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熙和六年的除夕夜里下了場大雪,風呼呼地吹著,原本該守歲圍爐、放煙火的夜里,因為天兒太冷,大家都早早上了床。

  大年初一,鬱以喬兩手推開窗戶,外面已是一片銀妝素裹的雪白世界,趴在窗戶上,她深吸氣,空氣里的冰涼沁入心脾,讓她整個人精神抖擻起來。

  六年了,她已經來到古代整整六年,她以為那個叫做「奇?」的小精靈會為她尋找一具屍體、借屍還魂,她將以一個嶄新的身分、嶄新的面容,重回到蘇凊文身邊,再次贏得他的愛情。

  她還在心底盤算著是不是再去應徵一次業務員,再經歷一次暗戀旅程,但「奇?」只是伸出纖纖玉手往她面前輕輕一揮。在她墜入黑暗的那刻,一個念頭竄進腦子里,如果她附身在男人身上,蘇凊文能不能夠接受同性戀?

  那是她用二十八歲的鬱喬腦子想的最後一件事,而醒來後,她發覺自己竟然變成一個五歲女孩!三十三歲的蘇凊文大概不會變態到想啃小嫩草吧,但這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她穿越到一個不明朝代。

  當她看見自己的短手短腳,看見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服並非現代紡織成品的當下,她真的很想死。然後也不知道是因為饑渴還是因為真想死,她躺在馬路上,等著被壓。

  她在下賭注呢,賭那位奇?精靈是個負責任的好咖,發現這具小到令人髮指的身體被碾爛的時候會再幫她一回合。誰讓她應承了阿董、大橋和翔,誰讓她說出重話,要讓自己見證奇?的存在。

  但天不從人願,期待中的馬車沒從她身上碾過,反而停在她面前,然後從車廂下來了三名女子。以二十一世紀的眼光,她們都是花樣年華、正值青春,但她後來才知道,在這個時代里,她們已經算是婦人了。

  當秦宛音喊她小喬時,她嚴重剉到。難道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她非得穿越到這里,非得走進這個被設定的奇??當下,她什麼反應都做不出來,只會搖頭、點頭、發傻到底,再然後,她就成了她們的女兒,鬱以喬。

  對,突然間她有了三個母親,像是為補償前世爸媽提早離開,沒讓她享受到充分的父愛母愛似的,一口氣,老天爺給了她三個母親。

  直到若干年後她才曉得,秦宛音曾經有個女兒,叫做鬱以喬,死於五歲那年,據說,自己有一雙和她女兒極其相似的眼睛。

  大娘秦宛音出自書香門第,琴棋書畫樣樣通,連女紅都是一級棒,在她身上可以找到所有古代女子的美好性情,她沒有對誰紅過臉、沒有大聲說過話,便是訓她,也溫溫柔柔、苦口婆心,這種女人要是移民到現代,肯定會讓男人搶破頭,好贏得她的青睞。很可惜她出生在這時代,一個男人很奢侈、很浪費、很不懂得珍惜好女人的時代。

  二娘楊素心有副好歌喉,條件足夠在華人星光大道中贏得冠軍,這種在未來可以替自己賺幾千萬、上億元的無價才藝,在這里卻只能待在青樓里討生活,真真真……真是不公平。

  三娘叫柳盼采,她美到不行,有她在,什麼第一美女、第一名模,都得到旁邊排排站。她很會跳舞,聽說當年她在萬花樓時,一舞起,所有男人都無法眨眼睛。

  而她寄居的這個身軀瘦弱到不成人形。剛搬進城郊別院那年,她除了吃睡,就是跟著三娘學跳舞,也許是吃得飽、運動量也夠,身子才漸漸強健起來,原本一年得病上七、八回的孱弱身子,在這兩年養得活蹦亂跳,啥病都沒。

  三個娘都把她給疼進骨頭里,她們說,她是老天爺給她們三個沒有未來的女子送來的盼頭,於是把所有的母愛全給了她。

  她們生活並不富裕,卻為她買雞殺魚、天天燉補品;她只要用柔柔軟軟的稚嫩聲音感激地喊她們幾句娘,說兩聲﹁娘,我好愛您﹂,她們便掏心掏肺,把最好的東西送到她跟前。

  父母親呵,是天底下最大的弱勢團體。

  她們教導她用盡心力。以前學校下課後,她看同學趕補習班、才藝班,心底羨慕到不行,因此她老是崇拜英雄,功課好的、成績棒的、會彈琴的、會跳舞的……這些,都是她崇拜的對象。

  誰想得到這輩子她居然能夠撿到三個私人家教,她們無條件將畢生所學全教給她,可惜她畢竟是現代人,耐心不足,只學個七七八八,但三個娘也不怒不罵不勉強,因為在她們的眼底,自家的女兒千好萬好、旁的人都比不上。

  秦宛音三人給了她所有的疼愛與關注,而她從她們的神情里知道,她也回饋了她們快樂與希望。

  剛穿越過來之初,她始終不明白,「奇?」為什麼把她送到這里?為什麼不讓她留在二十一世紀,好讓翔、大橋、阿董見證奇?的魅力?直到遇見鬱以翔,她找到了答案。

  第一次見面那年,她五歲、他九歲,她一眼就認出鬱以翔就是偶像歌手齊翔,雖然他不再背著吉他到處唱情歌,雖然他不時時下廚房為自己做菜肴,但他稚嫩的臉龐、漆黑的雙瞳,她確定,他是齊翔。

  她從三個娘口中得知以翔是鬱家二房鬱瀚屏的獨生子,自他父親死後,他與母親康氏便失去依恃,而祖母一死,大房曹氏就鬧著分家,康氏只好帶著他離開文成侯府。

  以翔和上輩子一樣,愛表現、愛被人看見,而且有一副好歌喉。照理說,這種性子根本沒辦法安靜下來念書,但在這里,男人要被尊敬、看重只有一條路——仕途。因此好勝又驕傲的他書念得可好了。

  鬱以翔的家和鬱以喬的家只隔一條路,路的兩邊原本都是侯府的田產,只不過南邊這幾百畝地和宅子在分家時劃給了二房。而路北邊的田地因為太偏僻、出產也不多,在秦宛音提出離府時,曹氏便安排給她們。

  兩家比鄰而居,秦宛音的性子溫婉良善,幾年下來,秦宛音三人與康氏的感情越來越好,於是鬱以喬和鬱以翔這對沒血緣的堂兄妹也培養出深厚情誼。

  四年前,侯爺鬱瀚達與端王爺的兒子搶女人,把人家的手臂給打斷,自己也瘸了一條腿,此事鬧得很大,傳到皇帝耳里,端王爺硬要皇帝主持公道。

  說穿了,端王爺的兒子也不是好貨,但到底是皇親國戚,怎麼說皇帝也得擺出態度,於是皇帝下旨斥喝鬱瀚達一番,革了他的職,連俸給也硬生生給刪了大半。

  從此鬱瀚達從朝堂上退了下來,日里沒事做,只好到處晃蕩,說是找路子、辟財路,可他就那兩分本事,能辟哪門子財路?再加上他惹的人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在朝堂上呼風喚雨的端王爺,再怎樣,也沒人敢惹端王爺那棵大樹。

