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熙和六年的除夕夜里下了場大雪,風呼呼地吹著,原本該守歲圍爐、放煙火的夜里,因為天兒太冷,大家都早早上了床。
大年初一,鬱以喬兩手推開窗戶,外面已是一片銀妝素裹的雪白世界,趴在窗戶上,她深吸氣,空氣里的冰涼沁入心脾,讓她整個人精神抖擻起來。
六年了,她已經來到古代整整六年,她以為那個叫做「奇?」的小精靈會為她尋找一具屍體、借屍還魂,她將以一個嶄新的身分、嶄新的面容,重回到蘇凊文身邊,再次贏得他的愛情。
她還在心底盤算著是不是再去應徵一次業務員,再經歷一次暗戀旅程,但「奇?」只是伸出纖纖玉手往她面前輕輕一揮。在她墜入黑暗的那刻,一個念頭竄進腦子里,如果她附身在男人身上,蘇凊文能不能夠接受同性戀?
那是她用二十八歲的鬱喬腦子想的最後一件事,而醒來後,她發覺自己竟然變成一個五歲女孩!三十三歲的蘇凊文大概不會變態到想啃小嫩草吧,但這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她穿越到一個不明朝代。
當她看見自己的短手短腳,看見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服並非現代紡織成品的當下,她真的很想死。然後也不知道是因為饑渴還是因為真想死,她躺在馬路上,等著被壓。
她在下賭注呢,賭那位奇?精靈是個負責任的好咖,發現這具小到令人髮指的身體被碾爛的時候會再幫她一回合。誰讓她應承了阿董、大橋和翔,誰讓她說出重話,要讓自己見證奇?的存在。
但天不從人願,期待中的馬車沒從她身上碾過,反而停在她面前,然後從車廂下來了三名女子。以二十一世紀的眼光,她們都是花樣年華、正值青春,但她後來才知道,在這個時代里,她們已經算是婦人了。
當秦宛音喊她小喬時,她嚴重剉到。難道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她非得穿越到這里,非得走進這個被設定的奇??當下,她什麼反應都做不出來,只會搖頭、點頭、發傻到底,再然後,她就成了她們的女兒,鬱以喬。
對,突然間她有了三個母親,像是為補償前世爸媽提早離開,沒讓她享受到充分的父愛母愛似的,一口氣,老天爺給了她三個母親。
直到若干年後她才曉得,秦宛音曾經有個女兒,叫做鬱以喬,死於五歲那年,據說,自己有一雙和她女兒極其相似的眼睛。
大娘秦宛音出自書香門第,琴棋書畫樣樣通,連女紅都是一級棒,在她身上可以找到所有古代女子的美好性情,她沒有對誰紅過臉、沒有大聲說過話,便是訓她,也溫溫柔柔、苦口婆心,這種女人要是移民到現代,肯定會讓男人搶破頭,好贏得她的青睞。很可惜她出生在這時代,一個男人很奢侈、很浪費、很不懂得珍惜好女人的時代。
二娘楊素心有副好歌喉,條件足夠在華人星光大道中贏得冠軍,這種在未來可以替自己賺幾千萬、上億元的無價才藝,在這里卻只能待在青樓里討生活,真真真……真是不公平。
三娘叫柳盼采,她美到不行,有她在,什麼第一美女、第一名模,都得到旁邊排排站。她很會跳舞,聽說當年她在萬花樓時,一舞起,所有男人都無法眨眼睛。
而她寄居的這個身軀瘦弱到不成人形。剛搬進城郊別院那年,她除了吃睡,就是跟著三娘學跳舞,也許是吃得飽、運動量也夠,身子才漸漸強健起來,原本一年得病上七、八回的孱弱身子,在這兩年養得活蹦亂跳,啥病都沒。
三個娘都把她給疼進骨頭里,她們說,她是老天爺給她們三個沒有未來的女子送來的盼頭,於是把所有的母愛全給了她。
她們生活並不富裕,卻為她買雞殺魚、天天燉補品;她只要用柔柔軟軟的稚嫩聲音感激地喊她們幾句娘,說兩聲﹁娘,我好愛您﹂,她們便掏心掏肺,把最好的東西送到她跟前。
父母親呵,是天底下最大的弱勢團體。
她們教導她用盡心力。以前學校下課後,她看同學趕補習班、才藝班,心底羨慕到不行,因此她老是崇拜英雄,功課好的、成績棒的、會彈琴的、會跳舞的……這些,都是她崇拜的對象。
