,本來避不見面,這會兒只是故意雙手抱胸擺臭臉,其實根本心軟了吧?底下又是一陣竊笑。

    「你忙了一天,應該也餓了,我做了便當。」張萸見文判態度軟化,立刻乘勝追擊,還貼心地在忘川河畔,彼岸花海旁,鋪上小毯子,讓文判坐下來用午餐,她還替他倒茶水,遞手巾,槌肩膀,女戰神原來也是個溫柔小女人啊。

    文判當時也是不想讓她沒台階下,坐下來打開便當盒蓋,吃了一口那模樣和顏色都無比詭異的飯菜……

    「這是什麼?」味道有點怪,他擰著眉吐出一根骨頭。

    「呃……我看碓搗地獄跟砧截地獄很多吃得挺肥的……」有四只腳,也有兩只腳,每一只都吃得圓滾滾,肥滋滋,看起來很好吃。

    「它們是獄卒!」文判將嚼了一半的肉吐了出來。

    「我都煮熟了,不吃很浪費……」她食指點著食指,小聲地說。

    文判一陣沒好氣,只好挾便當里的素菜,「這又是什麼?」味道很詭異。

    「我看河邊很多……」應該能吃吧?

    文判臉頰一顫,「你把彼岸花當金針花還是番紅花?」

    「沒說不能吃啊……」她垂下頭來。

    「原來那能吃啊?」底下傳來窸窣的細語,他們都很想知道彼岸花味道如何,億萬年來沒人想拿來吃,這張萸真是天才。

    文判沒了胃口,「陪我去個地方。」

    「好!」盡管連去哪里都不知道,但張萸的神情任誰都能看明白,就算文判叫她上刀山,下油鍋,她也會很開心的吧!噯噯,難為世間痴情種哦!

    文判帶著張萸來到忘川河畔,一座小山丘上,那兒種了一棵小樹。

    「原來那棵樹也有那麼小的的時候啊?」新進的地府員工看著VCR,一臉訝異,他們都以為河畔那棵樹天生就頂天立地、枝丫遮天呢。

    文判手一揮,樹旁多出了桌椅,桌上有文房四寶。

    「又要抄經?」每次跟她嘔氣,他總算肯理她時,就帶她來這兒抄經,抄到她手都酸了。

    「今天抄一萬遍。」他說。

    一萬遍!張萸撅嘴,但想到她每次抄經,他都會陪著她,直到她抄完為止,也不是沒有好處,于是她連吭也沒吭一聲地坐下乖乖抄經,而文判就坐在她身旁,手持佛珠念經或看書。

    其實,張萸那時真的不介意他這樣罰她,盡管不知道為什麼,她卻覺得只是他盯著她抄經,也好幸福好甜蜜。

    真是傻氣。

    中畫面又一轉,來到了奈何橋上,張萸將紅線交給了文判。

    「下輩子絕不再來纏你,看你被我纏得都煩了,我也挺累的。」

    張萸直到這一刻,才真正看清楚當時文判臉上的神情——向來那麼淡漠的他,卻因為她一句話,傻楞著,不敢置信,不願接受,還有幾乎掩飾不了的慌亂。她才知道此後他立于忘川河畔,不知是憑吊或追憶,誰也不解他變本加厲的沉默底下究竟是否關乎情愛,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條紅線他一直沒有送給任何人,只是綁在自己手上。

    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都是同一個畫面——雖然挺養眼的啦,美男子立于火紅的彼岸花海,遙望忘川水,這一幕據說還被地府招來人間宮廷畫師畫下來,當成宣傳地府十大美景之一的宣傳明信片,賣到缺貨說。

    但這鏡頭停滯過久,久到底下有人懷疑VCR是不是壞了啊?就說天庭的產品不靠譜,還是他們地府自產的好用啊!

    「咳!覆靜!」張瑯道,「這不是定格,也不是長鏡頭,其實這快轉了好幾倍,因為某人有一次曠職三年,在忘川河畔也呆站了三年,差點變成石頭。」就是張萸初離去的那時啊!

