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銀色的月牙掛在樹梢,猶可見那泛白的月兒邊緣含了些迷人的光暈。小築旁的流水輕緩地滴在竹筒上,又「噠」的一聲翹起尾部,點著池水裡的小圓石子,在竹筒的尖尖頂部流下一條細細的流水,像是縮小的瀑布,又勝似銀河。
這只是府內的一角,與主屋相隔較遠,周圍密密佈著竹林,每當月色沉浸,清風吹拂,翠綠的葉子便窸窸窣窣地發出動人的輕喃,醉人雙耳。
白沐風一襲青色布衫緩緩走在羊腸小道上,旁邊培植的幾株海棠清雅地開了,鼻翼飄來淡淡的芳香。
「表哥。」坐在小築外的女子,露著一雙白皙的腳丫輕輕地晃蕩,看到他來了也只是淡然一笑。
白沐風快步走到小築前,外袍一脫就包裹住了她的腳,淡淡的語氣裡似含著責備:「千雪,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夜涼天冷這樣坐著容易受風寒,你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體質。」
她輕盈地笑著,淡淡的眼眸裡沒有漣漪。自己的身體如何當然知道,自小身子骨比較弱,因為後天的調理也少了一些常人的喜怒哀樂,只泛著淡淡的情緒一天過一天。
喟歎一聲,跟著他一起走進小築。
「今日可有何好玩的事?」每隔幾天,他都會來一次。雖然次次都是匆忙,但每一次他都會娓娓道來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聽得她嚮往之,感慨之。
白沐風在床邊拾來鞋子,彎下腰來替她小心穿上,「沒什麼大事。」
聽聞他喜歡上了一女子,這還不是大事嗎?
燭光悠然,輕輕搖曳的燭心映照著兩人的身影。大夫說她體寒,需要後天精心調理,父親特意命人在西苑修葺了這座小園林給她休養,平日裡大家也不可以隨意來打擾,那些親戚姐妹們更是少來探門,唯一這一個表哥,從小到大都守候在旁,不管他有多忙都會來看望她。
日前聽聞小雅說表哥在太后的百花宴上遇到了一見傾心的女子,大概近幾日便會提親。這是何等的大事,大喜事啊。她一直在等,等表哥過來告訴她這個喜訊,卻等了又等,他依舊沒有開口。
今日,他定會講了吧?
「聽說邊關告急,北堂國正在蠢蠢欲動嗎?」她挑起一個話題,雖然不出門,但是她還有兩個包打聽的百曉丫鬟,小雅和小清。
白沐風清淡地應了聲並不願多談,拿東西挑起燭芯,又給她暖了暖茶,「今日的藥吃了嗎?」
自小她體弱,倒不是什麼大病,但要像個正常人那般四處走動玩樂又不太現實,天天需要吃中藥進補。
她指向另一張桌子的小碗,「都喝完了。」
那碗是青瓷的,畫著細細的竹葉,由碗的底部慢慢地延伸出來,尤其的清雅。碗裡還留著一點渣,細細一聞便是一股苦澀的藥味。
「好,下次我再來看你。早點休息吧。」他關上小閣裡的窗,悠然離去。
她怔忡地由著虛掩的門去看夜色裡的月牙,彎彎如眉,皎白似玉。今日,他怎還未說起自己的事情?若她記憶無誤,今年他該二十有六了吧?這般的年紀成家立業也不算早了。
「小雅,你說表哥戀慕尚家千金可有其事?」她低聲詢問貼身照顧的丫鬟。
小雅不假思索地道:「奴婢親眼所見,千真萬確。」
即使如此,成親之日大概不遠了吧?
