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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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寒風瑟瑟,秋霜覆地,一片枯黃葉落。

    逆著風,一大一小兩道身影相依偎著,凍得發白的手兒微微顫著冷意,艱難的在蕭瑟秋風中踽踽而行。

    「母妃,薇兒冷……」

    粉妝玉琢的小女孩裹在淺黃色纏枝團花大氅下,只露出粉撲撲的白玉桃腮,過大的氅衣讓小小的身子顯得更為嬌小單薄,恍若那三月里盛開的楊花,風一吹就飄到白雲深處。

    走在小女孩身邊的是一位面容清麗無雙卻略顯憔悴的美麗女子,她烏發如絲,眼若點漆,唇似那沾了露珠的海棠,紅艷照人,美得叫人自慚形穢,不敢逼視。

    可是那冰肌玉頰活似被削下一塊白肉般,整整瘦削了一大圈,如花美貌蒙上一層淒楚的黯淡和愧疚在心的無奈,泛紅的眼眶內滾動著晶瑩淚珠。

    回不去了,她曾貴為嬪妃又如何,一切都回不去了。

    後宮嬪妃為爭得「那一位」的寵愛惡斗頻頻,即使她無心與眾人爭鋒,但是帝王的愛寵有誰能拒絕,就因為多了幾分愛憐就成了該死的人嗎?

    然而聖心難測,曾經是那般的憐惜,一朝無情,竟是以雷霆萬鈞之勢,將她打落塵埃,再無回轉余地。何其殘忍,又何其悲乎?

    罷了,罷了,離開也好,至少不用在上千佳麗妒恨的眼光中步步驚心、時時提防,唯恐一時不慎落了套,把命丟在深宮內院,成為一縷無處可訴冤情的芳魂。

    只是拖累了父兄親族,害他們被安上外戚干政的罪名,全因她「勾結外戚行謀逆之舉」……呵呵呵,真是可笑至極,皇上他居然相信了!他是不是從未相信過對他忠貞不二的臣子?

    「母妃,冷……」小女孩扯了扯母親的手,再次說道。

    「薇兒乖,忍忍就不冷了,多走兩步路暖暖身子,出了城門……出了城門就有厚衣服穿了。」秀婉女子回過神來,面帶淒楚,話中有遲疑的哽咽,強忍著冷風襲面握緊女兒小手。

    茫茫前路,何處是歸途?

    望著越走越近的高聳城門,其實她內心十分無助和彷徨,人來人往的城門口,商賈雲集,貴人出入,而她卻不知該往何方,更不知天下之大又有哪里可容身。

    尤其身旁還帶著剛滿五歲不久的稚女,瞧著她不識愁滋味的純真臉龐,心底的傷感益發沉重。養在蜜罐里的母女倆真能在紛亂的世道生存嗎?她們已沒有娘家親族可依靠,只有靠自己……她憂慮不已眉頭難舒。

    「好,薇兒乖,不冷不冷,薇兒跑跑,很快就暖和了,薇兒很厲害的。」小女孩不知道前途一片茫然,露出令人疼惜的甜糯笑顏,一雙黑玉似的眸子亮如星辰,放開母親的手,歡快的向前跑了幾步。

    「小心點,別跑,要是摔跤了可是很痛的。」唉!這孩子沒煩沒惱地,落到這般境地仍活潑好動得像是皮猴。

    看到女兒開心的笑容,女子的心里多少有些安慰,至少她還和女兒在一起,未因此事而被迫分離。

    一想到被安上謀逆罪名的季府,蕙妃,不,是已被貶成庶人的季明蕙有無限悵然,眼泛憂傷,悲多過怨。

    季府是受她牽連,皇宮內的骯髒事多不可數,她是含冤莫辯、有口難言,硬生生被栽贓嫁禍,毫無防備的走入別人設計好的陷阱,讓她一下子由雲端掉入泥沼。

    巫覡之說向來為帝王所忌憚,即便是千古名君也不允許後宮嬪妃怪力亂神,何況曾深受其害的昌平帝。

    年過三十的昌平帝原是婉貴人之子,他年幼時因後宮嬪妃爭寵之故,在他生母所居的側殿起出一個寫上當朝皇後生辰八字的木雕人偶,人偶身上灑滿鮮紅的人血,以及一根根藍光閃閃的毒針,詛咒著當時聖眷正濃的皇後。