    底下又開始聊起來了,「我有印象欸!那時候還變成熱門景點,天庭跟西方來的觀光客都指名要去那里看‘望妻石’,我還跑去兼差賣香腸跟汽水,賣到手軟啦!」

    張萸無語地看著鬧哄哄的觀眾席,還有一臉死魚眼不想承認做過這種事的丈夫,只好安撫地拍拍他的手。文判回過神來,微笑著,反握住妻子柔荑。

    「問世間,情為何物。」張瑯開始吟詩,「誰若九十七歲死,奈河橋上等三年。」好像不是這麼接的欸!不理會底下的噓聲,張瑯繼續道︰「代理閻王大人,各位陪審委員,此時無聲勝有聲,我相信各位明白,文判此番下凡,不僅是和張萸再續前緣,更重要的是,沒有他,張萸無法平安收服妖蠱,魔嬰不會成為張萸之子,進而改過向善,這項奇跡,她一人之力無法達成,我要說的是,你們真的要做棒打鴛鴦……的那根狼牙棒嗎?」

    臂眾開始情緒沸騰。

    「沒同情心啊!」

    「冷血啦!」

    「慣老板啦!」

    「各位,更重要的是,咱們地府,真的要對文判做出沒血沒淚的裁決嗎?」張瑯刷地拉出一張ppt表格,「各位知道,咱們東方地府,已經連續好幾千年都蟬聯新人最不想進入的機構,通過了千百次輪回洗禮,有靈能力的新鮮人都只想上去過很爽的天庭謀職也就算了,連西方地獄,撒旦都祭出了他的魔女後宮接待員來招攬新人,日本地獄還有人畫了漫畫,宣傳他們不僅有美男公務員而且很歡樂,讓他們一下子名次飛沖,成為新鮮人最想進入的機構前三名,這幾年招募到可觀的新血!就咱們地府依舊萬年墊底。大人啊!英明的閻王大人,您真的要做出冷血裁決,讓咱們地府繼續吊車尾到千秋萬世嗎?」

    這段話,果然說得評審委員們一陣議論紛紛,但真正讓底下吃飽太閑的觀眾炸開鍋的卻是——

    「魔女後宮!好想去!」

    「揪團啦揪團啦!明年員工旅游西方地獄自由行啦!」

    「抗議啦!人家有魔女後宮,我們連談戀愛都不行,這還有沒有人權啊!」

    「咳!肅靜!」吵鬧的程度讓代理閻王不得不敲起議事槌。

    判決結果如何呢?當然是,皆大歡喜啦。

    「不準你去西方地獄員工旅游。」張萸叉著腰道。

    「我只去有你的地方。」文判笑咪咪地,牽著愛妻的手回家去,無視來不及戴上墨鏡的看戲觀眾眼楮痛到淚水直流。

    地府又過了和平的一天。可喜可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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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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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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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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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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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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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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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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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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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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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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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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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西山薄暮未盡,大荒村與方圓十里內就不見一絲日照,沉厚的霧霾遮天蔽日,夜風像顢頇巨獸,死氣沉沉地穿梭在廢棄村落頹圮的屋舍間,它陰冷的氣息穿透那些被時光所腐蝕的隙縫,拉扯出一聲聲來自幽冥的嗚咽,破敗蒙塵的屋牆與長過人身的雜草也瑟瑟顫抖。

    三年來還住在這里的,大概只有靠腐肉為生的豺狼和鼠輩了吧。夾帶黃沙的風掃過街頭,吃得一身臃腫的灰鼠感受到活物接近而匆匆鑽進黑暗之中,紅色的眼珠子詭異地閃爍著。

    如果不是靴子踩在傾倒的木籬笆上發出了聲響,穿透灰霧而來的人影也許會比影子更無聲無息。

    繡著金色月季的黑麂皮長靴踩過落葉與塵土,步履不疾不徐而且始終如一,灰斗篷下的身子看得出相當嬌小,低垂的帽緣下只露出秀致的下巴和櫻桃小嘴,一縷柔美的青絲垂在豐滿的胸前──這倒楣誤闖鬧鬼荒村的旅人竟是名女子。

    大荒村在三年前,可不叫大荒村,它叫桃花村。

    如今陽春三月,桃花一朵也沒有,倒是村子四周那些黑色枯樹和荊棘,一株株在濃厚的霧霾中張牙舞爪,如鬼影般駭人。

    據說在三年前,朝中一名官員告老還鄉回到了桃花村,從那天起,桃花村彷佛從人世間消失了,任何前往桃花村的人就此有去無回,沒有任何人活著到外頭告訴世人桃花村發生了什麼事。

    桃花村的方圓十里,從此寸草不生,詭黑的霧靄終年不散。

    桃花村位置偏僻,位在大荒山的深山之中,地方官怕事,不願平白折損兵力,就貼了告示,並且不斷放出風聲,說這山里有山精鬼魅作祟,又有猛虎吃人,想長命百歲,最好離大荒山遠一點。

    這披著灰斗篷的少女,想必是外地人,又剛好倒楣至極,沒看見山路出入口偌大的告示吧。

    少女在村子里晃了一圈,然後停在明顯是村子最闊綽的一座莊園大門口。即便三年前這座莊園如何氣派,如今看上去也只是比隔壁的鬼屋更大一點的鬼莊園而已,大門口的石獅子都被毀了容,模樣嚇人,朱門斑駁腐爛成了豬肝色,早已頹倒在一旁。

