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靳氏祖厝位于北部郊區,雖不至在群山環繞的深僻之處,但由市區開車進入,最快也要花費四十分鐘。
靳崇宇記得祖父母還在世時,他會跟著父母以及家中親戚,在過年過節時回祖厝小住。
祖厝是棟三層樓的建築,前方有一大片空地,空地兩旁安著籃框架,讓一群孩子們有地方可以宣泄體力。
可能是因為熱鬧又有玩伴,在祖厝過節的回憶一向是美好的。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上了大學後,他便極少跟著父母回祖厝,一直到出國進修這幾年,幾乎不曾再回來。
如今真的回來了,卻早已物是人非,失去主人的老厝再也听不到一群孩童的嘻鬧聲,顯得格外冷清。
靳崇宇站在門外緬懷了許久才進屋,里外繞了一圈後,他在一樓的儲藏室前定下腳步。
靳家歷代祖先都是知名畫家,長大後,他也毫無疑問地走上藝術這條路。
不同的是,他從美術系畢業後,在因緣際會下轉而到意大利研修文物修復;累積了多年經驗,成為台灣第一位專業修復師。
回到台灣,他正視到國內有許多珍貴的文化藝術隨著時光流逝而損壞,卻始終找不到得當的維護方式,無法將文化資產妥善保存、延續並發揚光大。
有監于台灣沒有文物修復方面的專業人才,他去拜訪了大學時期的教授,並提出他的意見。
教授听了之後,非常支持他的想法,于是向學校舉薦,讓他能在校內開一門修復課程,不只教授他的專業,也能延攬更多人加入修復這個行列。
大學授課的課程敲定後,他便開始準備接受修復委任的工作,但最重要的工作室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地點。
最後他想到自家祖厝,安靜、寬敞,又有專門儲藏畫作的儲藏室,雖然離市區遠了些,卻是最理想的場所。
拿出儲藏室的鑰匙,想起家里珍藏的那些畫作,他不由得感到興奮,他已經許久都沒有見過這些畫了啊!
「咿呀」一聲,儲藏室的門被推開,一股沈悶的腐濕之氣竄鼻而入。
靳崇宇的心一凜,皺起了眉頭。台灣潮濕的氣候不利作品的保存,按理來說,這間設有數個大型電子防潮櫃、用來收藏家族作品的儲藏室的空氣應該不會太糟糕才是。
他暗忖,難道防潮櫃的電子設備壞了嗎?
他打開儲藏室的燈一一查看,果然發現其中一台防潮櫃外的電子設備燈熄了。
雖然祖厝固定會請人打掃,不過就算進了儲藏室,應該也很難發現防潮櫃壞了。
他打開櫃門,一股更濃重的潮濕之氣沖出,靳崇宇蹙眉,小心翼翼地將畫作搬出來,發現好幾幅油畫都已經有局部發霉、顏彩剝落的狀況。
突然,他的目光被一幅夾在兩幅畫中間、有著古典精致雕花畫框的畫作給吸引。
那是一幅畫像,畫布表面受潮氣影響,慘不忍睹,他只能隱隱辨認出畫中是個女子……一個穿著旗裝的女子。
驀地,腦海中浮現久遠前听過的,一個關于祖先的愛情故事。
听說祖先在宮廷任職時,曾與某個親王格格相戀,這位格格是當朝出了名的美女,不過兩人後來因為戀情受阻而分開。
其中緣由他當年听過後沒特別放在心上,隨著年紀增長,內容也記得七零八落。
可現在他卻有些好奇,讓祖先傾心一生的女子究竟長什麼模樣?以現代的審美標準來看,真的是美得令人向往嗎?
基于好奇以及對古物修復的熱情,更基于祖先對格格的愛戀,他決定修復這幅畫,把它當作回到祖厝後回報自家祖先的第一件禮物。
思及此,他已經迫不及待想開工,外頭卻傳來助手阿石的聲音。
「靳教授,大家都到了,可以開始了嗎?」
靳崇宇工作坊里的成員大多是他的學生,畢業後以成為修復師為目標,一邊進修,一邊跟在他身邊學習,將上課所學的修復理論化作技巧,獲取實務經驗。
堡作坊地點確定後,大家就陸續來此集合,準備最開始的打掃工作。
靳崇宇回過神,揚聲應。「我馬上過去,先讓大家在客廳集合。」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畫作,手指撫過染上塵埃的畫框,暗暗低語——
等我,我一定會讓你重見光明!