  這分明不關秦宛音這邊的事,可曹氏就是藉口侯爺俸祿少了,連宅府里都過得辛苦,進而斷去這邊的每月供給。早先,為籌鬱以喬的醫藥費,秦宛音的嫁妝已賣出不少,為省錢,她們更打發好幾個下人離開,如今又斷了供給,日子益發艱難。

  康氏見狀,便邀她們過府一起住,彼此間也有個幫襯。自此,鬱以喬和鬱以翔天天混在一起,混出濃厚好交情,不管鬱以翔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兩家長輩自然也是樂觀其成。

  日子雖然過得辛苦,三個娘也舍不得在鬱以喬的身上省錢。認為孩子正在長個兒,絕不能吃得差,因此楊素心經常親自下廚給她擺弄吃的。

  有次無意間,鬱以喬想起前世躺在醫院病床上時,突然想吃包子,結果才在病房里坐不到十分鐘的齊翔,向鐘裕橋交代幾句就跑回家里。

  那天晚上,他帶來各種口味的包子,韓式泡菜包、梅乾扣肉包、竹筍蛋黃包、獅子頭包子……只可惜,她的胃又犯痛了,半口包子都吞不下去。她聞著包子香氣,直盯包子猛流眼淚,氣得齊翔火大,把包子全給摔進垃圾桶里。

  她在病房里大哭,齊翔在病房外頭流淚,蘇凊文把她抱在懷里,低聲哄慰,說:「乖,不是你的錯。」可她聽見了他的哽咽。

  任何人都沒有錯,可他們就是要接受懲罰,一個生死分離的懲罰。

  那些包子的味道,始終在她的記憶里鮮明。

  聽鬱以喬提起包子,楊素心覺得有意思,兩人便在廚房里擺弄老半天,做出了梅乾扣肉包。肥肥嫩嫩的鮮肉和著白白Q彈的包子皮,那個味道香得讓人連舌頭都想吞下去,鬱以翔一口氣吃掉五顆,撐得肚子差點兒漲破。

  楊素心見手藝有人欣賞,每天都和鬱以喬關在廚房里,吱吱喳喳討論不停,又弄出好幾種口味的包子,咸的辣的甜的通通有。那個月里,鬱家的廚房時時都飄著包子香。

  那年鬱以喬才八歲,她奶聲奶氣地窩在康氏的懷里說:「如果嬸嬸的鋪子也賣我們家的包子,就有更多人可以吃到好吃的包子啦。」

  這話點醒康氏,鋪子里生意平平,掌柜的越做越不得意,拿著帳本數來數去,繳不上幾兩銀,若是放任情況繼續下去,怕是不久就得賣掉鋪子來填補家計。

  幾個女人找了個時間坐下來商量,決定試試這個主意,康氏和秦宛音出資,合夥開包子鋪,楊素心負責訓練人手,只不過調餡料這道過程絕不假手他人,以免技術給人偷學去,到時滿街的包子鋪開張,她們還賺什麼銀兩。

  當初曹氏分給康氏的鋪子地點本就不好,營收普普通通,於是康氏干脆將它賣掉,和秦宛音另外租了個鋪子、掛上新招牌。

  開張前幾天,生意很糟,因為他們的包子比外頭攤販賣的要貴一些,平頭百姓怎舍得花這個冤枉錢,而不在乎這點小錢的大戶人家,自己有廚娘可以做這道點心,著實不必派人出來買。

  在虧了近十天后,一群女人坐在堂里,愁眉苦臉。鬱以喬也心急,眼看白花花的銀子流出去卻勾不回半點利息,可她總不能對她們說:「娘,我時刻盯著鋪子、天天在找解決方案。」反常即為妖,她可不想讓法海老和尚給收在雷峰塔下。

  這時,秦宛音把她抱在膝上,捏捏她的小臉問著,「怎麼辦?咱們家好吃的包子賣不出去,小喬天天吃包子,都快長出包子臉啦。」

  秦宛音並沒指望在小丫頭身上找答案,可鬱以喬就是在等這個時機點,只要她們發問,她就敢答上幾句。營銷是她的專長,雖然前輩子賣房、這輩子賣包子,賣的種類不同,但營銷策略是共通的,若不是她現在還太小,不能表現得太早熟,她早就啪啦啪啦說上一大串了。

  她順應情勢從秦宛音懷里抬起頭說:「那是因為哥哥、叔叔、嬸嬸、阿姨他們都不知道我們家的包子和別人家的不同啊,如果請他們吃一次,他們肯定會像小喬一樣,連作夢都想著呢。」

  她輕輕巧巧一個暗示,令康氏和秦宛音互望一眼,笑道:「是啊,怎麼沒想到這個法子呢?」

  於是她們決定讓廚娘先做一批小包子,讓伙計端到門口請大家試吃,只要試過,大家就會明白一分錢、一分貨,她們的包子與外面的大不相同,倘若大家還是在意銀錢,她們還可以將包子分成大小顆,定下兩種價錢,小顆的和外頭賣價一樣,大的再貴上一些。

  想法成形,一群女人談出興趣,而鬱以喬又在關鍵時刻插上一句兩句,就比方說--「娘,我不喜歡張大嬸和王姨做的包子,她們的頭髮和衣服看起來好臟,張大哥拿包子的手也臟,我還是喜歡二娘做的,光是看到二娘,我就覺得包子又香又甜又好吃呢。」

  這番話讓她們決定,給廚娘和伙計做上幾套新衣服、新圍裙,再用干凈的布把頭髮給包起來。

  這個針線活柳盼采攬下了,她拿起紙筆到一旁設計衣服去,此時鬱以喬使壞,也拿起毛筆在旁邊「添亂」,她在圍裙上寫下店名,柳盼采才要罵人,她便振振有詞地說:「不寫名字,人家哪知道是誰家的包子這樣好吃,如果跑錯家可怎麼辦啊!」

  她的話在理,柳盼采於是決定在圍裙和頭巾都繡上店名。

  又比方她扯扯楊素心說:「二娘,我不愛吃飯,您就允我把飯吃完後就可以吃糖,那如果吃很多很多包子的叔叔哥哥,我們可不可以請他們吃糖?」

  楊素心回答,「傻丫頭,吃什麼糖,咱們多得是包子,自然要送他們包子,最好是不同口味的,讓他們嘗嘗鮮,說不定下回就喜歡上了。」

  於是她們又決定,買四個包子送一個包子。

  就這樣,鬱以喬把一些簡單的營銷概念傳達給她們,她們越談越起勁、也越想越光明。

  那天的晚飯遲了,可大家臉上都帶著些許興奮激情。

  康氏和秦宛音都是名門千金,她們從來沒有為自己的生活掙過銀子,一輩子依附在父兄丈夫的羽翼下,如今卻要靠自己掙得未來,雖然有幾分惶惑不安,卻有著更多對未來的憧憬。

  而這一炮她們成功了,她們成功打響「真好味包子店」的名氣,楊素心的手藝也益發精純熟練,她愛上了廚藝,不斷研發新菜色,也每隔一段時日便推出一種新口味包子,取代銷路較差的舊口味。

  慢慢地,大戶人家經常在辦宴會時差人來買上幾屜,聽說宮里的娘娘、公主也喜歡上這一味,經常差人出宮買呢!

