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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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白霧茫茫。

    在那濃密的霧靄中,高大的樹木在暗夜中聳立著,無數粗大的藤蔓在枝葉間攀爬垂掛著。

    森林里,靜得沒有一絲聲息。

    男人小心的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之中,踩在層層潮濕的腐葉之上。然後,那包圍著他的濃霧終于開始漸漸淡薄,他繼續謹慎的往前走。

    前方薄霧越來越淡,他沒有感覺到風,但听見了溪水流動的聲音。

    森林里交錯的暗影在霧散後變得更清楚。

    寂寂月光悄悄灑落,穿透了黑色的林葉,穿透了慢慢散去的白霧,照亮了那在黑暗森林深處的小屋。

    小屋是木造的,建造在一塊突然出現在森林深處的平地上,屋頂上鋪了茅草,屋旁有座正緩緩轉動的水車,屋後還有根在這地區很少見的煙囪,正冒著裊裊白煙。

    這座屋子若放在平坦的麥田旁,看起來很正常,但在不見人煙的森林里,就顯得非常突兀,特別是它其實沒有任何通往森林外面的道路。

    沒有正常人會把屋子蓋在森林里,森林里無比危險,充滿了各種野獸,除了獵人,也少有人願意走進森林。

    男人看著那座小屋,心頭一悚,迅速俯低了身子。

    小屋外頭,不見人影。

    他小心的潛行、觀察著。

    木屋後方堆放著砍好的柴火,還有一塊欣欣向榮的菜園。

    森林里的黑夜,很安靜,靜到他幾乎能听見自己的心跳。

    溫暖的光從那小屋窗口透了出來,在初春的暗夜森林里,更顯溫暖,他繞到屋側,從那敞開的窗戶看進去,他可以看見屋里的火爐,和那被吊掛在爐子上的大鐵鍋。

    鐵鍋里沸湯滾滾,不知名的食物在鍋里翻騰滾動。

    食物的香氣飄散在空氣中,是加了蘿卜和蔬菜的肉湯,那肉湯萬分香甜,卻引不起他半點食欲。

    這年頭,就算那鍋湯里炖的是人肉,他也不會太意外。

    驀地,右上方傳來飛鳥拍翅的聲音,讓他心頭一跳,猛然抬首看去。

    只是只貓頭鷹。

    他盯著那只飛著遠去的鳥,這才松開在腰側劍柄上的手。

    抿著唇,他壓低身子,繼續往前潛行到屋側,小心的探看窗子里。

    不大的屋里,幾乎一眼就能看盡。

    一把上好的弓箭被掛在牆上,桌上除了一盞沒有點燃的油燈,還有一籃隻果,床邊地上鋪著昂貴的波斯地毯,一架紡紗車擺在屋角,屋梁上吊掛著各種干燥的藥草、香腸與燻肉,一個靠牆的木架子上掛著幾種不同的勺子和深淺不

    一的平底鍋,層板架里則排放了各式各樣的玻璃罐,罐子里的不明液體,分別浸泡著藥草、昆蟲和蛇。

    屋子里豐盛的食物,讓一切顯得更加不真實,春雪才剛融,新鮮的隻果根本不應該存在,但那宛如惡魔的果實就在那里,果皮光滑飽滿,一副才剛采摘下來的模樣。

    屋里沒有人,但他不認為那人會走遠,肉湯仍在滾著,他猜屋里的人只是到附近,很快就會回來。

    他撐在窗台上,翻進了屋,注意到廚房爐子旁擺了一排小陶罐,里頭放著各種不同顏色的粉末。

    他眯起了眼,也許他不該試,但他確定自己需要搞清楚那些是什麼東西。

    他抓了一把起來聞,舔了一下。

    是鹽巴,當然。

    還有肉桂、胡椒、糖,旁邊還有一些姜,他很快發現,這些不是什麼毒藥,都是香料。

    比黃金還貴的香料。

    而且這只是他認得的少數幾樣香料,其他他不認得的香料恐怕也不會便宜到哪去,更別提架子上那些玻璃罐,地上鋪的織錦地毯都不是什麼隨處可見的東西,靠床的牆邊,甚至還有一櫃書。