    帝後情深,非外人能介入,雖然後宮佳麗三千,能獲聖寵的妃子並不多,說是雨露均沾但也只有寥寥幾人,為此龍顏大怒的先帝杖斃宮女、太監近三百人,而婉貴人則賜三尺白綾,一杯毒酒,從此香消玉殞。

    直到多年後才因一起宮妃身亡意外攀牽出前塵往事,從一位白頭宮女的口中得知婉貴人是被人陷害的,想起昔日恩愛的先帝下令徹查,這才水落石出,還她清白。

    當時皇後未有子嗣,為了彌補婉貴人平白受死的冤屈,因此將婉貴人之子,也就是當今聖上記在皇後名下。

    那時候德妃、淑妃、賢妃各有一子,對此大感忿然,唯恐位分低于她們的婉貴人之子仗皇後之勢登上九龍寶座,為了替自個兒的皇子鋪路,她們聯合其家族勢力上奏先帝請立太子。

    帝王家事卻被一群前朝臣子、後宮嬪妃拱上朝堂,先帝怎會不惱不怒,他的臣子、他的妃子不思為國分憂,苦其上位者的不易,反而在他為國事紛擾之際生事,加重他為君者的負累,實難寬恕。

    先帝一怒,當下立了昌平帝為太子,詔告四方。

    縱使已是陳年往事,對痛失生母的昌平帝而言,嬪妃斗爭他向來深惡痛絕,而巫覡一事更是難以容忍,他能睜一眼、閉一眼的容許後宮女子偶爾為之的小奸小惡,為爭帝寵所使的小手段,但是詛咒之術絕對不允許,必須杜絕。

    她住的洛辰宮起出插滿三寸銀針的草編人偶,此事引起軒然大波,同時也注定她的殞落,不管她是否是皇上最寵愛的女人,使出這毒計的人根本沒想要她活命,更連帶地拔起她身後的勢力,斬草除根,以免留下後患。

    所以在一波的搜查中,洛辰宮中又找出幾封筆跡模仿得唯妙唯肖的「家書」,信里督促著蕙妃盡快懷上皇子,好母憑子貴上位,要她暗中在皇上的飲食中下令人日漸衰敗的微毒。

    季明蕙百口莫辯,因為是她身邊伺候十余年的嬤嬤「親口」招供,那位嬤嬤還是她從季府帶入宮中的奶娘,是季府三代為僕的家生子,斷無出賣主人的可能。

    偏偏她就是被自己人捅了一刀,這宛如從她心口刨下一塊肉,她痛心到流不出淚,怔忡地望著指證她的嬤嬤,那種遭背叛的傷心比受人誣陷還悲痛。

    「母妃,薇兒腿兒細,不怕痛,我跑得很快,大皇姊、二皇姊都跑不過我。」她們最無趣了,一說起玩就躲得老遠,說什麼日頭大,怕曬黑了臉,還笑話她野得不像龍子龍女,活似沒規矩的市井小民。

