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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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洋蔥。

    一顆顆剛收成的洋蔥,又小又丑。

    凱拿著刀子,一刀切下去,刺鼻的味道立時沖鼻上眼。

    廚房里,人聲鼎沸,女人們來來去去,切菜、洗菜,生起爐火,她繼續將手邊的小洋蔥切塊,它們小雖小,卻個個辛辣,讓她切沒幾顆,就已滿眼是淚,她將那些切好的洋蔥全丟進湯鍋里,然後將包心菜也切塊扔進去。

    「夫人,你先到外頭透透氣吧。」安娜看她頻頻流淚,接手攪拌著那鍋蔬菜湯。

    凱沒有拒絕,走出熱氣蒸騰的廚房,抹去臉上的熱淚,她吸著屋外的新鮮空氣,淚水一時之間卻依然止不住。

    天黑了,夜幕低垂。

    星星爬上了黑夜,人們點亮了火把和蠟燭。

    男人與女人們陸續回來了,廚房里升起了炊煙,浴場外開始有人排隊等著洗澡,人們在一天的盡頭,閑聊說笑著。

    蘇菲亞從谷倉那兒抱著一袋新的燕麥走出來,賽巴斯汀走上前,替她扛起了那袋燕麥,蘇菲亞遲疑了一下,沒有拒絕。

    凱看著那男人和蘇菲亞一起走來,忙匆匆再拭淚,但仍是沒有來得及。

    看見她臉上的淚,蘇菲亞擔心的問。

    「夫人,你還好嗎?」

    凱強迫自己擠出笑容,道︰「只是洋蔥。」

    她說著,走到一旁,讓那女孩和扛著燕麥的隊長進廚房,卻因此看見主城樓上的那扇高窗。

    斑窗里一片陰暗,他不在,她還沒上樓,僕人們也忙得沒空上去點燈。

    她不讓自己多想,卻無法抹去他下午轉身離開她時的模樣。

    他臉上沒有表情,但她能看見他眼里的痛。

    她讓他失望了,她知道。

    那股揪心的痛,再次攫抓住了她,她不想這樣對他,可事情從來就不曾在她的控制之下。

    仰望著那黑沉沉的主城樓,她深吸口氣,卻壓不下胸中的痛,而那只讓眼中的淚水,再次盈滿。

    廚房門再次被打開,賽巴斯汀走了出來。

    她站在陰影里,以為他會直接走開,但那男人往前走了兩步,卻又停了下來,他咕噥了一聲,然後轉身看著她,開口道。

    「南邊那座村子有狼群出沒,他擔心那不是狼。」

    她一怔,抬眼瞧著他。

    「我們有很糟糕的鄰居。」那精瘦的男人,沉著臉,道︰「你應該听說過了,他們吃人。」

    凱瞪著他,淚盈在眼。

    「如果你要走,」賽巴斯汀低頭看著她,說︰「現在沒有人會攔你。」

    「你……什麼意思?」

    「你以為他為何要親自去查看那座村子?那本來是邁克爾的工作。」

    凱震懾的看著他,不敢相信這男人所暗示的事。

    他是說……波恩離開……是為了……讓她走?

    她瞪大了淚眼,臉色蒼白的看著他,顫聲道︰「他……他不可能……我……我是他的妻子……」

    「你是嗎?」他瞪著她,說︰「自從那個女人來了之後,你整天像個游魂一樣,就連我的人都在問我,你是不是會和那女人回威尼斯,你以為他會怎麼想?」

    心頭驀然一痛,淚水忽又奪眶,她將雙手緊握在身前,听到他說。

    「他告訴邁克爾,如果你要走,別攔你。」

    凱看著眼前的男人,一時間,只覺得有些耳鳴,莫名暈眩。

    妻子是男人的財產,她嫁給了他,她從頭到腳都是他的。

    他要讓她走?為什麼?

    「因為他是個笨蛋。」

    那位隊長粗啞的評論,讓她發現自己把話問了出來。

    「你要走就快走。」賽巴斯汀眼角微抽,滿心不爽的說︰「干脆一點,給他一個痛快。」

    說著,他轉身大步走開。

    她怔怔站在風中,胸中的心,好似被一只大手,緊緊掌握。

    風好冷,她嘴唇冷到發麻,心卻痛得像被火燒。

    你以為他會怎麼想?