    少女將頸間用來覆面與保暖用的紅方巾往上拉,蓋住鴿張臉,便走進了莊園里。

    說起來也奇怪,這村子里許多地方蛛網都厚得能當門簾了,但這座莊園並沒有,彷佛有什麼經常在這附近活動一般。

    少女進到屋內,點燃了她帶來的火折子和火把,哪邊沒有蛛網,她便往哪走,就這麼一路來到了莊園昔日的佛堂。

    桃花村封村後,地方官雖然盡可能封鎖了消息,總也有一絲風聲走漏。但這里畢竟是個小地方,知道這小地方的人少之又少,對外面的人來說,桃花村發生的事就像鄉野異譚一樣遙不可及。

    三年來當然也有一些荒誕不經的臆測與傳聞,多半是世人日子過得無聊,閑磕牙時天馬行空想像出來的,而那些人甚至不知道桃花村是真實存在。

    不過有時候,傳聞自有其脈絡可循。

    例如有人說,這位告老還鄉的官員,是因為帶了某個邪門至極的異族法器回到故鄉;又有人說,這位官員年邁的老父過世,卻不下葬,反而迷信異族的邪門歪道,導致老父成了尸魔,不只將官員一家殺盡,連整個村子也遭殃……

    這佛堂確實和一般的佛堂不太一樣,少女走進佛堂,不說因為年久失修早就沒有佛堂該有的清淨祥和,里頭也不供奉觀音或佛像,神桌之上,只有一副盤坐的枯骨。

    少女走上前,認真而專注地打量著枯骨。

    若說得道高僧涅盤圓寂,那枯骨也不是這般,黑透了蝕透了的骨頭上還黏附著白霉斑斑的干肉,上頭的蛆也都干扁地融進肉里或散落在四周,尸身灰白干澀的毛發垂落至地上,指甲也呈現土黃色,長而卷曲。

    謗本是尸變了的干尸。

    就在少女思忖的當兒,干尸漆黑的眼窩突然竄出兩團冒著血絲而且鼓脹的眼球,整副枯骨猛地往前傾,伸出手勒向少女的脖子,張大了嘴發出尖銳怪笑。

    「咯咯咯……」

    少女卻只是在同時反應靈敏地向後退了一大步,並且舉起腰間未出鞘的長刀,抵住枯骨眉心,剛好讓他無法再靠近她。

    少女的長刀根本沒有任何法力,干尸笑得更狂妄了,粗啞的嗓音拔尖了問道︰「這是什麼?小女孩家家酒?」

    「會說話?那好辦。」少女收回長刀,扛在肩上,「笑夠了沒?笑夠了我要問話。」

    吧尸的笑聲戛然而止,他步下神桌,身上的骨頭顫巍巍地喀喀發出聲響,步伐倒又穩又快,他走向少女,「你不怕?還是裝不怕?」這小丫頭的個子才及他肋骨最下方呢!

    彼時,天光已盡,少女手中的火炬彷佛是天地間唯一的光源,除了她與眼前與她相比之下無比龐大的干尸,四周俱被黑暗吞噬。

    居高臨下地俯視她的干尸,那張干枯的肉未完全剝落、充滿疙瘩與蟲尸的臉,在火把躍動的光芒之上,像在獰笑。

    「要是怕的話會進到這鬼地方來嗎?我問你是妖是鬼?生前干什麼的?」

    「我為什麼要回答你?臭丫頭,看看現在站在誰的地盤上?」

    「問清楚,才不會打錯對象。」少女理所當然地道。

    「打?」干尸笑了起來,「就憑你這黃毛丫頭?嘎嘎嘎嘎……」

    「我憑什麼,你待會兒不就知道了?你是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的來歷,還是不想回答?」

    「我是這里的主人!桃花村的主宰!任何進到這里的人都要成為我的祭品和奴隸!你也不例外!」

    「佔據一個小村子當主宰,很威風嗎?」

    「全是因為我,這村子才有曾經的風光,雖然我變成這模樣,但反而能夠長生不死,擁有無上的法力,能夠成為我的奴隸是你們的榮幸。」

    「所以,你不是自願變成這模樣的?」少女依他的話推論道。

    這問題,恐怕干尸自己也沒自問過,于是他愣了一下,「不是……當然不是,那個妖尼姑騙了我!她給我的根本不是什麼高僧舍利子,而是沉睡在蟲殼中的千年毒蠱!她騙我吃了舍利子我的病就能痊愈,誰知毒蠱害我變成這副模樣,我的身體仍舊因為疾病而毀壞,但我卻死不了……」