    女兒的聲音拉回她的思緒,季明蕙鼻頭一酸,眼中淚光盈盈,「薇兒,以後不能喚母妃,要改口喊娘。」

    「為什麼?」陶于薇回到母親身邊,一臉不解的偏過頭,模樣可愛。

    「因為娘和薇兒已經不是宮中貴人,而是靠雙手吃飯的平民百姓。」今後她娘倆得自食其力,再沒有錦衣玉食、宮婢無數,她們已是一貧如洗,得省吃儉用的小老百姓。

    「靠雙手吃飯飯……」細細的兩道柳眉不能理解的顰起,她好奇地看著潔白如玉的小手。「春眠姑姑、皎月姑姑不喂薇兒吃飯嗎?薇兒會肚子餓。」

    「春眠姑姑、皎月姑姑她們……不在了,以後只剩下娘和薇兒相依為命了。」一提起從七、八歲就跟著她的侍女,悲從中來的季明蕙輕聲低泣。

    要不是皇上心軟,念及多年情分,免去死刑,將她全家貶為庶民,逐出京城,只怕早已如洛辰宮死去的宮人一般,連收殮都不允就丟至城外十里處的亂葬崗。

    伺候她的春眠、皎月、如雲、玉真等人當晚就死了,隔沒三日,洛辰宮的宮女、太監一個不存,濃重的血腥味順風飄入無人服侍的宮中,一片死寂,再沒有一絲人氣。

    「那父皇呢?薇兒想父皇了。」她吸著大拇指,眼眸清亮。

    「你父皇他……他不跟我們在一起,娘犯了錯,被你父皇趕出皇宮了,你只有娘了。」

    在宮中成長的孩子,比一般孩童更敏感早熟,陶于薇美玉似的眸子眨了又眨,好像在思考。「唔,母妃……不,是娘,我知道了,父皇不要娘和薇兒了,父皇變壞人了。」她很慎重的下結論,一點也沒有不再是金枝玉葉的難過,小小年紀頭一回嘗到什麼叫人情冷暖。

    「不是不要你了,是不要娘,你還是你父皇的孩子,只是……」皇宮內太過險惡了,處處是陷阱,她擔心一個不測,女兒就沒了,畢竟在宮里「夭折」的孩子多不可數,她不忍十月懷胎所生下的心頭肉死于非命。

    那些人會算計她,難道不會傷害她女兒嗎?

    人心最是難測,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她不能將唯一的女兒留在虎狼之地,無論如何也要帶走。

    所幸和她爭寵的德貴妃是個心眼小、不能容人的人,不知在皇上耳邊吹了什麼枕頭風,在自己離宮的當日,順便奉送小更袱一枚——讓玉牒上記名的三公主陶于薇也跟著已成庶民的生母季明蕙出宮。

    「只是德貴妃娘娘不喜歡薇兒對不對,認為父皇只疼薇兒不疼二皇姊。」她討厭笑得很假的德貴妃娘娘。

    小孩子的眼楮是雪亮的,比大人還看得清人心的好壞,她的直言不諱讓身為娘親的季明蕙感慨萬千——看來宮中無孩童,一出生個個是人精。

    德貴妃是怕同樣受寵的她爭奪後位,才出狠手打趴她,她在心里苦笑,「薇兒,別頑皮了,來,讓娘牽著你走,咱們天黑前就得離開京城,不然天色一暗就出不了城,趕不上舅舅他們。」

    其實早就趕不上了,聖旨一下,獲罪的季府已遣散大半僕從,僅留少數可靠的下人和皇上允許保留的財物,隔日便輕車簡從的搬出御賜府邸,連夜回到祖籍地安家。

    不知情的季明蕙並無投靠娘家之意,她只想離皇宮越遠越好,徹底遠離德貴妃的勢力,不讓德貴妃再將毒手伸向她和女兒,今非昔比,她們已無力對抗官宦世家。

    為今之計只有盡快離開京城,她不相信善妒的德貴妃能容她繼續活在世間,為免皇上顧念舊情召自己回宮,毀了她的計劃,德貴妃必定痛下殺手。

    吃過一次虧,學會一次教訓,如果只有她一個人,她會忍氣吞聲,或者干脆死了一了百了,可是多了心愛的女兒,為母則強,她無法悶不吭聲的任人宰割,她要為年幼的女兒活下去,直到女兒能獨當一面,不再需要她為止。

    「娘,薇兒肚子扁扁,餓。」陶于薇伸出手讓母親牽著,嫩白的小臉蛋像發皺的包子。

    听到小肚子發出咕嚕咕嚕聲響,身無分文的季明蕙一陣不舍,差點哭出聲。「薇兒忍一下,等到了城外娘再找東西給你吃。」

    跋盡殺絕的德貴妃太過心狠了,除了母女倆這一身衣物外,竟不讓她們留一件值錢物品,就連發釵、首飾都全給搜走了,更別提她的私人銀票和裝銀子的銅匣。

    說是淨身出宮一點也不為過,陶于薇和季明蕙僅頭上一、兩根不起眼的銀簪,還是千求萬求說是簪發用才留下來,真要賣也賣不了多少錢,而且上有皇宮標記,賣不得,除非熔了成銀塊,還能應應急。

