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蕥兒險遭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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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兩情繾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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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互許終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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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開鑿人工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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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難纏皇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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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籌辦幼稚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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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賀翔找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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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再世結善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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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雲青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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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杠上杜主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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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智救鄰里得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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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來印古代參考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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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丟失身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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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預言應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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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重生回宋府

    必關被口水給嗆醒,接連咳上好幾聲後,她猛然張開眼楮。

    熟悉的床,熟悉的桌子,熟悉的櫃子、架子,一個……熟悉到讓人很鼻酸的窗景……這是宋府大丫頭的住處?!

    小心肝狠狠地顫上一顫,她迅速轉頭看看左、看看右,伸出十指、努力辨認這是哪個世紀的DNA,再用力一踢,把棉被踢翻,努力看清楚下面那兩根細小柔白的筊白筍,嗚……怎麼會……她……又回來了……

    不會、不會、不會,老天爺沒那麼殘忍,不會讓她再過無聊的數十年,她飛快跳下床,奔到架子旁,低下頭就著水盆往里頭瞧。

    啪答一聲,兩顆眼淚墜落水面蕩出小漣漪,待水面再度平靜,里頭的倒影清清楚楚,那是……邵翠芳的容貌。

    是穿越?不,是重生,她回到上次穿越到古代的同一天。

    這代表什麼?代表她生命的齒輪壞掉了?她必須一而再、再而三重復單調Boring的歲月,她必須每天面對著那堵牆,想像著牆外世界的美好,她必須當無數輩子的幼稚園園長?

    不要!她不要再當很有福氣的老太君,她要自由,她不要圈在宋府安享榮華富貴,她要睡好男人,不要被短命老爺睡。

    哀號一聲,她垂下脖子,無力地背靠牆壁緩慢滑坐到地上,背涼涼的,心更涼,身子蜷起,她把頭埋進膝間,欲哭無淚。

    在熟悉的景物、熟悉的容貌之後,熟悉的感覺一股腦兒涌了上來,像是有誰拿了管大針筒朝她太陽穴注射似地,腦袋突突地疼痛起來,那是……邵翠芳的記憶。

    她是受盡父母寵愛的獨生女,每天讀書寫字、做女紅,家里不富裕卻算得上小康,幾畝田、幾間鋪子,日子過得舒舒爽爽,夫妻倆把女兒給疼進心坎里,還商量著要給她招上門女婿。

    可惜她八歲喪母、十歲喪父,邵翠芳父母雙亡,被狠心的叔叔、嬸嬸謀奪了家產,賣予人牙子。

    最終她進了王府,那是宋老爺的正室夫人王月嬌的娘家,見她長得清麗美妍,老夫人特意把她挑到身邊,刻意栽培教養,她十三歲時,老夫人病重,臨終前把她送進宋家,目的是讓她去幫王月嬌固寵。

    邵翠芳百般不樂意,可身為奴婢,她只能回答,「是,主子。」

    收到這份娘家的禮物,王氏又惱又恨,她氣邵翠芳年輕貌美,和自己完全不是同一個等級;恨她滿腹才學,因為出口成章的女人恰恰是丈夫的心頭愛。

    她拿邵翠芳當大丫頭,遲遲不願意把人給宋老爺,但丈夫在幾個月前納了江姨娘,那是個勾欄院出身的賤女人,迷惑男人的手腕很不一般。

    王氏對上江姨娘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到最後沒轍了,只好使出最後一張牌——給邵翠芳開臉。

    王氏火力全開,她準備用邵翠芳和江姨娘一較高下!

    邵翠芳不甘心,卻不能說不。一怒,她狠下心腸,托看守二門的周婆子買回一兩砒霜,化水喝掉。

    于是,邵翠芳死去,邵關關穿越。

    門突然打開,關關抬頭,看見與邵翠芳同住在一處的大丫頭珊瑚進屋,關關記得她是個實心眼、厚道的丫頭。

    下意識地,一個聲音鑽進她的腦海——謝天謝地,你終于醒了,早上我怎麼推都叫你不醒,夫人那邊我找事兒給掩了過去,你快些打理打理,夫人急著要見你。

    珊瑚發現坐在牆角的關關,急急跑到她身邊,將人扶起,說道︰「謝天謝地,你終于醒了,早上我怎麼推都叫你不醒,夫人那邊我找事兒給掩了過去,你快些打理打理,夫人急著要見你。」

    一模一樣的話、一模一樣的表情、一模一樣的場景……一模一樣得教她怵目驚心,她越加害怕了。

    怎麼辦?又要重來一回?她不想、不要、不肯,她……現在就要去翻牆!

    甩開珊瑚的手臂,她一口氣往外沖,卻被珊瑚一把給拉住。

    「你做啥呀?你要去哪里?」

    是啊,她能去哪里?幾十年的經驗,難不成她還不曉得奴婢代表的定義?

    見她久久不發一語,珊瑚忍不住道︰「別發愣了,快點拾掇妥當,夫人心情差著呢,李姨娘就快生了,夫人急得像無頭蒼蠅似地,還點起香拜佛,我可不信夫人是在求李姨娘順產。」

    語畢,她偷偷吐了舌頭,這般編排主子,被嬤嬤知道,可有她好看的。

    珊瑚的話提醒她,今天幗容要出生了,本來還不到日子的,可昨兒個李姨娘把張姨娘生的庶長子幗晟給推進池塘里,張姨娘一怒之下告到主母處,夫人命人將李姨娘給綁來,想問個清楚。

    沒想到啥話都還沒開始問,人才剛跪下呢,就說動了胎氣,直喊肚子痛。

    偏偏老爺好死不死這個時候進到夫人房里,一看情況,便直覺是老辣手在摧殘小缸花,趕緊命人請產婆之余,還尋機會將夫人臭罵一通。

    王月嬌本是個直脾氣的,從小又被嬌慣著長大,一旦發起脾氣,身邊丫頭就得遭殃。剛被老爺修理過,她不尋個人來修理才有鬼,關關看一眼珊瑚左臉上那塊紅痕,明白她挨打了。

    低頭輕嘆,關關不樂意在此時湊到王氏跟前,但她不出現的話,接下來挨打的,肯定不是橘紅就是平兒。

    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很違反良知道德,而這時代的女人足不出戶,又沒有新光三越刷卡樂翻天,只能成天面對小妾們和無良夫君,不將怒氣發泄在打不能還手、罵不能還口的小婢女身上,又要發在誰身上?

    「我馬上過去。」關關話甫出口,又是一陣心驚膽顫的熟悉。

    她痛恨這個熟悉感!