    「所以你也是受害者嗎?」怪可憐的啊。少女一臉同情。

    枯骨看著她半晌,接著卻嘿嘿笑道︰「我可不關心這個。總之我有了無邊的法力,我可以成為神,」他獰笑著朝少女逼近,恐嚇般地道︰「只要吃下活生生的肉體,我的法力會越強大……」

    「只能吃人,不能吃別的嗎?」少女只是向後退了一步,避開他的惡臭和魔爪,繼續問道。

    吧尸似乎被她問得有點煩了,「只要是活的,不管是人或飛禽走獸!但我更愛吃人!府看你們絕望恐懼的模樣!而且吃了你們,我會有更多奴隸……」

    「所以,你也不是別無選擇,是嗎?」但是為什麼吃了人之後才有奴隸?看來這跟他的妖術有關,少女心里沉吟著。

    「……」干尸定住,瞪著她,對少女面無懼色、一連串的發問有些惱羞,他畢竟太久沒有面對過恐懼以外的反應了,「廢話少說,臭丫頭,為你未來的主人盡一份力吧!」他朝她伸出手。

    「不好意思,我從不認任何人當主人。」少女向後躍開一大步,退到佛堂外,「雖然你變成這樣情有可原,但既然你能夠選擇不殺人,卻偏要殺人,我就不能不管了。」

    「看來又是個自以為法力高深的臭道士,你可知道這三年來多少這種家伙來送死?你怎麼會以為自己是例外?」干尸像發了狂的野獸,猛地撲向少女。

    但少女卻疾如閃電,讓干尸撲了個空。

    「憑我注定當個收妖的,若是橫死也不意外。」少女飛躍上屋檐,她身上的灰斗篷同時飛甩開來,露出一身火紅勁裝,同時她的長刀終于出鞘,那刀鞘原來是術法所幻化,當她揮刀平舉在月光下,刀鞘便化作金色輕煙飄散,冰藍色刀身流轉的鋒芒竟穿透了桃花村終年不散的霧靄,與月光相互輝映。

    那把刀當然沒有法力,因為它充滿著妖氣,全是讓術法封印著。

    「原來是個收服了妖刀就跩起來的小妮子,你和這把妖刀我都要了!」干尸像蝦蟆一樣跳上屋檐。

    但他沒料到,無論武功或術法,他都和少女相差懸殊,他根本看不清少女的動作,頭已經被踢飛了出去,身體只能憑本能伸手反擊,少女以刀背打了過來,干尸又以另一手胡亂地想揮開少女,卻被她使一個刀花,手骨被一根根給挑到分家。

    當他的頭不知從哪個遠方急急地飛回來時,少女又一個閃身,再次將它踢飛了出去。

    「又來!」這回他的頭飛沖了許久,撞到村外的樹上,卡在枝丫間,干尸費了好大的勁才讓卡住的頭飛回莊園里,少女已經以紅繩綁住了他的尸身。

    「想都別想!」干尸大吼,頭顱回到脖子上,恢復力氣,紅繩不敵他的蠻力斷裂,可少女一個旋身飛踢,他的頭又飛了出去……

    「還來!」干尸怒吼,可是頭顱仍是一直飛到村子的懸崖邊,這回他讓頭發纏住懸崖上的石頭,才沒滾落萬丈深淵。

    當他終于又飛回莊園,少女已經坐在屋檐上悠閑地啃林檎,他的尸身則被綁得像蛹一樣吊掛在樹上。

    「吼──臭丫頭,不給你點顏色……哦不!」只見少女身子一晃,屋檐上的紅影已然消失,頃刻間他便感覺到自己的頭又飛沖了出去。

    「你到底想玩幾次──」飛遠的頭顱悲憤吶喊。

    這回他的頭撞上某堵牆,雖然把臉給撞扁了,但起碼很快地飛回莊園。

    「好,論武功我不如你,但你真以為這樣就結束,那就錯得離譜……」這次他沒有急切地回到脖子上,只是在空中盤旋,「桃花村真正的慘劇,可不只如此,你真以為會踢兩下皮球就能收服我了嗎?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頭,你就下去和那些自以為道法高深,最後卻不得超生的蠢道士作伴吧!」

    少女穿回斗篷,擰著眉看著空中枯發飛散,像巨大飛天蜘蛛張開了灰網的頭顱,暗恨沒帶把傘出門,這會兒不知灑下多少髒東西……呸!她丟掉了手中啃了一半的林檎,「羅哩八嗦的,總算要來真的了嗎?」收妖本就不是她師門的宗旨,她一邊替自己周身下了防御結界,一邊等著干尸施展所謂的「無邊法力」。

