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這裏……真的是雲南嗎?
陸雲妮第九次在心裏問自己這個問題。
視線梭巡前方來來往往的行人──男的,身著對襟短衫、下著寬腰無兜長褲,頭上纏著或白或青、或水紅或綠的綢布,挂著背袋,腰帶短刀,大多赤足而行,有的身上還有紋身,英挺豪氣得很;女的多將長發挽髻,上身著緊身內衣,外套淺色大襟或對襟窄袖衫,下身花色統裙,裙上織有各種圖紋,腰間系著銀制銀帶,嬌美玲珑、婀娜多姿……
“唉。”陸雲妮爲找不到和自己同一個年代的T恤、牛仔褲歎息。
不遠處,經過她眼前的男男女女,身上的穿著是她認得的雲南傣族打扮,證明自己仍然在雲南,但──
馬車取代了汽車、驢子代替了腳踏車,這已經不是她所知道的雲南了。
腦門的疼痛在思考間逐漸減輕。從醒來到現在已過了多久她完全沒有概念,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坐在這看了多久;但隨著自問的次數不斷累積,求之不可得的答案愈發清晰,心中的驚訝漸次遞減,終于在第十次問自己同樣的問題之前,容許另一個天方夜譚的自問浮上心頭──
穿越時空──這是她那個一度偏好言情小說的妹妹有一陣子常挂在嘴邊的字眼,羨慕故事中女主角不凡的奇遇。
但,可能嗎?無意中穿越了時空?陸雲妮又問了自己一次,然而前方在二十一世紀幾乎不可能存在的交通工具又讓她不得不信;這段時間,還有一名身穿古代官服的人敲鑼快馬經過她眼前。
在在讓她不得不相信自己真的來到了古代。
蓦地,陸雲妮回想起妹妹曾歸納出的穿越要件──主角因爲意外或抱憾離世,跑到另一個時代借屍還魂,穿越時空重生。
不,她沒有重病,相反的,她身體好得能爬山涉水,是少數在二十歲前完成百嶽的年輕人。而且,她才十八歲,年紀輕輕的就穿越時空,沒有返老還童的福利,實在沒有什麽賺到的實感。
更不是借屍還魂。一身T恤、牛仔褲以及唯一跟著過來的背包,在在說明她還是她,原模原樣––依然是身高一七五、體重六十──本人覺得很滿意、旁人覺得很魁梧的體態。
爲什麽會這樣?陸雲妮閉上眼回想事情是怎麽發生的。
自己的確是跟幾個大學同學相約來雲南旅行,在地陪介紹下前往高黎貢山欣賞有名的大樹杜鵑王,熟門熟路的地陪領著他們找到號稱樹齡直逼兩百五十年的杜鵑王。
等他們看夠了美景,准備離開前往下一個景點的時候,她忽然聽見自己身後傳來孩子哭鬧的聲音。
她回頭,看見幾個孩子圍著方才那株杜鵑王,其中一個孩子哭得聲嘶力竭。忍不住走過去關心,才知道孩子們搶玩具搶過頭,東西滾進樹洞構不著,失去玩具的孩子急得大哭。
“啊,就是那時候。”陸雲妮完全想起來了。
她想幫忙,就卷起袖子伸手探進樹洞想把玩具撈出來,沒想到突然感覺到一股拉力,接著頭頂吃痛、眼前發黑,整個人失去知覺,昏了過去。
醒來之後就發現自己躺在這兒,一片平地,連一株杜鵑都沒看見,就算想再利用那樹洞回去也不可能了。
第二個問題,也是最重要的問題來了。
“這下該怎麽辦?”陸雲妮曲著雙膝坐在原地,只手托腮陷入沈思,渾然不覺自己已經變成來往路人好奇的對象。
未多時,兩道黑影先後兜頭落下。
明亮的白晝突然黑鴉一片,陸雲妮訝然擡頭。
“姑娘怎麽了?”
