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周師頤從一堆資料中抬起頭來。他看著窗外,長指在展開的資料上輕敲,眼一眨,不經意從窗面看見映在上方的影像——他的新下屬。
「報到幾天了?」
遲了幾秒,章孟藜才意識到左側男人是在問她話。「報告檢座,第五天。」
嗤一聲,周師頤笑了出來,微側身子,莞爾地覷著他正襟危坐的新下屬。「車里也就我們四個,可以輕松一點說話。」
她看一眼司機、法醫組檢驗員,再偏頭看看老板。「好。」
「這是你第一份工作?」手滑入西服口袋,握住暖暖包,稍熱一點了,才抽了出來,重新低眸看資料。手中忙著這幾件案子,未有多余心神關注其它,即便她跟著自己開了幾個偵查庭,對她印象仍舊模糊,只記得個子很嬌小,聲音清脆,看上去很年輕。
「是。」
「什麼科系畢業?」
「中文。計畫三年後報考司法官。」
考司法官?真是不知死活。他抬眸,看看她堅定的神色,肚里一陣好笑。看她個兒很小,志氣似乎不小?「怎麼不讀法律?」直接報考,何需經由書記官的考試,再將這職位當作跳板?
「考不上法律系。」
……真誠實。「五天工作下來,有什麼想法?」
章孟藜想,是要拍馬屁討好老板呢,還是誠實以對呢?「很累。」坦誠才是最正確的態度,尤其當自己的上司是位檢察官時。
周師頤探究般地看了她一眼。「填志願時,你怎麼不填院方的?」
「我听說檢方工作比較刺激,能學到的比較多。既然想學,當然就是要挑檢方的工作。」笑了下,補充一句︰「我只是沒想到會有這麼多工作量。」剛接股,一堆文件等著她處理,離開的前輩留下近百件的卷。
「我好像听你們書記官長提,你是自願接偵查紀錄科。」據他所知,此次報到的菜鳥書記官,僅她自願接這股,其余的皆在行政科室。
「對啊。我國中時好愛看柯南和金田一,解決案件的過程好刺激。」談論自己興趣,她表情生動。「待在偵查組才能學到那樣的經驗,不是嗎?」
「理論上沒錯。但以實際層面來說,在你之前,很多離開這位置的都是嫌工作太操勞,所以哪天你覺得受不了了,我也不意外。」他似乎笑了下。
她說法無誤,偵查組常有機會跑刑案現場,多累積這方面經驗,日後真考上司法官了,確實能利用這段時間的學習,助她分析偵辦此後遇上的案件。但哪日真成了司法官,還能保有多少熱忱?
章孟藜覷著他嘴角那似有似無的笑。他是不是在暗示什麼?他不相信她的能力還是她的態度?她蹙眉,說︰「我知道檢方工作量比較大,院方的可以準時下班,檢方的常常加班,但是福利很健全,比起一般大學畢業生起薪,或是一些半夜還得工作的物流送貨司機,這個工作並不算特別辛苦。」
喔,小菜鳥目前表現誠實,也對工作抱有期待……很蠢的心態。他不會潑她冷水,好壞得她自己體會,何況每個工作環境總要有新血注入,才有活力和沖勁,反正一批新血攪污了,還會再有新的。
「所以……」周師頤摸摸鼻子,看著他的下屬,含笑問︰「對于今日第一次的外勤可能會遇上的狀況,你心里已有準備了?」
默思她那些問來的、網路上看來的各種狀況,章孟藜靜了會,用力點頭。「知道大概會看到什麼。」想起上次回家母親的交代,她摸出外套口袋里的小紅包袋。「這個。」
他垂眸,覷見她手心上的物品。紅包?這哪招?目光微移,看見她白皙的手指像在輕顫,上頭略現水光——很緊張,她在流手汗。
「我家有種艾草,我媽剪了一些,和一個我阿姨給的平安符同放在里面,讓我帶在身上,說能避邪,怕有什麼凶案的死者死不瞑目找上我。」
身上帶著避邪物並不難理解。周師頤懶洋洋地伸了伸長腿,手指在眉骨上滑了下,笑得斯文,「你難道沒想過帶著避邪的平安符根本是在挑釁?」
「挑釁?」她不懂。
「就像在告訴冤魂,啊,我有平安符,你盡管來,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他笑得很不良。