    盤旋的干尸頭顱念出一串咒語,天空頃刻變得一片火紅,景物飛速旋轉,一陣暈眩之後,少女猛然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站在黃昏的小村落中央。

    這兒是桃花村,她稍早才走過這條街,只是光景迥異,雖然街邊的桃花樹依舊一朵桃花也沒開,但那些枯樹並不焦黑,就是死氣沉沉無半點生機,街道上的淒清與房舍的破敗都不復見,彷佛時光逆轉,回到荒棄之初。

    但天與地,卻如同止水一般地死寂。這兒一點聲音也沒有,少女抬頭看著天上,她才發現錯以為黃昏,其實天空正如干尸念咒那時一片火紅,半絲雲蹤也無,更遑論日月了。

    少女只是靜靜地在村子里走著,觀察著。然後她發現,每一棟屋子里都是有人的……

    她沒開口,旋即明了,屋子里那些不是人,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呼吸,沒有活人的生氣,這里凝滯的不是靜謐,而是死亡。

    一扇窗在她身後合上,暗處那些窗簾也悄悄拉緊,看來她正被屋子里那些「居民」窺伺著。

    她握緊了藏在斗篷下的妖刀,卻表現得毫無防備那般地四處游蕩。

    別說活物了,連動物和植物都沒有,雞舍和狗籠都是空的。

    當她終于听到雜沓的足音時,立刻悄悄地循著聲音的方向追了過去。

    即便自懂事起就修習術法,與妖魔鬼怪打交道,那也是她見過最怪異的景象。一群「人」,不分男女老幼地追著一個小女孩,然而詭異的是,不管是追的或被追的,臉上都沒有任何表情。

    少女靜靜看了許久,直到那些「人」抓到了小女孩,彷佛對待牲畜那般殘暴地扭打並且捆綁她時,暗處的少女終于出手了。她很清楚那些不是人,包括被殘暴對待的小女孩,于是她在空中畫了一道符,劍指揮向那群施暴者──

    「敕!」

    一道白光襲向那群「人」,將他們彈開三尺之外,少女才舉刀現身。

    「仗勢欺負一個小鬼,不覺得丟臉嗎?」

    那些被彈開而倒地的「人」看著少女,又彼此對看了一眼,當下有志一同地全都轉身跑了。

    「喂!」這是什麼情形?

    少女這才想起被追打的小女孩,轉過身,卻見小女孩努力將身子縮進她在這附近所能找到的,勉強可以藏身的狹小雞舍中,雖然她面無表情,但眼神是無助的。

    「只要你不傷害我,我就不會傷害你。」少女蹲下身,「你可以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她想了想,從斗篷里拿出一顆又紅又大的林檎,「你告訴我的話,這就給你,很甜的唷。」

    小女孩看著林檎,粉唇囁嚅,大眼閃閃發光,好像許久不曾見到美味可口的食物一樣,她遲疑了好一會兒,才伸出手,捧住碩大的林檎,好像拿到了寶貝那般揣在懷里。她抬起頭看著少女,「大姊姊,快躲起來。天要黑了。」

    少女抬頭看著天空,「這天也會黑?」稀奇了。

    「天一黑,大房子里的怪物就會出來吃人,他們每晚都要把村子里的人吃光了才會回去休息。」

    「每晚?」她好像明白了些什麼……

    「每天天黑以前,村子要送上足夠的祭品,如果不夠,怪物就開始吃村子里的人,直到吃光了為止……它們喜歡听人被吃時的慘叫,每晚每晚都要吃到高興為止。」

    少女的心往下沉,突然覺得想吐。她明白干尸所謂的「主宰」與「奴隸」是什麼意思了,把他的頭踢飛真是太便宜他了。

    「他們抓你,是要把你當祭品嗎?」

    小女孩抱著身子,垂首不語,好半晌才道︰「沒有爹娘的孩子跟無依無靠的老人都是這樣,每天晚上都要第一個被大家抓出來當祭品……」

    少女總算明白,干尸的法力並不強大,但為何能讓桃花村封村三年無人幸存。因為他利用了人性,這些村民的鬼魂不停地在這里重復著折磨與恐懼,是他們的恐懼造就了這個許多收妖人也無能為力的法陣,這個法陣與世隔絕,進來了,就出不去,里頭的冤魂一日一日重復經歷相同的慘劇。

    「大姊姊,對不起,這還你。」小女孩將林檎還給她,「我吃不了。」她有些遺憾地道。

    「不用,這鬼也能吃的,我的工作之一就是將食物施法,布施陰間的朋友,你吃吃看。」

    小女孩有些半信半疑,也有些不可思議,但她仍是有些期待地咬了一口林檎,然後一臉驚異,「好甜。」好好吃……

    「我沒騙你吧。」

    小女孩終于笑了,很珍惜地小口小口吃著林檎,而且細細地品嘗著。即便是生前,在母親過世後,孤零零的她就再也沒吃過這麼美味的食物啊!