    咬牙,伸頭一刀,縮頭亦是一刀,她飛快洗臉、換衣服,挽起發髻,行雲流水的動作,更是熟悉得讓她很想哭。

    她跟在珊瑚身後,她們快步走往王氏住的行雲樓。

    必關低著頭,每前進一步,心里頭的叫囂就更嚴重!

    她不要重復、不要過相同的一輩子,她再也不要替別人養兒子,不要當色鬼老爺的玩物,她不要再用「熬」來等待雨過天青,她要想盡胳法脫離這里……

    想到此,腦子像被什麼撞到似地,頓時清明。

    對,她必須脫離這里,必須把壞掉的時空齒輪扳正。

    她前腳跨進屋子,里頭服侍的平兒像是見到救星似地松了口氣,急忙出聲道︰「夫人,翠芳來了。」

    王氏抬起頭,兩顆眼楮紅得發腫,熟悉的心酸在心里頭腐蝕,那是翠芳的心情,她是個善良知禮的女子,被送到夫人身邊兩年,雖不喜歡這位主子,卻也同情她被環境一天磨過一天,磨成一個惡人。

    如果可以,沒有人願意尖酸刻薄,沒有人樂意喜怒不定,是那個無良老爺把好端端一個王府姑娘造就成今日這副德性。

    看見關關,王氏頓時板起臉,方才江姨娘到她跟前來,言里言外把她狠狠羞辱一頓,還說道︰「老爺心寒了呢,若夫人需要我在老爺跟前說說情,婢妾必當全力以赴。」

    她一個正室嫡妻,需要一個低三下四的女人說情?該死!凡是和她搶男人的女人都該死!

    她瞪住關關,胸口喘著大氣,好半晌才冷聲說道︰「你過來。」

    必關明白,王氏做這個決定有千百個不甘,但除了往丈夫身邊送個新玩意兒之外,她已想不出其他方法撫平丈夫的憤慨。

    李姨娘早產,老爺怒發沖冠,他是再看重子嗣不過的男人,送李姨娘回屋生產時,老爺甚至撂下狠話,說要休妻。

    王氏無出,本就犯了七出之罪,光是這點,老爺想怎麼做都能隨心所欲,若不是她的娘家太強勢,而滿院子的姨娘除溫柔美貌之外,其他都放不上台面,不然說不定他真會替自己換個新夫人。

    必關乖順地走到夫人身邊,再次鼓勵自己說︰你必須改變!

    主意打定,她緩緩吐口氣。

    瞬地,她溫柔了眉眼,直視王氏的臉,輕輕地伸出手,撫過她的臉龐。

    看見關關這個動作,珊瑚和平兒的皮倏地緊繃,她們看看左右、再看看詭異的關關和……正在為發狂做準備的夫人……

    兩人互使眼色,在狂風暴雨出現之前,她們畏首畏尾地溜出屋子,守在外面。

    王氏太生氣了,沒注意到開溜的那兩人,只是一雙怒目狠戾地瞪上關關。連小丫頭都沒把她放在眼里了嗎?那是什麼表情、什麼目光,她需要一個下人的同情?

    必關輕咳兩下,聲音里帶著淡淡的滄桑,她不懼王氏臉上的凌厲,柔聲道︰「我可憐的月兒,娘不在,辛苦你了。」

    這話……王氏心頭霍地一驚。

    她是娘?

    眼眶酸了,要是娘在,老爺再大膽,也不敢把什麼髒的臭的女人都往家里帶;要是娘在,哥哥、嫂嫂哪會對她這般冷淡;要是娘在,她不會有苦無處訴、有冤無處申;要是娘在……

    然下一刻,她恢復神智。

    不!翠芳怎可能是娘,她在作假,連她也想來嘲弄自己!

    發現王氏的目光從溫柔和善變得冷刻堅硬,關關心知,她並不相信自己,即使王氏成天拜佛求神,迷信得讓人很跳腳,也不是輕易就能糊弄。

    她不給王氏說話機會,又道︰「月兒,娘時間不多,閻王只給一個時辰,過了時辰就得離開,可看你這樣辛苦,娘走得不安心吶。

    「你听娘說,再過沒多久,李姨娘將會生下兒子,母子均安。姑爺會往你這邊報喜,他將給那孩子取名幗容,說不定還要諷刺你一句︰有容乃大。他是打心里希望能把兒子掛在你名下的。」

    「想都甭想!」王氏氣極敗壞地狂怒道。

    上回也是這樣,張姨娘生下幗晟,老爺到她這里來鬧,她打死不點頭,老爺便同她冷戰上大半年,讓她花了不少工夫,才慢慢把他的心給攏回來……

    等等,她在想什麼,怎信了這丫頭,她在娘跟前服侍了三年,要模仿娘說話的口氣有何困難?她可不能被騙!

    念頭尚未轉回,她又听見關關開口。

    「月兒,別倔強,把姑爺給惹毛了,對你沒有半分好處,萬一他使狠手,謀害你的性命,再把兒子全往你名下掛,你能怎樣?

    「與其如此,不如你聰明點、主動開口,把孩子記到自己名下,再把孩子帶到身邊養。就拿李姨娘把幗晟推進池塘這件事來說嘴吧,對姑爺說︰姨娘們爭寵,受害的是孩子……」

    必關還待再往下說,珊瑚的聲音就傳進屋里。

    「給老爺請安。」

    老爺來了?關關覷了王氏一眼,低頭站到她身後垂手而立。

    宋老爺長相不壞,個頭高、身材標準,那張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稱得上泉州富商界的羅志祥。

    李姨娘平安產子,他已無方才的怒氣沖天,他望向王氏,臉上笑意迎人地說道︰「李姨娘生了,是個兒子,我給他取名幗容,有容乃大。」

    宋老爺短短幾句話,把王氏驚得發不出半點聲音,她轉頭望向關關,難道她真是娘?

    如果不是她提醒,她怎麼都想不出老爺這句話是在諷刺自己!

    她攥緊拳頭逼自己放柔音調,「老爺,這名字……你什麼時候取的?」

    「就在踏進你屋子之前,腦子里突然想起有容乃大這個詞兒,便替兒子取下這個名字,夫人覺得如何?」宋懷恩的口氣里帶著淡淡嘲諷,篤定王氏听不出來,卻沒想到這回王氏心頭清明。

    王氏心頭亂紛紛的,她自問︰若她不是娘,怎能掐得準李姨娘的生產時辰?怎能把孩子的名字和老爺的諷刺說得清清楚楚?

    她不想相信,卻無法不相信。所以娘是不舍得自己吃苦,千求萬求,向閻王求得短短一個時辰的母女相聚?