    餅去幾天,她只注意到自己被迫面對的問題,沒有注意他的感受。

    她以為他不知道、不曉得、不清楚她的打算。

    可他知道,也曉得,顯然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但這幾天,他一句也沒有提過,他只是接受了阿澪,他讓阿澪住到鷹塔,他告訴她,她的客人就是他的。

    心,一陣痛過一陣。

    恍惚中,她可以看見他深黑的眼,感覺到他在黑夜中擁抱著她,在餐桌下握緊她的手。

    如今回想起來,過去這些天,無論日與夜,每當她朝他看去,總能看見他在看她。

    每一天、每一夜,他注視著她。

    她不以為意,總以為是自己多心,可如今,她才發現這些天他雖然看著她,隔著老遠也看著她,卻從來不主動朝她走來。

    他被拒絕太多次了。

    他的生父、他的養父、他的母親,甚至那些被迫收容他的修士。

    這一輩子,所有他在乎的人都不在乎他;就連西蒙,也選擇逃避罰責,坐視母親讓他代替自己被懲罰。

    沒有人在乎他。

    他知道她會走,一直知道。

    冷熱在身上交錯,她可以清楚看見他眼底的痛苦與失望,但他依然和她說……

    有事等我回來再說。

    他要她等他。

    即便一再被那樣錯待,他依然對她懷抱期望。

    她不知道,這幾天他是怎麼過的,她還以為她曉得,以為只有她的掙扎才是掙扎。他知道她會走,他知道她會離開他、拋棄他,就像他的父親,就像他的母親,就像那些他所在乎的人一樣。