「但小姐……」小雅躊躇半晌,才吞吞吐吐說出另外一個實情,「聽說尚家千金有個自小長大的青梅竹馬,就算表少爺前去提親,也未必成功……」
哦,是嗎?她眉眼淡淡一挑。
這就是為何表哥不說的原因嗎?他總是做著最有把握的事情,打只會贏的戰。
小清已經把小築外的東西清理乾淨,手裡捧著一束海棠,輕然進來換了門邊的花束,「不過這次表少爺不見得贏,看得出來那位尚家千金對相爺是情有獨鍾。」
她的眼一轉,流連間波光瀲灩勝似冷月,「相爺?」東野國正值年少青華,卻滿腹詩書雄才偉略的一朝宰相范姜軻嗎?傳聞中他為人謙和,溫潤如玉,但能在朝政裡能立足,沒有一定的心機謀略與決然狠心又怎能攀爬到那個位子呢。
表哥若遇上他,勝算大大減少。
幾乎為零。
「小姐,表少爺征戰沙場,殲敵無數,胸襟廣闊之無人能及,若提親失敗也不會太在意的。」小雅馬上安慰打圓場。
難道她們也認為表哥毫無勝算的可能嗎?
她的眼眸轉暗,沉若浮香。黑色的外袍披在她的膝蓋處,溫溫間暖著,白皙而纖細的手指輕輕拂過外袍上的細絨,柔軟如雪毛。
「小清,連夜入宮告知明日我蘇千雪要求見皇后娘娘。」她相信以小清的輕功來回也不過兩炷香的時間。
小清不知她意欲何為,但她們已經習慣了以小姐的中心為重心,眨眼之間便已沒入夜色裡。
清冷的夜空,只掛了一輪月牙,清幽銀白,相輝交映。
屋內燭淚滴落,漸漸融化,又見細長燭芯。
她靠在床邊,靜思了一夜。
庭院深深,桂花飄香。
已是入秋,池塘裡的荷花早已枯竭,只剩下幾許飄零的楓葉旋轉在池水之上,悠悠打圈。
蘇千雪一身的錦衣正裝,細長的腰帶垂落於地,絲綢制的布料衣服上外帶了滾燙金邊的雙線袖口,玫瑰紅的顏色襯著泛金的衣領,遠遠望去如若仙子般飄逸。
「民女蘇千雪叩見皇后娘娘。」她緩緩來到庭院桂花樹下,朝著靜然坐在石凳上的女子微然欠身。
自她踏入庭院,皇后便已看見她,只淡淡一笑,「免禮,平身吧。」
無事不登三寶殿,她剛被賜了座就娓娓道來自己的心意:「皇后娘娘,民女大膽懇請您與皇上賜婚。」
「嗯?」皇后定是料想不到她一開口說的會是此事,意外地問,「誰,替你賜婚?」這個十多年都待在小築養病的淡然女子,也會有七情六慾嗎?看著蘇千雪漠然自若的表情,不禁笑了,「你倒是說說,中意上誰了?」
蘇千雪迎面直視,沒有遺漏皇后充滿戲謔的神色,清冷的嗓音裡透露著一股眷戀:「當朝宰相范姜軻。」
一震。
皇后愣住了,不僅是被這賜婚對像一震更是被蘇千雪眼底的堅定所震。這是一種怎樣的神情,仿若心底最根部的地方打定主意要做到的事情,由著骨子裡透露出清冷的高傲來,再漸漸轉為眼神流露出來。
何時,她也有所求了?
「你與范姜大人又不曾相見,怎的就喜歡上他?」皇后尷尬地移開目光,心口還是未緩和過神。
桂花飄落,樹下石桌上雕刻的圍棋棋局,凹陷的地方被花瓣悄然填滿。她手揮一揮衣袖,打落一地的桂花,「耳濡目染已是記於心上,再見他的畫軸一卷更是傾心。懇請皇后娘娘為民女做主,了了心願。」
「但……」皇后眉宇之間充滿了猶豫與矛盾,雖然與范姜宰相沒有過多接觸,但也知道他有一心愛女子,是為戶部侍郎尚家千金。若答應了蘇千雪,豈不是拆散了一對鴛鴦?