悅耳的聲音透著真切的關心探問,對陸雲妮這位奇裝異服的“外來人士”送出令人感動的暖流。
第一章
所謂“神醫”,這稱號雖喊來響亮好聽,其實背後要擔負的風險多如牛毛。要是英雄好漢找上門來求救,施以回春妙手,自能搏得大義之名;若遇上武林魔頭,要嘛就是抵死不救,來個舍身取義;要嘛就是被迫救人,落得貪生怕死、助纣爲虐的臭名,說不准有什麽好下場。
若是想獨善其身不招惹麻煩,隱藏行蹤,一輩子沒被找到算幸運,要是被找到……還是免不了這樣的遭遇。
如此想來,“神醫”這名號誰拿到誰倒黴。
有監于此,余無缺在不小心被江湖中人套上神醫之名後,就決定要做個囂張的神醫,打死不學暧暧內含光。他成親後便挑中繁華不亞于皇都的金陵定居,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余大神醫就住在金陵城西大街。
不過……找上門求診是一回事,余大神醫救不救又是另外一回事──誰規定神醫就要傻乎乎地悲天憫人,看見病痛就得善惡不分、亂救一通?
余大神醫陰晴不定的性子與他的醫術是同樣出了名的。
而他的陰晴不定,其實是有理由的──
橫豎都有遇上惡人、被對方威脅甚至被殺的一天,幹脆隨心所欲,該救就救,不該救就不救。
他怎麽也想不到自己這任性的想法反而招來不少好處,光是落居金陵,這“余人居”的宅子就已經被一堆江湖高手給弄得固若金湯。
別的不提,就拿挂在門楣上“余人居”三個大字的牌匾來說好了,還是當年害他變成“神醫”的武林盟主題字落款的。再說到門前兩只鎮宅獸,是十來年前某某魔教教主送的……還有屋裏七七八八江湖名人贈的謝禮,要是哪個沒長眼的敢隨手這麽一抓一摔,賠償與否還是小事,損了那些名人贈禮,間接損了名人臉面得罪人,反倒惹來一身腥,可就是生與死的問題了。
人一死透,也就沒有救不救的問題了。江湖人並非全是被武功心法蝕空腦袋的傻子,知道柿子要挑軟的吃。
當然,就算這樣,還是有不長眼的江湖人士拿刀拿槍踏上他的“余人居”。
所幸,有人懷恨想殺,自然有人感恩欲救,更有人想以保護之名讓神醫先欠自己人情以待日後有需要時再討──多方制衡下,倒也讓余人居成爲江湖默認,恩怨暫忘,情仇且休,難得和平的清淨之地,這恐怕是余無缺沒有想到的。
當然,身爲余人居主人的他對此事自是樂見其成,也讓他在往後的神醫生涯中囂張得更天經地義。
而余人居也就這樣中隱隱于市,安樂自在地做著爲人治病的行當。
今日,也不例外。
前頭開門做生意的藥鋪裏,幾名寄附在余人居門下看診的大夫忙不疊地照看前來求醫的病人;另一側藥櫃中,三名夥計跟著掌櫃按藥單抓藥、計價;幾名學徒蹲坐在角落撚藥搓揉;後頭內院,幾名夥計抱著藥草往中庭去,趁天晴日好的時候多曬點草藥備著,還有幾名又抱柴又搬藥鼎准備煉丹藥,一屋子人忙得是熱火朝天,片刻不得閑。
“讓讓!讓讓!”一名矮小的學徒扛著銅鼎從院子這頭跑向另一頭,嘴裏不時嚷嚷,提醒前方的人讓路。
忙碌的學徒們倒也已經習慣,聽見聲音,本能地閃人讓路,還能一邊幹活,身手麻利得很。
誰知意外總發生在不經意處,扛鼎的小家夥閃過了人,卻沒照看自個兒腳下路況,忽地踉跄,手一滑,背上的鼎就這麽飛了出去,在半空中劃了道圓弧,無巧不巧,一道人影施施然走來,如果沒有意外,那銅鼎落下的地方將會是這人的腦門。
“哇啊啊……鼎啊──”顧不得自個兒,小夥計叫得淒厲。
說時遲那時快,那人忽然停下,往後退了步,接著一掌拍上銅鼎提耳減去速度,接著另一手抓住鼎足,轉了銅鼎的方向,穩穩當當接住。
啪啪啪啪……目睹此況的夥計們無不停下手邊的活兒鼓掌叫好。
“好大的力氣!”
“好個四兩撥千斤!”