    紙在這里非常少見,書籍更是稀有。

    無論是誰住在這屋子里,都該死的有錢,而且識字。

    書櫃旁的角落放著一根茅草制作的掃把,也許那是這屋子那麼干淨的原因,他沒有多看那掃把一眼,他听過那些謠傳,但認為那是無稽之談。

    他上前抽出一本書,里面的文字是拉丁文,但另一本不是,他不認得那文字,也不認得旁邊那一本的。

    書櫃上的每一本書,都極其精美,有些還畫著細致的插圖,不少書本里還夾著寫著字的紙簽,上面還有一些干燥的花草,讓書本散發出淡淡的香味。

    這些書被翻看過很多遍,不只是裝飾用的而已。

    他把書合上,放回原位。

    這些書,只讓他對此行的目的,更加篤定。

    但為了確定,他還是快速的搜了一下這屋子。

    一張床,一個枕頭,一床被子,一支羽毛筆,一盒墨水,一箱衣物。這屋子里的衣物都在衣箱里,床底下還有一個裝著金幣的小木箱,屋里沒有另一雙鞋子,或男人的衣物。所有的證據都顯示,屋主是個女的,就像他所得知的訊息,這老太婆一個人住。

    雖然這屋子里沒有十字架,但他也沒有看見那些崇拜惡魔與撒旦的記號——

    突然間,他听見遠方傳來腳步聲。

    他迅速移動到窗邊,往外看了一眼。

    森林里,有個穿著黑色斗篷的人,正提著籃子朝這兒走來,黑色的兜帽遮住了她的臉,那緩慢微跛的腳步,和一縷溜出兜帽的銀絲,讓他確定她年紀已經不小。

    當她抬起臉朝這兒看來,他火速縮回窗子里。

    來此之前,他本來還不確定自己到底想做什麼,但在這一剎,他知道他其實早已別無選擇。

    他必須將她帶回去。

    男人幾個大步來到牆角,抓起一只裝滿包心菜的麻布袋,將里面的包心菜全倒了出來,再迅速藏到門邊等待著。

    那老女人踩在草地上,窸窸窣窣的走到門外,然後終于推開了那道木門,走了進來。

    看到一地的包心菜,她明顯愣了一下。

    他沒等她反應過來,火速從她身後拿麻布袋,由上往下將她套住,再整個翻轉過來,她驚呼出聲,手上提著的那籃蘑菇掉了一地,頭下腳上的在麻布袋里開始掙扎,他動作迅速的旋轉麻布袋,綁上繩結,一邊開口冷聲威嚇。