蘇千雪忽地跪下來,衣袂飄飄,迎風飄揚,「皇后娘娘,民女此生非君不嫁。」話語堅決,更見黯然神色,「民女也知身子骨孱弱,自知配不上相爺,但……」她低低吸氣,又婉轉流連,「若不是真沒有辦法,民女也不會擾了皇后娘娘的清悠。」
「不……千雪,你知道就算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是會盡全力摘給你的。姐姐我……」話到此,又擱住了,皇后娘娘一聲低歎,「此生我欠你甚多,這件事就算是綿薄的彌補吧。」
「多謝皇后娘娘成全。」蘇千雪低著頭,垂落的劉海覆蓋住了她的眼,看不清她此刻眼底淡淡飄散開來的笑意,贏若春風。
「但若范姜大人拒絕……」
「他不會的。」蘇千雪一字一頓地咬字清晰,她賭范姜軻在權位與情意之間,定會選擇前者。
已跳入權謀暗流之中的人,又怎能不貪戀得來不易的勢力。雖他貴為一國宰相,但勢力卻遠沒有七王爺的穩固,若加上國舅府的二千金這條裙帶關係,自然妙不可言。
她起身回府,卻聽見身後低低幽然的輕歎:「千雪,何時你肯再喚我一聲姐姐?」
「皇后娘娘,父親大人說了,一日為臣將終身為臣,願皇后娘娘洪福齊天。」不帶感情地,輕語凝噎。
洞房花燭夜,燭火綿綿,張燈結綵。
宰相府內熱鬧非凡,喝彩道喜之聲一浪高過一浪。
一身火紅嫁衣,嫣紅的蓋頭巾下是一張嬌弱的紅顏。蘇千雪端正坐著,左手覆蓋在右手手背上,緊緊地拽握著,坐在床頭。
身後是一襲紅喜被,被子下灑滿了紅棗、花生、桂圓、蓮子等吉祥之物,桌上是精心準備的酒和小菜,只等新郎官回房一起享用。
餓了一天,她只希望對方能早些回來,但……心裡已知今晚的局面。
如預料所想般,過了子時他還是沒來,輕然拉下蓋頭巾,柔軟的布料潤滑如絲。她對著銅鏡細細摘下頭頂的那頂鳳冠。純金打造的冠底,邊緣點綴著細小的七彩寶石,正中央有一顆翠綠的寶石,在燭光下隱隱奪人眼球。但無論此冠有多麼別出心裁,攝人心魄,也無人來欣賞。
打開衣櫃,找出府裡帶來的平日衣裳換上,折疊好火紅的嫁衣,小心放於櫃子底部,再把鳳冠也放在上頭,才折回床邊去尋思如何處置蓋頭巾。
這本該是新郎官挑開的神秘紅蓋頭,今日由她自己摘下。
拿著它走到桌邊坐下,再次轉頭看了眼門邊,悄無聲息,連個服侍的丫鬟也沒有。小清和小雅還在國舅府內處理些瑣碎之事,過來也要後日了。
堂堂相府,原來如此之冷清嗎?