贊美此起彼落。
被這些人包圍的余小小仍是一臉平靜,溫和地望著急忙朝自己奔來的小夥計,並沒有因爲自己的腦門差點成了銅鼎的肉墊而氣惱。
“這時候要緊的不是鼎,是叫四周的人小心。”
珠圓玉潤的嗓音一出口,前一刻還驚慌失措的衆人無不緩和下來,暗暗盼著對方能多說幾句話。
這麽好聽的聲音,像春風吹過,大地回春……衆人臉上表情無不陶醉。
闖禍的小夥計可沒那閑情逸致,大氣也不敢喘一個,直到確定對方安然無恙、沒有動怒的迹象,這才吐氣,彎腰打恭道:
“謝、謝謝小姐!”小夥計抱住銅鼎,激動得只差沒哭出來,不知情的人還以爲是見到久別重逢的親人。“幸好你沒事,要不我拿命賠都賠不起……”口中的“你”自然是指他懷裏的鼎了。
旁邊的人聽了,也跟著點頭,似是贊同他方才所言。
“你啊……”余小小輕拍小夥計發頂,和煦的嗓音有著好氣又好笑的余韻。“到底是人重要還是鼎重要?真是。”
小夥計臉上一紅。“這、這鼎可是老爺的寶貝藥鼎,我、我──”
“要是讓爹聽見你這話,就等著挨罰吧你。”余小小說:“記住,再金貴的東西也比不上一條人命。”
“老爺和小姐的命自然金貴,我──像我這樣──哎喲!”腦門忽地吃痛,小夥計擡頭,皺緊的眉宇間有抹不甘。“我、我哪說錯了?像我這種賤籍出身的──”
“余人居裏沒有身分籍別。”此時再出口的聲音透著三分厲色。“一個人賤不賤,不是朝廷說了算,是你自己說了算。”
“我、我……”小夥計咬緊下唇,泫然欲泣的模樣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是不是太嚴肅了?余小小暗忖。
這身分籍別是這大唐王朝行之有年的制度,早已深植民心,只是……唉,她到底“曾經”是二十一世紀的人,深植在心中“天賦人權”、“人生而平等”的觀念讓她無法接受這個時代物比命貴的價值觀。
“在我眼裏,你的命比那鼎寶貴多了。看我的面子,別蹧蹋自己。”眼看再說下去這夥計怕是要哭出來了,余小小連忙轉移話題:“男兒有淚不輕彈,以後別這麽冒失就是。”
“是!謝、謝謝小姐!”
對小夥計做完機會教育,余小小轉身欲往藥草房走去,才邁開步伐,通往前廳那側的步廊忽地殺氣徹天響。
“……余無缺!你給我站住!”雌威浩蕩的河東獅吼殺將前來。“今兒個不砍你十段八段,我何婉柔還混什麽江湖!”
聲音甫落,男人的身影左閃右躲,最後幹脆跳出步廊跑向人多的內院中庭。
一邊跑,還不忘一邊放話:
“都嫁人了還想混什麽江湖!我的好婉兒、好柔兒、好婉柔──你就不能『名副其實』一點?不用多!只要一丁點,婉約溫柔那麽一滴滴,爲夫今年清明定替嶽父嶽母大人准備三牲四果外加三日戲台添樂添樂──”
“說什麽渾話!都七月了還清明你個頭!”姓何、閨名婉柔的何婉柔非常豪邁地躍過礙她身手開闊的步廊,一把苗刀破空呼嘯,直逼抱頭鼠竄的夫君。
余無缺“哇啊”驚叫一聲,忽地腳下飛步流星,閃過險些將自己一分爲二的長刀,再一個俐落的旋身空翻落地,不敢相信結缡十幾載的妻子當真下得了這重手。“婆娘!你真砍!”
就說嘛,男人女人都一樣,愈老愈不值錢、愈沒人疼,嗚嗚……
“砍你又怎著?”何婉柔苗刀刀尖抵地,一手叉腰。“當著我的面說要去香滿樓──那香滿樓是什麽地方你以爲我不知道?明明就是花樓,還敢诓我是菜館!要你真沒心懷不軌,需要這樣唬弄我麽!”
“我只是不想你誤會,胡亂吃醋──”
“誤會?!”何婉柔恨笑一聲,提刀又來。“你這死桃花!年輕的時候桃花就罷,老了還不安生,淨動歪腦袋,今兒個老娘定要斬你這臭桃花,斷了你滿腦袋的龌龊淫念!”
