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了檢驗台,沐向將敞開的襯衫由下至上、逐一系回了鈕扣。
「如何?」他淡淡問了一句。
醫師皺著眉頭,細讀著列印出來的數據,輕吁了聲,「老樣子,你的心髒好得很,我真的看不出來有什麼問題。」
沐向輕聲笑了下,「沒問題不是正好?你嘆什麼氣?」
「就是這樣事情才大條啊……」萬秋燁搖搖頭,道︰「像你這種頻率高、原因又不明確的心絞痛,如果不趕快查出病因的話,要是哪天突然發病了,狀況通常都很危急,到時候能不能把你的小命救回來,我一點把握也沒有。」
听了,他眉一挑,不以為意。「要發病的話,早發病了。」
事實上,自他有記憶以來,突發性的心絞痛就一直如影隨形地跟著他。
案母帶他看遍了全國各地的名醫,無論是中醫、西醫、甚至巫醫……唔,好吧,正確來說是民俗療法,可是卻一點用處也沒有。
後來,他想反正頂多就只是胸口悶、心髒痛,十幾年來從沒造成什麼嚴重的傷害,于是他放棄了,沒打算去根治它,就當它是偶爾發作的偏頭痛吧。
直到家族的遠親里莫名冒出個醫師女婿,而且好巧不巧,這名女婿還是心髒內科的醫師,雖然年紀輕輕,還不到四十歲,在醫界的名聲卻是響當當。
簡而言之,事情就是他在父親半哄半脅迫之下,勉為其難接受了這每個月都要進行一次的追蹤治療。
不過,雖然說是「治療」,也只是吃吃一些預防性的藥物,偏偏他最討厭吃藥,主訴的癥狀沒被治愈,倒是一堆副作用冒了出來。所以,就算只是低劑量的預防性藥物,他仍是敬謝不敏。
「你真是我遇過最不配合的病人。」萬秋燁說。
「病人?」沐向輕哼了聲,「我生什麼病?說來我參考看看。」
萬秋燁被這問題給堵死了。的確,他是胸悶心痛,卻怎麼樣也查不出病因。這樣算是病人嗎?
那困窘的表情惹得沐向笑出聲,他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道︰「好啦,我開玩笑的,別放在心上。這事情你真的不用太擔心,老毛病了,我知道怎麼應付它。」
萬秋燁只能鐵青著一張臉,苦笑。
要他不擔心,談何容易?若是哪天沐向突然在路邊倒下、心髒衰竭,這責任他可扛不起。
先撇開有無醫療過失的刑責不談,光是面對親戚朋友那一方,他就會吃不完兜著走了呀……
「啊!」至此,萬秋燁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你的睡眠狀況最近有沒有改善?」
被問的人先是愣了一下,才道︰「……普普通通。」
言下之意就是不好。
萬秋燁已經很了解他的說話方式,這個男人只要被問到自己的身體狀況,通常都是避重就輕、馬虎帶過。
他點點頭,從白袍的口袋里掏出了張名片,遞上,「如果你真的不喜歡藥物治療的話,試試這個吧。」
「這什麼?」沐向將名片接過手,第一眼入目的是「莫桑」兩個字,隨後是「睡眠治療師」這個頭餃。
「有這種職業?」他稍稍訝異了下。
「這個人在澳洲是合格的芳療師,在國內也是合格的睡眠治療師,像你這麼討厭藥物治療的,正好適合這種方式。」
「不必了。」他連考慮也沒考慮,直接把名片退回去。
萬秋燁搖搖頭,沒接過手,而是勸道︰「你就試試吧。我想,你的心絞痛有可能是精神壓力累積下來的,試試這類型的放松治療,也許會有點效果。」
「精神壓力?」沐向嗤笑了聲,「我這毛病可是從五、六歲就開始了。」
「誰說五、六歲的小孩不會有壓力?」
他聳聳肩,「好吧,你說了算。」
這種事情的確是醫師的說法比較有公信力。沐向收回名片,順勢塞進了西裝外套的內袋里,不再浪費時間在爭論這種事情上面。
「那我會找個時間請人聯絡對方——」
「我已經幫你聯絡好了。」
沐向怔住,像是懷疑自己听錯了哪個字,「你已經幫我什麼?」
「我已經幫你跟對方約了後天晚上。」
很明顯的,沐向的表情垮了下來,「你擅自幫我約了明天晚上?約在哪?」
「當然是你家。」
「我家」一听,他的臉更臭了,簡直不敢相信,「你擅自安排個人去我家,替我進行醫療行為?」
「呃……嚴格來說,那應該不算是醫療行為。」