  三年下來,「真好味包子店」一家開過一家,現在京里已經有三家店,過完年後,秦宛音和康氏還決定讓老管事到別的州縣再開新店,反正銀子多不磕手,孩子在長大呢,處處都要用上銀子。

  「小喬,你在做啥?」鬱以翔站在廊里,遠遠就看見她的窗戶開著。真是的,也不怕冷,若是著了風寒,三個伯母可要心疼死。

  鬱以喬回神,發現鬱以翔在對自己揮手,她飛快關上窗子,跑出門。

  兩條腿還沒出門,她就被他給拉回屋里,門關起來,他把寒風給擋在外頭,見她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他忍不住叨念,「干麼跑那麼急,外頭冷著呢,怎麼不加件衣服就跑出去?」

  鬱以喬笑開,掐掐他的臉說:「你怎麼比我三個娘還嘮叨。」

  「我不嘮叨行嗎?都是個小姑娘了,還不會照顧自己,忘啦?每次你生病,三位伯母就日夜守著,連眼睛都舍不得闔上。你口口聲聲說自己孝順,要是真孝順,就好好照顧自己的身子,別讓長輩擔心。」他從自己臉上拔下她的手,手指順勢戳上她額頭。

  「生病?你說的是多久以前的老黃歷了,這幾年,我身子骨可強健得很。」

  握握拳頭,擠出衣服底下的小肥肉,她再不是當年那個瘦不伶仃、干巴巴、兩根臂膀像細柴在身子兩邊的小丫頭。

  「是啊,都快把大伯母的嫁妝給吃光了,身子再不好還得了。」

  「我娘都沒同我計較,你倒是計較上。」

  許是環境的關系吧,鬱以翔的性情與前世的齊翔差不多,一樣堅持、固執,也一樣驕傲,要做的事,就算碰到墻壁,也非要把墻壁挖個洞給鑽過去,就像那時,為了夢想,寧可當游民也不回去經營父親的餐廳。

  可在這個時代長大,才十五歲的他,就成熟得讓她汗顏。但想想也是,孤兒寡母的,他不成熟,嬸嬸豈不是要急白了頭髮?

  「什麼你啊、我啊,不會叫聲堂哥來聽聽?沒規矩。」他笑著揉亂她的頭髮。

  「你是我哪門子的堂哥啊。」她瞪他一眼,別說他才十五歲,而她身子里待的是個二十八歲……不,到現在早超過三十的老靈魂,就沖著他是翔的這一點,那句「哥哥」怎麼都叫不出口,在前世,她可是拿他當弟弟看顧的。

  「我喊你大娘伯母,你喊我娘嬸嬸,你和我都是姓鬱,難道你不該喊我一聲堂?」

  「想得美,我是娘領養的,我同你,骨血里沒有半點親戚關系。」她才不吃這個虧,不喊他弟弟就不錯了。

  鬱以翔撇撇嘴角,低聲喃喃自語道:「不叫就不叫,免得以後還得改口。」

  她沒聽清楚,看他臉上可疑的緋紅,抓住他的衣袖追問:「你在嘀咕什麼?」

  「沒什麼。」

  他只是想起娘曾對他說:「小喬是咱們家的小福星,自從她住進來以後,咱們的鋪子越來越掙錢,一年一年,買下幾百畝、幾百畝的地,鋪子、莊子也越買越多間,日後你當官,就不怕沒銀子使,娘見你從小就和她親近,待小喬及笄,娘同伯母們商量商量,把小喬給娶進門,你說好不?」

  這種話聽在耳里,他應該害羞尷尬的,可事關小喬,他不能。他問娘,「伯母會同意嗎?」

  娘回答,「你那幾個伯母是真心疼愛小喬的,她們可不像大戶人家的夫人那樣會拿女兒去交換利益。何況她們自己攤上侯爺那樣一個丈夫,豈能不知道高門貴府是怎麼一個情形?

  「小喬是她們一路嬌養上來的,怎舍得讓她步上後塵?只要你多疼惜小喬、待她好些,讓伯母們看清楚你對小喬是真心的,她們定會允下這門親事。」

  見母親態度這般篤定,他樂了,把心給安進肚子里。

  鬱以喬看他那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樣,覺得其中必定有鬼,逼問:「你肯定有什麼事,快說,不許瞞我。」

  「哪有什麼,走,咱們到外頭去,師父教了我一套拳法,我練給你看看。」他連忙轉移話題,往門口走去。

  她才不受他糊弄,擋在門口。「你方才說外頭冷,現在還讓我到外頭吹風?快說,你剛剛在念什麼?」

  鬱以翔嘆口氣,兩手橫在胸口說:「小喬,那邊來人了,娘要我來通知你們一聲,別往前頭去,待娘打發他們離開後,咱們再開飯。」

  「那邊」指的是文成侯府。

  兩房原是分了家,應該是田無溝、水無流,可自從鬱瀚達摔馬落下殘疾之後,秦家便不樂意在仕途幫襯他。

  於是那時侯府來了輛馬車,把秦宛音接回去,鬱瀚達以為秦家會看在她的分上多少給他一些幫助,誰曉得,秦家家主過世,接位的是秦宛音的嫡兄秦語,而秦宛音更是早早防上這一手,寫信與哥哥通訊息,說明自己的處境及決心。

  秦語拒絕了鬱瀚達,沒想到堂堂文成侯竟耍起無賴,說要休掉秦宛音,讓秦家臉上無光,那時秦語僅是冷聲回道:「你就休吧,只是外頭若傳出對秦府不利的謠言,踩死一個沒有官位的閑侯爺,對秦家而言,還不困難。」

  事情不了了之,秦宛音則被趕出侯府。

  當年離府,還有一隊馬車相送,如今卻是連個包袱都沒有,就被攆出了侯府大門,這讓人情何以堪?幸而康氏派人隨時盯住侯府,秦宛音一出門,立刻有人接應上。

  而後來,就算鬱家祖上聲名很大,可如今也不過是個吃祖宗老本的破落戶,加上鬱瀚達沒有一職在身,走到哪里,都再無昔日風光。

  而曹氏生的三個兒子,以幗、以嘉、以祿,一個比一個紈褲,念書不成、武功別談,鎮日里只會鬥雞玩狗,跟他們的爹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女兒鬱以婷和鬱以喬年紀一般大小,也是個驕縱任性的主兒,光靠那點俸銀,怎養得活這一大家子?

