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月,順安侯府。
即將成爲新嫁娘,嫁的還是年少有功名的征西將軍景仲軒,但韓生煙卻一點高興的感覺都沒有。
銅鏡裏,十五歲的臉孔,沒有嬌色,亦沒有雀躍,只是乖順的坐著,任憑那些有經驗的嬷嬷們給她塗粉,一層又一層,剛開始還能勉強看出她的樣子,後來只剩下紅紅白白,難看得要命,嬷嬷們卻直誇好看。
“七姑娘本來就長得美,這喜氣一襯托,更是漂亮。”
生煙看著銅鏡,無言至極。
“可不是嗎?征西將軍呢,多高貴的身份,京城裏未婚的千金們,誰不羨慕七姑娘對了門這麽好的親事。”
好親事?只怕苦頭還在後面。生煙在心裏腹誹著。
雖然是侯府,但不過就是個世襲爵位,至今只剩下一個名聲罷了,何況她還是連飯都只能在自己院落吃的庶女,沒有丫鬟,沒有小婢,連衣服都得自己洗,除了住在侯爺府,跟民女生活根本沒兩樣。
沒辦法,侯爺嗜色,府中妻妾衆多,通房更是難算,若有生兒子,正妻莊氏爲了應付老夫人,還會照應一下,若是只有生女兒,母親身份又寒微,那便是糟糕到極點,生煙就是屬于最後的那種。
她的母親沈氏是鎮上布鋪的長女,一日隨父親送幾張新的狐狸皮進府,侯爺見她容色姣好,便提收房之意。
說是提,但實際上也不容拒絕了。
莊氏是尚書之女,其他幾房姨娘也多是官家小姐,這種情況下,沈氏地位自然低了又低,生下生煙後,身體便不大好,鎮日咳嗽,侯爺看那病容心煩,索性也不來了,不到一年,沈氏撒手而去,侯爺妻妾衆多,久未見她,竟爾想不起來,自然也就記不得還有個女兒。
所幸張姨娘一日經過別院,見四歲的小生煙跟沈氏帶來的嬷嬷中午只吃鹹菜粗飯,微覺奇怪,雖說庶女飲食自然比不上嫡子嫡女,但也不至于只有幾根鹹菜,好歹是金枝玉葉的身份,怎能吃這種東西,更別提院子野草亂生,窗紙都破了也沒補上。
生煙年幼,說不出所以然來,倒是嬷嬷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了清楚。
原來沈家經商,那院落管事覺得來服侍這商人之女,委實擡不起頭來,又見沈氏大字不識一個,琴棋書畫皆不會,更是鄙夷,常在言語上若有似無的刻薄,沈氏膽小不敢說,沒想到有次被莊氏撞見,當場發落了管事,扣例銀兩個月,打二十板子。
誰知管事不反省自身,反而懷恨在心,見沈氏病殁後只留下幼女,便把那恨意都出在這侯爺已經不來的院子。
三餐只給粗食,大管家按季送來的布料、皮襖,全給他拿去哄自家女兒,例銀更是不用說了,從來不曾送到生煙手中,想來大概也是跟帳房私吞了。
張姨娘見生煙明明是官家小姐,卻沒官家小姐的樣子,十分瘦小,面色枯黃,身上衣服更是明顯不合,黛螺色襖子,醬紫色長裙,那可不是未出閣小姐會穿的顔色,看來應是嬷嬷拿沈氏的舊衣改給自己的小小姐穿。
張姨娘跟沈氏無交情,但見一幼女如此,總也于心不忍,當場命人去大廚房點了幾樣菜色送來,還讓自己的奶娘隔三差五過來瞧瞧。
這一瞧,生煙的命運便大不相同了。
張姨娘雖然只是姨娘,但早在侯爺正式娶親之前便在府中伺候,乖巧溫順,寬容大度,很得老夫人歡心,最重要的是,韓家的長子是張姨娘所出--善讀書,通音律,與京城中的文人雅士都有往來,大學士更是對其文章贊不絕口,常常邀請過府敘話。
出色的兒子一向就是深門女子的依靠,剛好嫡子又無能,這一來一回,她的兒子更是加分不少,故張姨娘即便是丫鬟出身,還是被扶爲貴妾,莊氏也得讓其三分,也因有她照料,家世單薄又沒有母親的生煙才能衣食不缺的長大,甚至能跟府中的夫子學識字。
侯爺雖好女色,但栽培孩子倒是大方,府中請了夫子來教習,在不影響兒子們的學習下,也讓女孩子們習字,以後在婚配時才好談個好人家。