「那不是我這句話的重點。」
認識他的人都知曉,他相當注重居住隱私,對身邊的人事物也極為謹慎。因為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敵人有一卡車那麼多,若平常不謹慎點的話,就算有九條命也不夠用。
「嘖,不過就是個睡眠治療師而已,搞得你神經兮兮,難怪睡不好。」萬秋燁故作不以為意,在嘴邊咕噥了幾秒,又道︰「放心吧,這個治療師我很熟,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誰管你跟他熟不熟重點是我跟他不熟!他差點兒這麼吼出。
沐向深呼吸了一口氣,搖搖頭,「我不在乎你跟對方的交情怎麼樣,我要你現在就把預約取消。」語氣雖然淡定,卻是不容拒絕的口吻。
聞言,萬秋燁靜了幾秒。果然沒錯,對方的反應完完全全都在那個女人的預料之中。
他刻意擠出個無奈的表情。「向,你別這樣子,對方再怎麼說也是弱勢族群。現在你有需求,而人家正好有供給,你就當作是賞口飯給對方嘛,又不會少塊肉。太刻薄的話,支持率會降低喔。」
「弱勢族群?」他被挑起了好奇心,「哪一種弱勢族群?」裝窮的他可不買帳。
萬秋燁嘆了口長長的氣,裝模作樣地道︰「這個治療師是盲人。」
沐向愣了下。要說意外嗎?也不是,倒像是一種「啊,難怪你會破例幫對方牽線」的豁然感。
他所認識的萬秋燁,是藥廠業務們眼中最難搞定的醫師。紅包,他不收;喝花酒,他沒興趣;招待他打高爾夫,他說他沒空。
總之,在沐向的印象中,這位萬醫師是無法被收買的。
「是天生的嗎?」他又問。
「不是,是意外。」萬秋燁娓娓道來,「其實說起來也很可憐……幾年前一場酒駕車禍,好端端一個人,就這樣兩眼全盲了。」
沐向听了,一時無語。
嚴格來說,他沒必要賣給萬秋燁什麼面子。彼此之間毫無私交、連姻親都稱不上,再多的交集也僅止于醫病關系而已。
至于全盲的睡眠治療師?那又與他何干?而且,他很清楚,有殘疾的人不見得都會企盼別人的同情。
他年幼的時候,正是被視為「有殘疾」的那種人,不定時的心絞痛,讓他幾乎是被禁止了任何與運動有關的課程,這在同儕里是件很不得了的事。
他被其他的孩子們歧視過、排擠過、取笑過;當然,班上也有不少女孩子會同情他、自以為是的想照顧他……
不過那都過去了,回憶那些毫無意義。
最後,他嘆了口氣,仍是妥協,或許就像對方所說的吧——太刻薄的話,支持率肯定會降低。
「幾點?」
「我是跟對方敲定十點左右。」
「這麼晚?」
「當然,那是睡眠治療,總要在你睡覺的時候才能進行。」
「……那多奇怪?我都要睡了,還讓一個陌生人在家里頭晃來晃去,我能睡得安穩才有鬼。」
聞言,萬秋燁笑了笑。「這就很難講了。」
「嘖。」沐向只是冷哼,沒再多說什麼。
沒多久,沐向離開了診間,萬秋燁則回到醫師休息室。
里頭的女人顯然已經久候多時,整個人懶洋洋的癱在沙發上,全然沒個淑女該有的坐姿。
見他開門入內,女人仰頭看了他一眼,微笑。
「怎麼樣?他答應了沒?」
「答應了。」萬秋燁點點頭,「不過,他臉很臭。」
女人似乎毫不在意,仍是嘻嘻笑笑,坐起身子,「哎呀,臉臭是一定會的,但是有答應了就好。」
萬秋燁坐到了另一側的單人沙發上,禁不住好奇。「為什麼你堅持要替他做睡眠治療?這不太像你的作風。」
這女人個性自由自在、奔放不羈,她從不關心任何人、也從未熱衷于任何事物。所以,當她拿著一張名片,來到醫院找他強迫牽線的時候,當下他雖然覺得有些困擾,但更多的是驚奇。
她靜了幾秒,像在心里斟酌著答案,才道︰「我有個東西在他手上,我必須拿回來。」
「啊?」萬秋燁听得迷迷糊糊,「你和他認識?」
「嗯……不太算耶。」
「什麼叫作‘不太算’?」
「哎呀,你問這麼多干麼?那很復雜的,說了你又不懂。」女人不耐煩了,擺擺手,不願多作解釋。
「你該不會鬧出什麼亂子吧?」萬秋燁露出了為難的表情,「我可不想惹毛那個人……」要不是這女人曾經替他解決過一樁棘手的男女糾葛,他才不想幫她安排這種事。
大家都知道,那個姓沐的不是軟柿子,誰那麼大膽敢設計他?