  盡管曹氏再精明能干,也沒辦法阻止銀子往外流。

  於是,侯府的田產一塊塊賣掉,鋪子一間間收起,家里的姨娘、下人也打賣不少,可這是飲鴆止渴,少了田莊鋪子的收入,日子益發艱難。

  相反的,當年分家出去的二房,這幾年生意竟做得紅紅火火,連皇宮里都曉得他們包子鋪的名頭,當年的幾百畝田擴大成幾千畝,鋪子多上好幾倍,看得曹氏眼紅不已。

  去年曹氏拿百兩銀子硬要入股包子店,被康氏給拒絕,還以為心高氣傲、好面子的曹氏會氣得不再上門,沒想到曹氏無恥,她的兒子們也不遑多讓,三不五時就到二房打秋風。

  鬱以喬認為此風不可長,人性本就貪婪,日子一久,恐怕他們不只會把這里當成提款機,還會想把整間銀行給搬回去。

  她向秦宛音略略提起,秦宛音也覺得是這個理兒,於是讓康氏雇幾個武功不錯的護院守在屋宅里,一見到侯府的少爺,二話不說便給擋回去。她們寧願把銀子給護院,也不能養肥那幾個敗家子。

  風平浪靜過了一段日子,沒想到他們會挑大年初一走親戚的時候來訪,這種時候,康氏心底再不歡喜,也不能把人給打回去。

  「那我去跟大娘、二娘、三娘說一聲。」鬱以喬道。

  「我已經去說過了,你放心。」

  「那你有沒有叮嚀嬸嬸,千萬別軟了心,又讓他們敲上一筆。」

  「放心,你這個小財迷,早就叮囑過了,他們帶來幾盒糕餅,難不成還能換上幾百兩銀子?我讓廚房大嬸送幾只雞、幾條魚,和一些土產到客廳當回禮。」

  想到那三個自命風流的紈褲子弟提著雞鴨魚往回走的模樣,他們忍不住笑出聲。

  「你真壞。」

  「對付壞人就得用壞法子,否則,他們當真以為包子鋪是他們的。」

  現在想來,當初那片店賣得對,否則包子鋪開在鬱家的房產上,管它分不分家,他們定會說那是鬱家的東西,人人有份。

  「可不是,他們不會到包子鋪上去鬧事了吧?」

  「有人守著,他們敢?」那幾個沒出息的家伙皮細肉嫩的,上回被狠狠揍過一頓後,嚇得再經過包子店時,都繞路走。

  「想來他們也不簡單,我們都住得這麼偏了,他們還這麼不辭辛勞,坐兩個時辰的馬車來走親戚。」

  「你沒聽過嗎?窮在京城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窮人便是在十字街頭耍十股鋼鉤,也勾不來親朋骨肉,富人在深山老林舞刀槍棍棒、設陷阱,也趕不跑無義親朋。世間人,皆是逐名趨利之徒,倘若我和母親至今仍一窮二白,他們怕是見到我們就要背身轉路。」

  「現實。」鬱以喬擠擠鼻子。

  「現實貪婪都不怕,敢明著說的還好,若是陰著來,才教人心驚膽顫。」

  「是啊,防得了初一、防不了十五。」那個曹氏的手段二娘、三娘沒少講給她聽過。「對了,以翔,我聽娘說,開春後你就要準備考試?」

  「是,上回師傅說我年紀太小,不然院試已過、取得秀才資格,應可以試試鄉試的,就算考不上也當個經驗。」

  他娘東省西省,什麼錢都舍不得花,可在聘師傅這方面,出手大方得很。

  「嬸嬸很希望你能夠當大官。」

  「娘辛辛苦苦養我長大,為了她,我怎麼也得去搏一搏。」

  「可那是你喜歡的嗎?」

  「當然,身為男子就該建功立業、報效朝廷!」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她舒口氣。是他喜歡的、想要的就好,人嘛,總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才能做得久,做得好,不管是哪個時代,能朝夢想前進的人,都是幸福的。

  「小喬,元宵節城里很熱鬧,我帶你去看花燈好不好?」他突然提議。

  她微微一笑,其實她並沒有那麼感興趣,什麼花燈沒看過啊,連LED的她都見過,只不過一見他興致那麼高昂,倒也不想掃他的興。

  「好啊。你先去前頭吧,看看情況怎麼樣,回來說給我聽。」

  「行,你等我。」

  送走鬱以翔,對著他的背影,她臉上掛起淡淡笑意,她已經遇見翔了,接下來呢?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她才能與大橋和阿董相逢?她能否再度接續與大橋的情誼,以及和阿董的愛情?

  深吸口氣,冰涼的空氣深入心肺,換得一片清澈沁心。她……期待著。

  ***

  元宵節熱鬧得不得了,京城的每條街道上都擠滿人,那些穿著華貴的公子小姐們,替京城添入一筆綺麗風景。

  處處都亮著燈,燈光將街道照得如同白日一般,賣小吃的、小玩意的、繡品胭脂的……攤子擺成一條長龍,小販們的叫賣聲、客人們的還價聲,交織成一幅富麗繁華景象。

  今夜,皇帝與民同樂,在南門大街上,搭起擂臺,讓百姓猜燈謎。

  擂臺前萬頭攢動,主持猜燈謎的是大學士蕭景銘,他素有才名,京城許多士子都想盡辦法拉關系,想要拜在他的名下,可惜他個性高傲、挑得很,一般人入不了他的眼。

  鬱以喬和鬱以翔到的時候,許多燈謎都已經被人猜走,只剩下幾個較難的還貼在墻頭,等著人上臺。

  鬱以翔把小花燈硬塞在她手里,拉著她走向擂臺。

  她等老半天都沒看到人上臺,便把目光轉向上頭的燈謎。大學時期,她上過一門通識課,她已經不太記得燈謎分的什麼卷簾格、徐妃格,不過為了那門課,她搜尋不少、也解不少燈謎倒是真的。