「……」她怔怔看著她的老板,實難想像這人樣子文質彬彬,居然有這麼幼稚的言行,虧科里前輩都說他是偵查組最養眼的帥哥,還要她好好珍惜共事機會。
前座略有年紀的檢驗員笑出聲,似是對她隨身攜帶避邪物的舉動感到有趣。「你有听過什麼傳說嗎?其實沒那麼可怕,大部分都是捕風捉影,自己嚇自己。」
「傳說很多的。楊法醫不是審過八爺?那個高法醫不是也說過有死者到他夢里感謝他?還有,像有些案子破不了,警察會去廟里拜拜,然後就破案了。」
「你听誰說?」檢驗員笑了聲。
「我阿姨啊。我阿姨白天是一般上班族,晚上在廟里當桌頭,就有警察跑去拜拜,然後沒幾天真找到嫌犯。」
「桌頭?」周師頤疑惑地看了看她。「你阿姨是乩童?」
「不是。乩童和桌頭不一樣,乩童是神會附身,桌頭是翻譯神的話。」
他听了听,在腦里思索一番,轉化成兩字︰「靈媒?」
「不大一樣。靈媒可以和靈界朋友接觸,我阿姨只是翻譯神明的話。」她笑得有些歡快,眼楮眯了起來。「像我想考司法官,神明就透過乩童跟我阿姨說我適合走這行,但是剛開始不會太順利,不過我一定會走上這條路。結果我法律系真沒考上,現在得利用書記官當跳板。很準是吧?」
檢驗員只是笑,一旁司機听出興趣,開口說︰「踫巧而已啦。」
「別不相信,那間廟很準,下次有經過苗栗,大哥你可以去求個簽啊。」她說得認真,認真到紅了臉,未察覺身側男人飄來的目光。
「苗栗?」司機大哥從後視鏡看她。「很遠咧,我沒那麼勤奮啦。」
「不要緊。」周師頤淡聲笑,話也不知是對司機說,還是對新下屬說。「平安符要收好,那是媽媽和阿姨的愛心。現在的家長都寵孩子,怕孩子吃苦,看在媽媽那麼辛苦,多听媽媽的話是對的,好孩子就該這樣。」
章孟藜愣了愣。為什麼她有一種……他在嘲弄她沒長大的錯覺?
她轉過臉看他,他已看著車窗外,不知在想什麼……怪人。她不再多想,同樣看向窗外,一個拐彎和上坡後,已見著前頭拉起的封鎖線和警方及鑒識人員。
周師頤方下車,偵三隊蘇隊長即靠了上來;他想了想,回首看著新下屬。「你待在封鎖線外。」接過蘇隊長遞來的口罩與手套,戴上。
待在封鎖線外?這樣她怎麼看死者?看著被隊長領進封鎖線的背影,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進去,她未多想,只揚聲喚︰「周檢!」
回身,只見她手比劃幾下,周師頤稍頓一會,側首對身側蘇隊長說︰「她是書記官,讓她過來。」想看就看,準備哭著叫媽媽吧。
進到第三道封鎖線內時,她呆怔數秒。即使這幾日整卷時看過諸多與命案相關的照片,也已有心理準備,但親眼目睹仍是膽顫心驚,尤其是死者張著雙目,唇邊有像是干涸的不知名液體,僵硬的臉龐仍能瞧得出死前的驚恐,更顯得駭人。
是名男性。除了一雙襪子外,全身赤luo躺在鋪了衣物的塑膠木地板上,雙手被捆綁高舉頭頂,看上去年紀不大,約莫三十多;胸前兩點被割去,暗紅色的血液順著身體弧度流淌,在他身側地面留下兩攤血跡;下半身慘不忍睹,整個性器官被切除,身下血淋淋一片。以尸體被破壞的方向推測,恐怕脫離不了情殺。
檢驗員觸摸著大體時,後方一陣哭嚎聲。章孟藜轉過身,看著應當是死者母親的婦女及一名較年輕的女子被人攙扶過來,一見著尸體的樣貌,兩人哭軟在地。
「身下鋪地的兩件衣服可能是死者的,下半身褲子還有鞋子目前尚未發現,錢包、手機等貴重物品整齊放置在一旁。」蘇隊長解說著。
周師頤不說話,只安靜看著死者,听檢驗員平聲報告死者身上傷口。
一名偵查佐在此時拎了一個皮夾靠過來,與蘇隊長低聲交談幾句。蘇隊長接過皮夾,翻出身分資料,道︰「周檢,剛剛已讓家屬確認過身分,證實和證件上的為同一人,叫李偉生,七十一年次,未婚。」
「你說貴重物品和證件都留在現場?」周師頤疑惑抬首,看一眼證件上頭的照片,似在確認是否與死者為同一人。
「對。皮夾里有一萬多元現金。」
「一萬多?」周師頤音色稍揚。把衣服剝光光,但一萬多元的現金以及證件皆留下?