燭光搖曳,窗外樹影婆娑。
美酒佳餚,她沒有不享用的道理。
菜式還算清淡,蠻合她的口味。只輕啜一杯酒,紅暈熏染滿面,淡淡散若桃花,姣好面容清麗迷人。
今夜,月色撩人。她睡得安穩,淡定自若,已知夫君的抉擇與自己往後的生活。
次日清晨。
丫鬟照例來喚醒新娘子,前往大廳一起就餐。宰相十六已失雙親,這成親之後的請安之類已省略。她起身梳洗一番,做往日打扮。
一身碎花衣裳,多披一件雪紗外衫,蓮步輕移,卻比范姜軻還早到大廳。
桌上八碟小菜,熱氣騰騰。丫鬟見她來,立馬盛了一碗粥遞於她前。
她頷首輕笑,拂袖而坐。
范姜軻走進大廳便是見到她那盈盈一笑,勝似月之光華,又輕如淡漠之菊。碎花繡工精簡的衣裳襯得她身形婀娜,那一撮由耳邊輕飄出來的髮絲更顯嚴謹之中的凌亂美。
「范姜夫君。」她瞧見他,起身微微欠身。
猶掛在唇角的笑意尚未散去,勾勒著帶起弧度。
此景納入眼底,他波瀾不驚的臉上窺不見一絲思緒,只清冷地點了點頭,坐到她的對面。
倘若這是四方桌子面對面則是互相尊敬,如賓相待,但擺在眼前的是圓桌,桌邊鏤空雕刻了花鳥蟲草,精美之處更見雅致。他們中間各隔了兩個位子,看似默默對視,實則遙遙相望。只怕以後將是相敬如冰吧,她心底一陣輕歎。
丫鬟替他添了稀飯,她輕然一笑,「范姜夫君,入秋了該多吃些蓮子清炒百合。」這道菜原在小築也很愛吃,沒想到這裡也有,心裡自是歡喜。
范姜軻淡淡朝她一瞥,溫雅的神色微有所困惑。眼前的女子就是傳聞裡非他不嫁的任性國舅府二千金嗎?她的姐姐貴為國母,母儀天下也非一朝一夕的事情了,若不是上月皇上在大殿賜婚說起,他還當真不知道國舅府居然還有一個二千金。
她的眉色很淡,但彎彎似若柳月。無波的眼眸裡迷濛一片,瞧不真切那眼底的眸色到底是褐色多些還是黑色多些。她的膚色偏白,但唇紅齒白也不見病態,這般看似漫不經心與世無爭的女子也有熱戀發狂的時候嗎?對像還是他?
「蘇……」他嚥下口中的粥,張口欲言又停住了。
「千雪。」她替他補充完整,想來他是只記得自己娶了個國舅府的二千金。溫婉的笑意瀰漫在臉上,她低頭繼續吃百合。色澤嫩白,入口酥滑,唇齒難忘。
他微微一哂,溫雅的嗓音猶若午後的秋日暖陽:「蘇……千雪,我想你也知道我的事情,我愛憐星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實,但既然我已娶了你便也不會再有納妾之想。」這對於憐星也實屬不公。
沒有想到他會如此坦白,她欣賞之餘更感興趣知道他的目的為何。
見她淡定如斯,他繼續道:「人前人後我可以滿足你身為宰相夫人的榮華富貴與無盡的虛榮,但別苛求太多。」例如愛情。
她輕笑,笑容恬淡,微風拂面,涼爽無比,舉起右手,長長的衣袖擋去了她眼裡輾轉的自嘲與無謂,「范姜夫君,到底是何意?」
她……想要他說得更明白一些。
范姜一怔,沒想到她竟然不哭不鬧也不劈頭蓋臉地斥責怪問,看著她那清雅的面容許久,他才又道:「因為皇上賜婚,我不得不娶了你,但沒有再多,不會有你奢望的幸福。」
她又笑了,笑意吟吟,泛起的笑像極了開滿秋日的海棠,嬌艷但不妖冶,「沒關係的,范姜夫君。」頓了頓,她撇過臉去,目光專注地投向了大廳外的槐樹,茂密粗壯,綠色仍舊濃郁,「過去是因為沒有我,現在我出現了,就讓我來愛你吧。」
言語裡,藏了一絲幽怨。
聽得他瞠目結舌。深閨之內的千金小姐,也可以講出如此直白之言嗎?這一刻,他倒篤定了皇上的說法。
她是因為對自己的戀慕之情,抑制不住思念才一哭二鬧三上吊地懇求皇后給予賜婚。大殿之上,皇上言語無奈又頗有威脅之意,他知道最近七王爺與禮部尚書相交甚密,邊城駐守的慕容將軍也曾受恩七王爺,此刻與皇上抗旨,甚是不智。