    等我回來再說。

    凱伸手遮住了發麻冷痛的嘴,閉上了眼,熱淚滾滾而下,在她蒼白的臉上交錯,可那男人的臉清楚在眼前。

    他的臉龐無比冷硬,沒有任何表情,就像他在揍那個孩子時那般。

    他希望她留下,但如果她要走,他不會攔她。

    他會給她自由,就像他把自由還給了那些農奴一樣。

    就在這一刻,就在這一瞬間,她清楚知道,她不會離開他。

    她做不到。

    凱張開淚濕的眼,看見後方鷹塔的高窗里,澪站在窗邊,高高在上的冷冷看著她。

    或許她的能力是個災厄,可她曉得其實她還是有所選擇,與其在這世間獨活,她寧願把握僅剩的時間,留在他身邊。

    「我是他的妻子。」她看著阿澪,隔著大老遠的距離,開口。

    她知道那女人懂唇語,在廚房透出的燈火下,看得到她在說什麼,凱含淚看著那養大她的女巫,堅定的告訴她。

    「只要他要我,我就不會離開他。」

    那千年的女巫沉默著,那張蒼白冷漠的臉,離開了高窗,消失在塔樓里。不安的心,就此落定,一股強烈的渴望從心中升起。

    她想見他,她要見他。

    無法忍受他整個晚上都在想她會離開的事,她一刻都等不下去,那迫切的渴望是如此澎湃,她轉身朝馬廄走去,先是快走,然後跑了起來。

    守在馬廄的安東尼看見她,嚇了一跳,臉色有些發白。

    她沒有理會他,只是翻身上了一匹馬。

    「夫人……」安東尼站在走道上,看著她,眼里透著慌亂,「你……」

    凱在這時,確定每個人都有同樣的疑慮。

    「我沒有要去威尼斯。」她告訴他,「我要去找我丈夫。」

    安東尼遲疑了一下,這才往旁退開。

    她將馬騎出馬廄,廣場里,人們驚慌的看著她,安娜和蘇菲亞跑出了廚房,麗莎抱著小覆妮站在谷倉旁。

    當她將馬騎到大門前時,看見邁克爾走出了城門塔樓。

    那像山怪一樣高大的男人瞧著她,她以為他會阻止她,但那家伙只是暗咒一聲,沉著臉,伸手替她轉開了鐵閘的絞鏈。

    看見邁克爾開了門,人們再次騷動起來,她回頭看著那群人臉上的擔憂,忽然知道自己不能就這樣離開。

    所以她看著邁克爾,說︰「我是史瓦茲男爵夫人,波恩的妻子,這里是我的家,我希望我回來時,這里還能保持干淨。」

    邁克爾一愣,露出了笑容,粗聲應答。

    「當然,夫人。」

    她轉頭看向安娜,再交代。

    「幫我好好招待我們的客人。」

    「沒問題。」安娜緊握著勺子,眼眶含淚的說︰「不會讓她餓著的。」

    凱揚起嘴角,這才扯緊韁繩,策馬騎過城門,穿過木橋與石橋,飛馳上路。

    風很冷,天已經完全黑了,可她的心在狂奔,血在沸騰。

    黑暗森林里,霧牆慢慢、高高升起,教人看不清前方。

    她不害怕,她是大地的女兒、森林的孩子。

    餅去那些日子,她看過無數次波恩研究的地圖,和他一樣清楚他領地上的每一個角落,她不需要人們指引方向。

    她策馬狂奔,米白色的亞麻長裙在風中飛揚著。

    她穿過山丘、田野,越過小溪、山澗,在黑夜中,進入迷霧茫茫的重重森林之中,奔向那個偷走她心的男人。

    奔向他。

    從小跟著澪東奔西跑,凱的騎術很好。

    她是如此急切、滿心雀躍,急著想要見到他,想要伸出雙手擁抱他,告訴他她的心,告訴他,她不會離開他,這一生、這一世,絕不會主動離開他。

    當她穿過那廣袤的森林,騎出那浩瀚迷霧時,月亮高掛在天上。

    她可以看見,麥田在月下綿延,一條小溪宛如銀帶,穿過田野,幾棟屋子就坐落在麥田的正中央。

    其中有一棟屋子冒著濃煙,月夜下,那棟慘遭火燒的屋子是如此明顯。

    凱心頭陡地一跳,無名的恐慌與不安倏然上涌,她驅策著馬兒,快馬加鞭的趕了過去。

    越靠近那座村子,她的不安越深。

    被火燒起來的那棟房屋,是村子里最大的屋子。

    遠遠的,她就能看見人們提水在救火,有個男人在指揮救火。

    那應該是他,但那不是他。

    棒著大老遠,她就能從那男人的背影認出來,那不是他。

    她心更慌,騎馬飛奔過大街,卻在街上看到一頭巨大的棕熊倒在血泊之中,她策馬飛馳而過,在那棟被火燃燒的屋子前,扯緊了韁繩。

    駿馬人立而起,嚇了那指揮救火的男人一跳。

    「夫、夫人?」

    她認出他來,是朗格,他一頭一臉的灰,但讓她更害怕的,是他雙手都是血。

    「波恩呢?出了什麼事?」她臉色蒼白的在馬上開口問。

    朗格看著她,臉上驚疑滿布,然後在听到她的問題時,露出讓她恐懼的表情。

    他一臉抱歉,啞聲道︰「那頭該死的熊,不知從哪冒了出來,大人他試圖阻止它——」

    剎那間,她只覺整個人像在瞬間掉到了結冰的湖水里。

    那頭熊死了,可它是如此巨大,她不認為他能毫發無傷,她听到自己問。

    「他人呢?他在哪?在哪?」

    朗格伸手指著左手邊一棟有條大狗坐在門邊的木造小屋。

    彼不得其他,凱慌亂的翻身下了馬,心頭狂跳的跑了過去。

    在漫天的火光中,她可以看見,地上有可怕的血跡一路灑落進門,她心慌意亂的匆匆推開了小屋的門,屋里沒有燈火,只有一個小小的火塘,靠牆那兒有張床,穆勒蹲跪在那兒,安德生也在,那高大的孩子滿臉是淚,兩個人的雙手都沾滿了血。