「一萬六千元,零錢有四百七十二元。我還是頭一回遇上這種案子。」死者身分資料和財物未被凶手帶走的案子不是沒有,怪就怪在褲子鞋子不見,物品卻整齊擱一旁。
「看尸體的傷,不會是自殺。假設是他殺,一般犯嫌通常不會讓死者身分曝光,那無異是在告訴檢警單位可以從死者身邊人追查起。那麼,排除搶劫與金錢糾紛,留下證件的原因何在?」章孟藜分析了起來。「死者是男性,男人通常會把皮夾和手機放在褲袋;褲子不見了,但東西都在,這表示證件那些是刻意留下?」
周師頤听聞那听來有模有樣的案情分析,將目光稍移。他的新下屬背著光,身後枝葉在她發上篩落碎光,她五官模糊,眼楮卻特別晶亮。他心里不是不意外,她見尸還能如此淡定,方才車上不是冒著手汗?
「翻過去。」檢驗員請員警將死者大體翻至背面,膚上略現淡紫紅色小點,輕壓了壓,顏色漸褪;去壓後,紫紅小點再次顯現。「背部看起來沒有傷口,但肛門裂傷,有被侵入的現象。」
周師頤看了看,想著︰同志情殺?或故布疑陣?
時值冬季,檢驗員依尸斑分布、尸僵和角膜混濁程度,以及臉部驚恐表情及氣溫推斷道︰「死亡時間經過五至六小時,死因應當是大量失血,不排除是在無抵抗力下被殺害;依血跡分布和尸斑來看,尸體未被移動過,這里應是第一現場。傷口切割平整,作案凶器應是一種利器,初步判定是凶殺。」
周師頤看看腕表。現在是十點零八分,時間往回推,是清晨時發生,死者就在這里被殺害;寧靜時刻,或許會有人听見什麼聲音。
「聯絡法醫進行解剖?」檢驗員問。
「好。」周師頤起身,看看四周。此處是登山步道入口旁的休憩涼亭前,死者陳尸在竹制長椅旁,附近無住家,放眼望去一片茂密綠林,要找到目擊證人恐有難度。「報案人呢?」
「是對來登山的夫妻,大約八點半要下山時發現的,馬上打了電話。」
「只有他們看見嗎?其他登山客都沒人發現?有沒有問現場民眾?」周師頤脫去口罩及手套,目光掃過封鎖線外。「附近有沒有攤販?」
蘇隊長指向上山步道︰「上面那里有家面店,也有幾名菜販。全問過了,都說直接上山,沒留意這邊。至于登山客,實在很難查起。」
周師頤想了想,只淡聲道︰「資料隨後送過來。」穿過封鎖線,發現身旁少了個影子,他回首,他的新下屬還維持方才姿勢,杵在那看著死者。
「新來的?」蘇隊長順著看過去,女孩背影看著很縴瘦,個兒也不高,但膽子好像挺大。久未見著如此年輕的女孩出現在這種現場了。
兩年前,轄區地檢署檢察官與法院書記官接連爆出收賄案件,法院判決有罪確定,重創司法形象;之後再被爆出另一檢察官出入特種場所,過著夜夜笙歌的生活,有時醉酒睡過頭,常讓同事代為開庭的荒唐行為,最後停職六個月處分。
周師頤便是在兩次事件後調任過來的年輕檢察官。據說他在司法官受訓期間便跟著指導老師偵辦過重大刑案,頗受上頭賞識。
兩年來,他與周師頤配合偵辦過不少案件,當然也將地檢部分風氣看進了眼底。女孩之前的書記官很資深,辦事效率卻不佳,常得在背後催著盯著,才肯勉強動一動。听說後頭有背景,上面的也是睜一眼閉一眼。
長期處在這種風氣下工作,久了也失了熱忱,甚至沒了法律人該有的風骨與氣節,如今資深書記另調更清閑單位,換來一個年輕女孩或許能改改風氣。
「是啊,以為自己是柯南還是金田一的小菜鳥一只……」他看了眼蘇隊長,笑得有點壞。「柯北,金縷衣。」