    「安靜,否則我宰了你。」

    她僵住,沒再動彈。

    他將她扛上肩頭,抓起地上剛剛順手搜刮的那些財物,轉身走了出去。

    「火!稈火熄了!」麻布袋里傳出悶聲的抗議。

    他擰眉,但沒停下腳步。

    「如果你要帶我離開這里,你得把火熄了!否則它會燒掉整座森林!」透過麻布袋傳出來的聲音,雖然有些模糊粗嗄,但意思很清楚,她又開始掙扎起來。

    他停下腳步,不是因為她在給他添麻煩,而是因為他知道她是對的。

    他將搜刮來的財物和她放到地上,雖然很想用扔的,但他懷疑她的老骨頭禁不起這一摔,所以他彎身放下她,這才轉身到火爐旁,舀起水缸里的水,把火炭澆熄。

    當他處理好火爐,回頭就看見那麻布袋像毛毛蟲一樣在地上蠕動,試圖朝門口移動。

    他將那蠕動的毛毛蟲一把抓住,重新扛回肩頭上,她悶哼一聲。

    他以為她會抗議,但她反而只是用那沙啞不清的聲音道。

    「嘿,你不需要這樣,如果你要錢,我有——」

    這一回,他沒有理會她,只是彎腰再次抓起搜刮來的那袋財物,那金幣清脆的聲響,讓她驀然警醒他找到了什麼。

    她察覺他的動作,改口再道︰「好吧,我想你找到了我的金幣,如果你願意把那肉湯喝掉我會很感激,我不想回來的時候,還得收拾爬滿蛆蟲的湯鍋。」

    他腦袋壞掉了才會喝那鍋不明液體,誰知道她在里面加了什麼東西,所以他只是一語不發的扛著她,大踏步走出那棟溫暖的小屋。

    「我知道你以為你知道我是什麼,但我不是——」

    屋外冰冷的空氣迎面而來,他繼續往前走。

    「拜托你听我說——」

    為了讓她閉嘴,他噘嘴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

    一匹棕色大馬從森林里奔跑出來,他將她丟了上去,跟著翻身上馬。

    老太婆再次驚呼,他听到她咒罵連連,有些字句還是異國的語言,他沒認真听,反正八成是在咒罵他,她一路碎念不停,威脅利誘,然後終于在他策馬

    騎上顛簸不平的山路時,聰明的閉上了嘴,不再冒著可能咬斷舌頭的危險,浪費她的口水。

    斑大的黑馬,載著他穿過了濃厚的白霧與重重森林。

    當他載著那老巫婆走出森林時,已是清晨,濃霧在森林邊緣變得薄淡,漸漸散去,陽光穿透薄霧與林葉,灑落草地。

    隨著白霧的散去,樹林漸漸稀少,驀地,眼前的一切豁然開朗起來。

    陽光緩緩灑落前方的景色,一畝畝的田野錯落在眼前,一條小溪迂回在麥田之間,遠處還有一間小屋坐落其中。

    乍一看,這應該是很美好的風景。

    但再仔細一瞧,那些麥田都已經荒廢,當他策馬經過那棟小屋旁時,能看見上頭的茅草已經陷落發霉,牆上的木窗也早已毀壞。

    他來時就已經看過這座茅草屋,它已經荒廢多時,屋主八成不是死了就是已經逃離這里,無人照顧的麥田長滿野草,農具被隨意丟在一旁,因為早已生銹、腐爛,所以連偷都沒人要偷。

    當來到較為平坦的地勢,那老太婆又開始試圖說話,他沒給她機會,策馬加快速度,一路奔馳,直到又進入山里。

    同樣的地形與狀況不斷重復,田野、荒屋,還有那包圍著這一切,廣袤無邊的森林。

    偶爾,有些屋子還有人住,但人們遠遠看見他,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飛快躲了起來,有時候,他也會看見幾位不閃不躲的農奴,但他們多半面色死灰的僵站在麥田或老舊的屋舍之中,彎著背、縮著肩,眼里透著無言的死寂,活像已經死去多時的僵尸。

    這一片大地,即便有難得的陽光冒頭,看來依然死氣沉沉,無論人與動物,都瘦骨嶙峋,陰沉灰暗。

    當他經過那座半荒廢的村莊時,情況更糟,有一半的屋子緊閉著門,另一半則半敞著,合著門的,表示里面還有人,門被打開的,那屋主多半已經死

    了。泥濘的街上,非但沒人,就連一只貓狗都沒有,這村莊連鳥都不來,整座村子骯髒、破敗,充滿惡臭和死亡的氣息。

    這里以前不是這樣的,他記得這兒曾經熱鬧非凡,每個月都會有兩次市集日,附近的人們都會聚集過來交易,但美好的日子已經過去。

    他騎出了那座村莊,再次上了一座山丘,進入另一座森林。

    胯下的坐騎清楚回家的道路,在蜿蜒的小徑上,輕快的奔馳著。

    沒有多久,它便穿過了山與山之間的小路,來到道路的盡頭。

    一座巨大龐然的灰色建築,聳立在眼前,灰色的石牆,因為多雨長滿了青苔,讓它看來更加潮濕陰暗。

    即便難得的太陽,也無法讓它的狀況看起來好一點,事實上,明亮的光線,只讓那些破敗更加無所遁形。

    深吸了口氣,男人抿緊了唇、收緊了韁繩,策馬上前。

    「大人,是大人,大人回來了。」

    因為太累,她安靜的待在麻布袋里,不再試圖抗議,然後他終于停了下來,幾乎在同時,她听到了人聲,讓她精神一振。

    「大人,那是什麼?食物嗎?」

    「不是。」

    沒錯,她不是食物。

    然後下一瞬,那可惡的家伙將她粗魯的從馬上拖了下來,扛上了……大概是他的肩頭。

    她悶哼一聲,忍不住掙扎起來,跟著她立刻听到有人倒抽了口氣。

    「噢,大人,你做了什麼?」

    「那麻袋里該不會是森林里那個……」

    「噢,我的天啊——」

    「大人你、你真的去——」

    「是女巫……」

    「那個吃人的魔女……」

    「耶穌基督、聖母瑪利亞,請保護我們……」

    人們驚慌的竊竊私語著,有孩子啜泣了起來。

    她停止了動作,開口爭辯︰「我不是女巫!他搞錯了!」

    包多的抽氣聲響起。

    男人沒有回答人們的問題,只扛著裝著她的麻布袋大踏步的往前走,一邊開口命令。

    「路易,過來照顧馬!覆東尼、安德生,把門關起來!麗莎,不準昏倒!蘇菲亞,過來把我的頭盔拿去掛好!」

    「可是,她會詛咒我們,我們會全死在這里——」

    「她不會,她不是什麼女巫,我們也不會死掉——」

    男人不耐煩的說著,拉開了麻布袋上的繩結,像倒包心菜一樣的將她從麻布袋里倒出來,同時開口宣告。

    「她只是個念過書的小老太婆!」

    她從麻布袋中滑了出來,在地上滾了兩滾才暈頭轉向的穩住自己,當她抬起頭來時,兜帽從她頭上滑落。

    陽光太刺眼,一開始她看不清楚,但她能听見可怕的安靜降臨,周遭原有的吵雜全消失殆盡,像是在這一瞬間,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呼吸。