    少女則開始思考,這下她其實也有些頭疼了。妖魔鬼怪還好對付,扯上人性就復雜了。

    小女孩好久好久沒享用到這樣的人間美味,而少女則陷入沉思之中,兩人遂不察天色果然暗了下來,直到天光盡隱,遠處傳來不知什麼怪物的咆哮,以及地面隱隱的震動,小女孩嚇得臉色慘白,而少女總算回過神來。

    「別怕,你跟著我。」她想了想,在小女孩周身畫了一道符,「這是隱身咒,只要你不出聲,六道眾生和妖魔鬼怪都看不見你,跟好我。」

    小女孩將信將疑,仍是跟緊了少女的腳步,見少女卻是往大房子的方向沖,她原本害怕地想躲藏,但握緊了手中的林檎果核,終究沒有逃開。

    大房子果然就是干尸所在的莊園,莊園前已經有不少鬼魂被推出來當祭品。

    「就這些?塞牙縫都不夠!給我殺!」干尸在他自己創造的結界里,模樣倒是威風凜凜,生著巨大的雙角和蝠翼,虎背熊腰、高頭大馬,偉岸非比常人,他的爪牙則一個個面目猙獰,獠牙外露,丑得各具特色……總之長得不像人。

    「你的牙縫跟水缸一樣大嗎?」裝模作樣的,看了就討厭。少女在空中畫了一道符,旋即劍指朝干尸一指,威力強大的靈符立刻將干尸震得撞向莊園的大門,沖撞的力道直到撞塌了兩面牆才停止。

    「是你?」干尸有些狼狽地從瓦礫堆中起身,看清了少女之後仍是露出獰笑,「我應該歡迎新朋友。正好向你介紹,這幾位都曾是你的同行,他們在進到我的結界後,終于明白我的法力強大無法攻克,于是自願成為我的爪牙,聰明的人都知道當獵人強過當獵物,是吧?」

    少女掃視過那群長得不人不鬼不獸,根本四不像的爪牙,有的果然羞愧地低下頭,有的則更加虎視眈眈地瞪著她。

    確實,在這種鬼地方,要是一輩子無法離開,為虎作倀是舒服過任惡鬼宰割。也難怪那些村民的鬼魂見到她出手要救下小女孩,只能作鳥獸散。

    「好好的人不作,要作畜生,老天也阻止不了。」她一點也不同情他們。這世上多的是沒有濟世之心的修道人。

    「你也只有現在能說大話了。」一名爪牙惱羞成怒,舉著桃木劍就向她刺了過來,干尸樂得在一旁看戲。

    這些爪牙都曾是擁有法力的高人,動起手來,可無法等閑視之,少女也不打算手下留情,對方雖然先出手,但她立刻就毫不客氣地將對手壓著打,妖刀氣勢如虹地斬斷擁有法力的桃木劍,接著她手腕一轉,以刀背迅雷不及掩耳地揮砍、挑刺,就憑一把刀打得對方手忙腳亂,疲于應付。

    不只被施了隱身咒的小女孩看得目瞪口呆,連被當成祭品捆綁起來的鬼魂,甚至是躲在暗處的那些村民,都差點想鼓掌叫好。

    被一個女娃兒奚落挑釁也就罷,還被打得無力還手,簡直是奇恥大辱,另一名始終不懷好意地覷著少女的光頭爪牙也手持法杖加入戰局。

    少女冷笑,「要不要一起上啊?來一個我打一個,來兩個我殺一雙!」她存心要滅滅這些家伙的威風。

    始終記著叮嚀,不敢開口的小女孩,不得不出聲喊道︰「大姊姊小心啊!要是打輸了,他們會把對手的法力吸干,沒有法力的就只能成為獵物了。」這三年來,也不是沒有真心濟世的修道人在進入結界後仍站出來為村民出氣,可是下場只有寡不敵眾,被分食掉法力,和村民一起成為被獵食的對象。

    這臭干尸真是利用人性的弱點利用到極致啊!