下午五點,艾若然神色匆匆地跳下出租車,直沖進「第一電視台」的大廳,按了電梯上樓,電梯門才打開,化妝師和服裝師已經一臉著急地在門口等她。
「然然姊,快快快!你還有半個小時化妝、讀新聞資料及順稿!」
晚間七點的主時段新聞,她通常要在中午前就進公司做準備,沒想到一連串彷佛約好的狀況,讓她拖到五點才進電視台。
艾若然接過助理遞來的資料,被化妝師和服裝師推著進專屬化妝間,開始為即將開播的晚間新聞做準備。
換上剪裁合宜的桃紅色套裝後,梳化趕緊上前幫她吹整頭發,另一位則負責上妝。
而一旁剛到職的造型助理,在初次見到艾若然時不禁恍了神。
听說艾主播具有清朝皇族血統,一出線便立即成為新生代正妹主播的人氣指標。
她留著一頭短發,小巧瓜子臉不及巴掌大,杏眸水亮澄澈,彷佛含著水光,俏鼻挺直,朱唇一點,冷艷精致的五官,美得像出自大師的杰作。
資深梳化看著出神的小菜鳥,暗暗踢了下她的腳,悄聲道︰「發什麼愣,時間快來不及了!」
小菜鳥回過神,不敢再分心。
這時,制作人宋胤煒走進化妝間,看到艾若然後終于松了一口氣。
「小脯,你今天是什麼狀況?」
艾若然由冷門時段晉升為主要時段的主播已經兩年了,這其間她從來沒有過遲到的記錄。
而今天破天荒的情形,讓整個新聞後制團隊陷入緊繃的狀況,深怕新聞開天窗。
艾若然聞聲,由新聞資料中抬起頭,清冷美眸瞥了他一眼後,淡道︰「小缸拋錨。」
她的愛車小缸拋錨後,好不容易攔到出租車,卻在來公司的路上遇上車禍,堵車堵得她心慌意亂,半點都不想回顧。
但惱歸惱,她從不把情緒表現在臉上的專業反應,讓人看不出她此刻心里其實悶得很。
宋胤煒與她共事這一段時間,兩人培養出十分特殊的情誼,私交也不錯,因此十分了解她的個性,見她冷著張艷臉,提醒道︰「你家小缸真該好好進廠維修,要不就換輛新車,安全最重要。」
她淡應了聲,表情依舊很冷,但宋胤煒知道,她把他的話听進去了。
其實艾若然表面上看起來不好親近,有點小噶嬌,嘴有點壞,但與她交心後會發現,她其實是個外冷內熱、刀子口豆腐心的善良女人。
宋胤煒續道︰「還有,下主播台後我想跟你聊聊開新單元的想法。」
艾若然是整點新聞的主播,基本上不會被要求參與新聞制播流程,但這幾年共事下來,他發現艾若然有很敏銳的新聞直覺,只要是她感興趣的題材,播出後必會引起大眾回響。
這讓身為制作人、背負著收視壓力的他,每當遇到采訪小組帶回有趣的非時事新聞,便會與艾若然私下討論。
艾若然知道他的想法,很爽快地應了。
這時,梳化的聲音響起。「然然姊,OK了。」
艾若然定了定思緒,看向鏡中上了精致妝容,一身合身套裝顯得專業利落的自己,暗暗蹙了眉。
若要說她對目前的工作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應該就是眼前這個在熒光幕前的自己了。
完美得太假、太矯情,真不知道她有一天是不是能不上妝播新聞?這會影響她的可信度與權威感嗎?
見她輕擰起眉,還是菜鳥的造型助理忐忑地問︰「然然姊……不滿意嗎?」
艾若然瞥了她一眼。「還行。」
話落,不待助理反應,她優雅地走出化妝間,準備將最實時、準確的消息傳達給大眾!
走出門後,她隱約听到資深梳化安慰地對小菜鳥說︰「沒事的,然然姊說話就是這樣,這反應就表示她很滿意,不是在生氣……」
艾若然听著兩人的話,懊惱地暗嘆了口氣。
她的臉有這麼臭、這麼難懂嗎?