「安啦,怕什麼?我做事,你放心。」
放心個鬼,怎麼他反而有一種洗干淨脖子等死的預感?
廢話不多說,女人起身離開了沙發,拿起一旁的大衣披上、系妥圍巾,一副就是準備走人的樣子。
「對了,時間呢?」臨走前,她問。
「後天晚上十點。」
「OK,謝啦。」
簡單的道別,女人揮揮手,走了。
沐向回到家,甫一踏進大門,甚至連西裝外套都還沒脫下,管家便走上前來,低聲道︰「沐先生,您有訪客。」
避家不算老,但也不年輕,年紀四十好幾了,體格保養得還算不錯,從前在航空公司里擔任空少,幾年前辭退了空服員的工作,便來他這兒擔任管家。
听到「訪客」兩個字,沐向愣了愣,心想,都晚上十點多了,還能有什麼訪客?
況且,不論是一般陳情的民眾,還是拜托他斡旋的商辦、甚至是找他泡茶聊天的官員,通常都會直接前往他的服務處,不可能會跑到這里來。
「知道是什麼人嗎?」
「是萬醫師介紹來的。」
「啊……」他想起來了,老早就被他拋至腦後的記憶,瞬間回籠,「好,我知道了,你請對方再稍候個幾分鐘,我隨後就去。」
「是。」
應聲之後,管家掉頭朝著客廳走去;沐向則先行走進了他的書房,脫下外套,整齊地掛到衣架上。
他坐上了辦公椅,舒舒服服地仰躺在椅背上;接著,他閉目深呼吸、再緩緩吐息——這是他每天回到家里第一件要做的事。
他會在這個不大不小的空間里,澈底舒展緊繃了一整天的神經,順便也把工作上的情緒放下。
他其實很懂得放松自己、釋放壓力,哪需要什麼治療師?
只不過,答應的事情就是答應了,大不了就是露個面、應付一下,就當作是給對方面子。
思緒至此,他睜開眼,起身走出了書房。
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個女人,她穿著簡單的休閑套裝,臉上戴著墨鏡,身旁擺著一根導盲手杖,腳邊擱著一只像是工具箱的東西。
坦白說,他很意外,他一直以為對方是男性,名片上的名字誤導了他,「莫桑」這個名字實在不怎麼女性化。
若他早知道對方是個女人,八成死也不會答應這種治療吧?不為其他,只因為女人太麻煩、也容易被有心人士拿來作文章。
也罷,這時候把人家趕回去似乎不是什麼親民的舉動,反正讓她進行個一次療程也無妨。于是,他走上前,坐到了女子的對面。
對方似乎因他的腳步聲而有了反應,她雙肩微顫了下,立刻站了起來,卻像是無法掌握到他正確的位置。
「沐先生嗎?」她試探性地發問。
「是。」他僅是淡應了聲,毫無待客的熱情。
「您好,我姓莫。」女人倒是揚起了唇角,伸出右手,道︰「萬醫師通知我來的,他說您有一些睡眠上的困擾。」
盯著那只縴細的手掌,沐向遲疑了兩秒,最後還是傾前伸手去握了下,隨即放開、坐回了沙發上。
或許是認為對方什麼也看不見,所以他打量對方的眼神也變得肆無忌憚,直勾勾地端詳著她。
女人臉上的大墨鏡雖然遮去了她的眉、她的眼,但仍不難看出她有一張姣好細致的臉蛋,她留著一頭烏黑長發,發絲微微卷翹,未經刻意的梳綁,只是任其自然披垂而下。
若以治療師這個頭餃來看的話,她的容貌未免太美艷、身材太火辣、氣質又太過于高雅,這讓他稍微有了戒心。
女人則是規規矩矩地站在那兒,活像是來面試的。
「坐吧,不必這麼拘束,」半晌,他輕咳了聲,然後扯松了領帶、解開雙手袖口的鈕扣,道︰「現在,告訴我,你的治療內容大概是什麼?」
听了,她坐回了沙發上,開始解說,「原則上,我會先進行簡單的穴位按摩,如果成效不彰,才會……」
「你有中醫執照嗎?」他打斷了她的話。
女人愣了下。「沒有。」她搖頭。
「那麼,請你不要對我進行穴位治療。」
「好。」她只是溫順地微笑,絲毫不受他的挑釁,「既然沐先生有疑慮的話,那我們就從最基本的肌肉放松就好。」
嘖嘖,可惜了。他本來還期待著她會動怒,然後拂袖而去、不爽接他這個Case。顯然他想太多,她的EQ很高。
「那好吧,」他輕吁了口氣,一副認栽的樣子,「現在開始嗎?」
「如果您已經準備上床就寢的話。」
「……有這種必要?」