  「施恩不求回報,射論語里的句子。」她低聲念道。什麼鬼啊?這才不是猜燈謎,是在考較誰的論語背得熟吧。她拉拉鬱以翔的衣袖問:「你知道謎底嗎?」

  「還不簡單;賜也何敢望回。」

  哇,這麼強,嬸嬸請師傅的銀子,全砸對地方了。

  「那……『核』,也射論語中的句子,答案是什麼?」她這次存了考他的心思。

  「核的里頭有什麼?」

  「核仁?啊!知道了,答案是:仁在其中矣。」

  「還不錯嘛。」他揉揉她的頭髮,滿臉的嘉獎。

  她笑開,猜這種燈謎需要一點古文造詣,她沒那麼厲害,但如果問她「誰最懂鳥,射一成語」,她會毫不猶豫猜出「驚弓之(知)鳥」:「閻羅王:射一字」,她也可以馬上回答,「閻羅王是鬼王,答案是瑰」;問那些無厘頭的冷笑話,她更是強中的強手,但拿這種四書古文題來考她,是問道於盲了。

  「只是近黃昏,射一字,是哪個字?」她又問鬱以翔。

  「黃昏在酉時,將近酉時就是『醬』嘍。」

  「厲害,再來一個:待字閨中,射古文一句,是哪一句?」

  「別告訴我你猜不出來。」他斜眉望她,不信她連這都不行。

  「給個提示吧。」

  「行,五柳先生傳里的句子。」

  她想了想,靈機一動,對啦,待字閨中不就是還不曉得以後的老公是誰,她笑著回答,「先生不知何許人也。」

  「就說咱們家小喬還是有點腦子的。」

  兩人在下說說笑笑,和前世一樣有條件成為偶像歌手的鬱以翔,長相樣貌自然好,本就是極其亮眼、鶴立雞群的人物,因此蕭景銘一眼就看見他。

  他上前幾步,對臺下的鬱以翔說:「這位小哥兒,知道謎底的話不如上臺,將答案填上,讓大家評點評點。」

  蕭大學士都出聲請人了,他於是上臺,接過小廝遞來的毛筆,逐一將謎底給填上。

  見他下筆毫不遲疑,蕭景銘眼底慢慢浮上驚艷,待他放下筆時,臺下一陣掌聲響起。

  蕭景銘撫撫長胡子,說道:「真是不簡單,小小年紀居然能全數猜出。」他上下打量他,越覺這少年不但聰穎,更面如冠玉,俊朗不凡,他笑著問:「這位小公子,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年紀了?」

  「回蕭大人,在下姓鬱名以翔,年十五。」

  才十五歲就有此等氣度?蕭景銘微微一笑。這孩子是個可造之材。

  「姓鬱?可是文成侯府的子弟?」

  鬱家幾個小輩,他都是聽說過的,各個不務正業,只會吃喝嫖賭,沒想到竟有這號人物,難道是不受重視的庶出孩子?

  「文成侯是在下的大伯,我的爹爹是鬱瀚屏。」

  原來是二房,當年他曾和鬱瀚屏在同一個書院念書,鬱瀚屏和他的哥哥截然不同,是個有才有德的,只可惜過世得早,否則現在定也是朝堂大員。

  「可有打算走仕途?」

  「是,今年開春,師傅讓我去參加考試。」

  蕭景銘滿意點頭道:「如果課業上有任何問題,就到學士府來找老夫。」

  這話代表他肯提攜他一把,鬱以翔豈有聽不懂之理,連忙笑著應下。

  蕭景銘又問他幾句,他從容不迫、對答如流,讓蕭景銘更起欣賞之心,但在擂臺上自然是不好說得太多,便邀他到後臺論話。

  鬱以翔回頭看了鬱以喬一眼,意思是要她上來一起過去。

  那種儒生的應對,每句都是文言文,她才不感興趣。於是她對他搖搖頭、揮揮手,再指指附近的茶樓,意思是自己會在那里等他。

  鬱以翔苦笑一下、點頭回應,便隨著蕭景銘走去。

  謎題已經猜完,擂臺前的人群慢慢散去,鬱以喬也跟著大家離開,朝著和鬱以翔約定的茶樓走去。

  突然間,身後突現一陣吵嚷的人聲,她回頭,發現一匹瘋狂的褐馬正朝街心奔來。她趕在馬匹接近那刻前退到馬路旁邊,這時,不知道是誰朝馬腳射了利箭,瞬間,烈馬前蹄無力支撐、猛然跪下,砰!一聲,馬背上的人就這樣狠狠跌下來,摔在她跟前。

  眼睜睜看見這一幕,鬱以喬嚇死了,她捂著嘴看向躺在地上的男人。

  他的雙眼緊閉,嘴唇慘白,鮮血自他的後腦間流出來,他的身體以一種相當奇怪的角度仰躺在地上,如果她沒猜錯的話,他已經跌斷脖子。

  眼見他大概活不成了,圍觀百姓一擁而上,把站在最前頭的鬱以喬更加往前推擠,她一下子被擠到男子身邊。

  他們提著手中燈籠照向已經昏迷不醒的傷員,讓她看得更清楚了。

  這男子看起來相當年輕,約莫十七、八歲,他的五官很立體,濃眉深目、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形,看起來有幾分嚴肅,他穿著天青色長衫,布料是上好的綢緞,可這大冷的天,他竟連大裘披風都沒穿出來?

  發生什麼事,非得趕得這樣急迫?下一刻,她的視線落在馬身上,那些箭穿骨而過,還有一支射進馬頸正中央,可見那力道很大,射箭之人武功高強。他是和誰結下仇,讓人對他下這樣的殺手?

  「讓開、讓開,我是大夫。」

  眾人讓出一條道兒,一名年約四十的中年男子走向前,他翻了翻地上男子的眼皮,又為他把脈,好半晌,搖搖頭說:「這個人已經死了。」

  死了?看來她沒有猜錯,那詭譎的姿勢,正常的脊椎擺不出來,鬱以喬蹙緊雙眉,低頭望向毫無生氣的男子。真是……還這麼年輕呢。

  此時低語聲傳進她耳里。

  「是將軍府的大公子董亦勛勳。」

  「大公子?是嫡出還是庶出的那個?」

  「自然庶出的那個,嫡出的那位是董二公子,叫做董亦橋,人家可是新科狀元呢,哪像這位,成天流連秦樓楚館,才十七歲呢,已經妻妾成群。」

  「真的假的,看起來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怎麼會是這副模樣?」

  「所以啊,董將軍只看重嫡子,從沒把這位放在眼里。幸好是他出事,如果是那位董二公子出事,董將軍怕是要傷心死了。」

  他們的話惹得鬱以喬蹙眉,這是什麼鬼話!厲害的兒子出事會傷心死,笨兒子出事就沒關系?兒子好或壞,還不是父母親教養出來的。

  她從懷里掏出帕子,管他是什麼風流人物,人死為大。俯下身,正要將他的臉給蓋起來,沒想到,應該已經死去的人居然突地張大眼睛對上她,一手緊緊握住她的手腕,讓她進退不得。

  深邃的眸子,彷佛要看進她靈魂,她嚇得呼吸一窒,差點兒站立不穩。

  這時,一隊人馬從遠處奔馳而至,接著最前頭的馬背上跳下一人,飛快往董亦勛身邊跑來,他驚訝地看著她和董亦勛的動作。

  鬱以喬匆匆回望他一眼,頓時,明明是大冷的天,她卻心頭髮熱。

  那是大橋!他的相貌和高中時期一模一樣,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那張隨時隨地都把陽光給捎帶上的笑臉……好似他一轉頭,就要對她招手,問:想不想吃校門邊那攤蔥油餅?