想起另外一張梨花帶淚的臉,他的心情不禁沉了沉,「蘇千雪,我也不准你用任何的名義來傷害憐星。」
憐星,應該就是尚家千金尚憐星了吧?名字聽起來就很我見猶憐怎捨得傷害,況且不久之後她就會是自己的表嫂,恭維喜愛都來不及。
她嘲諷似的瞥他一眼,又低垂下去看著百合,「范姜夫君都已是我的相公了,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他輕哼了一聲,頗不以為然。
能說動皇后讓皇上賜婚的女子,想必在背後也耍了不少手段吧。這般心思縝密又沉靜似海的女子,斷然不得輕信。
一語說開之後,也省了日後的麻煩。范姜軻索性在書房裡屋多添了一張床,入夜辦公之餘作為休憩睡覺之用。
起初也未曾想過此事會這般輕易定下來,以為她至少會來吵幾次,抱怨幾句,但半月過去也未見有所動靜。
除了每晚定時送來夜宵。
今日是桂花蓮子羹,濃稠的甜品入口即化,鼻翼沁入桂花的芳香,蓮子清秀的樣子仿若依稀可見。
她走在前頭,小雅跟在後頭,到了書房又快走了幾步,繞到她前頭去,把托盤端放到他的書桌上,「相爺,請慢用。」
或許是跟著主子久了,性子也跟著她一起轉淡。見了小清小雅幾次,他都分不清到底誰是誰,每次見到都是冷淡的一張臉以及沒有起伏的聲調。
比起她們,蘇千雪的淡笑倒顯得順眼多了。
「我說過不用給我送來夜宵。」以前沒有吃夜宵的習慣,現在也大可不必改變。
她似沒聽見,打開碗蓋,用勺子攪了攪,「溫度適中,范姜夫君請趁熱吃吧。」
他的臉上漾起一絲厭惡,她這般做又如何,還是不討他喜歡。
明知他有鍾愛的女子,竟也活活拆散,他就不信這事她不知情。每每想到此事,他就猶如有根刺卡在喉嚨,怎般也嚥不下。
沒因他的冷淡而退卻,她輕輕舀來一勺,遞到他唇邊,「范姜夫君,嘗嘗看。今日我特意命廚子少放了些許糖,味道應該更清淡才是。」
他撇過臉去,勺子擦到了他的唇邊,劃出一條細細的黏稠之線。
她不慌不忙,摸出袖子裡的絲巾,輕輕擦拭了一下他的唇角,「怎這般孩子氣,不吃便不吃吧。」
身子不自覺地往後仰,因她的碰觸而避開。眉頭已然輕皺。
她笑了笑,眼底滿是戲謔。
自己退了幾步,繞到桌前轉身欲離去,見門外那候著的兩個侍從眼波流轉又有了新的主意,「范姜夫君每日閱卷辛苦,我雖幫不上忙,但也願意陪著夫君一起靜坐。」
說著,走到書桌旁的另外一組椅子上坐下,手指逗弄著盛開的盆中文竹。
范姜軻眼底蒙上一層說不透的迷惑,看了她一眼又低頭瞥一眼百合蓮子羹,緩緩地拿起勺子,慢慢咀嚼吃著。
文竹的枝幹很細,密密地開著也不算茂盛,只是青蔥翠綠之間沒有了四季的劃分,只挨著房裡的空氣與陽光的灌溉,悄然成長。
這植物與它的主人還真相似。用自己的毅力與智慧慢慢熬出頭來,還爬到了別人望塵莫及的地位,不知他夜深人靜之時,看著上空的那輪明月到底又有何想法,是孤寂多過傲然,還是一覽群雄的快感勝過孤星的飄零。
這答案,她無從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吃完了,你可以走了。」他把碗放入托盤之中,目光冷淡地看著她。
她的心思飄遠了,久久才回過神來,「嗯。」
起身與小雅一起離去,走到門口她又停下來,「好生伺候著相爺。」
「是。」侍從站得筆直,看著她們遠去的背影又無不歎息,奈何生得美嬌娘,卻是錯攬浮雲,愛恨綿綿呢。
府內,漸漸地傳出了她的幽怨與愛慕之意,惹人憐惜又感慨歎息。