    「小心你自己吧!」少女對破了隱身咒的小女孩道,顯然一點懼色也無,對手一個個加入戰局,她卻彷佛打得越來越起勁,儼然生出了三頭六臂那般打得沒有一個對手敢近身,妖刀所幻化的凌厲妖氣千變萬化,如猛虎嘶咬敵人,如騰蛇掀起風雲,如鬼神劈開天地,那一刻,簡直所有鬼魂都看呆了。

    難道,他們的救世主,真的出現了嗎?

    然而,驅使那些爪牙的,是不願意成為獵物的恐懼。

    「臭娘們,你打贏了又如何?還不是一樣逃不出這里,日復一日在這個地獄里掙扎?」持法杖的光頭爪牙早就被少女輕蔑的語氣激得羞惱,下手尤為殘暴,他眼神死絕地道︰「終歸這輪回不會停止,明日又是無止盡的獵殺,那麼老衲一把業火燒光這一切也是一樣的!」說著,他重重地將法杖插入地面,念起了強大的佛門禁咒。

    「不要啊──」村民們驚恐地求饒。

    少女暗叫不妙,她認得這咒語,用來召喚燒毀世間一切罪孽的煉獄業火,這臭和尚想必不是第一次祭出這招禁咒,比烈焰焚身劇痛數百倍的煉獄之火會燒盡一切,但這些鬼魂不會再死一次,痛苦不會終止,他們只能在火焰中度日如年地煎熬,等待新的一天,重新展開狩獵與被狩獵的邪惡游戲。

    這臭和尚無非就是輸不起,然後放大絕啊!少女情急之下只能試著念出以毒攻毒的寒冰禁咒,但她終究是猶豫的,冰寒地獄與烈焰地獄,同樣難熬,于是她遲了一步,煉獄之火以狂暴的姿態綻放,曾經歷過火焚洗禮的鬼魂們恐懼地發出尖叫……

    轟──

    閃電劈開了夜幕。

    少女原本抱頭的姿態因為驚愕而愣住,鬼魂們也張大了嘴望著天空,連干尸和他的爪牙顯然都詫異極了。

    下雨了,無星無月的結界里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更難以置信的是,臭和尚召喚出來的煉獄之火,瞬間就被這場驟雨澆熄了。

    連共工氏撞倒不周山的滅世大雨也澆不熄的煉獄之火,就這麼滅了?除非這和尚念的是假咒語,他召喚出來的業火是山寨貨,否則……

    就在少女覺得有些不太對勁的當兒,她突然被撞倒在地──這一切都太離奇,她身前原本沒有任何人,連鬼都沒有!但這個書生打扮的男人憑空出現,才會讓一向警戒心高的她無從防備。

    他就這麼撞上了她,把她壓倒在地。

    「噯……噯……」書生模樣的男人一邊想舉起油紙傘,一邊又忙不迭地要坐起身,手忙腳亂間只感覺手掌壓到某種相當綿軟舒服的觸感,害他忍不住多揉了幾把,然後才回過神,迎上少女噴火的雙眼。

    他總算像被燙著那般縮回手,「對不住!」他方才摸到什麼了?「姑娘你沒事吧?」

    「被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冒失鬼當椅子壓著,你說有沒有事?」少女板著晚娘面孔,冷聲反問。

    書生這才如大夢初醒,驚駭非常地跳了起來,「失禮了!失禮了!姑娘莫見怪,在下跟你賠不是……」

    少女瞪著他可不只是因為被輕薄而氣惱。她打死都不相信這男人只是個普通讀書人!但他的模樣看起來偏偏就是她最討厭的窮酸臭書生,從頭發到腳趾,從眼神到舉止,徹頭徹尾的一個窮酸臭書生!

    難道真的是巧合?一場能澆熄煉獄之火的大雨憑空出現,然後這個書生也憑空冒了出來?

    表都不信有這種巧合!

    「怎麼突然出現這麼多人啊?」書生見少女始終不理他,只好轉移話題,這才發現一堆人呆站在雨中,有的看著他,有的看著天空,伸出雙手捧著雨水不敢置信。

    「我還以為這村子一個人都沒有,原來是都跑到這里來了?可是剛才明明半個人影也沒有……」書生終于發現,這里可不只有「人」!還有一堆凶神惡煞地瞪著他的……呃,凶神惡煞!

    見那些怪模怪樣、妖里妖氣之徒臉色不善地打量著他,他立刻正氣凜然地伸手指著干尸和他的爪牙們,似乎想說些什麼大道理訓誡一頓,又覺得氣氛好像不太對,手一縮,腳跟一退,來到少女身邊。

    「姑娘,借問……」現在是不是在辦廟會?這些妝好嚇人啊!