    是啊、是啊……娘向來最疼她、也最放心不下她……王氏眼眶倏地翻紅。

    宋懷恩見狀,心中微微詫異,自己的妻子是什麼脾氣他還不曉得?她只會讓別人哭天搶地,怎可能讓自己掉金豆子?

    「你怎麼啦?」

    「有容乃大……老爺這是在諷刺妾身吧?」

    她居然能听出來?宋懷恩有些詫異。

    心頭一悚,他可不想把話給說擰,自己都三十歲了還沒有個嫡子,這回錯在王氏,他便是拉下臉皮好話說盡,也要讓王氏把幗容給記在名下。

    王氏沒等他說話,續道︰「這回老爺真真是誤會妾身了。妾身不是不顧李姨娘懷著身子,硬要她來行雲樓回話,實在是因為事情太大,才迫不得已……」

    話至此,宋懷恩也听出不對勁,順口問道︰「是什麼事,讓你非要把家里鬧得雞飛狗跳?」

    明知道有問題還這般偏頗,到底是誰鬧得雞飛狗跳啊!王氏冷笑,這樣的男人教她怎能指望?

    心微涼,她壓下怒濤,婉言回道︰「事情是這樣的,張姨娘哭著來告狀,說李姨娘動手把幗晟給推進池塘里。听聞此事,妾身心里頭怕得很,萬一此事為實,幗晟可是老爺的長子啊!連少爺都敢下手,以後二少爺、三少爺甚至是老爺……誰曉得那心狠手辣的,還會使出什麼喪盡天良的手段!」一句句,王氏把李姨娘給罵狠了。

    「幗晟掉進池塘?他身邊的婆子丫頭做什麼去了?」宋懷恩大吃一驚。

    「她們指證歷歷,說李姨娘拿顆桃子給幗晟,把他給誘到湖邊。老爺明白的,李姨娘性子活潑俏皮,平日就喜歡和幗晟玩在一處,她和張姨娘交情也好得像姊妹似地,幗晟身邊的婆子丫頭,便是防誰也不會防她呀。

    「可此事妾身總不能偏信一面之詞,便令人去請李姨娘,沒想到李姨娘打死不肯來,而嬤嬤們怕她傷了自己,竟自作主張把李姨娘給綁了。

    「老爺不曉得,當時張姨娘嚇得披頭散發、六神無主的,妾身本想,若李姨娘好好把話說分明,就算是不小心失手,看在肚子里那塊肉分上,我怎麼也不會罰她,哪里曉得她竟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像滿屋子人全在欺負她似地。

    「妾身只好回頭安慰張姨娘,讓她暫時把事情給擱下,誰知道這樣恰巧,老爺居然在那時候進屋,什麼話都不說,便誤會上妾身……」她幽怨地嘆口氣,拿起帕子,輕輕按了按眼角。

    宋懷恩心頭一跳,是恰巧嗎?李姨娘要人去鋪子里把自己給找回來,難道是想讓他看見正妻欺凌妾室這幕?

    王氏見他動容,趕緊再添把柴火。

    「其實妾身也不知道該相信誰又不信誰?張姨娘說李姨娘想要當長子的娘,才會起惡念想把幗晟給害死;李姨娘卻說張姨娘心腸太狠,演戲便罷,連自己的親生兒子也忍心糟蹋。

    「兩個人都在哭,哭得一個比一個可憐,兩方都要我作主狠狠罰對方一回,我心里亂糟糟的,誰知道老爺一回來,李姨娘就直喊肚子疼……唉,這讓妾身怎麼說才好。」

    「可她確實是把兒子給生下來了。」

    「老爺,您這不是糊涂嗎,就算當時她沒發動,只要把人抬回屋里,催產藥灌上兩碗,孩子不想生出來也不行吶,反正已經足月,差也差不了幾天。

    「假使此回真是李姨娘的手段,一來害死幗晟、除去張姨娘,二來幗容成為長子,這後院不是以她獨大?說不定連我這個沒兒子的正室還得靠邊站呢。」她酸酸地睨了丈夫一眼。

    宋懷恩沒理會她的酸,急問︰「幗晟情況怎樣?」才兩歲的孩子,可別摔出個好歹。

    說他的愛妾歹毒,他就听不下去了?

    王氏的心又往下涼了兩分,她努力克制激動緩聲回答,「老爺放心,您抱李姨娘回屋後,妾身這頭就請來大夫,給張姨娘和幗晟看病。早上那邊的下人過來回報,說幗晟沒事,倒是張姨娘受了好一通驚嚇,夜里發高燒,不過灌了幾帖藥,高燒也慢慢退下了。」

    「那就好。」他松口氣。

    想起母親的話,王氏輕咬牙,言道︰「老爺,這回的事兒,妾身可是驚壞了,昨兒個一整晚,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認真想想……不管李姨娘是不是往我身上潑髒水,整件事兒就是妾身的錯。」

    王氏難得明理,宋懷恩又詫異地朝她望去,她怎可能把錯往自己身上攬?

    丈夫的驚詫讓她心底涌出一股莫名的成就感,她昂首道︰「若不是妾身不懂事,忘記身為妻子的責任,沒將老爺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唉,是妾身頭發長、見識短,這些孩子將來是要替咱們宋家光耀門楣的呀。

    「我早該把幗晟記到名下,幾個姨娘都是不識字的,我要是把他們帶在身邊好好教、好好養,五歲啟蒙之前,也能多少認些字、背點詩書,也省得讓姨娘們帶著,教出些不該有的心思,到最後鬧得兄弟鬩牆、一個家分崩離析。」

    王氏的話說動了宋懷恩,他不就是從小听著娘的話,被教得恨透了兩個庶弟,以至于在爹死後,立刻把方姨娘和弟弟們給趕出府,現在外頭傳起這件事,總要批評他幾句,害得他沒臉。

    听說弟弟很爭氣,好像還考上進士當了官,若當年沒鬧過那回事,現在他有個當官的弟弟罩著,生意豈不是能夠做得更順當些。

    必關悄悄地為王氏喝采。果然,宅斗沒蠢人,就算是任性直脾氣的女人,被磨久了,也能演上一出好戲。

    「老爺,妾身這身子怕是不能為您生出嫡子了,不如讓姨娘們好好伺候老爺,給老爺開枝散葉。老爺外頭的事,妾身幫不了忙,但把後院掌理好,把孩子教養成才,這點妾身還能辦得到。」

    宋懷恩心有所感地摟摟王氏的腰,吃點老豆腐後說道︰「你要是能早點想開,多好。」

    傍三分顏色,立馬開起染房了?王氏心底忿忿,卻依舊裝出滿臉笑。

    她也是被唬怕了,萬一娘說的事成真,寵妾滅妻,娘家哥哥頂多把她的嫁妝討要回去,還能怎地?宋家可還沒把這點銀子給放在眼里。

    「全是妾身的錯。」她低眉順眼,委婉細語。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只盼著日後家宅平安。」宋懷恩滿意地捻起胡子來。

    「會的,妾身與姨娘們各司其職,定能把宋家後宅理得有條不紊。」王氏順著他的心思說話。

    「行了,我去看看張姨娘,把這件事情給她講講。」

    王氏起身道︰「妾身送送老爺。」

    把老爺送到門口,王氏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心里頭苦著,那年的良人怎會成了今日這模樣?