柯北、金縷衣?「什麼跟什麼啊。」笑了聲,道︰「不過,就是菜鳥才敢沖。」稍離了命案現場,蘇隊長說話態度顯得輕松一點。
周師頤看看那道身影,微扯唇。「感覺還太直太單純,有熱忱,但也怕判斷力不夠、電力不足,沖不到先同流合污。」
「對自己的下屬這麼沒信心?」
周師頤笑笑,未置一詞。司法是什麼?公平?正義?真理?其實有的時候,它只是一個政治工具,甚至是,冷漠的代名詞。
「真沒信心的話,叫到面前精神喊話一下,告誡一番。」
周師頤挑眉,笑容中帶有一點不以為然。「從小,不管是家中父母,或是學校老師,不都時時告誡我們不能做壞事嗎?」
蘇隊長明白他意思,想著那不知在哪的凶手,無奈地聳了聳肩。
「能麻煩你,先幫我把那只小菜鳥叫出來嗎?」周師頤指指封鎖線內。
章孟藜隨後跟著蘇隊長走過來。「周檢,不看了嗎?」
「看什麼?」
「死者啊。這樣就可以了?」
「當然。你還想看什麼?」
「你不覺得,有很多疑點嗎?」
「你掌握了證據?」他忽問。
「……沒有。」
「那還看什麼?既知疑點多,就要先找證據。」他看了眼走在她身後的檢驗員,道︰「先回地檢署。」
上了車,章孟藜還想著那個死者,以致身旁上司開口問話也沒能听見。
「我說,章孟藜小姐。」周師頤稍揚聲。
「啊?喔。」她回神,看著他。「你剛剛跟我說了什麼嗎?」
「你不是第一次見到尸體?」
「是第一次啊。」
「不怕?」居然沒哭沒吐沒昏。
她稍思考,才回答︰「老實說,有一點。在車上時,手心一直冒汗,看到時也覺得有點可怕,但多看幾眼,也就覺得沒什麼了。比起我這幾天看到的一些之前的案件照片,這個死者死得並不難看。」
是不難看。要遇上那種死了多日、已腐爛又滿身蛆的尸體,恐怕她得做上幾天惡夢。然而,畢竟第一次親眼見到凶案尸體,她一個小女生能如此鎮定看著尸體並分析作案手法,他不得不承認,這只小菜鳥的膽子長得不算小。
「我以為你會打電話跟媽媽哭訴。」
「我為什麼要打電話跟媽媽哭訴?」她瞠眸,張大眼楮為自己澄清︰「周檢,我不是溫室花朵,也不是媽寶。」
原來激不得……她為自己辯駁的表情太正經,倒令他想笑,忽然就對她的背景有了興致。「你為什麼想考司法官?」難道只是因為喜歡柯南和金田一?
「打擊犯罪啊。會想成為司法官,不都是因為有著一顆追求正義與公平的心嗎?」她圓瞠大眼,像是在說「你問的問題也太智障了吧」。
她模樣好認真,一派正義凜然樣,他看了又是一陣莞爾。「這世上的事,沒有什麼是絕對的。黑未必是黑,白未必是白,連親眼看見的都未必是真的。」
「我知道。你指的是那個收賄的陳檢,還有常上酒家的王檢吧?他們要黑要白都是他們的事,我只知道我不會成為那樣的人,我謹守自己的道德標準就好,別人貪財貪色都不影響我對這個工作的向往。」
長長一串,他才發現這只小菜鳥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輕咳一聲,周師頤道︰「我沒針對哪個司法官,只是稍提醒你一下你看事情的角度不能僅看一面。你剛進來,看什麼都新鮮,時間久了,慢慢就能體會。」啊,他今日大發佛心,難得好心提醒,也算日行一善。
看事情不能單看一面,這點她明白;但後面那句呢?他要她體會什麼?難道他不是抱著捍衛正義的態度嗎?