    她推開門時,他們听到聲音轉過頭來。

    那張簡陋的木床,躺著一個滿身是血的男人,他臉色蒼白如雪,從他身上漫流出的血是如此多,以至于還從床沿流了下來,滴落在地上。

    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他死了。

    她無法動彈,不能呼吸。

    這世界的聲音,仿佛在這瞬間,全都消失了,所有的一切,都消失無蹤,只剩下那像塊破布一般,躺在床上流血的男人。

    不,不會的。

    他要她等他的,他說等他回來再說的,他不會這樣對她,他不能這樣對她她告訴自己,但他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的。

    就在那掏心裂肺的疼痛攫抓住她,就要沖破喉嚨的那瞬間,她看見他的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那上下的起伏,幾不可見,就像是幻覺。

    她不知自己如何能動,但她來到了床邊。

    他的人拿了一塊毯子把他包了起來,但就連那塊毯子都被他的鮮血染紅,她在床邊跪了下來,抖顫著手伸向他。

    有那麼一瞬間,她是如此害怕,那麼恐懼,怕得幾乎不敢讓手指真的觸摸到他,害怕那真的是她的幻覺,是她太過渴望才出現的幻覺。

    她的手抖得是那麼厲害,可她不敢讓自己遲疑,她強迫自己放下手,觸踫他。

    他的臉冰得像秋天的井水,讓心中黑暗的恐懼更加深濃,她屏住了呼吸。

    下一剎,她感覺到他皮膚下微弱的脈動。

    他還活著。

    凱喘了一口氣,淚水在瞬間奪眶。

    還活著,還沒走。

    她沒有想,甚至沒有檢查他的傷口,她伸出雙手,捧撫著他的臉,俯身低頭親吻他冰冷的唇,汲取他的傷與痛。

    幾乎在她觸踫到他的同時,胸口頓時疼痛似火燒,那可怕的疼痛幾乎撕裂了她,讓她痛得喘不過氣來,差點喊出聲來。

    「波恩……」她貼在他唇上,悄聲開口請求他,「我的愛,拜托你,撐下去……為我撐下去……別丟下我……」

    賓燙的淚水從她眼中涌出,落在他臉上。

    巨大的痛楚,讓淚奔流,但她能感覺到他微弱的心跳開始變強,所以即便她能感覺胸前的肌膚陸續錠裂開來,感覺濕熱的液體,浸濕了她的胸口,感覺到黑暗襲來,她依然沒有將手從他臉上挪開。