    也曾經恩愛過,也曾經誓言無數,怎會新人一笑,舊人馬上不堪回首?

    宋懷恩離開行雲樓後,關關憋住的那口氣松開,不一樣了!夫人沒提通房的事,她順利逃過一劫。

    端正起神色,她還有戲得演。

    走到門邊,她輕拍王氏肩膀,像老夫人經常對王氏做的那樣,王氏轉過頭,心里頭一陣委屈,忍不住輕聲啜泣。

    「娘……」

    必關點頭,把門鎖上,牽著王氏的手走到軟榻旁,她抱著她輕拍她的背,緩言說道︰「你也別太傷心,再忍也就三年光景。」

    「三年?娘這是什麼意思?」

    她望向王氏嘆道︰「三年後,姑爺納了個揚州瘦馬,終日嬉樂,以至于英年早逝。」

    母親的話教王氏胸口一滯,說不出是什麼感覺。是害怕府里沒了男人?害怕自己成為寡婦?還是……倉皇無助?

    「娘,怎麼會?」

    「因果,有因、方有果,說不上是誰的錯。要不是姑爺買進江姨娘,他學不來床上萬般手段,以至于身子虧空得厲害,更不會翻著花樣買回揚州瘦馬,天天在紅綃帳里求溫暖,那是姑爺的選擇,誰也助不了他。」

    必關說得客氣,但她心中自有一篇吐槽版︰都一把年紀的人了,還自覺驍勇善戰、金槍不倒、曰夜大戰三百回合不夠還補上延長賽,如果找良家的也就罷,好歹花樣有限,誰知他玩過姓江的專業人士之後,知道職業級和業余的差別在哪里,竟弄來一個更高階的玩意兒,說不定還用了藥。早已掏空的身子,怎架得起時時天搖地動、日日九三,于是駕瘦馬西歸,完結一世風流人生。

    見王氏久久不言,關關續道︰「至于江姨娘,你不必對她生氣,不過是一個無福的薄命女罷了,她再會爭寵、再會耍心計,到頭來,也不過生下兩個女兒,大的那個活不過兩歲,小的甚至一落土便沒了性命。

    「後來姑爺從大夫口中知道,江姨娘是听信江湖郎中的話,用猛藥企圖把肚子里的孩子從女變男,卻不料用過這藥,懷上的孩子根本養不大。姑爺本是個喜新厭舊的,知道此事後,哪還肯同她一處?

    「說恩言愛,也不過短短兩年光陰,月兒與其浪費心思同她計較,不如好好想辦法,插手姑爺的生意。」

    「娘,我怎麼能?」

    「當然能,你把幗晟、幗容當成嫡子養于膝下,日後族人上門,你是有兒子的人、底氣足,誰敢動宋家財產的念頭?

    「在未來三年里,你好生哄著姑爺,他愛美人,你就替他張羅美人;他愛青樓名妓,你就替他把人給買進門,他成日在女人堆里鑽營,哪有心思放在生意上頭。

    「你便一天一點慢慢學起,多出門,多與那些伙計套關系,讓他們好生教導你生意上頭的事,待姑爺那日……一來,你心里有底不至于慌亂手腳,二來,你把持生意,府里的姨娘下人還得靠你養,那些女人誰敢給你添堵?」

    前世,宋懷恩一死,王氏除了哭之外,只會成天成夜求神拜佛。關關心里頭又氣又急,求神有用,她家老爺怎會夜夜在不同女人身上流連?要不是被拴在同一艘船上,她早就跳水求生。

    那時的關關絞盡腦汁,一面催著王氏出面接管鋪面,一面攘外安內,平息府里的紛爭,幸而王氏不至于蠢得太過分,在幾番勸慰後,她看清處境,接下場子極力振作,以至于後來宋家產業還能平安傳到四個孩子手中,沒教那些黑心肝的給吞走。

    見王氏不言不語,關關只好像前世那樣,再度發揮三寸不爛之舌。

    「娘明白,你心里頭還是放不下。」

    「娘,沒辦法幫幫老爺,令他避開禍事嗎?」雖然心寒,終究是她的相公,她不想當寡婦。

    必關輕搖了搖頭道︰「當年給你說這門親事時,姑爺哪是這副模樣?他認真向上、勤奮無比,身邊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有,我還記得那時,姑爺待你可好了,哪知道……唉,千金難買早知道。」

    「是女兒的錯,生不下兒子,總不能讓宋家斷了香火,那些女人……也是沒辦法……」

    「起初的確是沒辦法,才進門一年,你婆婆就心急火燎地給姑爺娶小妾,一個娶過一個,分走你的寵愛,也沒見到那些妾室生出個什麼,反害得你心頭煩躁,掉了個成形的男胎,大夫也說,只要把身子好好調養,日後還能生兒育女,可是……」這話是老夫人常在翠芳耳邊嘮叨的。

    王氏接過話︰「可是他嘗過新人滋味,怎還肯同女兒……初一、十五,不過是應卯。」

    「所以娘說因果,有了前因方有後果,若姑爺肯守著當初與你的盟約,你們之間早就有嫡子,而他不至于因為女色掏空身子,與其怪你生不出孩子、怪你婆婆往他身邊塞女人,不如怪他自己把持不住,路越走越窄。

    「月兒,你好生听為娘的話,趁這三年里好好攏住姑爺的心,把權力給掌在手上。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若是你沒早做準備,三年後姑爺死了,留下一群幼子婦孺,族里誰不想啃上幾口?

    「你得認命認分、把擔子給挑起來,日後才不會手忙腳亂,再者你好好養育庶子,不心存惡毒,人心是肉做的,你怎麼待他們,他們自然會怎麼回報你,日後還怕無人侍奉你終老?