“哇啊你再這樣,我、我就不客氣了!”
“怕你不成!”
這廂余無缺也火了,一反方才閃躲鋒芒的姿態,左手豎掌反擊──
“是你逼我的!”
眼看夫妻倆就要兵刃相向──余小小二話不說,一手搶來小夥計扛著的銅鼎,一手抓來最近的一簍藥草,左右開弓,殺進余氏夫妻之間。
“都給我住手。”沒有暴吼、不見激動,只是淡涼的音調,就讓這對氣得殺意盈眸的夫妻停了下來。
當然,最大的功臣當屬她雙手上的“人質”。
啪啪啪啪啪……又是一片掌聲鼓勵。
唉,我並不想這樣的好嗎?大家。余小小暗歎。
“女兒,你娘欺負我……”余無缺嗚咽得好不委屈,活脫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只差沒求天降下六月飛雪。
“女兒,你爹太薄幸……”這廂,何婉柔也一副梨花泣雨樣,當真婉約纖柔得惹人憐愛。咳,當然啦,得先忽略她手上那把泛著寒光的苗刀。
一個看見她手上的銅鼎,舍不得丈夫愛用的物品受損匆忙收刀;一個瞄見藥草,不願讓妻子心疼藥錢就趕忙收掌––這樣的兩人真能殺得你死我活麽真是!余小小好笑地想。
若不是親眼看見收養自己的爹娘成天飛來飛去,她不會相信世上真有輕功。
“爹、娘,你們就不能選擇溫和一點的方式談情說愛麽?”
兩張老臉蓦地泛紅。“誰、誰在談情說愛來著!”
聽見對方說出一樣的話,兩老互瞪。“你(你)幹嘛學我說話來著!”
余小小忍住翻白眼的衝動,確認兩方都冷靜下來了,把手上的“人質”還給等在一旁的學徒,問:“到底怎回事?”
“還不是剛才香滿樓差人來,說他們裏頭的花娘得了怪病,要我出診。這事被你娘聽見,然後就是這樣了。”余無缺撫須邊道。抱怨歸抱怨,臉上卻笑著。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們余家大老爺被夫人夾帶殺氣的醋意給取悅了。
“笑!還笑得出來!你這死沒良心的臭桃花!”似乎是明白他的笑所爲何來,何婉柔再出口的責罵多了一絲嬌嗔的甜蜜。“早說不就得了,還騙什麽香滿樓是酒館菜館的,這金陵我們也住了十幾年,還有哪兒是我不知道的。難道我會阻止你去救人麽,真是!”
余無缺聞聲,自顧自地呵呵傻笑起來,著迷于娘子嬌羞的風情,倒是把方才命懸一線的驚險抛到九霄雲外去了。
“女兒也去吧。”余小小忽道。“一來讓娘放心,二來也想看看到底是什麽怪病,讓香滿樓差人來找我們家這位余大神醫。”
“還是女兒貼心。”何婉柔苗刀一甩,立馬入地三分。“別忙了,你手邊又不是沒事。你爹我還不知道麽,剛不過是讓他跑跑動動、練練身體罷了,沒當真的。你也別去那香滿樓,雲英未嫁的黃花大閨女去那兒多少會惹來閑話,在這金陵城裏,咱們余人居的閑話已經夠多了。”
“所以再多一件也不會多到哪去。”余小小打蛇隨棍上,實在很想看那花娘究竟罹患什麽怪病。“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好事,有什麽關系。”
“啧,別忘了你還要嫁人──”
“女兒想陪在爹娘身邊菽水承歡。”
何婉柔“哈”的一聲,笑了出來。“要真這樣也不錯,就怕有人要找上門來尋釁了。喏,女兒,娘可把話跟你說實了,我和你爹將你從大理帶回來,可沒想要你這樣報恩。”何婉柔拉過女兒的手輕拍。“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別想太多,你那兩個弟弟夠我跟你爹忙了。”
“娘才想太多,婚事就隨緣吧。對女兒來說,這並不是什麽非做不可的人生大事。你忘了女兒就要啓程行醫麽?”
“那人真舍得你走?”