    「娘,薇兒想吃燒鵝腿,薇兒聞到燒鵝腿的香味,好香好香……」小孩子禁不起餓,一餓就頭暈了。

    聞言,季明蕙面露愁容,「薇兒乖,等娘賺了錢再給你買燒鵝腿,我們先出城,娘不會餓著薇兒。」

    「好。」可是她好餓好冷,父皇為什麼還不喚人送膳來,真想餓壞她的小肚皮嗎?

    陶于薇還感受不到半絲離別的惆悵,她只覺得父皇很壞,跟老是瞪她的德貴妃一樣壞,越走越慢的她很生氣,不時頻頻回頭張望,粉嫩細致的小拳頭也越握越緊,小嘴高高噘起。

    她以為父皇會騎著進貢的大馬來追她和母妃,但是一直到走出城門,冷颼颼的寒風吹來,令她直打哆嗦,這才驀然驚覺她的父皇不會來了,父皇真的不要她們了……

    陡地,一匹要入城的黃棕色馬兒不知被什麼驚著了,前蹄一揚,嘶嘶叫著沖向獨行的母女倆,騎在馬上的馬主扯緊韁繩也止不住勢,眼看著兩副縴弱的身軀就要葬送馬蹄下,眾人驚呼出聲,可呆立住的季明蕙根本來不及閃避……

    「咯咯……馬馬,乖喔!」

    忽然間,棉花糖似的軟軟笑聲輕泄而出,抓狂的馬匹在童稚的輕笑聲中竟然出人意料的安靜下來,揚高的蹄子落在陶于薇身側,濕潤的馬鼻親昵地在伸出的小手上磨蹭。

    這情景叫人不敢相信,路人紛紛揉眼楮,都以為眼花了,天底下哪有那麼幸運的事,準是踩成肉餅了。

    但是眼見為實,容貌秀雅的小女孩不但沒被馬兒踩扁,反而和它打成一片,咯咯咯的嬉鬧,小手直摸著馬鼻子。

    「馬馬很乖……」

    驚魂未定的馬主嚇出一身冷汗,余悸猶存的拍著胸口。「小姑娘膽兒真大,大叔的馬兒差一點踩到你。」

    「薇兒不怕,薇兒膽子大。」她仰頭笑得一派天真,有如雪地里的小仙子,純白無垢,清麗似梅。

    「是呀!膽子大,可大叔幾乎嚇破膽了。」好在沒事,不然他上哪兒生一個這麼可人的小人兒賠給人家。「呃!你在嗅什麼,大叔趕了一上午的路全是難聞的汗臭味。」

    「薇兒餓,要吃燒鵝腿。」她兩眼發亮的盯著掛在馬身左側的皮囊,翕動的鼻子像可愛的花栗鼠動呀動地。

    滿臉胡子的大漢一怔,隨即大笑,「好你個狗鼻子,連我家婆娘燒了一只大肥鵝你也聞得出來,來,喜歡就拿去,當是大叔的補償,讓你白白受了一場驚嚇。」

    「嗯!謝謝大叔。」有燒鵝腿可吃了。

    跋著進城的大漢未多作停留,解下用皮囊包住,猶帶余溫的燒鵝腿給不及半條馬腿高的小姑娘,再度揚鞭,揚長而去。


    「娘,有燒鵝腿。」陶于薇眯起眼笑著獻寶。

    「你這孩子真是……」回過神的季明蕙哭笑不得,又驚又怕的摟緊剛一起在鬼門關前走了一回的女兒。

    「娘,吃燒鵝腿,薇兒要吃很多很多的肉肉,快點長大,賺很多很多的錢孝順娘。」不過她要先吃飽才行。

    看她笑嘻嘻的小臉,心中一暖的季明蕙失笑,撫了撫女兒玉般的嫩顏。「瞧你喜得見牙不見眼,不就是燒鵝腿,以往你在宮中要多少有多少,不愁吃喝只愁積了食……」話語忽地一滯,明媚雙眸多了一抹苦澀。