    「都說大樹底下好乘涼,殊不知自栽自種自乘涼才是實在,你好好做,日後人人說起你,都得豎起大姆指,贊一聲若非宋家大媳婦,這一房早就倒了。

    「要是你著實吞不下這口氣,那現在便與姑爺和離吧,日後宋家有什麼糟心事兒,都招惹不到你頭上,往後,你便傍著你哥哥嫂嫂好好過日子,只是你那對哥嫂呵……」

    必關輕搖頭,停下話,靜靜望著王氏,而王氏已默默沉浸在自己思緒中。

    扮哥有了嫂嫂之後,對她的情分早不如過去那樣,這些年佷子念書有成,得了個秀才功名,連老爺都不太願意搭理,就怕被他們這些商家親戚壞了名頭。連商戶都看不起,怎能看得起一個被商戶給休棄的姑奶奶?說不準到最後,哥哥會挑間小廟,一輩子讓自己待在那里。

    便是三十歲的待嫁女都尋不到親事,何況一個被離棄的婦人,而她,難不成還能指望另一樁好姻緣?

    苦嘆,王氏妥協的道︰「娘,我听你的。」

    听聞她的回答,關關一顆心落了大半。

    「娘,你能告訴我,未來相公還有多少子女嗎?」

    「痴丫頭,你還在乎那些做什麼?」

    「女兒就是想知道,想讓心死透。」

    必關苦笑,再任性霸道囂張的女人,一旦進入婚姻,就難以移心,一生就這樣栽在一個男人手里,這是古代女子最大的不幸。

    「因為幗晟落水,姑爺往張姨娘身邊多安慰幾回後,她便又懷上了,這次懷的還是兒子,取名幗堂。

    「李姨娘在幗容之後,又生下一女雅芳,那丫頭是個有福氣的,日後嫁給敬王爺為妾,生下三個兒子,一路苦熬,熬成側妃,對她的哥哥弟弟們的仕途多有幫助。

    「至于秋姨娘,兩個月後四月初六夜里,她將生下庶三子幗懷,卻因為難產母死子存,幗懷那孩子身子骨弱,五歲以前,會讓人操碎了心,但長大後卻是最懂事體貼的一個,後來官拜三品、對兄弟多有提攜。

    「通房秦氏生下二丫頭雅婷,嫁給四品官,至于江姨娘……別人的孩子,你大可接到自己身邊養,獨獨那個江姨娘的孩子,你踫都別踫,否則到最後還會讓她倒打一耙,到時你反而得承擔孩子早夭的罪過。」

    必關回想,那次她差點死于棒下,在江姨娘的污蔑下,老爺認定雅雲的死是她動得手腳,幸好夫人極力保下她,她才幸免于難。回想當時哭天不應、哭地不靈的情景,她心里依然害怕。

    「我明白了。」

    「姑爺那四個兒子都是聰明上進的,你得盡心教導,教他們兄友弟恭、相互扶持,要他們念著彼此從小一起長大的感情,謹記一榮俱榮、一枯俱枯的道理。

    「聘最好的師傅,讓他們把全副心力放在讀書上頭,待他們長大後,各個都會參加科考入朝為官,相信娘一句,他們都是知恩報恩的好孩子,你如此對待他們,他們自會心心念念你的恩情,竭盡心力替你爭個誥封。」

    想起死前幗容說的話,關關心里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群孩子。

    「四個都會入朝為官?」王氏不信,整個家族里沒有人是官身,唯一有的那個,又讓老爺給逐出族譜。

    「是啊,你公公做生意沒有姑爺的好本事,可他幫助過的人多了,那些善報沒應在他身上,自然要應到子孫頭上。

    「至于那些姨娘通房,你也別讓她們在跟前伺候,免得看著堵心,就當她們是圈在後院的母雞,給她們吃好住好用好,讓她們卯起勁來用力下蛋,至于你,花點心思、好好孵蛋,定會給你孵出一窩鳳凰來。」

    必關的說詞逗樂了王氏,三十歲的婦人了,還靠在她這「母親」身上撒嬌,天下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吶。

    「月兒,你想辦法插手生意,珊瑚是個可靠的,你讓她幫你照料孩子,每天記得撥點時間同孩子親近,讓他們心里只認你、不認後院那票親娘。」關關苦口婆心,就怕王氏三分熱度,耐不下心來待孩子好。

    「娘,珊瑚可靠,翠芳不可靠嗎?她可是你親手挑出來的人。」

    「這孩子的緣法不在這里,你強留下她,雖能得她一把助力,可阻斷她的福分卻會傷了你二十年壽命,得不償失吶,放她出去吧,日後有緣分的話,你們自會再見。」

    這些話純粹胡謅,目的是讓王氏下定決心送走自己,她不知道成功率有多高,不能不替自己賭一把。

    接下來,「母親」抓緊時間、教導王氏不少事,教她怎麼將姨娘和孩子隔開,怎樣攏絡丈夫,如何利用正室身分,讓管事服從自己……

    她一點一點教,王氏學得很認真,過去听不進耳里的話,如今恍然大悟,她這才明白,母親說的全是為自己好,人都是要吃過苦頭,方知長輩不是叨念而是不放心。

    賴在母親懷里,王氏叨叨絮絮地說著話,有些話,關關能接上,有些話她接不著,她盡其可能地耐心回答,直到王氏問,「娘,您記不記小時候我摔跤那回事?」

    額頭幾道黑線,王氏的母親也許會記得,但關關怎麼可能記得?

    于是,她閉上眼楮睡著了……待睡醒後,老夫人的靈魂已經回歸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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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兩世前塵如夢

    午後,宋府的華園。

    院子里,溫暖的陽光灑下,篩子似的綠葉篩落一地金黃,如點點金幣映綴在老婦身上,隨著輕輕搖晃的椅子,金黃圈圈在她身上前後移動,下垂的眼皮望著那面圍牆,嘴角翻出一抹若有似無的輕笑。

    那面牆並不算高,年輕時,以她的體能,攀著牆邊的老樹往上爬,爬不了幾步就能站到牆頭,身子一躍,便能翻過去。

    她想過千百次,想著牆那一頭有著什麼驚喜,要是真的翻過去了,會踫見怎樣的一番奇遇,可惜……她終究沒翻成,終究任由這堵牆,圈住自己的一生世。

    額頭冒出微微的汗水,夏季將至。

    不禁感嘆時間飛逝,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像輪子似地轉過,眨眼間數十個寒暑自指縫間滑過,她從嬌俏少女成了垂暮老嫗。

    好快,從現代穿越而來已經五十幾年,所有事都鮮明得好似昨天才剛發生,從初初穿越來時的恐慌,到措手不及地被夫人開臉、搖身一變成為通房丫頭的憤慨與怨懣,到被一個老男人壓在身下,幾次歡愛、自己從雞腿變成雞肋的無奈……漫長一輩子就這樣過去,她唏噓感嘆。