“早說好的。”
“不是我要說,你都二十二了,咱們大唐朝女子十六就算成年可以婚嫁,你卻──不怕他把你給忘了?”
“娘……”余小小失笑。“你時不時拿女兒當幌子惹他生氣,他忘得了麽?還記得一個月前你讓人上門提親的事嗎?把他給氣的。”
“這倒是。”何婉柔哼笑。“不過那是他活該。也不想想當初他給你惹了多大的麻煩。”
“娘……”余小小摟住娘親,輕輕搖晃。“我們江湖兒女哪來那麽多彎彎繞繞的糾結,過往成空,就別記著給自己添惱。”
“你這孩子。”何婉柔噗嗤笑出聲,拍了女兒的手一下。“平常不見你這麽多話,只要關乎那人的事就這麽喳呼偏袒?娘會這麽做也是爲你好,不這麽鬧他一下,他還真以爲自己把你給訂了,就可以心安理得放著不管,看看你們多久沒見了?都一個月了,也沒見他來找過你。”
已經一個月了嗎?余小小不知道,只知這陣子她很忙,那人亦然。
“哪有人像你們這樣,連婚事都沒個著落就這麽參商難見的。”
“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何婉柔白了女兒一眼。“是不必朝朝暮暮,但也不用一個月見不到一次面吧?”
“還在聊啊。”不知何時回過神的余無缺已經進屋扛了藥箱又出來,見母女倆還在說笑,忍不住調侃:“不過就是出趟診,你當女兒要遠行啊?”
深怕娘親再說更多,余小小搶過總管林伯要交給自己的藥箱,推著余無缺快步出門。“我們走了。”
“小心點啊。”何婉柔叮囑,微笑目送父女倆出門。
須臾,聽見一旁的總管林伯歎了口氣。
“唉,我們家小姐人好心好聲音好醫術好……什麽都好,就是身板不好,唉……好端端一個姑娘家,長這麽高作啥,唉……”
旁邊的學徒們聽了,莫不點頭附和。
是啊,他家的小姐是這麽美好,進退得體,豁然大度,孝順父母又平易近人,還有一手不遜于老爺的回春醫術,偏偏──
可惜啊可惜,姑娘家什麽地方不好長,淨長個兒。唉,哪個貴氣公子哥兒容得下妻子比自個兒更頂天立地來著?這些年,就只有那人追著他們家小姐跑,偏偏那人在金陵的名聲之糟,真要嫁給那人,豈不是委屈小姐了?
“嘁,怎不說是這金陵的男人不濟事,一個比一個嬌小?”何婉柔一哼。“又誰說我女兒沒人要來著?全金陵誰不知那混小子這些年淨追著我女兒到處跑?”
林伯覺得很冤。“夫人不是反對──”
“我反對是我家的事,我女兒的婚事我這做娘的就不能反對著玩嗎?你喳呼個什麽勁兒!敢說我女兒閑話?找死啊!”極度護短的娘親嗤鼻。
嘁!哪有人這樣的。林伯瞪眼,吹了吹花白的胡子。
***
余家父女倆一路上邊走邊談兩人最近的診病心得,興許是兩人都偏好的話題,一路上有說有笑。
愈是交談,余小小愈是佩服自己因緣際會拜認的義父,更慶幸自己能爲義父義母所救。
義父不愧是江湖人豎起拇指贊好的神醫,所談內容遠勝過去在自己的世界裏與祖父所學得的中醫知識,更令她贊歎不已。
在原來的世界,她──過去的陸雲妮、現在的余小小──五歲起跟著祖父學習武術、中醫藥理,十四歲跳級進T大醫學院,到這之前才剛上完大四的課程。中西醫知識兼具的她,在穿越時空後遇見神醫余無缺,自是無話不談。