    忽然間,一只大手握住她的肩頭。

    「夫人。」男人平靜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請節哀。」

    那聲音低沉冰冷,穿透了冰冷的黑暗與火熱的痛楚,將她強行從中拉了回來。

    是蘇里亞。

    凱警醒過來,知道自己不能做得太明顯,所以強迫自己停下來,她握住波恩的手,忍著劇痛稍微退開,直起身子,轉過身。

    「他還沒死。」

    蘇里亞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一臉平靜。

    她淚流滿面的喘著氣,看著他說。

    「還沒。」

    以為這威尼斯來的僕人是和夫人一起來的,屋里沒人對他的出現感到訝異。

    「夫人,他沒救了,不可能活下來。」一旁的穆勒看著她,啞聲勸道︰「我們現在做什麼都沒用,只能讓他不要那麼痛苦。」

    「他會活下去的。」強忍著胸前灼熱的疼痛,她白著臉,仰望著穆勒,開口道︰「我需要針線,干淨的亞麻布,還有沸水。」

    那男人瞪著她,她撐著搖搖欲墜的身子,看著他命令。

    「去燒水。」

    穆勒瞧著那嬌小的女人堅定的表情,這一次沒有再爭辯,只掉頭朝外走去,心慌意亂的安德生匆忙跟了上去。

    然後,她才轉頭再次看向蘇里亞。

    「你不該這麼做。」他低頭瞧著她。

    「他還沒死。」她重申著。

    「快死了。」他警告她︰「他傷得太重,你會害死你自己。」

    她握緊波恩的手,看著那個男人,只道。

    「我愛他。」

    蘇里亞瞧著眼前的女人,可以看見她在光線不明的小屋中,有微光環繞包圍著她,再從她手中流瀉到那男人身上。

    有那麼一瞬間,他記起第一次看見她時的情景,那時她還是個孩子,小小的、軟軟的,因為太過疲倦而被阿澪抱在懷里,那時她的臉上和現在一樣,有著未干的淚痕。

    只是,當時她已失去了希望,如今還沒有。

    人類總是這樣,在他沒有注意時,就已經長大。

    他不懂愛情是什麼,但他見識過它的力量。

    說他不羨慕是騙人的。

    看著凱和那個垂死的男人,他沒再勸說,只摘下脖子上的碧璽墜子,握住她染血的另一只手,將那墜子放到她手心里。

    凱愣住,愕然的仰頭看著他。

    「如果你死了,他卻活下來,這一切就沒有意義了,你懂嗎?」

    凱握著墜子,只覺心緊喉縮,她點點頭。

    「一次修復一點,不要做得太明顯。」蘇里亞覆握住她的手,垂眸淡淡警告她︰「他若是好得太快,只會引人懷疑。」

    她再點頭。

    「使用它。」他瞧著她,松開了她的手,「我會再拿新的過來。」

    說著,他轉身朝門口走去。

    「蘇里亞。」

    他停下腳步,回頭向她看去。

    凱含淚瞧著他,啞聲道。

    「謝謝你。」

    那向來冰冷淡漠的眼,在那瞬間,浮現了些許情緒。

    「他最好值得。」

    蘇里亞淡淡說著,然後走了,替她合上了門。

    凱不知他為何會幫她,但此時此刻,她無法多想,只能回身查看波恩。

    她將那包著他身體的毛毯掀開,只見他的胸前有五道被熊爪刨抓出來的撕裂傷,那兒的皮肉翻開,鮮血直流,即便她將他的傷轉移了一部分到身上,他胸前的傷處仍深得能讓她清楚看見他斷裂的肋骨。

    她不敢相信雙眼所見,難以想像他傷得如此之重竟然還能守著一口氣。

    淚水又再次滾落,她握著那顆墜子,俯身垂首,伸手觸摸他胸前鮮血淋灕的傷處,深吸口氣,再次替他療傷。

    灼熱的痛楚驀然又再襲來,但他身上最嚴重的傷處開始停止流血,她的長發飛揚起來。

    凱握緊了手中那塊冰冷的墜子,剎那間疼痛迅速從胸前流到右手,她能感覺到能量在碧璽和她的身體之間流動。

    她喘了一口氣,那塊碧璽瞬間就在她手中迸裂粉碎,化為沙石。

    他斷裂的骨頭開始愈合,她的則開始裂開。

    她知道再下去,她會昏過去,凱強迫自己停下來。

    就在這時,穆勒提著燒滾的水進來了,安德生也和村婦借到了針線,還找來了躐燭,她把針線用沸水燙過,在火塘的火光下,開始替他清洗縫合傷口。

    從頭到尾,他沒有掙扎過,若非還能感覺到他的心跳,還能感覺到他在呼吸,她絕對無法忍住用她與生俱來的能力替他療傷。

    那一夜,無比漫長。

    她挑出了他身上傷口中的每一顆石頭、每一粒沙,擦去他身上的血水,拿蘇里亞進入森林,為她帶來她需要的藥草搗成泥,敷在他的傷處。

    人們在她身旁來來去去,為她提供干淨的水與布,替她添加柴火、燭,讓她能清洗照顧他。

    當她把能做的事都做完時,才發現那小小的窗子,已透出天光。

    然後,穆勒拿了一件亞麻衣裙給她。

    「夫人,你衣服上都是血,這是村子里的婦人的,你要不嫌棄,就換上吧。」

    她沒有拒絕,只伸手接過,起身時,卻因為暈眩和疼痛差點昏倒,但蘇里亞及時扶住了她,還順手塞了另一顆水晶給她。

    她用掉了它,才有辦法站直。

    男人們離開屋子,讓她更衣。

    她忍著痛把衣服脫掉,裂開的肋骨,讓她無法將手舉高,她大口的喘著氣,幾次痛得淚水直流,她沒有伸手去擦,反正沒人看到。

    在微弱的光線下,她拿清水把身上的血水擦掉,她知道,那些人以為她身上的血,是染上的,只是沾染到他身上的。

    幾乎每個接觸到他的人,都沾到了血,那讓她不需多加解釋,當她把胸前的血水抹去,她能看見那兒的傷沒有完全愈合,就像她的右腳一樣,它之後或許會造成問題,但那不是她現在需要煩惱的事。