    曾經她是新世紀女性,她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哄得了法官、查得出命案、綁得了凶手、翻得來舊案,她開得起好車、買得起新房、躺得起名床、坐得了頭等艙,雖然沒經驗,卻也確定自己斗得過二奶、打得過小三。

    她從小到大一路順遂得意,一流小學到一流大學,出社會後立志當一流的律師、拿一流的薪資,穿一流的名牌、睡一流的男人……

    可是,噩耗降臨,一流的她得了一流的病,在她生命最輝煌的時候成了重癥病人,听說會得乳癌是因為反式脂肪吃太多,她得病不意外,誰讓她壓力一大就吃蛋糕蛋塔炸雞塊,然後,她連三年都沒熬過。

    她因器官衰竭而離世,再次醒來,所有的一流離她遠去,她成了下九流。

    十五歲的小丫頭,沒爹沒娘沒人愛,只能傍著夫人,安分地被迫啃著她不要的雞骨頭。

    為鞏固夫人的位置,被抬為通房的她,必須和一個漂亮卻讓人想把她砍成八段的江姨娘爭斗,她的身體成為老爺短暫的新鮮品,可喜新厭舊是男人的天性,才上不了幾次腳,她便在最短的時間內成為舊鞋。

    在二十一世紀,她絕不打沒把握的仗,她會權衡利弊、計算成功機率後,才決定是否要進攻,然而穿越過來,她不想打仗都不行,她再也不是有權決定要不要攻擊的大將軍——穿越後的她,只有當炮灰的命。

    她曾想鬧的,想替自己鬧出一條活路,但稍稍研究過這時代的律法後,她很聰明地選擇冷靜適應。

    因為當逃奴只有一條路,叫做死,那麼不當逃奴呢?

    睡了奴婢,男人沒事;殺了奴婢,花兩百錢往亂葬崗一丟了事;打奴婢叫做練身體、罵奴婢叫做宣泄情緒,整得奴婢哭天不應、叫地不靈,叫做訓練腦力。

    奴婢向來就只是個東西,比起驕傲自尊,她更看重性命,死過一次的人知道死有多痛苦,于是她決定收斂聰明、隱藏智慧,小心翼翼、謹慎細心,專心一意效忠夫人。

    為什麼是效忠夫人不是效忠老爺?古代社會里,男人的地位不是比女人更高、更有發言權嗎?

    話是沒錯,但樂意效忠老爺的女人一大把,而願意效忠荷爾蒙失調、情緒不穩定,動輒起肖、狂怒的夫人的人,還真不多見。

    就像初出社會時,選擇在大企業工作還是小企業忙活的心態一樣,前者薪資福利較齊全,但後者,因為員工人數不多,容易被老板看到並且重用。

    住同一處宅院,領的薪水一樣多,雖說讓老爺睡得神清氣爽,額外賞賜會比較豐富,但若哪天夫人月事不順、心情惱火,沖著你喊一句杖斃,到最後千辛萬苦累積下來的賞賜,還不是乖乖回到夫人口袋里?所以錢重要,小命更重要。

    因此,她不光挑Boss,還挑對手。

    挑會對女人手下留情,幾個嗲聲嗲氣就會脾氣全無的短命老爺當對手,比與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夫人為敵,來得聰明。

    做出選擇後,她決定安分守己。

    她這小通房立定志向,專心一意地以夫人的快樂為快樂、以夫人的幸福為幸福,她的人生以創造夫人的美滿前途為目標。

    她與老爺劃清界線,不爭寵、不諂媚,把忠心耿耿擺在臉上、身上。

    慢慢地,她的忠心為主贏得夫人的感激,她引導著夫人改變,尤其在老爺過世之後,兩個女人相扶相攜,創造出宋家子孫另一波奇跡。

    她鼓勵夫人堅強勇敢,並插手老爺的事業,也勸說無子嗣的夫人把妾室的孩子抱到身邊養。

    抱來後誰養?當然是她養。要正妻扶養小三的孩子,孩子健康成長的機率不會比零高多少,于是小通房毛遂自薦,成為幾個少爺、小姐的養母。

    她雖然不懂琴棋書畫,但讀書一流、考試一流、腦子也一流,她又是個強調愛的教育,認定多夸獎孩子能減少教育時遇到問題的台灣新生代女性,依她這種態度要在古代教出幾個菁英分子,把他們養成自己的小棉襖、平安符,困難度並不高。

    丙然,在她盡心盡力的教導之下,孩子們的心不向爹、不向娘、不向嫡母,向得是她這個身分卑賤的通房丫頭,他們對生產者沒有感情,對她這個培育者卻有著濃厚的孺慕之情。

    然後,接下來的工夫,就是熬了。

    熬死縱欲過度的老爺、熬死年輕美貌的侍妾,最後熬死夫人,她一步步向上攀登,成為府里最尊榮的老太君。

    兒子媳婦在膝前承歡,孫子、曾孫天天來跟前請安,人人都說她是個有福的,還說她的八字本就益夫旺子,宋老爺收她當通房,是這輩子做過最正確的一件事。

    可……她真是有福嗎?

    就這樣讓一堵牆給圈住,當一輩子的幼稚園園長,養出一堆優秀杰出的新生代,然後,沒了。

    深深吸氣,說句真心話,她其實是不喜歡的。

    不喜歡奴顏婢色、奉承巴結,不喜歡小心翼翼、唯唯諾諾,不喜歡在生氣的時候還要笑,不喜歡別人一句話就能決定自己的生死,不喜歡穿越幾十年,從沒真正為自己做過一件事……她有無數的不喜歡,但她只能裝得很喜歡,而這種假裝令她厭煩。

    可沒辦法,她得活下去,一個身為奴婢的女子,能安然活到七十歲,能被贊一句有福之人,她並不容易。

    有時候,她也怨恨自己太明白、太聰明、太通透,她把所有情況都瞧得太清楚,以至于不敢越雷池一步,即便委屈、憋悶,卻只能時刻陪小心,逼自己當個稱職、無可挑剔的小通房。

    可到底……意難平吶,她心有不甘、有忿然,有著無數說不出口的憋屈。

    搖椅輕輕晃啊晃,多年的如履薄郭,深恐被人發現自己特殊的來歷,她謹言慎行,刻意隱瞞二十一世紀的見識與智慧,守本分安靜地當只小螻蟻,終于平平安安活到鶴發雞皮。

    只是驀然回首,生命缺少精彩事跡,唯有寂寞空虛、唯有有志不能伸的哀戚。

    如果能選擇,A︰當一世平安、福祿雙全的小通房;B︰跳出牆,掙來一份自在愜意,卻壽年不永。

    她要選擇哪一個?