談話間,余小小的眼睛也沒閑著,不時打量經過的攤販。
雖然已經習慣了古代的生活,但很多東西在她眼裏仍舊新奇。
她所到的朝代稱爲“大唐王朝”──雖叫“大唐”,卻和她所知道的“唐朝”卻不盡相同。剛開始她還在掙紮,努力思考摸索,端出“平行宇宙論”、“時空逆流觀點”等所能想到的理論解釋自己怎會來到一個從來不曾在曆史課本中見過的朝代,企圖找出回到原來世界的方法;無奈這種將她送到這裏的力量已經超乎她腦袋的想像,最後只能歎氣搖頭,臣服于現實──無論如何,日子還是要繼續過下去。
說來是她幸運,來到這世界就遇見人善心熱的余氏夫妻,發現她一個人奇裝異服地呆在路旁,非但上前探問,還爲了幫她而認她做女兒,冒用他們過世多年卻不曾向地方官府報死訊撤銷戶藉的女兒之名申請路引,以便能順利通過關口,來到金陵與他們一同生活。
據她觀察,這個大唐王朝的民風與唐朝相近,對于女子的約束較少,女穿男裝上街露臉、打獵騎馬等事所在多有,讓她免去挽髻襦裙等有礙于行的打扮,得以穿著胡裝,大步走路,不必故作嬌態,這讓她松了口氣。
更幸運的是,收養她的余氏夫妻因爲出身江湖,對于子女教養並不受傳統束縛,知她懂醫會武,更樂得傾囊相授。
可惜她受限年紀,來不及學能高來飛去的輕功,也練不成絕妙心法,頂多只能在硬派外功上鑽研。成爲一代女俠是沒指望了,但尚可自保,真與江湖人對上招,還不至于太難看。
只是難免覺得有點可惜,以前沈迷于武俠小說的時候,對于輕功也曾有過一番向往……
總之,在他們的幫助下,她以余小小之名在這個時代留了下來。
一晃眼,已經過了三年多。
“到了。”余無缺插話打斷正在討論的話題,指著對街雕梁畫棟的大門。“這兒就是香滿樓。”
才剛進未時,香滿樓內已經高朋滿座,一派的生意興隆。
余小小打量正忙著做生意的花樓。“我以爲花樓晚上才開始營生。”
“香滿樓的鸨娘是出了名的搶銀妖女,晚上的生意要賺,白天也不放過──這兒白天是酒樓,入夜才掌紅燈變成花樓。”余無缺說,指著裏頭穿梭的小姑娘。“瞧那些跑堂的丫頭,多半是花娘身邊的丫鬟,現在這時候,花娘們就在自個兒的房裏休憩等著黃昏開工。”
“真是善用人力。”余小小朝義父掃了一眼,似笑非笑。“爹倒是清楚哪。”
“小丫頭。”余無缺嘿嘿笑。“別想拿這取笑我,這事全金陵城的人都知道。”
“女兒怎敢。”余小小應得非常恭敬,可惜裏頭只有一分誠意。
“你不敢就沒人敢了。”余無缺翻了下白眼,佯裝生氣。“要是你能挪些時間和各家千金小姐喝茶嗑牙,包管知道得比你爹我多,那些千金小姐的消息可流通了。”
“爹就饒過女兒吧,下次不敢了。”余小小苦笑。想起第一次,也是自己到目前爲止唯一一次參加過的聚會,那可真是一次難得無聊的經驗哪。
可以算得上是收獲的,大概是因此結識了州令千金,相談甚歡成爲好友吧;至于另一個人──呵,只是給她添亂,算不上好事。
“算你識時務。”嘴皮子上贏了一回,余無缺挑了挑眉,似是得意。
熟透爹的頑童心性,余小小笑了笑,不再搭話,邁步向前。
“等等,咱們不走正門。”余無缺抓住她,見她露出不解的表情,笑道:“喏,我問你,假如你是尋芳客,看見大夫出入花樓會怎麽想?”