誰想得到這輩子她居然能夠撿到三個私人家教,她們無條件將畢生所學全教給她,可惜她畢竟是現代人,耐心不足,只學個七七八八,但三個娘也不怒不罵不勉強,因為在她們的眼底,自家的女兒千好萬好、旁的人都比不上。
秦宛音三人給了她所有的疼愛與關注,而她從她們的神情里知道,她也回饋了她們快樂與希望。
剛穿越過來之初,她始終不明白,「奇?」為什麼把她送到這里?為什麼不讓她留在二十一世紀,好讓翔、大橋、阿董見證奇?的魅力?直到遇見鬱以翔,她找到了答案。
第一次見面那年,她五歲、他九歲,她一眼就認出鬱以翔就是偶像歌手齊翔,雖然他不再背著吉他到處唱情歌,雖然他不時時下廚房為自己做菜肴,但他稚嫩的臉龐、漆黑的雙瞳,她確定,他是齊翔。
她從三個娘口中得知以翔是鬱家二房鬱瀚屏的獨生子,自他父親死後,他與母親康氏便失去依恃,而祖母一死,大房曹氏就鬧著分家,康氏只好帶著他離開文成侯府。
以翔和上輩子一樣,愛表現、愛被人看見,而且有一副好歌喉。照理說,這種性子根本沒辦法安靜下來念書,但在這里,男人要被尊敬、看重只有一條路——仕途。因此好勝又驕傲的他書念得可好了。
鬱以翔的家和鬱以喬的家只隔一條路,路的兩邊原本都是侯府的田產,只不過南邊這幾百畝地和宅子在分家時劃給了二房。而路北邊的田地因為太偏僻、出產也不多,在秦宛音提出離府時,曹氏便安排給她們。
兩家比鄰而居,秦宛音的性子溫婉良善,幾年下來,秦宛音三人與康氏的感情越來越好,於是鬱以喬和鬱以翔這對沒血緣的堂兄妹也培養出深厚情誼。
四年前,侯爺鬱瀚達與端王爺的兒子搶女人,把人家的手臂給打斷,自己也瘸了一條腿,此事鬧得很大,傳到皇帝耳里,端王爺硬要皇帝主持公道。
說穿了,端王爺的兒子也不是好貨,但到底是皇親國戚,怎麼說皇帝也得擺出態度,於是皇帝下旨斥喝鬱瀚達一番,革了他的職,連俸給也硬生生給刪了大半。
從此鬱瀚達從朝堂上退了下來,日里沒事做,只好到處晃蕩,說是找路子、辟財路,可他就那兩分本事,能辟哪門子財路?再加上他惹的人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在朝堂上呼風喚雨的端王爺,再怎樣,也沒人敢惹端王爺那棵大樹。
這分明不關秦宛音這邊的事,可曹氏就是藉口侯爺俸祿少了,連宅府里都過得辛苦,進而斷去這邊的每月供給。早先,為籌鬱以喬的醫藥費,秦宛音的嫁妝已賣出不少,為省錢,她們更打發好幾個下人離開,如今又斷了供給,日子益發艱難。
康氏見狀,便邀她們過府一起住,彼此間也有個幫襯。自此,鬱以喬和鬱以翔天天混在一起,混出濃厚好交情,不管鬱以翔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兩家長輩自然也是樂觀其成。
日子雖然過得辛苦,三個娘也舍不得在鬱以喬的身上省錢。認為孩子正在長個兒,絕不能吃得差,因此楊素心經常親自下廚給她擺弄吃的。
有次無意間,鬱以喬想起前世躺在醫院病床上時,突然想吃包子,結果才在病房里坐不到十分鐘的齊翔,向鐘裕橋交代幾句就跑回家里。
那天晚上,他帶來各種口味的包子,韓式泡菜包、梅乾扣肉包、竹筍蛋黃包、獅子頭包子……只可惜,她的胃又犯痛了,半口包子都吞不下去。她聞著包子香氣,直盯包子猛流眼淚,氣得齊翔火大,把包子全給摔進垃圾桶里。
她在病房里大哭,齊翔在病房外頭流淚,蘇凊文把她抱在懷里,低聲哄慰,說:「乖,不是你的錯。」可她聽見了他的哽咽。
任何人都沒有錯,可他們就是要接受懲罰,一個生死分離的懲罰。
那些包子的味道,始終在她的記憶里鮮明。
聽鬱以喬提起包子,楊素心覺得有意思,兩人便在廚房里擺弄老半天,做出了梅乾扣肉包。肥肥嫩嫩的鮮肉和著白白Q彈的包子皮,那個味道香得讓人連舌頭都想吞下去,鬱以翔一口氣吃掉五顆,撐得肚子差點兒漲破。
楊素心見手藝有人欣賞,每天都和鬱以喬關在廚房里,吱吱喳喳討論不停,又弄出好幾種口味的包子,咸的辣的甜的通通有。那個月里,鬱家的廚房時時都飄著包子香。