    她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終于適應了刺眼的白光,看見眼前那個分開雙腳站立,錯愕的低著頭,擰眉瞪著她的男人。

    男人穿著鎖子甲,外罩一件短袍,腰掛長劍,還有著一張和山岩一樣嚴酷剛硬的臉。

    「我不是女巫。」她看著那無比凶惡的家伙,匆匆開口。

    那宛如老太婆一樣粗嗄低沉沙啞的聲音,在寂靜的廣場中響起,回蕩在空氣中。

    男人沒有回答,但旁邊一位小女孩,突然張嘴嚎啕大哭了起來。

    號哭和驚慌像是傳染病一樣,瞬間擴散開來,人們像受驚的鳥獸一般,爭相奔走逃跑,眨眼間就全躲得不見蹤影。

    她傻眼,還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轉頭只看見那些人消失在門後的衣擺裙角,和那些砰砰作響,匆匆被關上的門窗。

    差不多在這時,她才注意到自己人在一座石砌城堡里。

    「該死!」

    男人的咒罵,讓她再次回頭昂首看向他,那家伙沒有跑,只是一臉惱怒的瞪著她,對著她咆哮。

    「你應該是個老太婆!」

    他不應該把那句話說出來的,但那句咆哮就這樣冒了出來,他幾乎在同時能听到躲進屋子里的人們又發出一串恐慌的驚喘和歇斯底里的啜泣。

    他清楚知道人們驚慌的原因。

    他以為他帶回來的是個老太婆,他告訴人們她是個小老太婆,但她不是!有眼楮的人,用看的都知道。

    眼前的女人根本不是什麼小老太婆,她雖然很嬌小,但她一點也不老,非但不老,她看起來年輕貌美,肌膚吹彈可破,五官漂亮精致,鼻子縴巧可愛,粉唇像花瓣一樣柔嫩,她還有一頭烏黑亮麗的及腰長發。

    可是,如果只是這樣,人們不會如此驚慌;雖然他很少犯錯,但總也有搞錯的時候,他可能錯認了她,而她可能真的不是女巫。

    只不過,她看起來該死的就像個女巫!

    在她那頭烏黑的長發中,有一抹銀白從她右額垂落,那銀白的一束發,在那滿頭黑發的襯托下,異常鮮明,而她那雙眼,那雙該死的眼,是碧綠色的。

    在他爆出那聲咆哮之後,她沒有露出害怕的表情,只是將那雙像森林泉水一樣清澈的綠眼睜得更大。

    「抱歉讓你失望了。」她直視著他,用那沙啞的聲音說。

    這句接近嘲諷的話語,讓他莫名更加火大,她像老太婆一樣低沉沙啞的聲音,對事情一點幫助也沒有,為免情況變得更糟,讓人們變得更加驚恐害怕,他一把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再次扛上肩頭,大踏步走進屋里。

    「嘿!男人!放我下來!」她在他肩頭上扭動抗議著︰「你要帶我去明里?」

    他的回答是用力的拍了她的**一下,吼道︰「閉嘴!」

    那羞辱的拍打讓她倒抽了口氣,但仍試圖壓住內心的驚恐,鎮定的告訴這野蠻的家伙,道︰「我不是女巫,我在路上試圖告訴過你,你誤會了。」

    「你住在那間屋子里!」那男人扛著她,大踏步走入一扇門,走上狹窄的樓梯,氣急敗壞的吼著。

    「那只表示我住在那里,不代表我是女巫!」她強忍著驚慌,拍著他背上冰冷的鎖子甲,極力爭辯著,「光憑這點,就認定我是女巫,實在是太愚蠢了!」

    「那是女巫的屋子!」他快速的扛著她往上走。

    「那只是一棟在森林里的屋子!」她惱怒的說。

    他火冒三丈的又拍了她**一下,咆哮︰「你听到我叫你閉嘴了吧?」

    她听到了,但她沒閉嘴,只是繼續掙扎,在他肩上抗議︰「拜托你用腦袋想一想,如果我是女巫,我早就變成烏鴉逃走了!」

    他踹開樓梯上的另一扇門,走到陰暗的房間里,將她扔到地上,她摔跌在地,很快發現自己被扔在火塘前,雖然那火塘里的柴火已經燃盡,剩下點點火星余灰,她仍嚇得倒抽了口氣,死白著臉,手忙腳亂的爬站起來,一邊抽出火塘里的鐵鉗子,兩手緊握著,臉色蒼白的,以火鉗對著他︰「別過來!你不能燒死我,我不會任何巫術!」