    「娘,以後薇兒養你,我們會有很多的燒鵝腿吃。」她神氣地仰起下顎,好似金山銀山盡在她手中。

    「薇兒……」她才五歲,聰慧得叫人心疼。

    「七小姐,小的魏仲陽來接您了。」

    不遠處,一輛半舊的拉貨馬車緩緩駛近,駕車之人對著母女倆喊道。

    馬車走得很慢,尚未停妥前,一道翠綠色身影迫不及待地從馬車上跳下。「小姐、小姐,翠蘭來服侍您了。」

    看著打小和她一起長大,在她入宮前配了府中護院的舊日丫鬟,驚愕的季明蕙雙眸迅速蓄滿眼淚,既歡喜又心酸,千言萬語梗在喉間說不出口,只是淚流不止。

    「你、你們夫妻怎麼來了……」

    「奴婢怎能不來伺候小姐,小姐這是要和奴婢生分了嗎?」滿臉淚的翠蘭跪在地上,同樣泣不成聲。她和丈夫是自願留下來接季明蕙的。

    「大哥、二哥他們……」她有說不出的抱歉,她與德貴妃的斗爭竟斷送了季府男兒大好前程。

    「小姐別把責任往身上擔,大爺、二爺說了與您無關,朋黨之爭難免會中箭落馬,目前今上尚無子嗣,德貴妃一派汲汲于拉黨結派,謀求後位,他們陳家早就想除掉咱們季家了,只是苦無機會,這次能全身而退已是萬幸……」

    「爹娘的情形呢?」

    「老爺因此事老毛病犯了,身體有些不妥,可有夫人的細心照顧,應該很快就會好起來,小姐不用煩心。」翠蘭取出有些破舊的狐狸皮披肩為季明蕙披上,一如往常的服侍周全。

    「都是因為我……」她太不孝了,不能為爹娘分憂解勞,反令其晚年奔波,落難市井間。

    「七小姐,此時不是傷心的時候,還是趕緊上車吧!盼能在日落前找個妥當的落腳處。」魏仲陽催促著,他擔心德貴妃會有後手。

    「娘,快看,薇兒撿到金子了!」陶于薇興高采烈的叫喊聲打斷了大人們的重逢敘舊。

    幾雙眼楮聞聲望去,頓時震驚得說不出話,只見她嘴兒開開,露出八顆小米牙笑得好不熱切,白嫩嫩的小手心捧著重約十兩黃金打造的長生鎖。

    翠蘭張目結舌,看來短時間內不用發愁無銀子可用了,足夠買座二進院子外,還有余額買幾個下人做事,一年半載不致餓死。

    只是小小姐的運氣未免太好了點……

    五年後。

    「小姐、小姐,您走慢點,奴、奴婢跟不上您,您悠著點、悠著點,奴婢怕有人沖撞了您……」

    一名穿著石榴紅壓花裙的丫鬟畫竹跑得香汗直流、氣喘吁吁,額頭豆大的汗珠都足以擰濕一條帕子了。

    陶于薇忍不住埋怨,「你慢慢吞吞地干什麼,銀子會長腳的你知不知道,要是走慢點就會跑到別人的銀袋里,你想讓小姐我和白花花的銀子擦身而過?」命可以不要,但是不能和銀子結仇。

    「小……呼……小姐,咱們的鋪子又不會跑,您何必急……急于一時,夫人說咱們的鋪子不賺錢,全青銅縣的鋪子也別開張了,干脆關門大吉……」她順著小姐的心意說起好听話,只求眼前磨人的小祖宗別再折騰。

    「說得好,咱們的鋪子不賺錢,其他人早關門了,我們陶記米行、陶記雜貨鋪可是首屈一指的大商鋪,日後要開遍旭川國各地,處處有我陶記的招牌。」若論賺錢的本事,誰能跟她比。