那年鬱以喬才八歲,她奶聲奶氣地窩在康氏的懷里說:「如果嬸嬸的鋪子也賣我們家的包子,就有更多人可以吃到好吃的包子啦。」
這話點醒康氏,鋪子里生意平平,掌柜的越做越不得意,拿著帳本數來數去,繳不上幾兩銀,若是放任情況繼續下去,怕是不久就得賣掉鋪子來填補家計。
幾個女人找了個時間坐下來商量,決定試試這個主意,康氏和秦宛音出資,合夥開包子鋪,楊素心負責訓練人手,只不過調餡料這道過程絕不假手他人,以免技術給人偷學去,到時滿街的包子鋪開張,她們還賺什麼銀兩。
當初曹氏分給康氏的鋪子地點本就不好,營收普普通通,於是康氏干脆將它賣掉,和秦宛音另外租了個鋪子、掛上新招牌。
開張前幾天,生意很糟,因為他們的包子比外頭攤販賣的要貴一些,平頭百姓怎舍得花這個冤枉錢,而不在乎這點小錢的大戶人家,自己有廚娘可以做這道點心,著實不必派人出來買。
在虧了近十天后,一群女人坐在堂里,愁眉苦臉。鬱以喬也心急,眼看白花花的銀子流出去卻勾不回半點利息,可她總不能對她們說:「娘,我時刻盯著鋪子、天天在找解決方案。」反常即為妖,她可不想讓法海老和尚給收在雷峰塔下。
這時,秦宛音把她抱在膝上,捏捏她的小臉問著,「怎麼辦?咱們家好吃的包子賣不出去,小喬天天吃包子,都快長出包子臉啦。」
秦宛音並沒指望在小丫頭身上找答案,可鬱以喬就是在等這個時機點,只要她們發問,她就敢答上幾句。營銷是她的專長,雖然前輩子賣房、這輩子賣包子,賣的種類不同,但營銷策略是共通的,若不是她現在還太小,不能表現得太早熟,她早就啪啦啪啦說上一大串了。
她順應情勢從秦宛音懷里抬起頭說:「那是因為哥哥、叔叔、嬸嬸、阿姨他們都不知道我們家的包子和別人家的不同啊,如果請他們吃一次,他們肯定會像小喬一樣,連作夢都想著呢。」
她輕輕巧巧一個暗示,令康氏和秦宛音互望一眼,笑道:「是啊,怎麼沒想到這個法子呢?」
於是她們決定讓廚娘先做一批小包子,讓伙計端到門口請大家試吃,只要試過,大家就會明白一分錢、一分貨,她們的包子與外面的大不相同,倘若大家還是在意銀錢,她們還可以將包子分成大小顆,定下兩種價錢,小顆的和外頭賣價一樣,大的再貴上一些。
想法成形,一群女人談出興趣,而鬱以喬又在關鍵時刻插上一句兩句,就比方說--「娘,我不喜歡張大嬸和王姨做的包子,她們的頭髮和衣服看起來好臟,張大哥拿包子的手也臟,我還是喜歡二娘做的,光是看到二娘,我就覺得包子又香又甜又好吃呢。」
這番話讓她們決定,給廚娘和伙計做上幾套新衣服、新圍裙,再用干凈的布把頭髮給包起來。
這個針線活柳盼采攬下了,她拿起紙筆到一旁設計衣服去,此時鬱以喬使壞,也拿起毛筆在旁邊「添亂」,她在圍裙上寫下店名,柳盼采才要罵人,她便振振有詞地說:「不寫名字,人家哪知道是誰家的包子這樣好吃,如果跑錯家可怎麼辦啊!」
她的話在理,柳盼采於是決定在圍裙和頭巾都繡上店名。
又比方她扯扯楊素心說:「二娘,我不愛吃飯,您就允我把飯吃完後就可以吃糖,那如果吃很多很多包子的叔叔哥哥,我們可不可以請他們吃糖?」
楊素心回答,「傻丫頭,吃什麼糖,咱們多得是包子,自然要送他們包子,最好是不同口味的,讓他們嘗嘗鮮,說不定下回就喜歡上了。」
於是她們又決定,買四個包子送一個包子。
就這樣,鬱以喬把一些簡單的營銷概念傳達給她們,她們越談越起勁、也越想越光明。
那天的晚飯遲了,可大家臉上都帶著些許興奮激情。
康氏和秦宛音都是名門千金,她們從來沒有為自己的生活掙過銀子,一輩子依附在父兄丈夫的羽翼下,如今卻要靠自己掙得未來,雖然有幾分惶惑不安,卻有著更多對未來的憧憬。
而這一炮她們成功了,她們成功打響「真好味包子店」的名氣,楊素心的手藝也益發精純熟練,她愛上了廚藝,不斷研發新菜色,也每隔一段時日便推出一種新口味包子,取代銷路較差的舊口味。
慢慢地,大戶人家經常在辦宴會時差人來買上幾屜,聽說宮里的娘娘、公主也喜歡上這一味,經常差人出宮買呢!