    她的行為,讓那男人擰起了濃眉。

    那家伙完全無視于她手中的火鉗,怒火騰騰的朝她走來。

    她嚇得直往後退,邊朝他揮動火鉗,道︰「如果我是女巫,你以為我會那麼容易就被你洗劫再抓來嗎?」

    他沒有因此冷靜下來,一個大步沖上前來,她試圖攻擊他,但那火鉗一下子就被他抓住,硬搶了回去。

    那男人蠻力極大,知道自己搶不過他,她驚喘一聲,只能飛快松手,改抓著裙子轉身繞著那火塘跑,雖然她動作很快,但身後那男人依然在下一瞬間,從後將她撲倒在地,她嚇得奮力掙扎,回身握拳槌打他的臉,尖叫著。

    「噢,你這白痴!箍蛋!」

    「安靜!拐嘴!」他對她吼著,但她掙扎得太厲害,他不得不抓住她的雙手,壓住她的雙腳,將她壓制在地上,但她仍在發出憤怒驚恐的尖叫。

    「別燒死我!你知道我不是女巫,就像你剛剛和其他人說的,我只是讀過比較多的書—」

    這女人實在太吵,他只好將她兩手拉到她頭上鉗住,空出一只手,搗住她的嘴,對著她咆哮。

    「該死的!女人!拐嘴!我不會燒死你!」

    這一句,終于讓她安靜了下來,她喘著氣,張大了雙眼,瞪著他。

    「我不會燒死你,」他萬分不爽的瞪著她,低唯︰「但我不保證其他人不會,如果你不是女巫,就不要一直發出像女巫一樣的尖叫!」

    她不可思議的瞪著他。

    「安靜,很好,就像這樣保持安靜,如果你再鬼吼鬼叫,我就把你丟出我的城堡,讓那些愚蠢的村民處理你!」

    他的威脅非常有效,她不再繼續掙扎。

    男人松了口氣,停了半晌,才把手松開。

    她沒有叫,乖乖的閉著嘴,確定她不會再叫,他才沒好氣的整個放開她,站了起來。

    她在瞬間爬坐起身,手腳並用的往後爬退離他三尺遠。

    「真他媽的狗屎!」他不爽的咒罵著。

    她緊張的看著那大塊頭男人在她眼前來回踱步,一邊伸手耙著那狂亂的黑發。

    不像一般男人,他沒有留胡子,但那反而讓他臉部剛硬的線條,更加清楚,看來萬分凶狠冷酷。

    雖然他說不會燒死她,但她並不真的相信他的說法,她偷偷站了起來,飛快掃視四周,尋找出路,卻意外發現這陰暗的屋子是石造的,屋頂挑得很高,石牆上掛著壁毯和交叉的斧頭與長劍,還有好幾面盾牌懸掛在一旁,一張巨大的木椅被放在遠方那面牆的高台上,兩張長桌陳放屋子兩旁,屋梁上還垂掛著好幾座放了許多蠟燭的鐵環。

    她很快辨識出這里是一座大廳,騎士大廳,而且這里是一座城堡。

    等等,他剛剛是不是說了,這是他的城堡?

    她腦子里一片混亂,但他剛剛確實扛著她爬上了一座塔樓,差不多在這時,她才領悟過來,眼前這家伙是一名騎士、一位領主,不是什麼強盜,或女巫獵人。

    「你有一座城堡,竟然還搶劫我?」這話,不經思考就脫口而出。

    她及時回神,想阻止自己已是不及。

    眼前的男人倏然停止了踱步,雙手叉腰的站在她面前,怒瞪著她。

    「我讓你說話了嗎?,」

    當然沒有,她聞言立刻閉上嘴,但他只是站在那里和她大眼瞪小眼,她小心翼翼的看著他,幾乎可以听見他腦袋運轉的聲音。

    這家伙身分的轉變並沒有改變她的處境,那些崇信天主的領主和騎士,同樣會試著燒死她,除了他剛剛才說過,他不會這麼做。

    她不是很相信他,但做人總是要懷抱希望。

    她知道,這男人拿不定主意該拿她怎麼辦,她忍耐了半晌,終于還是忍不住張嘴,盡量謙恭的開口。

    「大人——」

    她一開口,他額上青筋就再次冒出,她忙抓著裙子,彎腰屈膝,鎮定的道︰「我相信你知道,這一切只是場誤會,我不知你到底是听誰說了什麼,但我只是個普通的女人,我的外貌與聲音,很容易讓人誤會,所以才自己一個人住在森林里……」

    她緊張的看著那個擰著濃眉的男人,舔了舔干澀的唇,道︰「我不懂什麼巫術,也從來不曾傷害過任何人,如果你允許,我希望能回到自己的屋里。當然,我可以自己走回去,不需要勞煩你——」