整點新聞播畢後,艾若然馬上被請進辦公室「開會」。
「小脯,這份數據你看一下,如果覺得不錯,我想挪個時段開個特別小單元來做。」
這次指派記者把采訪台灣即將創立第一間修復學院的資料送回審核,這個題材很新穎,他看過後覺得很有意思,便打算另開個小單元讓艾若然主持,所以想听听她的想法。
接過宋胤煒遞給她的那一份資料,艾若然半嘲諷地揚唇冷道︰「宋大制作,你這是想搞死誰?嫌自己不夠忙嗎?」
雖然是特別小單元,但要投入的資源不少,所承受的成敗壓力也不小。
宋胤煒已經習慣她說話的方式,但因為那句話直觸內心深處,他臉色一沉,扯了扯嘴角,苦笑。「是不夠忙。」
艾若然蹙起柳眉,認真地給了建議。「你應該趁有效期趕快把老婆追回來比較實際吧!」
聞言,宋胤煒戴著眼鏡的斯文臉龐閃過一絲復雜情緒。「再說吧,目前工作比較重要。」
在公司,兩人謹守上司與下屬的界線,鮮少談私事,但她實在是看不過去了。「難怪老婆會跑掉。你們不是才結婚不到兩年?你該好好檢討一下……」
听著她毫不留情地吐出一串尖銳批評,他沒好氣地曲指敲了敲桌面。「艾小姐,我們現在談的是公事,謝謝!」
宋胤煒的情緒內斂,難得見他反應這麼大,可見真的還在乎著妻子……既然他不想多談,她只有識趣地閉上嘴,專心看資料。
這份采訪資料與文物修復有關,她翻了幾頁,當看到其中一幅經修復師巧手修復的畫作翻拍,她整個人愣住了。
畫里的女子做清朝格格未嫁的裝扮,眉目嬌俏,水紅色的琵琶襟坎肩襯得她肌膚勝雪,氣質不凡。
她一眼就認出畫中的女子是誰。
因為在曾祖父母家,也掛著同一個女子的畫,不同的是,家中那幅並不是油畫,而是一般仕女畫像,畫中模樣更為端莊。
她的心因為忐忑、興奮,發了瘋似地怦怦亂跳。
宋胤煒笑道︰「是不是和你長得很像?采訪組直說,這畫里的格格,說不定是你家的祖先。」
艾若然揚起長長的睫毛看向他。「我的確見過她。」
宋胤煒听她這麼一說,臉上難掩一絲驚詫。「她……畫里這位格格,已經作古很久很久了,你見過……這表示……」
男人夸張的反應把艾若然逗笑了,她笑嗔了他一眼,水亮杏眸流光熠熠,好不動人。
「不是見鬼,而是我家有另外一幅這位格格的畫像。據我曾祖母說,我家的姑娘長相都和她神似,但到我這一代後,只余七分神韻。」
「所以,還真是歪打正著,這畫中女子……真的是你家祖先?」
她頷首,正聲問︰「現在這幅畫是在這個修復師手上嗎?」
靶覺到艾若然的謹慎態度,宋胤煒微一沉吟才開口。「嗯,听說是從修復師靳崇宇祖厝里找出來的舊物……」略頓,他好奇地問︰「只是奇怪,你家祖先的畫像怎麼會出現在他家祖厝里?」
「這件事應該要追溯到我家先祖那一代……」
艾家的子孫們都由長輩口中听過祖先曾苦戀宮廷畫師的愛情故事,後來兩人戀情受阻,靳畫師不告而別,祖先格格在出嫁前才由僕人口中得知,靳畫師是被逼走的,當時情勢所迫,靳畫師帶走親手為格格畫的畫像,背負著違誓負心的罪名離開。
最後祖先領聖諭下嫁給戰功顯赫的皇子,卻在幾年後郁郁而終,臨終前,她將心里的秘密告訴了最貼她心意的兒子。
她說,自己有一幅畫像留在靳氏畫師的手里,若有機會,一定要將畫拿回來,因為畫里藏著秘密。
當時祖先那一番遺言,成了艾氏家族代代傳承的家訓。
而艾若然萬萬沒想到,竟會讓她踫上這個機緣,能完成祖先的遺願。
「小脯,想什麼呢?」
艾若然回過神,急切地問︰「可以給我那個修復師的聯絡方式嗎?」
「找他做什麼?」
「當然是要回我家的畫!」
不過在這之前,她得先讓長輩們確認靳崇宇手上那幅畫是不是祖先那唯一一幅油畫肖像。
如果確認無誤,她就可以讓畫作物歸原主了!