三年下來,「真好味包子店」一家開過一家,現在京里已經有三家店,過完年後,秦宛音和康氏還決定讓老管事到別的州縣再開新店,反正銀子多不磕手,孩子在長大呢,處處都要用上銀子。
「小喬,你在做啥?」鬱以翔站在廊里,遠遠就看見她的窗戶開著。真是的,也不怕冷,若是著了風寒,三個伯母可要心疼死。
鬱以喬回神,發現鬱以翔在對自己揮手,她飛快關上窗子,跑出門。
兩條腿還沒出門,她就被他給拉回屋里,門關起來,他把寒風給擋在外頭,見她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他忍不住叨念,「干麼跑那麼急,外頭冷著呢,怎麼不加件衣服就跑出去?」
鬱以喬笑開,掐掐他的臉說:「你怎麼比我三個娘還嘮叨。」
「我不嘮叨行嗎?都是個小姑娘了,還不會照顧自己,忘啦?每次你生病,三位伯母就日夜守著,連眼睛都舍不得闔上。你口口聲聲說自己孝順,要是真孝順,就好好照顧自己的身子,別讓長輩擔心。」他從自己臉上拔下她的手,手指順勢戳上她額頭。
「生病?你說的是多久以前的老黃歷了,這幾年,我身子骨可強健得很。」
握握拳頭,擠出衣服底下的小肥肉,她再不是當年那個瘦不伶仃、干巴巴、兩根臂膀像細柴在身子兩邊的小丫頭。
「是啊,都快把大伯母的嫁妝給吃光了,身子再不好還得了。」
「我娘都沒同我計較,你倒是計較上。」
許是環境的關系吧,鬱以翔的性情與前世的齊翔差不多,一樣堅持、固執,也一樣驕傲,要做的事,就算碰到墻壁,也非要把墻壁挖個洞給鑽過去,就像那時,為了夢想,寧可當游民也不回去經營父親的餐廳。
可在這個時代長大,才十五歲的他,就成熟得讓她汗顏。但想想也是,孤兒寡母的,他不成熟,嬸嬸豈不是要急白了頭髮?
「什麼你啊、我啊,不會叫聲堂哥來聽聽?沒規矩。」他笑著揉亂她的頭髮。
「你是我哪門子的堂哥啊。」她瞪他一眼,別說他才十五歲,而她身子里待的是個二十八歲……不,到現在早超過三十的老靈魂,就沖著他是翔的這一點,那句「哥哥」怎麼都叫不出口,在前世,她可是拿他當弟弟看顧的。
「我喊你大娘伯母,你喊我娘嬸嬸,你和我都是姓鬱,難道你不該喊我一聲堂?」
「想得美,我是娘領養的,我同你,骨血里沒有半點親戚關系。」她才不吃這個虧,不喊他弟弟就不錯了。
鬱以翔撇撇嘴角,低聲喃喃自語道:「不叫就不叫,免得以後還得改口。」
她沒聽清楚,看他臉上可疑的緋紅,抓住他的衣袖追問:「你在嘀咕什麼?」
「沒什麼。」
他只是想起娘曾對他說:「小喬是咱們家的小福星,自從她住進來以後,咱們的鋪子越來越掙錢,一年一年,買下幾百畝、幾百畝的地,鋪子、莊子也越買越多間,日後你當官,就不怕沒銀子使,娘見你從小就和她親近,待小喬及笄,娘同伯母們商量商量,把小喬給娶進門,你說好不?」
這種話聽在耳里,他應該害羞尷尬的,可事關小喬,他不能。他問娘,「伯母會同意嗎?」
娘回答,「你那幾個伯母是真心疼愛小喬的,她們可不像大戶人家的夫人那樣會拿女兒去交換利益。何況她們自己攤上侯爺那樣一個丈夫,豈能不知道高門貴府是怎麼一個情形?