    搖頭、再嘆,視線又落回到那堵牆,第三百次、五百次……第一千次想著,當初如果勇敢一點翻過去,多好……

    「老太君,猜猜誰回來了?」徐嬤嬤快步走到她身邊,滿臉笑意盎然。

    徐嬤嬤剛來到她身邊時,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長得很水靈,兩道細眉彎彎的,笑起來的時候,嘴邊的渦渦兒一跳一跳,可愛得很,要不是老爺已經不在了,恐怕她和自己一樣,會變成另一個小通房。

    徐嬤嬤的運氣比自己好,她挑對效忠對象,並且多年如一日的忠心。

    她不樂意身邊的人受委屈,于是作主徐嬤嬤的婚事,發還她和丈夫的賣身契,讓他們成了良民,她甚至讓徐嬤嬤的兒子進入宋家族學。現在人家兒子已是官身,徐嬤嬤老說︰「這輩子,我值得!」

    再次證明,在古代挑對老板比挑對老公更重要。

    「誰回來了?」她問。

    「二老爺帶著二夫人、少爺、少奶奶還有小少爺、小小姐都回來了。」徐嬤嬤恭敬回道。

    這些日子,幾房老爺夫人、姑奶奶們陸續回到老家,整個府第熱鬧得快要翻過去,這些年宋家名聲大得很,泉州南開城里,每個人提到宋家,都要豎起大拇指喊一聲贊。

    宋家子孫,兄友弟恭、父嚴母慈,幾個老爺在朝中為官,相互扶持、通氣連枝,生下孩子後,一個個都送回老家上族學。

    宋家族學因為出了四個二甲進士的老爺紅翻了天,可與京城塾學媲美,可老爺們心底明白得很,讀書其次,他們更想的是把孩子養在老太君膝下,希望這群堂兄弟、堂姊妹們,心能夠凝聚在一起,像他們自己一樣,彼此支持、相互扶持,唯有如此,家族才能繁盛百年。

    再過十數日便是老太君壽辰,幾個老爺們領著妻子、孩子們,風塵僕僕回到老家,親友們久未相見都分外熱情。

    老太君尚未回過神,二老爺宋幗容已領著妻兒過來拜見。

    她看著幗容,臉上笑意盎然,她與他,算得上有緣。她穿越那天,他的出生令老爺心情分外美好,難得地跨進夫人大院,而便是那天,滿肚子嫉妒的夫人開口,把她開了臉送給老爺嘗鮮。

    「母親。」

    宋幗容一進院子就奔到老太君身邊,往她膝前一跪,都五十幾歲當爺爺的人了,看見她還像個孩子似的,滿臉的孺慕之情。

    她只是個通房丫頭,幗容幾個本不該喊她母親,但他們都由她一手帶大,一個比一個更固執,不管她怎麼論理,待夫人一死,他們就全改了口,喊她母親。

    她拍拍幗容的肩膀,笑道︰「怎不先回屋里歇口氣?」

    「還不是媳婦想快點見到母親。」幗容向妻子覷上一眼,妻子笑著蹲到老太君身邊,握住她的手說︰「娘,媳婦想您了,您想不想媳婦?先說了,可別想大嫂勝過我喔。」

    她呵呵笑著。「都這把歲數了,還同你大嫂爭寵啊。」

    「不爭不成啊,誰讓母親偏心。」

    她打心底明白,四個媳婦兒都是感激自己的,感激她從小灌輸老爺們的觀念——妾室實乃亂家之源,寧可晚點兒嫁娶,也得挑個合心合意、想過一輩子的對象,千萬別像他們的親爹,妾室姨娘一大堆,卻精盡人亡活不過三十五歲。

    從小灌輸的觀念,總是讓人印象深刻,因此到最後,「不迎妾、不納通房」成了宋家家訓。

    她感嘆道︰「人生七十古來稀,見一次、少一次啦,看你們一個個都好好的,感覺心里頭挺好。」

    「娘,您這是說什麼話,大哥還要給你請誥命呢。」宋幗容不滿道。

    這次回來,他們便是要商議此事,看看有沒有辦法將身分是通房丫頭的老太君扶為繼室、記入祠堂,受後代香火,因此他們連二叔、三叔都一並請回來了,若此事可成,他們便要上折子、請求皇上誥封。

    「千萬別,你們仕途正好,若我當上繼室夫人,死後,你們就得丁憂三年,連累幾個剛入朝廷的孫子輩也得跟著丁憂,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換舊人,想再上位,不知道能不能如現在這般順利。」她站在現實面做考量,不認為這是個好作法。

    「這是我們唯一能為母親做的!」他堅持。

    「活著一碗飯,好過死後滿桌菜,人活著順心快意,強過死後香煙繚繞,入不入宋家祠堂我不在乎,但我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一輩子做過什麼事,好的、壞的,都有神仙眼睜睜看著、記著呢。人總要去地獄一遭,論清對錯是非,才能重入輪回,與其想著有沒有供奉,我寧可多想想這輩子自己做過多少好壞事兒。你們啊,要是真有孝順心,就好好照顧自己的身子,少應酬、少喝點酒,都是有年紀的人了,得好好養著。」

    「娘……」

    宋幗容眼底閃著感動,母親總是事事為他們著想,只想著他們好,從沒替自己爭些什麼,她越是這樣,兄弟幾個就越是想為母親做些事。

    那些年要不是她,說不定他們早被嫡母給害了,他們能夠平安長大、能夠好好念書、能夠記到嫡母名下成為嫡子女,都是她在嫡母面前好話說盡、道理論盡,才能得的結果。

    無論如何,他們都要讓母親入宋家祠堂!

    「娘,您生辰那日,二叔和三叔也會過來。」

    二叔、三叔?那兩個年幼時被趕出宋家大門的庶子?

    他們也是爭氣的,憑著自己的努力當上官,一級一級往上爬,直做到一品大員才退休,那可真不容易,雖然他們沒少過岳家相助,但寒門子弟這個苦啊……

    她沒見過宋懷青、宋懷豐,但兩人的事兒听多了,人人都說宋家祖墳冒青煙,才得嘉子賢孫。她不知道宋家祖墳有沒有真的冒煙,但她很確定自家這一群,都不是天降英才,一個個都是她耗過心力、傾心教誨的,他們的成就全來自于教育啊!