「我小時候就是那種很愛打抱不平的個性,我爸我媽從小就常說,我這種個性大概只能當警察或法官。比起警察,我對司法官更有興趣;但這幾年大概看多了腦袋進水的恐龍法官,覺得法官只審判,未參予偵查,可能看不到罪犯或受害者人性的那一面,所以我覺得檢察官好像更適合我。」
停了幾秒,她接著說︰「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啦。我想懂一些法律,覺得懂法律才不會被欺負。我爺爺奶奶那一輩都是務農的,家里有一些地,好幾年前政府強制征收農地,剩一個多月就可以收割了,結果動用警力封路毀田,很多人的心血就毀了。雖然我爺爺在那邊的地只佔一些,比起其他地主,損失是最少的;可是我無法認同那樣的公權力,偏偏我們又不懂得怎麼為自己爭取,所以我就打定主意一定要考上司法官。」
「嗯。」他听了听,只淡淡應聲。人因夢想而偉大嘛,他听多了。
她看看他,問︰「那周檢呢?」
「你要問什麼?」周師頤看著她。「想好再問。」
「你為什麼考司法官?」
他沉吟一會,似真似假地開口︰「因為我酷吏無情,又喜歡擺弄官威,司法官的工作最適合我這種冷血的人,正好滿足我想成為司法英雄的虛榮心。」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考司法官竟是這種理由?憶起稍早前,他似是暗諷她是媽寶的言詞,她忽感氣悶,忘了自己下屬身分,開口說︰「周檢,如果你只是想耍官威的話,為什麼不進立法院還是議會?不但為民喉舌,還可以貪一下污,關個說,一兼幾顧多好,干嘛浪費國家司法資源?」
周師頤未有回應,一逕在笑……這只小菜鳥的話,他很中意。
覷見他唇邊笑意,才意識自己話說得太過了,章孟藜咬咬唇,脹紅著臉蛋,說︰「我其實是要說,周檢真是優秀,我望塵莫及。」
她爍著怒意的眼楮特別亮,他看著看著,竟覺得有趣。他又笑,一派溫和地說︰「優秀不敢當,彼此努力。」
章孟藜轉過頭,不說話了。
「你看,都快八點了還沒回來,要不要回來吃飯也不先打個電話,我是要收飯菜還是不收?收了等等人家說我這個當人嬸嬸的沒度量,不給她飯吃;不收她要是不回來吃,難道要等到菜臭酸了?」
「不會啦,這種天氣,菜哪那麼容易就臭酸?又不是夏天。」
「就算菜不會壞,我難道不用在這等她嗎?我可不敢再讓她洗碗。昨晚給我打破一個碗公,我現在還一肚子火。」
「有什麼好火?不就是一個碗公,再買不就有了?」遙控器按了按。
「我會不知道再買就有?是一個奇檬子的問題。」
「不是有跟你道歉了?你跟一個孩子計較一個碗公?」
「我哪是計較?我只是想她是不是不想洗碗才故意打破。」
「你也不要這麼小心眼,誰不會打破碗?你沒打破過嗎?」
「我小心眼?我要是小心眼會讓她在這住?我包她吃包她住,包網路還包水電,她要是在外面租屋,房租水電隨隨便便都要個一萬吧?我這樣還叫小心眼?那個碗公我當初花兩百元買的,兩百塊就不是錢?」
「我沒說兩百塊不是錢。大哥都說了,會讓她一個月貼我們五千。」
「五千?用說的比較快,都住了半個月了,也沒看她表示過什麼。」
「我跟大哥說好,讓孟藜每個月月底給就好,上個月也才住幾天,所以我就跟孟藜說,和這個月一起給就可以啦。」
哼一聲,繼續埋怨︰「萬一到時不給我們呢?我沒那麼多碗公讓她打破。」
男主人听煩了,揚嗓︰「你一直跟我說她打破碗公的事,要是被人听到了,誰不說你小心眼?你也拜托一點,又不是什麼大事。當人家嬸嬸的不能包容點嗎?」
「我還不包容啊?當初說要來這里住,我本來就不同意。她晚下班,回來又要讀書,生活作息和我們不一樣,好幾次她半夜不睡,走動的聲音吵醒我,我不也都忍下來了?我這樣還不夠包容嗎?那要怎樣才……」
門外一把掏出的鑰匙,最終沒能打開門鎖,只收回包里。章孟藜嘆口氣,轉身離開社區。她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接通時,她笑道︰「嬸嬸,我是孟藜。不好意思,我今晚要加班,沒辦法回家吃飯,剛剛忙得忘了時間,現在才想到該打電話跟你說一聲,真的很抱歉……嬸嬸要不要吃什麼,我晚點下班幫你和叔叔帶消夜回去……」掛了電話,她長吁口氣。她好像真的太麻煩人家了?甚至讓那對夫妻爭執起來。那麼,她現在該去哪吃飯?她對這里還不熟啊。
當初填志願分發時,爸媽考慮她還要準備考試,認為可挑選父件量不那麼多的地方,一面學習累積實務經驗,一面還能有較充分的時間讀書。她一個女孩子到外地工作,又未必能抽到宿舍,一人獨居家人難免擔心,因此父親取得叔叔同意後,最後填了鄰近叔叔家的單位,她住進叔叔家,搭公車上下班。
本以為叔叔和爸爸感情不差,住進叔叔家里很妥當,現在才明白,嬸嬸原來不歡迎她。所以說,在她面前的和悅都只是在裝模作樣?或許是現在才知道嬸嬸的態度,因此原看在她眼里的親切,這刻皆成了虛偽。
不知地檢附近有無套房出租?還是申請宿舍?要不要先跟爸媽提她要搬出去的事?思考時,人已走回地檢署附近。她看著往來車流,想著還是先找地方吃飯吧。
她沿著騎樓慢慢走著,目光微轉,不經意看見前頭走來的身影。這麼巧?