「小喬是她們一路嬌養上來的,怎舍得讓她步上後塵?只要你多疼惜小喬、待她好些,讓伯母們看清楚你對小喬是真心的,她們定會允下這門親事。」
見母親態度這般篤定,他樂了,把心給安進肚子里。
鬱以喬看他那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樣,覺得其中必定有鬼,逼問:「你肯定有什麼事,快說,不許瞞我。」
「哪有什麼,走,咱們到外頭去,師父教了我一套拳法,我練給你看看。」他連忙轉移話題,往門口走去。
她才不受他糊弄,擋在門口。「你方才說外頭冷,現在還讓我到外頭吹風?快說,你剛剛在念什麼?」
鬱以翔嘆口氣,兩手橫在胸口說:「小喬,那邊來人了,娘要我來通知你們一聲,別往前頭去,待娘打發他們離開後,咱們再開飯。」
「那邊」指的是文成侯府。
兩房原是分了家,應該是田無溝、水無流,可自從鬱瀚達摔馬落下殘疾之後,秦家便不樂意在仕途幫襯他。
於是那時侯府來了輛馬車,把秦宛音接回去,鬱瀚達以為秦家會看在她的分上多少給他一些幫助,誰曉得,秦家家主過世,接位的是秦宛音的嫡兄秦語,而秦宛音更是早早防上這一手,寫信與哥哥通訊息,說明自己的處境及決心。
秦語拒絕了鬱瀚達,沒想到堂堂文成侯竟耍起無賴,說要休掉秦宛音,讓秦家臉上無光,那時秦語僅是冷聲回道:「你就休吧,只是外頭若傳出對秦府不利的謠言,踩死一個沒有官位的閑侯爺,對秦家而言,還不困難。」
事情不了了之,秦宛音則被趕出侯府。
當年離府,還有一隊馬車相送,如今卻是連個包袱都沒有,就被攆出了侯府大門,這讓人情何以堪?幸而康氏派人隨時盯住侯府,秦宛音一出門,立刻有人接應上。
而後來,就算鬱家祖上聲名很大,可如今也不過是個吃祖宗老本的破落戶,加上鬱瀚達沒有一職在身,走到哪里,都再無昔日風光。
而曹氏生的三個兒子,以幗、以嘉、以祿,一個比一個紈褲,念書不成、武功別談,鎮日里只會鬥雞玩狗,跟他們的爹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女兒鬱以婷和鬱以喬年紀一般大小,也是個驕縱任性的主兒,光靠那點俸銀,怎養得活這一大家子?
盡管曹氏再精明能干,也沒辦法阻止銀子往外流。
於是,侯府的田產一塊塊賣掉,鋪子一間間收起,家里的姨娘、下人也打賣不少,可這是飲鴆止渴,少了田莊鋪子的收入,日子益發艱難。
相反的,當年分家出去的二房,這幾年生意竟做得紅紅火火,連皇宮里都曉得他們包子鋪的名頭,當年的幾百畝田擴大成幾千畝,鋪子多上好幾倍,看得曹氏眼紅不已。
去年曹氏拿百兩銀子硬要入股包子店,被康氏給拒絕,還以為心高氣傲、好面子的曹氏會氣得不再上門,沒想到曹氏無恥,她的兒子們也不遑多讓,三不五時就到二房打秋風。
鬱以喬認為此風不可長,人性本就貪婪,日子一久,恐怕他們不只會把這里當成提款機,還會想把整間銀行給搬回去。
她向秦宛音略略提起,秦宛音也覺得是這個理兒,於是讓康氏雇幾個武功不錯的護院守在屋宅里,一見到侯府的少爺,二話不說便給擋回去。她們寧願把銀子給護院,也不能養肥那幾個敗家子。
風平浪靜過了一段日子,沒想到他們會挑大年初一走親戚的時候來訪,這種時候,康氏心底再不歡喜,也不能把人給打回去。
「那我去跟大娘、二娘、三娘說一聲。」鬱以喬道。
「我已經去說過了,你放心。」
「那你有沒有叮嚀嬸嬸,千萬別軟了心,又讓他們敲上一筆。」
「放心,你這個小財迷,早就叮囑過了,他們帶來幾盒糕餅,難不成還能換上幾百兩銀子?我讓廚房大嬸送幾只雞、幾條魚,和一些土產到客廳當回禮。」
想到那三個自命風流的紈褲子弟提著雞鴨魚往回走的模樣,他們忍不住笑出聲。
「你真壞。」
「對付壞人就得用壞法子,否則,他們當真以為包子鋪是他們的。」
現在想來,當初那片店賣得對,否則包子鋪開在鬱家的房產上,管它分不分家,他們定會說那是鬱家的東西,人人有份。