    「陶」是國姓,個子稍微高了一些的陶于薇仍不減當年的稚色,只是過去瘦弱的臉頰長了些肉,珠圓玉潤,很是俏麗,琉璃珠子似的雙瞳流轉著調皮和不合年紀的精明,眼神精亮得好像守在洞口逮兔子的小狐狸。

    借著那十兩黃金打造的長生鎖,季明蕙將它換成銀子,不想再連累家人,她不打算回祖籍地,便與忠僕魏仲陽及其妻翠蘭一路南行,來到離京一百里處一座風景秀麗的小縣城,此地山好水好人也好,靠山面湖交通便利,商行往來熱絡,于是考慮了一下便決定住下。

    置了座三進的小宅子,不大,劃分三座小院子,她和女兒各住一院,另一院留做讓訪客留宿時的客房,雖然季明蕙懷疑他們會有客人,不過是有備無患罷了。

    另外有下人房和抱廈,又弄了個馬房方便馬車進出,畢竟兩個主子都是女的,有輛馬車代步省腳力。

    買了宅子之後還有余額,不想坐吃山空的季明蕙為了女兒將來的嫁妝預做打算,她所學的琴棋書畫派不上用場,倒是刺繡、女紅方面別有長才,再加上見慣了宮里的好東西,她索性開起了綢緞莊,賣賣時下新穎的花布和現裁的成衣,以及花樣別致、繡得精巧的繡件。

    說起來,季明蕙還真有點生意手腕,真讓她做起來了,在青銅縣里算是小有名氣,每年的利潤頗豐。

    不過她想還是因為家里有個運氣不錯的孩子,每每陶于薇一惹出事來,相對也有好運跟著來,福禍相倚,給家中的生意增色不少,運氣好得擋也擋不住,叫人嘖嘖稱奇。

    娘親開起了綢緞莊賺錢,陶于薇腦子精得很,有樣學樣,年紀小小的她也是賺錢能手,投入搶錢行列不落人後。

    一開始她要娘親用頭三年賺來的銀子買下三百畝土地和一座山頭,然後養了幾戶佃農,春種稻米秋播高粱,還在水塘里養魚,一年兩獲,成果豐碩,空地上植些菘菜做腌菜。

    山頭的一半是果園,另一半是茶園,果樹和茶樹長得慢,所以目前尚未有收獲,真正的出產要看明年春、秋兩季。

    不過這不妨礙陶于薇偉大的生財計劃,所謂肥水不落外人田,何必讓人多賺一筆,既然自家每年能出幾千擔白米,那就開間米行吧!稈歷年的存糧全拉到鋪子賣了,她還打出買十送一的口號,買十斤白米送一斤高粱,每日限制三十名,來得慢的人就抱歉了。

    陶記米行的生意很好,好到出人意料,但沒人眼紅,因為當家的小掌櫃嘴甜又生得可人,被她的軟音一撒嬌,什麼脾氣都沒了,直當自家孩子疼著。

    至于陶記雜貨鋪,賣的東西五花八門,幾乎什麼都有,什麼都賣,從姑娘頭上的絹花釵、日常用品、衣帽鞋襪、鍋碗瓢盆、棉被枕套架子床,到精美的雕刻品和名人書畫,連小零嘴都有。

    真不知陶于薇到哪認識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她店里的伙計不用去批貨,自有人送到店里來,價錢當然是她說了算,轉手以十倍賣出,難怪她富得流油口袋銅板叮當響。

    「小姐,我們只是小店鋪而已,您別大聲嚷嚷,大家都在看您了。」畫竹難為情的臊紅了臉,暗自拉了拉主子的杏色衣擺,小姐太出鋒頭了,容易引人注目。

    「呿!沒出息,哪一間百年老店不是由小店鋪開始,做人要有志氣,要不是你家小姐我沒門路,什麼殺頭的生意我也敢干,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陶于薇大發豪語。