自然,也有人覺得這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小雅,府裡下人除了說我愛慕范姜軻食不下嚥,就寢難安之外還有別的嗎?」蘇千雪坐在屋外後院木製的鞦韆上輕輕搖蕩。
這是小清從小築裡移來的鞦韆架,她很是喜歡,尤其是這木製的鞦韆匍匐著的籐蔓,翠綠色的籐蔓由上等的布料和染色的鵝毛製成,遠遠看去栩栩如生但實際乃是裝飾而已。
小雅低頭暗想,翻看記事簿補充道:「還說若不是因為你是國舅府的二千金,恐怕早就落得一個棄婦的下場了。」
她的嘴角噙起一抹淡笑,雙手抓著鞦韆蕩得好不快樂,「在他們眼中,現在的我和棄婦也沒多大區別吧?」
小雅沉默,算是默認了。
「小姐,表少爺向尚家提親了。」小清匆匆趕回,帶來外面的消息,「尚家答應了。」
她的眼睛一亮,跳下鞦韆,「真的嗎?」太好了。
後院被小清翻出一小塊地來,閒來無事,她也種些花花草草。得知了這個好消息,她忍不住摘了一棵小苗置於掌心,「看來不管多柔弱的小草,離開了土壤還是照樣能存活。」小苗的根部還帶著些黃色的泥土,她挖了另外一個空洞,把它栽種下去,「就看給的是不是另外一個同樣肥沃的土壤。」
掌心裡還留著泥土,在微有紅潤的掌間粘上清晰的印痕,摸出絲巾她慢慢擦拭,「記得成親那日,送份大禮到表少爺府上。」
或許是她的任性,讓白沐風生了悶氣。自那日皇上賜婚之後他再也沒有出現在她眼前過,大概連他都在疑惑到底何時他這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小姐戀上了他的情敵吧。
無論他作何猜想,她也不會承認這一切只為了幫他娶得佳人。
「小姐,其實表少爺喜歡尚小姐,直接讓皇上賜婚他們二人就好了,為何還要委屈自己?」讓別人誤會自己是一個任性刁蠻又棒打鴛鴦的癡情棄婦,是怎樣一個度量啊。
她的唇角猶笑,輕拍了拍掌間,把絲巾遞給小雅,「記得洗一洗,再放於桂花水裡浸泡一下。」上次擦拭過范姜軻的嘴角,她便對此絲巾做了記號,絲巾的底部讓小雅繡了一個「軻」字,字體娟秀,尚可共賞。
小清見她不答,便咬牙沉默立於一旁。
她走上前,摸摸小清的手,「你覺得委屈嗎?」
小清搖搖頭,「我只是替小姐不值得。」她知道小姐性情淡漠,對於流言蜚語更是不在意,別人的是是非非在她看來猶如是隔岸看戲,但明知議論的是她還能這般自若,真的替小姐不值。
「怎會不值呢。」蘇千雪輕歎。
表哥之於她就像是第二個至親之人,能為他達成心願,區區小事又何以為委屈,「如果我讓皇上直接賜婚給他們,尚小姐定是嫁得不情不願,諸多哀怨,即使嫁到府裡也不會給表哥幸福,而且相爺也會嚥不下這口氣,以後更是會處處與他作對,表哥的處境便是四面楚歌,難以應付。」
相反,她讓皇上賜婚先與范姜軻成親,怎樣也是他有負尚小姐為先,他日尚小姐成親他也不會阻攔更是應該含淚祝福,以後見了白沐風也會客客氣氣,表裡功夫做足。
小雅背過身去,落淚了。
小姐永遠都是這般溫柔善解人意,別人不知道總覺得她清高孤傲難以親近,實際是她不貪喜,不好惡,淡淡然的性子與生俱來。表少爺以後若是知道小姐這般為她,也該替自己現在的態度道歉。
小清理性偏多,只點了點頭,「小姐,我繼續去跟蹤相爺。」
一個負責照顧小姐的飲食起居,一個在外包打聽跑腿。現在則稍稍改了一下,小清專門負責跟蹤范姜軻,注意他來往的人以及見尚家人的次數。
她要確保表哥娶尚小姐之前,不出什麼岔子。
「這事將是個秘密爛在你們肚子裡,若以後表少爺問起,你們也不准透露半分,明白嗎?」言語是認真而凌厲。
她們聽言,更是黯然。
小姐為了表少爺付出這麼多,到底是為了什麼呢?若是表少爺喜歡的人是小姐該多好啊!