她沒忘他考司法官的理由,她相當不認同,但自己回應的話倒也有些反應過度。他又不是她的什麼人,他對這份工作的心態根本與她無關。想了想,她還是走過去,畢竟人家怎麼說都是她的長官……
「怎麼在這里?」周師頤拎著公事包,看著面前的下屬。
「吃晚飯。周檢剛下班?」下班時,經過檢察官辦公室,好奇地瞄了幾眼,有見到他和其他兩位未下班的檢察官還埋首工作。
他點頭,問︰「晚飯還沒吃?」
「對,想吃火鍋,但是……」她前後看了看。「好像沒有火鍋店……」
火鍋店?真巧,他就這麼剛好也想吃火鍋。他問︰「素食回轉火鍋你吃嗎?附近有一家,听說食材很新鮮。」
「素食吃啊,不過沒吃過素食的回轉火鍋,好像不錯。」
「來,往這邊。」回身,他走在她前頭。
他要帶她去吃?所以不談工作態度,他這人私下應該還不錯吧?「周檢也還沒用晚餐?」
「還沒。」他微微側身看她,笑了笑。「介意跟我這個優秀的檢察官一起用餐嗎?會不會給你一種望塵莫及的壓力?」
章孟藜愣半秒,呆在原地,張圓眼,勉強擠出笑容,「怎麼會……」啊,他一定要這樣說話嗎?她收回「他人還不錯」的想法。
她表情真有趣,令他心情莫名愉快。「走吧,我請客。」
「不用了,我自己付就可以。」
「客氣什麼,一頓飯了解一下彼此個性,以後工作上默契會好一點。」
她想起初報到那日,辦公室的前輩曾提過有的檢座會主動親近配股的書記官,了解個性脾氣,共事上較不會出現問題。她想了想,應一聲︰「好。」
他看她一眼,道︰「那家店我也沒去過,听同事說是回轉火鍋,我有點興趣,既然遇上了,就一起吃吧。」他走在前,腳步不快,忽想起她提過她阿姨在苗栗一間廟宇服務,隨口問︰「你苗栗人?」
「對啊,土生土長的苗栗人。」她順著話題問︰「周檢呢?」
「台北。」
「哦……我在北檢受訓的呢,但一直沒機會好好認識一下台北。」
他笑一下,問︰「你住宿舍?」
「沒有。住叔叔家。」
他點點頭。「滿好的,有親人就近照顧,女生還是盡量別獨居。」大概看多了單身女性在外租屋遇害的案件,難免多事提醒。
她看他一眼,發現他說話只要別帶有那種漫不經心的態度,倒也好相處。
說話間,他領著她繞到縣府後,穿過兩條街,純白色兩層高建築物就隱在這巷弄間,外觀簡約低調。庭園造景區,擺了幾張竹椅供客人等候休憩,角落兩座粉色長搖椅為這片綠意添綴繽紛。
「人好多。」大面積落地窗將餐廳里頭景象一覽無遺。
「听說要預約才有得吃。」周師頤應了句。
她愣了半秒,眨眨眼。「那我們……」
他偏著臉看她。「踫踫運氣,都過晚餐時間了,應該會有位子。」
推門,風鈴叮當響,滿室的熱氣中,有湯底的香氣流動。
「歡迎光臨。請問兩位嗎?」用餐區呈U字形,一列火車載著一碟碟食材,慢慢開在軌道上。說話的男人從火車開出方向旁的走道步出,年紀看著不大,三十上下,清俊缸皙的面容微噙笑意,他身形修長挺拔,腰間系了件圍裙,更突顯他好看的腰線。
「還有位子嗎?」周師頤看了看用餐區。
「還有。不過是在最後面,介意嗎?」男人指指身後小火車開進廚房準備區前的兩個位子,那是火車行進最末端,只能拿到客人挑剩的菜色。
大概明白他意思,周師頤淡淡地笑。「沒關系。」
「啊,請等等,客人剛好要走。」軌道前端的客人起身,男人走至櫃台為他們結帳前,朝里頭喚了聲,一名年輕女子快步走出來收拾。
「怎麼是你出來收,雅琦呢?」男人為客人結完帳,拿了菜單走出來。