    「小、小姐,謹言慎行,奴婢不想沒腦袋。」畫竹急得快哭了。

    陶于薇清亮的水眸一橫。「真是沒用,看來你成不了什麼大器,枉我想拉你一把。」

    鋪子越開越多,賬本也越積越高,放手讓她自個兒打理的季明蕙,全然不顧不管,由著她瞎折騰,不論是賠是賺都由女兒自己處理,完全不插手,看她能自行打磨出多少的富有。

    其實季明蕙也不曉得女兒究竟賺了多少銀子,大概知曉沒賠過,小有賺頭,日後不愁沒嫁妝。

    只有陶于薇自個兒明了她多有錢,目前存在錢莊里的銀子足足上萬兩,以她的年紀算是不少了,知府嫁女兒也不過三、五千兩壓箱底而已,她是人家的兩倍。

    不過以她愛銀子的程度,有了錢之後當然是拿去賺更多的錢,有誰嫌銀子多咬手。

    可惜最愛收集各式金制品和賺錢的陶于薇是個憊懶的人,她只喜歡數銀子,摸摸小金豬、小金虎、金蟬、金雀兒,一看到賬本就發愁,她最不耐煩的是算賬,偏偏帳又多,總撥算盤珠子撥到指頭紅腫。

    所以,她迫切需要一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任勞任怨又年輕力壯的賬房,因為若人太老了一下子就捐軀,她還要找人太麻煩了,不如一開頭找頭壯牛好勤奮耕耘。

    「小姐,咱們新開幕的脂粉鋪子似乎挺熱鬧的,圍了不少人觀看,過去瞅上兩眼成不成?」

    十三歲的畫竹已經是大姑娘了,自是對一些女孩家的胭脂水粉感到興趣。

    愛美是女人的天性,只要能讓自己更美,容貌更為出眾,花再多的銀子也甘願,女為悅己者容。

    看準了女子肯砸大錢的心態,陶于薇從她娘親那里半哄半騙地挖來好幾種宮廷秘方,皇宮里的娘娘都用的美容聖方能差到哪里去,一推出就是盛況空前的瘋搶,供不應求。

    「成,我順便去收銀子。」一說到銀子,小財奴的兩眼就發亮,小小的奸狡分外可愛。

    陶記脂粉鋪前有一群人圍觀,但不是買胭脂水粉的女客,而是對著地上指指點點的街坊鄰居,因為個小看不見的陶于薇拚命踮腳尖,可她再努力也只瞧見一個個比她細肩、細胳膊還粗的寬肩厚背,她給人當凳子踩還嫌矮。

    于是她索性用鑽的,左擋粗臂,右推熊腰,仗著小身量滑溜得很,一下子擠到最前頭,急得直喊人的畫竹硬是被擋在人牆外,畫竹臉皮薄,不敢和人推推擠擠,只能站在人後直跳腳。

    「咦?一具尸體?!」真晦氣,怎麼就死在店門口,老張棺材鋪最多再走五十步,起碼有兩口板。

    「還沒死呢!我剛看他手指動了一下。」不過也差不多了,真是可憐,瘦得皮包骨,不見半兩肉。

    「沒死?」

    好奇心天生比別人多一點,膽子又粗如廟里的石柱,面色不驚不懼的陶于薇拿起掛在胸前的黃金算盤,朝躺在地上瘦得骨頭突出的少年臉龐戳了兩下,想確認他死了沒。

    被用力戳了好幾下,死人也會痛醒,何況是活人。

    只見那瘦弱的身軀如蟲般蜷縮了身子,干裂沒有血色的嘴唇發出近乎囈語的嗚咽。看到他奄奄一息的痛苦模樣,陶于薇沒來由的心口一揪,心生惻隱,她覺得這個人看了不討厭,頗有眼緣,便要人讓出位置,讓店里的伙計倒碗水出來。