「當然。」女人輕輕笑了聲,彷佛當他說了什麼傻話,「我的工作是睡眠治療,您不睡,治療就無法開始。」
听起來很有道理,可他卻露出了困擾的表情。
要他在一個陌生人的面前爬上床、乖乖躺著睡覺?這听起來像是不可能的任務。
泵且不論他是否真能安穩入眠,更重要的是,到時候管家早已下班離開,他怎能放任一個陌生女子在家里自由走動?
「我睡著了,那麼你呢?」防人之心不可無,誰知道她會不會趁機安裝什麼竊听器。
「我會留下來觀察。」
「什麼意思?」
「治療期的前五天,我會留下來觀察您的睡眠狀況。」
臂察他的睡眠狀況?這倒有趣了,對一個失去視力的人而言,如何觀察?
女人微微勾了唇,像是感受到他的疑慮,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主動解釋,「雖然我看不見,但我還有耳朵。人在不同的睡眠狀態下,會有不一樣的呼吸頻率,即使只是非常細微的變化,但還是可以——」
「行了,」沐向制止了她,「你不必跟我解釋細節。」
他不在乎、也不關心,說穿了,他壓根兒就不相信這種莫名其妙的治療能夠解決他的睡眠問題。
睡不好的原因,他比誰都清楚,只是他從未向人傾吐過。
偶爾他會夢見一個女人,她有著一頭長及腰、金褐色秀發。詭異的是,他永遠也記不起那女人的五官,卻清楚記得那頭長發的發色、觸感、香氣……
而且,在夢中,他可以感覺得出來那女人很愛他。
然後,千篇一律的,她總是會在夢里死去,死在血泊當中,他則隨之從夢里驚醒。
心絞痛,便是伴隨夢醒而來,每回發作皆是因為如此,從無例外。
當然他不可能向別人明說這種事。第一,夢里的情節其實一直都很模糊,斷斷續續的,如果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如何能對別人說明?
其次,他不想讓自己看起來既像神經病、又像迷信者。尤其他身為政治人物,不能讓對手拿他的身心瑕疵來作為搞垮他的把柄……
「沐先生?」察覺他久久毫無動靜,女人忍不住出聲試探。
他回過神來,驚覺自己竟盯著別人的臉看得恍神,他微微倒抽了一口氣,抹抹臉,道︰「這樣吧,你先等我個幾分鐘,我得沖個澡。」
「沒問題,那我就……」
「還有,請別用‘您’這個尊稱,不需要。」听久了怪不舒服的,感覺好像家里多了個女佣。
說完,他轉身,正打算走向臥室的時候——
「對了、沐先生,如果您不……咳,我是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先到你的臥室里去做一些準備嗎?」
他考慮了下。「不會。」其實是會的,只是他暗忖,橫豎不過就是忍耐個這麼一次,他可以假裝無所謂。
「另外,因為我是第一次來,不了解環境和動線,不知道能不能請剛才那位先生幫我準備個一盆大約四十五度的熱水、一盆冷水,以及兩條毛巾?」
還真是有夠麻煩,他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心軟,「我知道了,我會請他協助。還有呢?你還需要什麼?」
「就這樣了。」
「我問的是你本身的需要。像是一杯水、一杯茶,或是……我不知道,」他聳聳肩,想不出其他選項,「總不能問你要不要看雜志吧?」
女人被他逗笑了。「不用,謝謝。」她搖搖頭,「我坐著等候就好。」
「……那好吧,我一會兒就過來。」
交代完畢,他轉身離開了客廳,留下女人獨坐在那兒,任由近乎失控的回憶,在腦袋里跌宕翻騰……
他沒什麼改變,即使輪回了幾世,仍是這個樣子。
他的心性冷漠,卻不吝嗇適時表達善意;他可以仁慈,卻也能夠比誰都還要來得殘忍。
這個男人的存在,是一種極致的、近乎于邪惡的矛盾。
他以王者的柔情來喂養獵物,卻能為了達到他的目的,不惜將他曾經置于掌心里的珍寶,活活作為血祭的供品……
是的,她記得,記得清清楚楚,那段不堪的記憶,她永遠都忘不掉、即使想忘也忘不了。