  她的心臟幾乎要停擺了,所有的細胞都在喧鬧叫囂著,大橋、大橋、大橋,大橋……

  他向她走來,一步近過一步,她以為他就要說話了,他會說什麼?是「好久不見,你好嗎?」還是「久違了,怎麼還是和以前一樣傻!」呢?

  她滿腦子漿糊還沒有理清楚,就發現那個「已經死掉」卻能夠張眼還握住自己手腕的男人又緩緩閉上眼睛,而大橋只是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就轉開頭。

  隨後而至的士兵將百姓們趕走,他們圍成圈圈,將董亦勛和大橋圍在當中,她想再次靠近,可那群士兵像銅墻鐵壁,將所有人擋在外頭。

  不多久,穿儒衫的太醫到了、馬車也到了,董大公子被抬上馬車,隱隱約約間,她聽見有人喊大橋二公子。所以大橋就是那位董將軍的嫡子董亦橋?

  人在她眼前來來去去,她無法靠近,只能看著他像一陣風地來、又像一陣風似的離去。她在嘴中喊著大橋,心底涌上無數難解情緒。

  接在翔後面,大橋出現了,不管兩人有沒有交集,她都無法否認這是奇跡,是奇跡精靈帶來的禮物,如果大橋是第二個,那麼是不是阿董也即將要粉墨登場、來到她面前?

  她可以認真期待嗎?或者,奇跡的腳步只到這里?

 

TOP


  楔子

  清晨,亮晃晃的陽光照在文成侯府門外的石獅子上,幾輛套好馬匹的馬車依序排在大門口,車夫們靠在車廂旁,有的喝水、有的啃饅頭,大夥兒聚在一起閑磕牙,而最後頭的那輛馬車,正有幾個下人把最後的箱籠給抬上車。

  今兒個是侯爺夫人出府的日子,上頭昨兒個就囑咐下來,眾人不敢輕怠,天還沒亮就在這兒候著。

  說起這個文成侯,人人都有滿肚子故事,便是平頭百姓也能說上一大篇,著實因為文成侯子孫不賢不肖,一代比一代糟糕,才短短傳至第三代,就沒落了。

  第一代的文成侯姓鬱名定國,是個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無往不利的威猛將軍。

  當年大梁國有三位將軍,董奇關、何項、鬱定國,他們手中各領有軍隊數萬,原本其中最積弱的是鬱定國。但在一次大戰中,鬱定國領軍北漠,以兩萬士兵打得兀骨大軍俯首稱臣,又從敵軍手里救回被挾持的太子爺,班師回朝日,皇帝大宴三軍,朝堂上,下旨封鬱定國為文成侯,爵位世襲。

  鬱定國保疆衛國,長年留守邊關,子嗣稀少,兩個兒子由夫人扶養長大。後來鬱定國戰死邊疆,使得長子鬱瀚達才十五歲,便承了爵位。有了這個頭銜,在外頭自然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未娶妻,房里已有四個通房丫頭,至於那些不清不楚的,更多了去。

  家里沒男人,鬱定國夫人對孩子又寵得兇,使得鬱瀚達成日不思上進,只知道和酒肉朋友玩雞鬥狗,大字識不了幾個,朝廷也只能派給他一個閑缺。母親看在眼里、憂在心底,在他十八歲那年,為他迎娶秦宛音為嫡妻,望其能收心上進。

  秦宛音是季州易縣人,娘家在易縣雖然不是頭面人家,卻也是詩書傳家,家風嚴謹。她的兄長十八歲便考上狀元,仕途一帆風順,今年在皇帝的破格拔擢下,當了御史大夫,而秦宛音更是琴棋書畫樣樣通,性情賢德溫良,為人厚道可親,又極為孝順,雖然容貌只是一般,不甚出采,卻也大氣端莊。

  但鬱瀚達是個膚淺男人,哪懂得妻子的好處,本就是個風流好慾的,在妻子懷上之後,就將姨娘侍妾一個個抬進門,人都道秦宛音配上鬱瀚達這等人物,實在是暴殄天物。

  婆婆見媳婦管不住兒子,又作主為兒子娶了個七品縣令的女兒當側夫人,這位側夫人姓曹,性子好強、很有些手腕,長相又偏妖嬈,因此很得鬱瀚達的歡心,而她的肚子也爭氣,一年一個,連連替鬱家生下三子一女。

  曹氏替鬱家立下這麼大的功勞,不讓她執掌中饋未免說不過去,再加上秦宛音膝下無子,唯一的女兒也在五歲那年夭亡,她的性情又溫順不爭的,漸漸地,曹氏便以大太太自居,沒將秦宛音放在眼里。

  至於二房鬱瀚屏倒是個知書達禮、肯上進的,念書念得還不錯,對長輩也溫順恭敬,只不過打小身子就不好,一年到頭,吃的藥比喝的湯還多。

  鬱瀚屏十四歲那年,母親給他定下一門親事,便是擔心他來不及留下一子半女的,二房從此沒了人。

  十七歲那年他迎娶康氏為妻,之後因為他身子不好,雖然康氏遲遲不見動靜,家里也不敢再給他納妾,直到前幾年,康氏終於懷上孩子,生下長子鬱以翔,只可惜好景不長,孩子未滿周歲,鬱瀚屏便撒手人世。

  如今孩子已經九歲了,可孤兒寡母的,在侯府里哪有地位可言。今年年中,太夫人辭世,喪事辦好後,曹氏便急著找來族人作證,與二房分家,對著族中長老哭窮喊貧老半天后,曹氏只給了二房幾百畝田地、一個城郊宅子和一間鋪子,就權當分家了。

  康氏心里雖然忿忿不平,但她比誰都明白,曹氏是個心狠手辣的,嫁入侯府多年,她的骯臟手段她見得多了,如今太夫人已經不在,再不能護著二房,倘若自己計較太多,別說拿不到田宅鋪子,到最後兒子會不會遭遇毒手都很難說。

  曹氏雖然很會生孩子,卻不擅長教導孩子,幾個孩子和他們的母親一樣,耍心機鬥狠可以,但要他們做點正事很困難,才十幾歲便流連青樓酒肆,不理會家中生計,銀子像水似的流了出去。曹氏也不是不心急,追著罵過幾回,但見他們還是那副德性,不睬不理的,也只能由著他們去了。