「雅琦姐在看新聞。」女子將桌面擦淨,端走部分用過的碗盤。「今早登山步道命案那件事,她說她現在才知道那里出了命案。」
章孟藜正在脫外套的手一頓,瞄瞄說話女子,再覷看自己的老板——面無波瀾,像對方討論的事情與他毫不相關;她也就若無其事地坐了下來。
男人走近,招呼兩人落坐,遞出菜單。「兩位來過嗎?」
「第一次。」周師頤彎身將公事包擱腿邊,解開西服扣子。
「那先和先生小姐說明一下。」男人說話不快不慢,音質偏溫,十分好听,他簡單解釋用餐方式後,為兩人點湯底。
「我要南瓜的。」章孟藜指著菜單上的照片。
「就南瓜和牛奶吧。」周師頤抬首看著男人。應該是老板,他想。
「好的,等等幫你們送湯底過來,兩位可以先用我們的熟食,或是點心。」男人輕頷首,將前兩位客人用過的鍋子拿起。
「這樣不會燙嗎?」章孟藜看男人就那樣直接以手握住鍋耳。
男人微微一笑,頰邊酒窩隱約可見。「客人吃到後來,其實都會關火,現在又是冬天,湯和鍋子冷得快,我才能直接收走。」
一手一個鍋子,往廚房走去,章孟藜看著男人消失方向,輕聲道︰「好美。」
「嗯?」周師頤覺得莫名其妙,卻也同時發現,這小菜鳥脾氣來得快也去得快。
怕其他客人听見,她朝他方向靠了點。「我在說剛剛那個男人。他長相真美,對不對?」
他不遲疑,淡點下顎。「確實好看。」英俊男人不少見,但漂亮的男人可不常有。「你喜歡看帥哥?」
「漂亮的東西誰都喜歡看,難道周檢不喜歡看美女?」
他不置可否。「我只是有點意外你會這麼直接跟我討論男人。」
小火車慢吞吞開過眼前,她伸手取了兩小碟義大利面,兩份焗烤,各推一份給他。「因為身邊剛好是你,而且男人看男人的標準,與女人看男人的標準肯定不一樣,听听你的說法也不錯。」
「听我的說法?萬一我說他很丑呢?」他起身離座,走至醬料區。
「沒關系啊,每個人審美觀又不同。」章孟藜跟上,取了小碟,調了點豆瓣醬與素沙茶。「不過我真覺得他不只漂亮,皮膚也白。他過來點餐時,我發現他膚質很好,最漂亮的是他的手,又長又縴白。」
他側眼看她。「你看人一向都把人看得那麼仔細嗎?」他笑得有點壞。「我覺得,你或許可以考法醫。」解剖看尸,夠她仔細看了。
「我只是因為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男人。」她學著不理會他的揶揄,端著醬料碟隨他後頭回座。見他依然穿著西服,不禁開口問︰「周檢,你不熱嗎?」
他微愣,道︰「今天很冷。」
冷?是冷啊,但那是外面,室內溫度不低,加上一鍋鍋的鍋面有熱氣騰升,哪里冷?她瞧瞧他,舉筷拌著沾醬。
察覺她視線,周師頤微偏著臉。「我臉上有什麼?」
她搖首。「只是現在才發現周檢長得也很好看,斯文挺拔,不過你的帥屬于比較男性,剛剛那個應該是老板的男人,是屬于陰柔美。」
他睞她一眼。「我以為我只是優秀而已,被你這麼一說,倒有些受寵若驚。」舉筷,吃起那一小碟義大利面。
章孟藜愣一下。「周檢,原來你是這麼小氣的人啊,一直提這事。」想了想,又說︰「我知道那時候我反應有點大,對不起。」
他只是無聲笑。其實他也只是開個玩笑,根本沒將她的話往心里放。
「不好意思,幫您送上湯底,這是南瓜鍋。」方才那名年輕女子端著一小鍋湯底靠近,擱上章孟藜面前的電磁爐。
「牛奶鍋是先生的對嗎?」年輕女子身後跟著另一名妝容精致的女子。
章孟藜覷見那張漂亮的臉蛋,微張大嘴。這家店是怎麼了?男的帥便罷,女的也這麼美?電腦精挑細選的?