    之後,她又花了一點力氣,才有辦法把衣服穿上。

    那亞麻衣裙十分寬松,但至少很干淨。

    她回到他床邊,查看他的情況,他仍在呼吸,仍有心跳。

    她已拿干淨的布將他的傷口都包扎起來,蓋上了另一件沒有染血的毛毯,那讓他的情況看來不再那麼可怕。

    緩緩的,她鑽進了他的毛毯里,在他身邊側躺下,撫著他蒼白的臉,他被包扎起來的胸口,感覺他終于穩定下來的心跳。

    微光中,她能看見他的胡碴冒了出來,雙唇干澀又蒼白,高挺的鼻子被撞斷了,臉上還有許多擦傷,但還是比之前好上太多了。

    「波恩……」情不自禁的,她將小手擱在他心上,在他耳畔悄聲告白︰「我愛你……我不會離開你,請你也別丟下我……」

    半晌後,當蘇里亞再開門,只看見她像只小貓一樣,小心的蜷縮在那男人身旁。

    她合著眼,雙唇和她的臉一樣蒼白,但她還活著,和那男人一樣。

    蘇里亞靜靜的看著,安靜的退了出去,悄無聲息的把門再次合上。

    麥桿。

    陳舊的麥稈,混著泥土、洋蔥、發臭的羊毛酕,還有木頭燃燒的味道。那是他很熟悉的味道,從小聞著的氣味。

    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只有八歲,還在那棟他成長的屋子里。

    他應該要起床了,起來幫忙砍柴、幫忙生火,然後去下田,否則又會是一頓好打——

    然後,他想起來那個男人已經將他趕了出去。

    他試圖睜眼,身體卻像是被一張蛛網,牢牢裹住,讓他難以動彈,而疼痛更是充滿了他全身上下,胸前的劇痛尤其為最,教他渾身冒汗,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他張嘴想說話,卻也無法張開干啞的嘴,他的嘴又干又澀,活像被人用力塞滿了一把黃沙。