「可不是,他們不會到包子鋪上去鬧事了吧?」
「有人守著,他們敢?」那幾個沒出息的家伙皮細肉嫩的,上回被狠狠揍過一頓後,嚇得再經過包子店時,都繞路走。
「想來他們也不簡單,我們都住得這麼偏了,他們還這麼不辭辛勞,坐兩個時辰的馬車來走親戚。」
「你沒聽過嗎?窮在京城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窮人便是在十字街頭耍十股鋼鉤,也勾不來親朋骨肉,富人在深山老林舞刀槍棍棒、設陷阱,也趕不跑無義親朋。世間人,皆是逐名趨利之徒,倘若我和母親至今仍一窮二白,他們怕是見到我們就要背身轉路。」
「現實。」鬱以喬擠擠鼻子。
「現實貪婪都不怕,敢明著說的還好,若是陰著來,才教人心驚膽顫。」
「是啊,防得了初一、防不了十五。」那個曹氏的手段二娘、三娘沒少講給她聽過。「對了,以翔,我聽娘說,開春後你就要準備考試?」
「是,上回師傅說我年紀太小,不然院試已過、取得秀才資格,應可以試試鄉試的,就算考不上也當個經驗。」
他娘東省西省,什麼錢都舍不得花,可在聘師傅這方面,出手大方得很。
「嬸嬸很希望你能夠當大官。」
「娘辛辛苦苦養我長大,為了她,我怎麼也得去搏一搏。」
「可那是你喜歡的嗎?」
「當然,身為男子就該建功立業、報效朝廷!」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她舒口氣。是他喜歡的、想要的就好,人嘛,總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才能做得久,做得好,不管是哪個時代,能朝夢想前進的人,都是幸福的。
「小喬,元宵節城里很熱鬧,我帶你去看花燈好不好?」他突然提議。
她微微一笑,其實她並沒有那麼感興趣,什麼花燈沒看過啊,連LED的她都見過,只不過一見他興致那麼高昂,倒也不想掃他的興。
「好啊。你先去前頭吧,看看情況怎麼樣,回來說給我聽。」
「行,你等我。」
送走鬱以翔,對著他的背影,她臉上掛起淡淡笑意,她已經遇見翔了,接下來呢?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她才能與大橋和阿董相逢?她能否再度接續與大橋的情誼,以及和阿董的愛情?
深吸口氣,冰涼的空氣深入心肺,換得一片清澈沁心。她……期待著。
***
元宵節熱鬧得不得了,京城的每條街道上都擠滿人,那些穿著華貴的公子小姐們,替京城添入一筆綺麗風景。
處處都亮著燈,燈光將街道照得如同白日一般,賣小吃的、小玩意的、繡品胭脂的……攤子擺成一條長龍,小販們的叫賣聲、客人們的還價聲,交織成一幅富麗繁華景象。
今夜,皇帝與民同樂,在南門大街上,搭起擂臺,讓百姓猜燈謎。
擂臺前萬頭攢動,主持猜燈謎的是大學士蕭景銘,他素有才名,京城許多士子都想盡辦法拉關系,想要拜在他的名下,可惜他個性高傲、挑得很,一般人入不了他的眼。
鬱以喬和鬱以翔到的時候,許多燈謎都已經被人猜走,只剩下幾個較難的還貼在墻頭,等著人上臺。
鬱以翔把小花燈硬塞在她手里,拉著她走向擂臺。
她等老半天都沒看到人上臺,便把目光轉向上頭的燈謎。大學時期,她上過一門通識課,她已經不太記得燈謎分的什麼卷簾格、徐妃格,不過為了那門課,她搜尋不少、也解不少燈謎倒是真的。
「施恩不求回報,射論語里的句子。」她低聲念道。什麼鬼啊?這才不是猜燈謎,是在考較誰的論語背得熟吧。她拉拉鬱以翔的衣袖問:「你知道謎底嗎?」
「還不簡單;賜也何敢望回。」
哇,這麼強,嬸嬸請師傅的銀子,全砸對地方了。
「那……『核』,也射論語中的句子,答案是什麼?」她這次存了考他的心思。
「核的里頭有什麼?」
「核仁?啊!知道了,答案是:仁在其中矣。」
「還不錯嘛。」他揉揉她的頭髮,滿臉的嘉獎。