  可即便兒子這般窩囊,曹氏卻也不容人將他們看低,有一次太夫人不過隨口對鬱以翔說了句,「你那幾個哥哥,日後怕是指望不上了,你得好好念書,文成侯府得靠你了。」隔不了幾天,鬱以翔就莫名其妙被人給撞進湖里,幸而當時有下人經過,趕緊把他救上岸來才沒釀出禍事。

  從那天起,康氏便將兒子拘在屋里,連學堂也稱病請假。

  因此太夫人一死,曹氏趁機提分家,康氏便毫不猶豫點頭同意,立刻帶著孩子搬出文成侯府。

  秦宛音看著康氏的例子,便關起門來與曹氏深談,表明自己願意與侯爺和離,什麼都不要,只帶自己的嫁妝離去。

  曹氏一聽,心中大喜。她盼著這個嫡妻位置多年,若不是太夫人壓著、防著,甚至撂下狠話說:「假使秦氏夭亡,必定再替侯爺謀一門好親事。」迫得她不得不按捺下心思,沒對秦宛音動手,否則她早就想辦法除去她,好將自己推上這位置。

  善於權衡利弊的曹氏明白,再進門的女人,可不一定像秦氏這樣容易拿捏。

  曹氏喜孜孜地將秦宛音的話轉與鬱瀚達,沒想到他雖然風流昏庸,對這種事情腦子還是清醒的。

  當今皇帝看重秦氏一族,秦宛音的兄長在朝堂上益發受到重用,若非這攀親帶戚的,皇帝看在秦舅爺分上,以他的能耐,說不定早就被剔除於朝堂之外。

  曹氏無法說通丈夫,秦宛音只好自己和他深談。她說:「倘若妾身不幸入禍,人在情在,人亡情滅,秦家又怎會在朝堂上照看侯爺?」

  就是這幾句話打動了鬱瀚達,同意讓她搬出侯府另居,對外的說法是為死去的太夫人祈福,而真正的原因,是防范曹氏對她動手。

  當了多年的枕邊人,鬱瀚達怎可能不清楚曹氏手段有多兇狠,如今曹氏已人老珠黃,不及當年嬌艷,若不是她替他生下三個兒子,為著兒子的名譽前途著想,他早就有出妻的心思。

  這天早上的馬車便是為秦宛音備下的,她將搬到城郊一處荒僻的田宅里,與康氏比鄰而居。

  「夫人出來了!」一名車夫低喚一聲,眾人急急打起精神。

  誰不曉得侯爺夫人是最心慈寬和的大好人,雖然在府里地位不如曹氏,可她待下人溫厚親善,不管是哪個婆子、丫頭進了她的梨香院,都不想出來。

  侯府大門一開,一名年近三十的女子走出來,她穿著一身白綾繡襦,高身材玲瓏有致,月白的腰裙以藍色細絳壓住,一張婉約的鵝蛋臉,長睫微垂,雖然稱不上美艷,卻也是清秀明媚。人人都以為侯爺夫人丑過無鹽女,卻不知道她是這等長相,初見時都是微微吃驚。

  她身旁有兩個二十歲左右,做婦人打扮的女子,一左一右扶著她上馬車。

  右邊那個,穿件白綾對襟襖兒,淺紫色的衣領,下身是淺腰素色飄帶襦裙,眼波流燦、容光煥發,清麗絕俗的臉蛋上有一雙動人杏眸,她叫楊素心,曾經是萬花樓的名妓,有一副譽滿京城的好歌喉。

  左邊那個,穿淺紫色花綃襖子,外罩魚肚白的花縐紗衫,外面系著嵌絲的百合繡羅裙,面如芙蓉,肌如瑞雪,容顏明艷無儔,她叫柳盼采,出身和楊素心相同,她擅舞,脾氣倔強、性子潑辣,當年貴人們要砸下百金才能求得她一舞,若非鬱瀚達風度翩翩怎能入得了她的眼。

  這兩位頭牌名妓,現在都是鬱瀚達的姨娘。前幾年,鬱瀚達花了大把銀子把人給贖出來,抬回府里,可這樣千嬌百媚的女子卻也沒得到幾年寵愛。新人入府,便有舊人暗傷,然而這時代,男人為天,便是黯然也只能怨自己命不善。

  秦宛音帶著兩個姨娘在車子里坐定,從娘家帶來的幾個嬤嬤和丫頭也依序上車後,車子緩緩起行。她輕輕撩開簾子,看了眼住過十三年的文成侯府,輕聲嘆息。

  「夫人……」有雙動人眼瞳的楊素心輕喚一聲。

  她回過神,苦笑說:「沒事,只是心有所感,十三年了,一晃眼就過了,想當年大紅花轎抬進門,還以為自己覓得良人、終生有依,誰知竟淪落這番境地。」

  想當年,十五歲的小丫頭,在燈下一針一線繡著自己的嫁衣,心里甜著,嘴角笑著,人人都說文成侯爺俊美無儔,是京里數一數二的俊公子,待人又體貼溫柔,是所有女子都想要的夫君。

  那個對婚姻充滿幻想的小丫頭,在嫁進侯府第二天,夢醒了。

  丈夫的通房丫頭,一個長得比一個美艷,她們會撒嬌、會哄人,她們在侯爺面前是一副樣兒,在她面前又是另一個模樣。

  她們沒將自己看在眼里,秦宛音不怨她們,因為即便是要仰賴一世的丈夫也沒把自己看在眼里。她說不出滿口苦澀,可心底真切明白,自己再無回頭路可走。

  然後她有孕了。十個月,夫君無法仰仗,她只能日日祈求上蒼,賜給自己一個可以倚靠終生的兒子。那個時候,即使無數妾婢進了侯府,即使曹氏占據丈夫所有心思,她都沒有太多傷心,因為她滿腦子想的全是兒子。

  偏偏天不從人意,她生下的是個女兒。幸而女兒酷似自己,聰明婉麗,天資聰穎,才三歲詩句就能朗朗上口,頗得太夫人的眼緣,時常帶在身邊。

  可惜養到五歲那年,女兒病歿。那是一場莫名其妙的疾病,大夫診不出所以然來,太醫也弄不明白原因,她只能看著女兒一天比一天虛弱消瘦,直到再也睜不開明媚雙眼。

  她不是沒有懷疑過曹氏,只是連有憑有據的事都沒辦法把臟水潑到曹氏身上,沒證據的事,她能拿什麼說嘴?