余小小不笨,甚至可以說太聰明,余無缺這麽一提點,立刻明白了過來。
尋芳客是愛刺激、好縱欲,可也是相當敏感膽小怕惹事鬧笑話的一群人。這些人貪歡取樂怕的是什麽?花樓又是個什麽樣的地方?若是讓人知道有大夫出入,鐵定是往花柳、濕疣等性病上想去,壞了花樓生意。
“女兒明白了。看來我們余大神醫的脾氣好得很,一點都不像外頭傳的那麽陰晴不定、囂張跋扈。”
“跟辛苦討生活的百姓囂張得出什麽名堂?”余無缺勾起唇角,桃花眼戲谑地轉了轉,笑得挺邪的。“要損也是損那些不事生産、只知打殺的江湖人,特別是滿口仁義道德的大俠,那是爲爹的最愛。”語末不忘裝出觊觎的表情好嚇人。
可惜啊,只換得他這女兒氣定神閑的幾聲輕笑。
余小小是不太了解這個時代的江湖是什麽模樣,不過在余氏夫婦身邊耳濡目染了三年多,多少了解了一些,更見識過她這腦袋靈活古怪的爹怎麽整治上門求醫的江湖人,總是讓對方哭爹叫娘告奶奶,慘不忍睹。
父女倆又聊了會,忽然,余小小瞅見一人從香滿樓旁的暗巷走出來接近他們。
簡單招呼確認後,父女倆便跟著那人走進暗巷,穿過側門,往內院走去。
心裏惦記著病人患了什麽怪病的她兀自沈浸在思緒當中,渾然不覺打從他們父女倆進了側門之後就有道視線從高處落下,一路尾隨,直到他們彎進裏院才不得不收回。
***
“又不是沒有夥計能使喚,還是不是女人!知不知道什麽叫矜持含蓄?老是逞強,怕別人不知道你天生神力啊,傻瓜。”東方展言咬牙,一口喝光杯中酒液,像是在發泄似的。
“什麽?”對桌而座的趙君衡這才注意到他的視線一直不在自己身上,順勢看去,只看見假山清池點綴精致的內院,不見任何足以令自己目光流連的地方。
“你看到什麽了?”
“沒。”東方展言深吸口氣,又給自己倒了杯酒,和著橫梗在胸中的悶氣咽進肚子裏,這才平靜了下來,一雙眼角帶鈎的桃花眼移向對桌男子。“關于之前我在信中所提的事,你的決定爲何?”
趙君衡執起酒杯,趁著啜酒空檔打量在金陵以長相出了名、聲名卻好壞參半沒個准的男人。
論俊美,他至今尚未見到比東方展言要俊美的人,皮相的絕色不由分說,身形的爽健挺拔更不在話下。是了,的確不俗,但──一下是風流才子、一會兒又是追在姑娘家後頭跑的浪蕩子、一下又是被趕出家門的野種──這人什麽名聲都有了,實在無從得知他是什麽樣的性情,又有多少真才實學。
一會,他低頭垂視手中將盡的酒杯。若不是爲了兩個月前送到自己手上的書信,很好奇那行當出自誰的巧思擘畫,他不會大老遠從皇都永安跑來金陵。
“我比較好奇的是誰告訴你這筆生意可做的。”
“嗄?”東方展言怪叫了聲。“誰?”
“我等著你告訴我。”
東方展言沈默了會,才明白他的意思。“你不信那是我想的?”
“對你的印象,我還停留在多年前借宿東方府初見的時候。”趙君衡語帶保留地笑著說。“事隔多年忽然收到你的信,內容又如此驚人,真要我說,實在很難相信是出自你的手筆。”
“其實你真正想說的是,那根本就不是只長臉不長腦袋的我想得出來的事。”
“言重了。”趙君衡抱拳一揖,話是沒說,但行動已經接近默認。
“是我自己造成的結果,你有疑心也是自然。”東方展言不以爲忤,執壺爲彼此添酒後,自己先喝了起來。“不過光是一封信就讓你大駕金陵與我會面,想必是對這門生意感興趣,看准它大有可爲。”
“有可爲也有不可爲。”趙君衡說得暧昧。“就看你的誠意了。”
言下之意就是不見那幕後運籌帷幄之人絕不松口說出決定。
這看在東方展言眼裏,還真不知是要爲自己在金陵的毀譽參半、形象不佳巴自己幾掌自我懲罰,還是要爲自己如今的浪子回頭落淚喝采。
不過,他對于僵持不下的現狀已經不耐煩了。
“七皇子——”刻意壓低聲音直呼身分的舉動讓趙君衡停下啜酒的動作,顯然吃驚不小。“比起信中內容出自何人心思,你該問的是,除了排行爲二的太子之外,當今聖上尚有二十四名皇子,這麽多皇子當中我爲什麽獨獨挑上你?”
“挑?你挑本宮?”大唐王朝七皇子趙君衡的眉角抖了抖。“你挑本宮?東方展言,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口出狂言──”
“啊!”一聲尖叫從窗外殺了進來,硬生生打斷天皇貴胄將出的怒言。“殺、殺人啊!神醫殺人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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