她笑開,猜這種燈謎需要一點古文造詣,她沒那麼厲害,但如果問她「誰最懂鳥,射一成語」,她會毫不猶豫猜出「驚弓之(知)鳥」:「閻羅王:射一字」,她也可以馬上回答,「閻羅王是鬼王,答案是瑰」;問那些無厘頭的冷笑話,她更是強中的強手,但拿這種四書古文題來考她,是問道於盲了。
「只是近黃昏,射一字,是哪個字?」她又問鬱以翔。
「黃昏在酉時,將近酉時就是『醬』嘍。」
「厲害,再來一個:待字閨中,射古文一句,是哪一句?」
「別告訴我你猜不出來。」他斜眉望她,不信她連這都不行。
「給個提示吧。」
「行,五柳先生傳里的句子。」
她想了想,靈機一動,對啦,待字閨中不就是還不曉得以後的老公是誰,她笑著回答,「先生不知何許人也。」
「就說咱們家小喬還是有點腦子的。」
兩人在下說說笑笑,和前世一樣有條件成為偶像歌手的鬱以翔,長相樣貌自然好,本就是極其亮眼、鶴立雞群的人物,因此蕭景銘一眼就看見他。
他上前幾步,對臺下的鬱以翔說:「這位小哥兒,知道謎底的話不如上臺,將答案填上,讓大家評點評點。」
蕭大學士都出聲請人了,他於是上臺,接過小廝遞來的毛筆,逐一將謎底給填上。
見他下筆毫不遲疑,蕭景銘眼底慢慢浮上驚艷,待他放下筆時,臺下一陣掌聲響起。
蕭景銘撫撫長胡子,說道:「真是不簡單,小小年紀居然能全數猜出。」他上下打量他,越覺這少年不但聰穎,更面如冠玉,俊朗不凡,他笑著問:「這位小公子,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年紀了?」
「回蕭大人,在下姓鬱名以翔,年十五。」
才十五歲就有此等氣度?蕭景銘微微一笑。這孩子是個可造之材。
「姓鬱?可是文成侯府的子弟?」
鬱家幾個小輩,他都是聽說過的,各個不務正業,只會吃喝嫖賭,沒想到竟有這號人物,難道是不受重視的庶出孩子?
「文成侯是在下的大伯,我的爹爹是鬱瀚屏。」
原來是二房,當年他曾和鬱瀚屏在同一個書院念書,鬱瀚屏和他的哥哥截然不同,是個有才有德的,只可惜過世得早,否則現在定也是朝堂大員。
「可有打算走仕途?」
「是,今年開春,師傅讓我去參加考試。」
蕭景銘滿意點頭道:「如果課業上有任何問題,就到學士府來找老夫。」
這話代表他肯提攜他一把,鬱以翔豈有聽不懂之理,連忙笑著應下。
蕭景銘又問他幾句,他從容不迫、對答如流,讓蕭景銘更起欣賞之心,但在擂臺上自然是不好說得太多,便邀他到後臺論話。
鬱以翔回頭看了鬱以喬一眼,意思是要她上來一起過去。
那種儒生的應對,每句都是文言文,她才不感興趣。於是她對他搖搖頭、揮揮手,再指指附近的茶樓,意思是自己會在那里等他。
鬱以翔苦笑一下、點頭回應,便隨著蕭景銘走去。
謎題已經猜完,擂臺前的人群慢慢散去,鬱以喬也跟著大家離開,朝著和鬱以翔約定的茶樓走去。
突然間,身後突現一陣吵嚷的人聲,她回頭,發現一匹瘋狂的褐馬正朝街心奔來。她趕在馬匹接近那刻前退到馬路旁邊,這時,不知道是誰朝馬腳射了利箭,瞬間,烈馬前蹄無力支撐、猛然跪下,砰!一聲,馬背上的人就這樣狠狠跌下來,摔在她跟前。
眼睜睜看見這一幕,鬱以喬嚇死了,她捂著嘴看向躺在地上的男人。
他的雙眼緊閉,嘴唇慘白,鮮血自他的後腦間流出來,他的身體以一種相當奇怪的角度仰躺在地上,如果她沒猜錯的話,他已經跌斷脖子。
眼見他大概活不成了,圍觀百姓一擁而上,把站在最前頭的鬱以喬更加往前推擠,她一下子被擠到男子身邊。
他們提著手中燈籠照向已經昏迷不醒的傷員,讓她看得更清楚了。
這男子看起來相當年輕,約莫十七、八歲,他的五官很立體,濃眉深目、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形,看起來有幾分嚴肅,他穿著天青色長衫,布料是上好的綢緞,可這大冷的天,他竟連大裘披風都沒穿出來?