書房。
燭光搖曳,窗外下起了細雨。
無聲無息地降落在地面上,只聽得那蕭蕭而過的風聲吹亂了樹枝,樹葉相互拍打著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那碗百合蓮子羹放在書桌上已有半盞茶的時間了,還是絲毫未動。
他沒有喝,她也沒有走。只是安靜地坐著,明日就是表哥和尚小姐成親的日子,恐怕今夜漫漫,他難以入眠吧。
又過了一會時間,他桌前的碗依舊紋絲不動。
她有些犯困了,摸上文竹,輕輕柔柔像是少女的髮絲,細膩嫩滑。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演戲演得那麼絕,幹嗎非要等他喝光了才離去,應該放下托盤就轉身離去的嘛!
此刻,燭光的燈芯又換了,她還是陪坐著,但上眼皮開始和下眼皮講悄悄話。
實在忍不住,她朝他看去。只見他聚精會神地翻閱著公文,也不知他到底看進了多少。世上情癡少,眼前有一個倒也是稀罕物。
椅子旁的小桌子下,擱著幾本書。她抽出其中一本,順手拿來讀,竟然是《孫子兵法》。沒想到他一介宰相,在朝理政,還會關心用兵之道。
這書她早就看過好幾十遍,記得與表哥還為學得更精髓,在一起夜談舉了好幾個例子。當初正值立夏,池塘裡的荷花開得嬌美。白若勝雪,一片的荷花看去像是千朵落在池塘裡的雪花。
表哥就這樣喊著她:「千雪,千雪……」
目光一頓,心思飄遠了。
連書桌後的男子注意到她,都未曾察覺。
范姜軻批閱公文到一半,覺得身上少了一股注視,抬起頭去卻是見著了一個對著書卷發呆的她,果然是嬌弱的千金,連看一本書都如此心不在焉。
「咳、咳。」他輕咳一聲。
她回過神來,「吃完了?」終於可以回去睡覺了。
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神色淡淡,「我不喜歡。」
「哦。」她已無睡意,低頭看著那本《孫子兵法》悠然道:「人生在世猶如用兵之道,哪一步不是提前預料好才去做呢。」就像表哥,他去提親的時候應該也是胸有成竹,勝券在握了才出擊的吧。
他眼神一淡,不知她在指哪一個。
「既然范姜夫君不喜歡,我命人撤了吧。明日換個口味送來給你,百合蓮子羹以後就列入你不喜歡的菜名之中吧。」她朝他欠欠身,蓮步出去。
門外,是守候多時的小清和小雅。
范姜軻走出書桌,踱步到她剛才在的位子上。那本擱置著的書,釘著白色的線條,深藍的頁面上有白底黑字的寫著「孫子兵法」。她剛才在看這本書嗎?聽她剛才說講的那一句,只怕不是這一會才得出來的感悟吧?
他的眼眸淡淡,定定地望著已經消失了的人影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