思緒至此,她那雙交疊于膝上的雙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
他的臥室是附設衛浴的那種套房。
她怔怔地坐在床邊,盯著那盆管家替她盛來的熱水、听著浴室里的嘩啦嘩啦聲發愣,直到水聲驟然靜下的時候,她才回過神來。
只不過,當那扇門「喀」的一聲解了鎖、被人由里頭推了開來的時候,她傻住了。
他的身上僅有一條浴巾系在下半身,澈底展露上半身的完美肌理。
她嚇了一跳,沒料到這男人居然就這麼一絲不掛地跑出來……呃,也不能說人家一絲不掛,至少該遮的都遮住了。
不過轉念一想,這其實也沒什麼好意外的吧?
在他眼中,她只是個看不見的女人,既然都看不見了,他身上穿了什麼衣服其實也不是那麼重要。
「現在呢?」他問。
「咳咳、」她清清嗓子,好擔心那條浴巾會突然掉下來,「那麼,請沐先生平躺在床上,我想先從腳部開始。」
「……腳?」他皺了眉。
「是的,腳部的紓壓也是非常重要的療程。」
他听了,靜了一會兒,最後任由著她。
「好吧,隨便你。」他才不相信在腳上捏幾下、摸幾把,就能輕松解決他的睡眠障礙。
于是,他從衣櫃里隨便拿了件浴袍套上,然後躺上床,挪了個舒服的姿勢,道︰「所以接下來是要進行那個……叫什麼來著?腳底按摩?」
她知道那是一句嘲諷,卻不以為意。「沐先生,請你閉目養神、放松心情,別再想一些有的沒的。」
「有的沒的?這話是什麼意……」
突然,她的雙手握住了他的腳掌,在穴道上用力一按。
「嗚啊——」
多麼刺耳的慘叫啊。她听了,心情大好,還不忘故作無辜,「哎呀,我太用力了嗎?抱歉抱歉,這個點會痛,代表沐先生的腎不好,要好好注意飲食。」
他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瞪著她,「我說過了吧,我拒絕穴位治療。」
「啊、對欸,我忘記了,真是不好意思。」她掩嘴偷笑。
「……」這該死的臭女人,才對她產生一點點的憐憫之心,她就爬到他頭上來了是嗎?嘖,老虎不發威,當他是病貓啊?
「你听著,」他的唇角揚起了一抹笑意,道︰「今天我是看在萬醫師的面子上才會允許你來這里‘表現’;可是呢,如果你今天無法讓我睡得沉穩,那麼……很抱歉,今天是你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說得夠清楚了吧?
聞言,女人面不改色,仍是掛著那抹好看的微笑,「這個沐先生請放心,我最不擅長的事情就是讓別人失望了。」
他听了,唇一勾,低笑了聲。這女人看起來溫順、柔和,卻又高傲得近乎于囂張。
可是,很怪妙的,他居然不討厭。
他知道這女人對他沒有什麼好感,就算是傻子也隱約感覺得出來;然而,他卻無法對她投射出對等的敵意。
是因為同情她的遭遇,所以縱容她嗎?
不,比她更值得同情的人比比皆是,這實在沒有道理。想著想著,他不自覺地閉上雙目,意識也隨之漸漸飄遠……
一個小時之後,他閉著眼,睡著了,就在她的巧手按摩之下。
女人忍不住傅嗤了聲。什麼嘛,明明不久前還一副不屑的模樣,現在還不是乖乖躺著睡?哼。
她冷笑了聲,低下頭來,將耳朵貼近男人的鼻尖,聆听著他平穩、規律、緩慢的吐息。
很好,听這頻率,他應該短時間內不會清醒了。
她這才放心地摘下那支大墨鏡,露出了她那雙帶點藍紫色的眼眸。
並非真如名片上的「莫桑」,事實上,她的本名叫「墨殤」;而且,她非但沒瞎,左右兩眼的視力還好得很。
無聲無息的,她坐在床邊,凝視著他的睡顏。
在這樣的近距離下,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妖丹就在他的體內、那規律起伏的胸膛里……
明明是屬于她的東西,她卻拿不回來。
傻呀!還不是只能怪她自己傻?為了一個男人,她拱手奉獻了自己修煉千年的妖丹;她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顧,只為了害怕男人傷了一絲一毫。
但是,瞧瞧她,得到了什麼下場?