發生什麼事,非得趕得這樣急迫?下一刻,她的視線落在馬身上,那些箭穿骨而過,還有一支射進馬頸正中央,可見那力道很大,射箭之人武功高強。他是和誰結下仇,讓人對他下這樣的殺手?
「讓開、讓開,我是大夫。」
眾人讓出一條道兒,一名年約四十的中年男子走向前,他翻了翻地上男子的眼皮,又為他把脈,好半晌,搖搖頭說:「這個人已經死了。」
死了?看來她沒有猜錯,那詭譎的姿勢,正常的脊椎擺不出來,鬱以喬蹙緊雙眉,低頭望向毫無生氣的男子。真是……還這麼年輕呢。
此時低語聲傳進她耳里。
「是將軍府的大公子董亦勛勳。」
「大公子?是嫡出還是庶出的那個?」
「自然庶出的那個,嫡出的那位是董二公子,叫做董亦橋,人家可是新科狀元呢,哪像這位,成天流連秦樓楚館,才十七歲呢,已經妻妾成群。」
「真的假的,看起來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怎麼會是這副模樣?」
「所以啊,董將軍只看重嫡子,從沒把這位放在眼里。幸好是他出事,如果是那位董二公子出事,董將軍怕是要傷心死了。」
他們的話惹得鬱以喬蹙眉,這是什麼鬼話!厲害的兒子出事會傷心死,笨兒子出事就沒關系?兒子好或壞,還不是父母親教養出來的。
她從懷里掏出帕子,管他是什麼風流人物,人死為大。俯下身,正要將他的臉給蓋起來,沒想到,應該已經死去的人居然突地張大眼睛對上她,一手緊緊握住她的手腕,讓她進退不得。
深邃的眸子,彷佛要看進她靈魂,她嚇得呼吸一窒,差點兒站立不穩。
這時,一隊人馬從遠處奔馳而至,接著最前頭的馬背上跳下一人,飛快往董亦勛身邊跑來,他驚訝地看著她和董亦勛的動作。
鬱以喬匆匆回望他一眼,頓時,明明是大冷的天,她卻心頭髮熱。
那是大橋!他的相貌和高中時期一模一樣,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那張隨時隨地都把陽光給捎帶上的笑臉……好似他一轉頭,就要對她招手,問:想不想吃校門邊那攤蔥油餅?
她的心臟幾乎要停擺了,所有的細胞都在喧鬧叫囂著,大橋、大橋、大橋,大橋……
他向她走來,一步近過一步,她以為他就要說話了,他會說什麼?是「好久不見,你好嗎?」還是「久違了,怎麼還是和以前一樣傻!」呢?
她滿腦子漿糊還沒有理清楚,就發現那個「已經死掉」卻能夠張眼還握住自己手腕的男人又緩緩閉上眼睛,而大橋只是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就轉開頭。
隨後而至的士兵將百姓們趕走,他們圍成圈圈,將董亦勛和大橋圍在當中,她想再次靠近,可那群士兵像銅墻鐵壁,將所有人擋在外頭。
不多久,穿儒衫的太醫到了、馬車也到了,董大公子被抬上馬車,隱隱約約間,她聽見有人喊大橋二公子。所以大橋就是那位董將軍的嫡子董亦橋?
人在她眼前來來去去,她無法靠近,只能看著他像一陣風地來、又像一陣風似的離去。她在嘴中喊著大橋,心底涌上無數難解情緒。
接在翔後面,大橋出現了,不管兩人有沒有交集,她都無法否認這是奇跡,是奇跡精靈帶來的禮物,如果大橋是第二個,那麼是不是阿董也即將要粉墨登場、來到她面前?
她可以認真期待嗎?或者,奇跡的腳步只到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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