萬籟俱寂,唧唧蟲鳴在寧靜的夜恣意地、張狂地喧鬧。
靳崇宇將祖厝改為工作坊後,便將一、二樓設為木質文物修復區與布料修復區,頂樓則成為他的住處,方便他調配工作時間。
相較于屋外的熱絡,屋里沈靜如水,偌大的空間中,只有男人半伏在一幅三公尺寬、兩公尺高的巨幅老舊油畫之上。
這幅年代久遠的油畫出自歐洲巴洛克時期的名畫家之手,價值不菲,亦是某個私人收藏家委托修復的重要案件。
畫作經過歲月的摧殘而殘破,但仍是巴洛克時期經典的畫作之一,如今呈現在眾人眼前,引發的震撼與感動,讓修復團隊也有些忐忑,深怕有個閃失便會毀了前人之筆。
不過對靳崇宇來說,內心的亢奮大過于其他,從昨天接下畫作後,他便開始著手準備修復的工作。
他心無旁騖,百分百專注,彷佛連周遭的空氣也被那氛圍感染,成了凝滯不動的氣流。
驀地,一抹聲音響起,打破一室沈靜。
「靳教授,那我們先走了!」
靳崇宇回過神,側眸看了門外的助手們一眼。「嗯,小心開車。」
「靳教授,真的不需要我們留下來幫忙嗎?」
「明天我會開始分配工作,今天大家先回去吧!」
在他的堅持下,助手們紛紛離去,工作坊再度陷入一片沉寂。
靳崇宇十分享受這份靜謐,這是他與欲修復的畫作可以完全不受干擾、靜心交流的時刻。
他壓低桌旁的工作燈,側光的角度清楚地將起伏的細微肌理投射出來,有利于他做結構與肌理筆觸的重建工作。
這時,一道汽車引擎熄火聲引起他的注意。
這麼晚了會是誰?難道有人忘了東西去而復返嗎?
他遲疑了片刻,關掉工作燈,起身走到屋外察看。
來到屋外,只見開著一輛白色minicooper的女人打開車門正準備下車,女人穿著合身套裝,勻稱修長的美腿隨著她腳下那一雙白色高跟鞋清楚映入眼簾。
這女人是誰?
靳崇宇走到車邊想開口詢問,正在拿包包的女人沒注意到他,被突然映入眼底的高大身影嚇了一跳。
艾若然瞠著一雙美目,有些責怪地對眼前的男人說︰「你嚇到我了!」
靳崇宇的工作坊位于郊區,入了夜後四周一片寧靜,一路上街燈少得可憐,黑燈瞎火的已經夠嚇人,現在又突然閃出個男人,把她在主播台上訓練出的膽大、淡定、從容都給嚇飛了。
但僅一瞬,她便抓回該有的反應,鎮定打量眼前的男人,雙眼跟著為之一亮。
听說根據統計,女人最喜歡的男性身材類型是「狗公腰、六塊肌、圓翹臀」,還要有寬闊的肩臂以及足夠的身高!
眼前這個男人完全符合這些條件。
他至少有一百九十公分,肩寬腰窄,方正的臉龐上嵌著濃眉,鼻梁挺直,一雙眼銳利如星,十足十的陽剛模樣,是會讓任何女人捧頰尖叫、血液瘋狂沸騰的類型。
不知女人在短短一瞬間便將他從頭打量到腳,靳崇宇的目光卻是定在女人輕壓胸口的動作上頭。
她瑩白的手背與搽著艷橘色指甲油的縴縴十指就落在襯衫領口微微敞開的位置,胸前第二顆鈕扣松開,不但露出縴細的鎖骨,還隱隱可見波濤洶涌的事業線……雖然誘人但也不合宜。
靳崇宇移開目光,繃著嗓說︰「抱歉,工作坊已經休息了。還有,扣好你襯衫的鈕子……這樣太暴露了。」
這突如其來的提醒讓艾若然微愣,目光下意識地垂落在自己的領口上頭。
下了主播台後她來不及換衣服,索性解了顆鈕子讓自己舒服一點,她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這男人的反應未免也太保守了吧?
她收起不小心發了一秒的花痴,淡聲回道︰「是你多想了,謝謝你的提醒。」
靳崇宇心里一頓,微微挑眉,難道她不覺得這樣太暴露了嗎?
女人用清亮的嗓音續道︰「我叫艾若然,我已經先打過電話通知,會在今天來拜訪,你家助理沒說嗎?」
「是嗎?」靳崇宇皺眉深思,在腦中搜尋,這幾天替他安排所有行程的助理有沒有跟他提過這件事。
堡作坊甫上軌道,自從他在某一次演講上公開修復完成的清朝格格畫像後,工作坊的邀約便沒停過,大家開始對修復這門學問感興趣,加上台灣並沒有專職的修復師,他成了炙手可熱的當紅炸子雞。
除了修復案的工作,也有媒體表明想要采訪、邀請他上節目;而在恩師的建議下,修復學院的籌設也即將展開。
他的行程滿檔,卻唯獨對她的到訪沒有半點印象。
「與我約時間的助理小姐叫伊雅。」
他拿出手機翻了翻電子記事本,發現在今天的日期欄上的確標注了艾小姐來訪的提醒。
靳崇宇略感抱歉地致意。「不好意思,是我一時疏忽。艾小姐請進來談吧!」
艾若然頷首,跟在他的身後進了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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