    就在他痛苦難當的那一瞬,一縷芳香徐來。

    驀地,一只小手上了臉。

    那只手一次又一次,溫柔的替他拭去臉上與身上的汗水,仿佛所有的痛楚手的主人都能察覺,都能了解。

    那只手撫摸過的地方,疼痛都被抹去。

    他的身體忽冷忽熱,但那只手一直都在,神奇的帶走了那陣陣的劇痛。

    沒事的……別擔心,我在這里,不會有事的……

    沙啞的女聲響起,悄聲告訴他。

    你會好起來的……我會陪著你……

    那像絲絨一般的聲音包裹住他的心,然後他想了起來,想起她。

    凱。

    他娶了她,那個有著黑發綠眸的女人,那個伸出雙手擁抱他的女人,那個像森林妖精一樣夢幻的女人。

    有那麼一瞬間,他害怕她會消失,不由得試圖伸手抓住她,可他的雙手軟弱無力,完全抬不起來。

    然後,她抬高他的腦袋,小心的喂他喝水。

    清涼的水,滋潤了他干啞的唇舌和喉嚨,還有如遭火焚的五髒六腑,雖然有些困難,他仍貪婪的吞咽著。

    她耐心的喂他喝水,替他擦去嘴角溢出的清水。

    在那干啞終于被緩解之後,她握著他的手,親吻著他的唇,承諾著。

    睡吧,我的愛,我不會離開你……

    心頭,因為那溫柔的言語而緊縮著。

    他幾乎以為自己在作夢,卻仍忍不住試著握緊她的小手。

    痛楚被她的撫慰帶走,疲倦重新上涌,他感覺自己在黑暗中往下沉,一時間有些驚慌,可她的手仍在,和他的交握,另一手擱在他的心上。

    他能感覺她在黑暗中陪著他,感覺一股暖流,從她手心而來,將他包圍。黑暗慢慢散開,取而代之的,是溫暖的金黃。

    他能听到鳥在啁啾,清風吹拂過麥田,傳來嘩嘩沙沙的聲音,遠方似乎有狗在叫,還有羊兒被狗追趕輕聲抗議。

    天好藍,白雲拉成了絲,金黃的麥穗在風中搖曳著。

    而她,握著他的手,和他一起躺在麥田中央。

    這是夢,他想著。

    我的愛……

    她這麼說。

    這是夢,他知道,但她在他手中,蜷縮在他身旁。

    我的愛。

    她說,而那字眼,讓心暖熱,慢慢的,他放松下來,讓自己和她一起躺在遼闊的天地之間,作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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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時光,像風一樣,不斷從她身旁滑過。

    已經忘了,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很久了嗎?還是其實才剛過不久?

    那些恨,如此深入骨髓,早已深深鐫刻在她的魂魄。

    她不是不想忘,但在她每一次被追殺時,在她每一次被嘶咬啃食的時候,怨與恨、怒與忿,總是又上心頭,教一切如昨。

    她是如此痛恨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害她變得如此不人不妖的罪魁禍首。

    她恨那個明知身上流著和她相同的血,卻依然出賣她的男人;恨那些她守護了一生,卻只懂得听令行事,將她押送給那些妖魔的人們;她恨那個和她一起長大,情同姊妹,卻為了愛情、為了男人,背叛了她的女人。

    她不相信愛情。

    她不信。

    嗯,我知道。

    男人說,輕輕的笑著,眼里有著讓她生氣的憐惜與寵溺。

    只是過日子罷了。

    他說著,握住了她的手。

    沒有更多。

    他這麼說著。

    就是那些字眼,那些雲淡風輕的笑容,還有他溫暖的手,將她捕捉,關于他的一切,像一條條的絲線纏繞著她的手腳,讓她變成了他手中的懸絲玩偶,被他輕意擺弄。

    即便他已不再,她卻依然無法擺脫。

    所以,才救了那個小女孩。

    那一個,和雲夢有著相同能力的女孩,凱。

    凱的能力甚至遠遠超過雲夢,每當她看著凱,總會看到雲夢,看到那個單純可愛、溫柔善良,卻被她害死的雲夢。

    曾經被仇恨掩蓋的罪惡感,悄悄的、悄悄的浮現心頭。

    雲夢是無辜的。

    她知道。

    雲夢什麼都不知道。

    她曉得。

    然後,那些無辜的人,一個跟著一個,涌現。

    巴狼……阿絲藍……刀荼蘼……鐵子正……紫荊……

    甚至就連夜影,也在其中。

    不知有多少次,她發現那和她一般存活了上千年的妖魔之王像小鬼一樣在暗夜中游蕩,即便在威尼斯也遇過幾次;他不知自己在做什麼,他什麼也忘了,卻仍無意識的在深夜中尋找那個他曾經擁有又失去的女人。

    每回遇見夜影,她總是遠遠的看著,不敢靠近。

    起初是因為畏懼,然後才領悟,她不想看見他,不想靠近他,除了害怕他想起一切,也因為他和凱一樣,總提醒著她,那些受到牽連的無辜之人。

    那些因此受苦受罪的人。

    所以,凱說要走時,她眼也不眨的答應了。

    但那些人的臉,那些人的痛,卻沒有消失,仍在心頭。

    明明,她連他的臉都快記不起來了,卻清楚記得那些人的臉。

    還有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和那些和他一起相處的每一天、每一夜,每一個微小的片段。

    她早該在有機會時,就一刀殺了他的。

    如果早這麼做,她就不會如此痛苦,不會感覺到那些該死的罪惡感,不會察覺到時間的流逝。

    她早該殺了他的……

    如果她一開始就殺了他,就不會成為他的傀儡,在他離開她之後,依然被他緊緊握在手中。

    早該殺了……

    澪想著,卻只是閉上了眼,緊緊握著胸前的銅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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