    他在這時抬起手,阻止了她的發言,冷聲說。

    「去年秋天,有個男孩在森林里走失了。」

    她聞言,心頭一跳,謹慎的看著他說︰「大人,那孩子迷路了,那時已經開始下雪,我只好收留了他,我並沒有誘拐或綁架他,冬天一過,他就離開我那兒回家了,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時,他還活蹦亂跳的。」

    他雙手叉在腰上,一臉冷然的俯視著她。

    「你收留了那男孩。」

    她在心里嘀咕,但仍點頭回答。

    「是的。」

    「那孩子之前得了瘟疫。」他冷聲指出。

    她神色一凜,垂眼低頭,更加謙恭小心的道︰「他在發燒,我沒什麼理會他,只給了他一些熱湯喝,我本來以為他會死掉,但他後來自己好了—」她話聲方落,那男人突然就出手鉗抓住她的脖頸,強迫她抬頭,下顎緊繃,瞪著她冷聲道︰「你覺得我是白痴嗎?」

    她嚇得臉色發白,看著那男人丑惡的臉逼到了眼前來。

    「當然……當然不是,大人。」她有些喘不過氣來,仍極力鎮定的再補了一句︰「但有時,有些人就算得了瘟疫,也能存活下來。」

    「他自己好的?」他眼角微抽。

    「他自己好的。」她鎮定重復。

    「你什麼也沒做?」他怒聲再問。

    「我什麼也沒做。」她眼也不眨的說。

    他怒視著她,那凶惡的表情和那雙冷酷的黑眼,讓她很想往後退,但他依然死死鉗抓著她的脖頸和下巴,拇指和食指陷入她的肌膚里,教她疼得眼泛淚光。

    「告訴我,你懂得治療瘟疫嗎?」

    男人粗重的鼻息一次次噴在她臉上,疼痛和恐懼,讓她無法控制的顫栗著,可她仍堅持的回答。

    「我不懂……」

    「你屋子里那些書,沒記載該如何處理?」

    「沒有……」她抖顫的開口。

    男人再次將唇緊抿成一直線,眼角微抽的深吸口氣,再問︰「所以如果我去把那男孩找來和你對質,他也會和你說同樣的話?」

    「當然。」她硬著頭皮說。

    「我不相信你。」他收緊了大手,更加用力的鉗抓著她說︰「你治好了那個男孩。」

    「我沒有……」她緊張的啞聲堅持道︰「他是自己好的,大人見多識廣,應該知道,有時有些人就是能夠撐過瘟疫,存活下來,我們都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憤怒竄過他漆黑的眼底。

    這一剎,無數恐怖的念頭閃過腦海。

    她知道只要他想,他輕而易舉就能捏斷她的脖子,就像捏斷一根麥稈一樣。

    就在她以為自己難逃一死的時候,他突然咒罵一聲,松開了手,她喘著氣,往後退了一步,卻不敢退得太遠,怕又惹惱了他。

    那穿著鎖子甲的男人,下顎緊繃著,抬手耙過了黑發。

    男人疲倦的臉色讓她愣了一愣,他再次抿緊了唇,黑眸瞳孔收縮。

    她很想轉身再次逃跑,可她清楚若沒有他的同意,她是不可能跑得出這座城堡的,所以她戰戰兢兢的站在原地,看著他,等候發落。

    然後,那男人低低咒罵一聲,火大的朝她擺了擺手。

    「算了,你走吧。」

    她愣住,有那麼一瞬,懷疑起自己的好運。

    她沒有動,讓他不爽的再次對她低啦︰「別讓我說第二次,趁外面那些人還沒反應過來,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聞言,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保住了腦袋,她揪抓著裙子,匆匆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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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火在燒。

    很旺,很烈,讓艷紅的星子飛揚。

    狂烈的火焰中,有掙扎的黑影在其中。

    十三名女子被綁在木柱上,被火焚燒,痛苦的尖叫直上雲霄,圍觀的人們咒罵著,臉孔扭曲歪斜,眼里透著興奮、激昂與瘋狂。

    修士高舉著十字架,咒罵著女巫們,贊美崇拜著上帝。

    火越燒越旺,沖天直上。

    女子的哭喊與尖叫漸漸消失,然後,滿意的人潮散去了,驅魔的修士離開了。

    空氣中,只剩下人肉燒焦的味道,和裊裊的黑煙。

    到最後,火完全熄了,只剩焦黑的尸體被綁在焦黑的木柱上。

    日頭緩緩落下,潔白的明月爬上了黑夜,照亮了湖面,和那在湖畔沒有被淹死卻被認定為女巫而燒死的焦尸上。

    驀地,寂靜的夜里,有聲窸窣作響,一個穿著粗布灰衣、臉色蒼白的小女孩,從森林中走了出來。

    她偷偷摸摸的往前,時不時用那雙大眼擔心的回頭看,但森林里,萬分寂靜,不見人影。

    女孩來到第三具焦尸前,手腳並用的爬上那堆余燼焦炭上,幾次腳下的焦炭坍塌,讓她有些踉蹌,甚至摔得滿臉是灰,但她依然繼續往上爬,來到那根綁著焦尸的木柱前。

    斑大的木柱經過烈焰的燃燒,雖然變得脆弱,卻依然聳立著,沒有因此倒下,那具扭曲的焦尸也是。她仰起小臉,看著那焦黑的尸體,伸出了小手,觸摸那曾經潔白柔美,此刻卻早已焦黑變形的雙腳。