  為求自保,她只能深居簡出、低調行事,讓自己對丈夫的仕途「很有用途」,好得到太夫人的庇護,如今倚靠已失,她只能憑藉著自己的力量逃離危險之地。

  「可不是嗎?」柳盼采接話。「那時侯爺進了萬花樓,姑娘們見他風流倜儻、樣貌堂堂,多少人芳心暗許?他體貼溫存、善解人意,又聽說夫人待下人極好,從不打罵僕婢,是個賢德淑慧的,有這樣的好主母,誰不想攀上侯爺這棵大樹?」

  楊素心想到那年,忍不住笑出聲。「那時咱們兩個爭得多厲害啊,天天拌嘴吵架,只差沒打起來呢。」

  「我記得那夜聽見嬤嬤說侯爺要替你贖身,我悶在被子里痛哭一頓,到最後決定買通二寶,在侯爺進萬花樓時,悄悄將侯爺引進我房里,那晚上,我可是手段使盡、姿態做盡,才讓侯爺松了口,也替我贖身。」

  「若不是這段淵源,咱們怎會仇視彼此多年,又怎會受別人幾句挑撥,就惡意陷害對方、落入毒婦的圈套?」楊素心說至此,長嘆。

  若非後來侯爺刻意冷淡她們,若非夫人寬慈點了她們幾句,她們還不曉得自己成了別人手里的刀刃,以讓那個「別人」坐收漁翁之利。

  她們在知明事理後,雙雙收拾起性子、再不受人擺布,她們心甘情願安安靜靜待在侯府一隅,了卻殘生,卻怎麼都沒想到,她們不犯人、人家卻放不過她們。

  一起栽贓事件,眾口鑠金,她們成了眾矢之的,便是想為自己分辯幾句也無從說起。那一刻,死亡離得那樣近,她們才曉得人命賤,身為姨娘的女人命更賤。

  「再回首,恍然如夢。」柳盼采連苦笑都拉不出來。

  「其實你們不必跟著我出來吃苦,留在侯府里,斷不會少你們一碗飯。」秦宛音輕聲道。

  「我們何嘗不知,吞下絕育藥,再不會是曹氏的眼中釘,她豈會吝嗇那碗飯,讓外人有題目可以說嘴,只是呵……」楊素心擰眉苦笑。

  柳盼采向她望去一眼,接過話,「身苦,苦不過心苦。在那個地方日日防備、夜夜不安,倒不如粗茶淡飯、辛勤流汗,用雙手替自己掙得一生,總強過時刻提心吊膽。夫人,我們會努力做事,定不會白吃您的飯。」

  「說什麼話,你們能吃得了多少,有你們陪著說說話,日子會過得松快些,何況我膝下無子,那些嫁妝不趁著活的時候用了、花了,難不成要白白便宜那邊那些人?」秦宛音笑開,深吸口氣,突然發覺,自由的空氣比侯府里的更甜。

  聽見她這樣說,楊素心、柳盼采也跟著笑開。

  「離開侯府,咱們再也別喊夫人姨娘的了,以後你們尊我一聲姊姊,我叫你們一聲妹妹,從此咱們相依相恃、互相照顧可好?」

  「姊姊這般尊貴,肯與我們這種下賤人姊妹相稱,我們只有感激的分兒,哪會不肯。」楊素心、柳盼采感動地握上她的手。

  「什麼尊貴下賤,說穿了咱們都一樣,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憐人。」她搖頭道。

  「可憐人……」柳盼采喃喃重復念著這三個字,猛然搖頭說:「不會的,咱們定會把日子過得越來越好、越來越愜意。」

  「你這個不服輸的人。」楊素心戳上她的額頭。

  「我若是肯服輸,當年怎會計誘侯爺,換來一生慘悲。」她的聲音里有淡淡的哀怨。身為女人,有孩子才有盼頭,養一個出色的孩子才是最大的幸福,曾經以為進了侯府將一帆風順,誰曉得,侯府水深,一旦涉足便是萬劫不復。

  「哪個女人不是這般呢,非得要弄得傷痕累累,才學得會經驗。」楊素心點頭同意。

  「不管怎樣,總算是出來了,日後咱們就來過過順心遂意的日子吧。」秦宛音安慰大家。那個侯府,她再也不會涉足一步,她當了十五年的好女兒、十三年的好媳婦,從今而後,她要做令自己開心的事。

  「沒錯,就是這樣,宛音姊姊。」柳盼采握上她的手。

  楊素心也用力點了下頭,說:「咱們還有好幾十年要過呢,若是不過得風生水起,豈非太對不起自己。」

  曾經她們是婚姻里的競爭者,曾經她們想狠狠將對方踩在腳底,她們恨過怨過怒過,而今事過境遷,才曉得自己多傻。

  是的,會越來越好,她們相信也期許,她們再不倚靠旁人給予,她們要的幸福要自己去爭取。

  嘶!一聲,馬車突然停下,三個人差點撞在一塊兒。

  柳盼采眉頭微皺,揚聲問:「外面是怎麼回事?」

  車夫跳下馬車,走到車簾子旁邊恭聲說道:「夫人,路上有個四、五歲的小丫頭,好像受傷了,躺在地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家人不在旁邊嗎?」

  「是,道上沒見到人。」

  秦宛音聞言,說道:「我們下去看看吧。」

  「是,姊姊。」

  柳盼采輕盈地跳下車,在車外將秦宛音和楊素心給扶下來,她們齊齊走向馬車前頭,小丫頭已經讓人給扶坐起來。

  秦宛音彎下身,在看見她時有片刻怔忡,心微微一抽,視線再也轉不開去。

  她的小臉臟兮兮的,但一雙眼睛卻是出奇的明亮,看那樣子分明是受了傷,卻沒有露出半分怯意懼意,長長的頭髮在身後綁著粗粗的麻花辮,輕咬下唇的動作,像極了她的女兒,小喬。

  「姊姊?」柳盼采發現她表情不對,輕輕搖了下她的手臂。

  秦宛音仍然陷在自己的思緒中,她蹲到小丫頭前面,握住她的手,控制不住滿心感動,她輕輕地喚了聲,「小喬。」

  「你認得我?」沒想到那丫頭竟怯生生地問。

  「你、也叫做小喬?」二度驚訝,秦宛音形容不出心頭的萬般滋味,緊緊握住她的手,張口無言。

  楊素心不理解她的激動,輕碰女娃的肩膀問:「丫頭,你爹呢?」

  她搖頭,眼底帶著幾分茫然。

  「你娘呢?」柳盼采接著問。

  她還是搖頭。

  「怎麼就碰上個沒爹沒娘的孩子,天可憐見,要是把她給丟在這里,會不會給人販子拐了,賣去那些個糟心地方?瞧,這丫頭長得多好啊,姊姊……」

  她們同時轉頭,望向秦宛音的眼底帶著希冀,她並沒有注意到她們的眼神,卻在片刻間做出相同的決定,問:「小喬,你願意跟我們走嗎?」

TOP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 About Us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 Our Service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 Expected Quality System Certification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 Contact Us Our Partners – Sai Fung Electronics Lt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