周師頤微側身,讓對方上湯底;她為他扭開電源,笑得甜美。「請慢用。」
轉身時,女子解開腰上圍裙,遞給較年輕的那位。「小葳,幫我拿進去。」
「雅琦姐,你要出去?」年輕女子接過圍裙。
「對啊,最後點餐時間到了,應該不會再有客人,有你幫忙就可以。」
「可是……」
「可是什麼?」溫雅琦抬手,摸摸年輕女子頭頂,湊近臉,幾乎要貼上年輕女子的嘴唇,姿態親膩。「可愛的小葳,你舍不得我啊?」
「我、我——」話未竟,男人從里頭走出。
「你要出去?」溫仲堯溫聲問。
溫雅琦收回手,看著他。「嗯。」
「不留下來幫忙打烊嗎?」他只站在走道上看她。
「有小葳在嘛,而且這時間也不會有客人上門了。」
「老讓小葳幫忙打烊也不好,你不能留下來嗎?」
章孟藜一面吃,一邊抬首看著面前好看的男人,心里有各種猜想。站在她身後說話的美女是面前男人的老婆嗎?是老婆不想工作,老公在勸說嗎?還是……
「我和人家約好了嘛。」
「又是跟那個李文山?」
「當然啊,不然還有誰?」
「為什麼他總是這麼晚約你?不能早一點嗎?」
「哥,他工作很忙的。」
扮?章孟藜訝然回首,看著女人漂亮的五官。原來是兄妹,難怪都長得這麼漂亮,所以,這店是他們合開的?
溫雅琦發覺了她的凝視,低眸對著章孟藜微微一笑。「小姐對于我們的餐點還習慣嗎?」
章孟藜愣了幾秒,只覺臉頰火辣辣地燙著,她點頭,說︰「好吃。」
轉首繼續用餐時,發現上司正盯著她瞧。「怎麼了嗎?」
周師頤淡搖首。「你臉好紅。」
「真的嗎?」她放下筷子,雙手貼著自個兒還熱熱的臉頰。
「真的。」真被老板迷倒了?他睞她一眼。「看到帥哥這麼高興?」
她摸摸臉,靠近他說話,聲音壓得低低的︰「不是帥哥,是我後面那個女生長得好漂亮。剛剛她對我笑時,我心跳突然變得好快。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被女生電到。」她笑著說完,低首吃菜。
被女生電到?周師頤看她一眼。這只小菜鳥原來還有花痴性格?
「我不會不讓你去約會,只是你記得要早點回來。」溫仲堯站在里頭說。
「放心,我會注意安全啦。」
「我知道你會注意,我擔心的是別人不會注意。」溫仲堯口氣有些無奈。「今天登山步道那里才發生命案,約會別往山上走。」
男人提了那起命案,章孟藜不禁抬首瞄了他一眼。
「我知道,先走了。」朝門口移動,溫雅琦摸摸口袋,又踅回。「哥,機車鑰匙我好像放中間那個抽屜。」
拉開抽屜,溫仲堯翻到她的鑰匙;她橫過U形長桌,接過鑰匙。低眼,見用餐女子又盯著她瞧,她笑了笑,問︰「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章孟藜愣一下,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沒有,只是覺得你很漂亮。」
溫雅琦看著她好幾秒,忽然笑開,唇邊有和男人幾乎一樣位置的酒窩,她伸手滑過章孟藜的臉頰,神情溫柔。「你真可愛。不過我可不會因為這樣就打你折哦!」她眨了下眼,抓著鑰匙轉身離去。
手心貼上被女子輕輕滑過的地方,章孟藜微微皺起眉,像被什麼困擾了。
周師頤見她捧著臉發怔,好笑地問︰「喂,被電暈了?」
她回神,笑得有點不好意思,低問︰「周檢,美女身上是不是都那麼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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