    那焦尸因為她的觸踫,掉了一些黑炭下來。

    小女孩睜大了眼,困惑的仰望著那焦黑的人形,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事。

    事情不像她期望的一樣,和之前不一樣,她不能夠了解,卻感到莫名的恐懼,她把另一只手也伸了出來,用兩手覆握住母親的右腳。

    無比的痛苦,籠罩全身,但母親依然沒有動彈。

    她的發絲一根接著一根,憑空飛揚了起來,一顆一顆的水泡,開始出現在身上,可怕的灼熱席卷而來,她不肯放棄,淚水從眼眶中泉涌而出,但她緊咬著牙關,不肯把雙手縮回。

    然後,可怕的疼痛滿布全身上下,讓她幾乎想要尖叫出聲,但她依然沒有縮回手,就在這時,她能從氤氳模糊的淚眼中,看見母親的右腳,開始由焦黑慢慢復原,她的右腳卻疼到像是被放到火爐之中,痛得她幾乎站不住。

    她可以的,她知道自己做得到,她不痛、不痛、不痛——

    就在這時,一只白皙的手忽地從黑夜中冒了出來,抓住了她的小手,將她的手從母親右腳上拉開。

    「不行。」

    她喘著氣,驚恐回首,只看見一個全身穿著黑衣的黑發女子站在身旁。女人彎腰垂首看著她,用一雙無比漆黑的眼,注視著她,冷冷開口。

    「你不可以這麼做。」

    是人。

    不能讓人知道。

    母親說過,緊抓著她交代過。

    別讓其他人知道你能做什麼。

    她應該要逃跑,要跑去躲起來,母親要她跑,要藏起來,可比起這一切,她更想要母親再次和她說話。

    「她死了。」女人問她。

    「你懂嗎?」

    她瞪著那個女人,想起那些死掉的兔子、小鳥和魚,母親和她說過,它們死掉了,沒有心跳呼吸了,不能救。

    「所以你懂。」女人看著她,松開了手。

    小女孩喘著氣,看著那個女人,淚水再次滾落,但她沒有因此死心,只是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再次朝焦黑的母親伸手。

    火從心起,上腦。

    女人眯著眼,冷瞪著那頑固的小女孩,有那麼一剎那,她不想再管她,這孩子特殊的異能,讓她想起了久遠之前的過去,她直起身子,轉身離開。

    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男人的聲音在腦海里響起。

    你不會的,我知道。

    她惱火的繼續往前走,他的微笑,卻在眼前浮現,讓她停下了腳步。

    時間已經過去了好幾百年,她幾乎快要想不起他的臉了,卻仍記得他的笑,那烙印在她心頭上的笑。

    我知道。

    她閉上眼,握緊了拳頭。

    風吹過湖面,襲來,上臉,像他溫柔的手,讓她心口揪了起來。

    那該死的殺千刀。

    她惱恨的想著,然後才深吸口氣,睜開微濕的眼,幾乎有些憤憤不平的轉身大踏步走了回去。

    小女孩仍站在那兒,小手擱在那焦尸的腳上,那只黑色的右腳開始慢慢復原,但女孩的右腳腳踝的皮膚卻開始扭曲,啵啵啵的冒出更多的水泡。

    她伸手再次將那小王八蛋拉開,痛苦的情緒在她抓住女孩的手腕時,再次襲來,沖進腦海。

    火焰的畫面閃現,黑發女人溫柔的眼、淚濕的臉,森林里的小屋,村民的背叛,修士、騎士的到來,女人把孩子藏起來,被丟到湖里,被火焚燒——

    她將那些畫面推開,瞪著眼前淚流滿面的女孩,憤怒的說。

    「她死了,你就算修復了這個身體,她也不會睜開眼楮醒過來,就算醒了,那也不會是你的母親,她不會抱著你,不會對你說話,不會對你微笑,不會說她愛你——」

    小女孩睜大了眼,憤怒又驚恐的瞪著她,下一秒,那孩子開始掙扎,試圖推開她。

    她沒有松手,只是緊抓著那女孩的雙手,低下身來,怒瞪著那女孩,道︰「她只會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等著被惡靈佔據,或活活餓死!你知道的,你母親和你說過,不可以這樣做,不能救已經死去的東西!她死了!你懂嗎?沒救了!你不能改變什麼!無法改變什麼!你這樣做,非但救不了她,還會害死你自己!」