    「不給借。」這男人生得面如冠玉,氣質斯文,雖然舉止有些冒失又可笑,但委實是讓人賞心悅目的美男子,偏偏她就是沒來由覺得討厭。

    好凶啊。書生一臉無辜地看著這個明明矮他一個頭,氣焰卻無比囂張的小姑娘。

    少女舉起冰藍流光閃爍的妖刀,宛如威風凜凜的大將軍,一臉挑釁、趾高氣昂地指向干尸和他的爪牙們。

    「臭干尸,听好了,今天起,結界內不是只有你說了算,不想再玩這種妖怪吃人、人只能乖乖被吃的爛游戲的家伙,以後就跟著我。從這一刻開始,雙方是平等的,你們想當鬼,我就教他們抓鬼,我不會讓他們繼續挨打,你也不會繼續高枕無憂笑著看戲,咱們走著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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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朝暾洗翠微。

    南遷的候鳥飛過森林上空,一片「竹片」自鳥群間翩翩飄落,轉了幾個圈才落在樹梢,卡在枝丫間,一旁啃著果子卻被打擾的松鼠抬起頭,好半晌才小心翼翼湊上前嗅了嗅。

    那原來是封竹片大小的信箋,外頭封著厚油紙。松鼠不知為何卻將信箋咬住,靈活的小身子就像在枝丫間滾動的小球,一下子從森林的東邊竄到西邊,最後將信箋擱在一座鳥巢內,就一溜煙地消失了。

    巢里嗷嗷待哺的雛鳥只是朝天空張著嘴等待母親歸來,並沒有理會躺在巢邊的「不速之客」。

    母鳥歸巢,喂完了雛鳥,彷佛再自然不過地餃起了那竹片大小的油紙箋,往森林的邊緣飛去──

    京城城郊的「蕪園」,據說屬于城內某個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所有。

    據說多年前,大戶人家的庶子,搬到這座莊園里來靜養。

    據說……

    隨便拉個住在附近的人來問問,似乎每個人都能說出一點關于這座莊園的來歷,拼拼湊湊,依稀能描繪出個輪廓,彷佛好像真有那麼一回事,例如那蕪園的主子開了間書肆,例如曾經見過面生的奴僕進出,但再深問主人姓啥名誰,書肆開在哪里,卻又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但反正,那也只是一座位在城郊大一點的園子。天子腳下,繁華的京畿,還會缺碧瓦朱甍的深宅大院嗎?每當有人無端問起那座「蕪園」究竟是何來歷,大家說了半天,最後總會這麼不了了之,將它拋到腦後去。

    餃著油紙信箋的雌鳥,飛進了蕪園,停在東院書樓的窗邊。

    窗內伸出一雙屬于男人的、清瘦修長卻偏白的手,接過了信箋,另一手掌心躺著幾顆大米,耐心等待母鳥將大米啄進嘴里,然後拍著翅膀回到森林深處,男人才站在窗邊,就著天光,拆信讀了起來。

    他終于站到陰影掩映之外,一襲沒有任何裝飾的白袍,長發隨興地披在肩上,想來是春眠不覺曉,但細致的臉上沒有一絲困倦,金陽如同拂照在白雪上,只有無瑕。

    文潛吾友,用這方式送信總是耗時,所以當你收到這封信時,我的老**應該已經壓垮了某只倒楣的白鶴,委屈它送我上西天……

    他一眼就認出這封信果然出自某位老友之手……

    應該說,能夠讓這封信自然地借萬物之力送到他手上,除了道法高深的老友,沒有第二人了,只不過以前這家伙,其實更喜歡讓陰間的好兄弟替他送信,鬼魂不受空間距離的限制,幾乎頃刻便能將信送達,而好友只需要替枉死的冤魂超渡便能作為送信的跑路費,真不知該說他摳門還是精打細算。

    服侍文潛多年的老奴三年前過世後,年輕的僕役原本只是奇怪為何主子的信都是三更半夜才送到,某天那位送信的陰間朋友可能因為終于能夠被超渡而歡喜,沖著僕役笑了笑,這一笑,生前因為跌落山谷又被亂石壓死的亡者不只頭顱崩塌變形,七孔流血,連眼珠子都滾了出來──那僕役見狀何止尿濕了褲子?膽子都嚇破了,讓文潛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人給治好,動了點手腳讓僕役把那晚的事給忘了,之後文潛便警告好友改用別的方法送信。

    其實文潛老早知道好友大限已至,收到信時既不感傷,也不訝異。對他來說,人的生老病死,與四季更迭一樣平常而且必然。

    然而,老友的這封信,卻是有事相求,他看完了信,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暗嘆老友真是丟了個大麻煩給他……

    僕役捧著茶盞入內來,文潛將信擱在平頭桌上,道︰「收拾一下,我要出遠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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