她冷笑了聲,不禁想像,倘若今日她還有所謂的感情,那麼,此刻她的感受會是什麼?
是依舊眷戀如昔,愛他愛得彷佛丟了魂?還是怨恨他曾經那般狠心,氣得一掌打死他?
泵且不論能不能取得了他的性命,她都寧願自己的反應會是後者。
她怎麼可能還愛他?遭受過那樣殘忍的背叛,沒有人還能繼續愛著對方,就連傻子都不能。
半晌,她輕吁了口氣,站了起來,在天亮之前離開了他的住處,一樓有輛車子來接她。
為了避免警衛起疑心,她還不忘戴回那副墨鏡,手持著導盲手杖,慢吞吞地走出了社區大門。
「媽呀,折騰死我了!」上了車之後,她摘下墨鏡,一副解脫的模樣。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裝瞎要裝得像也是一件很累的差事。
聞言,駕駛座上的男人冷笑了聲,發動引擎,踩下油門離開了現場。
「誰教你什麼不扮,偏偏要扮瞎子,你扮瘸子不行嗎?」
「不,阿渡,你想得太簡單了。」邊說著,墨殤從口袋里拿出一柄發釵,熟練地將長發盤了起來,繼續道︰「你也知道那個人,神經質、疑心病重,如果我不裝瞎的話,第一,他才不會那麼輕易讓我進門;第二,他會整晚跟我干瞪眼,直到我踏出了大門,他才會乖乖上床睡覺。這樣我還當什麼睡眠治療師呀?」
「唉,干麼那麼麻煩?」阿渡打了個呵欠,覺得這女人簡直沒事找事做,「你直接誘惑他、叫他乖乖把東西拿出來交換不就好了?何必搞得那麼麻煩,又要裝瞎、還得賣乖,反正媚惑男人這種事,本來就是你們狐狸精的專長吧?」
「呸,什麼狐狸精?老娘是狐妖!是狐妖!」
「哎呀,都一樣啦,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就好了嘛。」
「而且我才不干那種事。」
「啊?為什麼不?」身為狐妖若不施媚的話,那豈不殘廢了嗎?
「就是不要。」
「所以我問你為什麼啊?」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呿,」阿渡暗啐了聲,「你一定是因為無聊的自尊心作祟,才不肯施展媚術,對不對?」
「隨你怎麼想。」墨殤撇開臉,望向車窗外。
「少來,一定被我說中了。」阿渡挑了挑眉,略顯得意。隨後,他又問︰「所以呢?終于再跟他面對面,有什麼感覺嗎?」
听了,墨殤回過頭來,白了他一眼,彷佛對方說了什麼蠢話。「你覺得呢?我能有什麼感覺?」
阿渡這才意會過來,「啊、對哦,之前我听他們提過,你已經——」沒能說完的話,在這個封閉的空間里淡去。
墨殤揚起了一抹假笑。
是呀,她已經沒有所謂的感覺了,早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將人類獨有的七情六欲交給了小路保管。
當個人太辛苦了,一生都要受到七情六欲所束縛。
反正她本來就是一只逍遙自在的狐妖,只管吃喝拉撒就好;即便後來在地府當了勾魂使者,這差事沒了喜怒哀樂倒也挺適合。
于是,她心想,既然抹不去那段蝕骨穿心的記憶,那麼,她就讓小路取走她的七情六欲好了。
「你真不後悔?」
「絕不。」
「我這一拿,說白了,你失去的是你好不容易修來的人性,你真要我這麼做?」
「是。」
「好,就依你吧。」
就這樣,她再也沒有所謂的感覺了。
問她後悔過嗎?其實沒有,幾百年來,她從未後悔,反而過得逍遙自在、無拘無束。
她空有記憶,而那些記憶卻無法傷她分毫。
因為她早已不知心碎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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