    她話說到一半,女孩已滿眼是淚,無盡的痛苦蜂擁而來,她看著那女孩張嘴喘著氣,忍著痛,可到頭來壓不住的情緒,還是讓她張大了嘴,仰天哭喊了出來。

    痛苦排山倒海。

    她瞬間松開手,看著那孩子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女孩的右腳還在冒著水泡,水泡仍在往小腿蔓延,那燒傷讓她無法好好站著,但她知道,女孩不是因為身體上的疼痛而哭泣。

    這孩子剛剛才理解,自己失去了至親,就算用盡所有一切,也喚不回母親。

    風乍起,雲攏聚,然後雨水落了下來。

    仿佛是在應和小女孩的悲痛,大雨嘩啦嘩啦的直直落下。

    女人站在雨中,看著那孩子跪在灰燼中慟哭,這一剎,仿佛看見另一個女孩,跪在另一片焦土中仰天哭泣。

    傾盆大雨中,小女孩不斷的痛哭著,她也一直站在原地。

    遠處,雷聲隆隆,不時有閃電從夜空劈下,狂風不斷呼嘯,吹拂著森林,在原本平靜的湖面掀起巨浪。

    她沒有挪開腳步,沒有抬眼去看,只是站著,垂眼看著那孩子。

    雨一直下著,女孩一直哭著,聲嘶力竭的哭著。

    然後,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小女孩終于累了,停止嚎啕大哭,變成小聲的哽咽啜泣。

    風雨隨著她的情緒慢慢平息。

    當天大亮時,風停雨停,她身上早已濕透,小女孩也是。

    兩人的衣服、長發仍在滴水,濕得像剛從湖里撈出來。

    晨光下,她能看見,女孩右腳上的水泡消失了,但仍留下些許燒傷的痕跡。

    又過了好一陣子,小女孩終于怯怯抬起頭,張開了紅腫的雙眼,一臉無辜的再次看向她。

    待她回過神來時,她已經朝她伸出了手,就像當年,那個男人和她伸出手一樣,開口問。

    「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遲疑了半晌,方抬起小手,把手交給她,吸著鼻子,張嘴回答。

    「凱。」

    她握住小女孩的手,痛苦的情緒再次爬上了心,感染著她,她差點松手將這孩子扔回那灰燼里,但仿佛那男人附身在她身上似的,她只是彎身將那女孩抱了起來,然後她听見自己說。

    「我叫澤。」

    小女孩伸出雙手,攀住了她的脖頸,將腦袋擱到了她的肩頭上。

    那無盡的悲傷與痛苦仍在,但已經變得稍微可以忍受,她盡力不讓自己受影響,她真恨自己這種能力,她真想抹去這孩子的記憶。

    忘記了,就不會痛。

    她以前不是沒干過這樣的事情,她幾乎就要這麼做了,對這孩子下暗示,把那些痛苦抹去推開,但他的聲音,再次響起。

    生而為人,我們會從痛苦中學習。

    男人的聲音,從久遠的記憶中偷偷又冒了出來。

    听你在放瓦。

    她听見自己當時冷漠又不屑的反擊,但他只是笑。

    笑著,握緊了她的手。

    他的臉有些模糊了,他的笑聲卻好清楚,那笑帶來的溫暖,讓她的心,暖又痛。

    本以為她的心,早在千年之前,就已麻木,只剩下怨與恨,誰知會遇見他。

    她應該要抹去這孩子的記憶,這樣一來,無論這孩子或她,都不會再痛,只是她比誰都還要清楚,那把戲很不可靠,而這女孩要記得這一切,才不會犯下同樣的錯誤。

    所以她什麼也沒做,只是抱著那女孩,轉過身。

    眼前的森林,不再像她昨日經過時那般茂盛蒼郁,仿佛是在一夜之間,整座森林就由夏入秋,再轉入寒冬,明明是盛夏時節,但森林里大部分的林木,都掉光了葉子,就算還有剩下來的殘葉,也只是勉力懸掛在枝頭,看來枯黃萎靡。

    這孩子無法控制自己,吸取了太多力量,又釋放了出去。

    這座森林已經沒了守護大地的女巫,更早已失去了精靈,要恢復原狀,至少也要上百年。

    當她抱著那孩子離開時,每一步揚起的清風,都帶走更多的落葉,卷走森林里更多的顏色。

    她看也沒看一眼,頭也不回的抱著凱,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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