    「你二叔、三叔年紀都大了,怎麼好勞煩他們跑這一趟。」

    當時的大老爺宋懷恩是嫡子,父親一死,就開祠堂將姨娘和庶弟給趕出去。他用的理由是︰方姨娘不安分,背著老爺偷人,宋家血脈不容混淆。

    當時老宋死了,小宋和親生娘親想安個罪名謀害小姨娘有啥難的?瞧瞧小宋自己,他前腳才踩進棺材,夫人王氏便迫不及待收拾殘局,瞧瞧,後院里那堆鶯鶯燕燕有誰得善終?那時,她又暗暗感激自己投對明主。

    這對兄弟對宋家有沒有怨恨,她不清楚,但幗晟、幗容幾個懂事,在進入朝堂後,開始和兩位叔叔恢復聯絡,後來還開祠堂,將他們的名字重入祖譜,只不過她身分低微進不得祠堂,沒參與上那場盛事。

    「二叔、三叔還健朗得很,前陣子三叔和堂弟們上京尋大哥,還在大哥家里住上好一陣子。」

    「親戚們多走動走動不是壞事,你二嬸和三嬸都還好吧?」

    她記得宋二爺娶了谷尚書的獨生女,叫……什麼名字呢?谷、谷……谷什麼華的,年紀大了想不來,但她知道谷氏子嗣上艱難,終生無出,但宋二爺卻未納小妾,一心一意對待妻子。

    听聞這個八卦,她想,在這個時代,他算得上奇葩了,可以作為當代痴情男子代表。他與她,定是真愛。

    「二嬸過世多年了,二叔膝下雖然無子,卻是性子豁達,致仕之後,到處游山玩水。」

    當男人真好啊,可憐她再能干,終究是女人,哪兒都去不成。

    她拍拍幗容和媳婦的手背說︰「帶孩子先下去歇歇,晚上咱們全家好好吃一頓。」

    「是,娘。」

    徐嬤嬤送二老爺一家回屋,轉回老太君跟前,輕輕替她揉腿。

    人人都說量大福大,指的就是像老太君這樣的人,要是人死後真會到閻王跟前論斷是非,像她這樣的女子,下輩子一定會成佛成仙。

    仰起頭,她低聲道︰「老太君,起風了,要不要進屋里歇歇?」

    老太君揮揮手輕聲道︰「我再坐一會兒,你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徐嬤嬤點頭,進屋里取來一襲薄夠,輕輕蓋在老太君身上,便安靜退下。

    只見老太君的腳輕輕一挑,搖椅晃了晃,那堵牆跟著在她眼前晃蕩,眼楮緩緩閉上,她有點累了。

    恍惚間,她回到那家醫院,點滴還吊著,手臂上留下一大片淤血,她的血管和她的生命一樣脆弱。

    「關關,很痛嗎?媽媽去請護士來給你打針。」母親話才出口,淚也跟著淌下。

    她知道自己快死了,她的病已經拖得太久,久到家人因她而心力交瘁,她知道自己若早點死去,親人就能解脫。

    她搖搖頭,拉住母親的手,望著她霜白的兩鬢,是操勞得連染頭發的心情都沒有嗎?她的媽媽是再愛漂亮不過的呀。

    「媽,你不是最喜歡看‘宮鎖心玉’嗎?如果我不在了,你別當我死去,就當我是洛晴川,穿越到一個需要我的時代里。」她淡淡笑著。

    母親也笑了,把她攬進懷里。「那你穿越過去,可別太強勢囂張,把你當律師那套給我收起來,古代沒有人權,動不動就會把人給杖斃的。」

    「放心,吾愛真理,吾尤愛性命。」

    「嗯,你要好好吸取桂人的經驗、累積自己的智慧,要是真穿越過去,得用你的火眼金楮,選對皇子,可別弄得自己要死不活。」

    「不,寧為窮人妻,不為富人妾,要錢、本人自己賺。」

    「真驕傲。」

    她搖搖頭,笑著反駁,「是骨氣!」

    不論是驕傲還是骨氣,她都沒戰勝病魔。

    一個星期後,她進入彌留,弟弟來了,握住她的手說︰「大姊,你是我最崇拜的女人,你走了,我找誰來當偶像?」愛耍酷的弟弟哽咽了。

    必關嘆氣,他真不會說話,什麼最崇拜的女人,明明就是最崇拜的人,她是他崇拜排行榜上,男人加上女人中的第一名,看在她幫他寫過那麼多作業的分上,夸獎怎麼能夠省一半?

    妹妹也來了,她哭得亂七八糟,老半天也听不清楚她在說什麼,然後她沖出屋子,弟弟連忙追在她身後跑出去。

    辦公室里的小菜鳥也來了,他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干干的,握起來很舒服,但他的口氣不大好。

    他說︰「你總是不給我機會,你看不起我是新人,什麼都不讓我做,不讓我出庭、不讓我找證人、不讓我跟在你後面學,連……連讓我愛你的機會都不給,你真是個鐵石心腸的女人!」

    必關笑了,終于有男人對她告白,雖然圓不了睡一流男人的夢,但聊勝于無。

    可惜她已經沒有力氣對他說︰我願意。

    累了,關關的五感突然間變得清晰,她竟听見點滴從瓶子里滴下來的聲音。

    累了,老太君的五感突然變得清晰,她感覺得到金黃色的點點陽光在皮膚上燃起一簇簇火苗,她想,她快死了,終于能體會一次壽終正寢的感覺。

    上輩子總認為自己命太短,許多夢想來不及完成,可這輩子她活得夠久了,卻連爬牆的夢想都完成不了。

    所以夢想這回事,與生命長短無關,與敢不敢豁出去比較有關啊……

    累了,關關的五感突然間變得清晰,她聞到小菜鳥身上的古龍水味道,那是HERM?S,一只小菜鳥居然用這麼昂貴的品牌,以後他一定會是個黑心律師,真可惜,沒有早點知道他對自己的愛慕,否則組成黑心律師情侶檔,他們肯定可以聯手締造不敗紀錄。

    累了,老太君的五感突然變得清晰,她聞到桂花飄來的淡淡香味,感覺咽進肚子里的最後一口氣很甜,甜得有些膩人。

    累了,關關的五感突然間變得清晰,她沒有睜開眼楮,卻看見母親疾奔而來的身影,看見她泛紅的眼楮,看見她淚水里的沉重……親愛的媽媽,保重……

    累了,老太君的五感突然變得清晰,她沒有睜開眼楮,卻看見幗晟、幗容、幗懷、幗堂齊齊朝自己飛奔的身影,看見他們臉上的哀淒,听見他們沉重的心情……兒子們,保重……

    身子輕飄飄飛起,仰頭,天空很亮、日光很美,深吸氣,她將要投奔去另一個世界。這次會是哪里?二十三世紀的太空城?還是到清朝去當洛晴川?不管去哪里,這次她發誓,一定要盡情盡性,做盡冒險事。

    再深吸氣,她的身子有股說不出的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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