    「餓……」喝著水,胃里有些東西墊著的少年吃力地睜開發腫的眼皮,視線模糊的囁嚅道︰「我三、三天沒吃了……」

    「為什麼不吃?」他好瘦,皮都松松垮垮的。

    陶于薇也餓過,她知道饑餓有多難受,從京城到青桐縣這一路上她差點餓死,因為饑荒嚴重,他們懷里揣著十兩黃金卻買不到食物,只能和人搶硬如石頭的黑饃饃和嚼草根止渴。

    少年大概是餓到全身無力,反應很慢,神情呆滯得像個傻子,「沒……沒有飯吃……大、大水來了,堤防崩了,我們附近十村三鎮都被水淹了,大家都……死了……」他回答得很慢,一副隨時快斷氣的模樣。

    「你爹娘呢?」

    一提到疼他如珍如寶的爹娘,少年的臉上終于有一絲人的表情,以為哭干的淚水撲簌簌的流下,「他們都死了。」

    「喔,原來如此。」難怪沒飯吃。要是當時娘不在她身邊,她大概也會餓死。

    「小姐,是不是該先給他一點吃的,有話等他吃飽了再問。」畫竹搶著開口,她怕少年話沒說完就餓死了。

    似是如夢初醒,陶于薇輕呼一聲,「對喔!我怎麼忘了他很餓很餓了。大虎,先到王伯攤子買兩碗清粥來,他餓太久了,一下子不能吃多,容易傷胃,先給他喝點熱粥。」

    「是。」二十來歲的伙計一躍而起,三步並作兩步往對街小攤沖去,很快地買回兩碗熱騰騰的米粥。

    知道是小姑娘的善心,少年也不管斯不斯文了,捧起碗狼吞虎咽,不怕燙舌地一口接一口,簡直是餓狠了,連碗都快吞下了。

    一眨眼功夫,兩碗白粥見底了,少年才幽幽吐了一口氣,臉上露出幾分呆氣和靦腆的撫撫稍微填了點食物的小腹,他一身污穢的衣物滿是針眼錯亂的補丁,看來流離顛沛了一段時日,黑得不見原色的軟緞鞋磨破好幾個大洞,露出同樣污濁如墨的腳指頭。

    「你一個人是怎麼活下來的?」見他有點精神,陶于薇再次發問,神色好不天真,小臉上笑得燦爛,彷佛開了一朵芙蓉花。

    「我……呃……行乞為生……」他臉頰發燙,極度羞恥,可是因面黃肌瘦、滿臉污垢,看不出他的面紅耳赤。

    少年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出身良好的他有手有腳,本該自力更生,可是突然遭難,從未吃過苦的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葬了父母之後便跟著逃難的百姓學著他們沿路乞討,求一口飯維生。

    難民多,乞丐更多,他越來越討不到吃食,即使討到了一點食物也會被其他的乞丐搶走,吃到肚子里的寥寥無幾,他常懷疑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他想爹,想娘,想老是莫名其妙罵他吃白食的姥姥,可是他再想也沒有用,他們全都死了,身體泡在冰冷的河水里,腫脹的身軀面目全非,得看身上穿的衣物才辨認得出。

    「你念過書嗎?」陶于薇又問。

    「我五歲啟蒙。」他吶吶回道。

    「會看賬本嗎?」她開始問到重點了。

    「呃……會一點,我爹教過我。」他家有鋪子放租,每半年收一次租金,他爹剛要教他做帳。

    「所謂受人點滴,涌泉以報,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吧?」兩碗白粥要五文錢,丟進水里還會撲通一聲。

    「嗯!」他魯直的一點頭。

    「你叫什麼名字。」差點忘了最重要的事。

    「我叫孔方……」

    少年的話還沒說完,陶于薇驚喜地指著他鼻頭,「你是銅錢,我最最喜歡的孔方兄!」孔方是銅錢的別稱,更是她的最愛。

    「我姓孔,名方,字——」他跟銅錢沒關系。

    「就是你了,孔方兄,我正好缺一位賬房,你來當吧。」小手一揮,拍板定案。

    「嗄?!」他怔住。

    往後的十年,姓孔名方的孔方兄成了掌管旭川國大半經濟的大賬房、大總管、說一不二的大管事,管理著陶于薇她自個兒也不甚清楚有多富有的萬千家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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