好命的姊妹們都是掌上明珠,去花園散個步,有人拿皮裘,有人拿點心,抱琴的,拿書的,薰香爐的,丫鬟婆子一大串。才進涼亭,婆子便忙著把皮裘鋪上鵝頸椅,怕那椅子硬冷,讓小姐不舒服,粗使丫鬟也沒閑著,拿出小爐生火,以烹煮新茶,嬌貴至極。
生煙不是不羨慕,但也很能自我安慰--即便沒人幫她洗衣鋪床,但至少也不用幫別人洗衣鋪床。
府中尚有幾個跟她處境一樣的“侯府千金”,日子可沒這樣好過,不是去服侍嫡姊,就是去服侍奶奶,說好聽是陪伴,其實就是丫鬟,而這些姊妹們由于母親失寵,娘家無勢,即便百般不願,卻也只能接受。
至于自己,真是好多了,一樣是落魄千金,許是知道張姨娘的奶娘常來,倒也沒人敢來使喚她。
每月有例銀,每季有新布,冬天時有暖石,飯桌上總有幾道菜,沒人來打擾爲難,需要什麽自己動手就是了,反正沒有下人,一切靠自己。
前年生煙于寒天落水,大病一場,病愈後體弱到無法下床,大夫說要老參炖雞,慢慢將養,嬷嬷求了大管家半天,大管家只是推托,後來嬷嬷無奈,只好厚著老臉去求了張姨娘的紙條,大管家才肯開箱取,又心疼那老參,殷殷交代,老參價比黃金,一次切幾片即可,可別浪費,要是能下床就別吃了,得拿回來。
生煙雖然身不能動,嘴不能說,但卻聽得一清二楚,人參比她的命值錢。
這些,就是她可笑而荒謬的侯府生活。
什麽順安侯府,什麽千金,不過就是個姓韓的民家女,原以爲要在順安侯府終老,可沒想到意外定了親。
她未來的夫婿是將軍府的嫡子,要做譬喻的話,她是地上的小麻雀,他則枝頭鳳凰。
齊大非偶,絕對不配。
將軍府代代征西,鎮西,戰績顯赫,鐵打出來的功勞與權位,任誰都敬上三分,百余年來,城西高牆裏住過一代又一代的征西將軍。
那高牆裏,甚至住過兩位皇後。
太皇太後便是景家千金,一共生了三子二女,當年受寵程度可見一斑。
皇太後雖然姓湯,但是在今上冊後一事,景家人又占了上風,現在的皇後是景皇後,膝下二子,後宮共有十五位公主,但就只有這兩個皇子,兩位皇子都聰明伶俐,既能讀書,也能騎馬,極得今上喜愛,即便後宮年年納新,佳人無數,但景皇後地位無可撼動。
最重要的是,景皇後是景仲軒的嫡親姊姊。
三年前,老將軍戰死沙場,當時景皇後原本已有數月身孕,卻沒想到悲傷過度,竟爾滑胎,因滑胎後體弱,無法奔喪,正當難受時又聽聞弟弟仲軒襲了名號,自請出征,更是憂慮不已,皇上見狀,爲安慰皇後,便賜下一枚腰牌給老將軍夫人汪氏,可以自由進出宮中探望皇後,無須通傳,此一殊榮,前所未有。
月余,終于傳來好消息,少將軍率兵逐百裏,殲滅西磷犯兵,預備駐西,一來防邊關生變,二來則是守孝。
匆匆三年過去,今春終于過了孝期,景仲軒招架不住奶奶跟親娘的書信,才回京預備娶妻。
消息一出,家有閨秀的朝臣們都蠢蠢欲動了。
皇後的親弟,太子的親舅,年少,襲爵,嫡子,娶的還是正妻……權貴之家的正妻,這實在太有誘惑力了,于是各家夫人開始拚命的拜訪將軍府的夫人,經過幾個月混亂,順安侯府的夫人莊氏終于順利取得默許--女兒韓生嬌不但貌美,性子溫順,更做得一手好女工,重點是生嬌兩個姊姊都是一嫁入夫家就懷孕,一年內便産下兒子。
“生佳已經三個兒子了,生雲也生了兩個,看她兩個姊姊都這樣,生嬌肯定會生,不怕將軍夫人笑話,我第一胎生的也是男孩。”
“權貴之家的正妻”對逐漸沒落的順安侯府有多大的吸引力,“會生兒子的媳婦”對將軍府就有多大的吸引力,也不知道是不是殺戮過盛,將軍府數代以來,男丁始終不旺,景家對開枝散葉的渴望,更是異于常人。
于是尋得一日,老將軍夫人汪氏帶著景仲軒前往順安侯府拜訪--名義上是拜訪,事實上就是讓兩個孩子見見面。
時值早春,侯府桃花盛開,枝頭上滿是點點绯紅,十分繁麗,莊氏命人在水榭設上茶宴,除了生嬌,又讓人喚了通房陳氏,郭氏,讓她們把女兒也打扮打扮。
莊氏打的如意算盤是,讓少將軍看看陳郭二人的女兒,若是合意,便讓她們隨著生嬌一起過去--一旦女兒有孕,爲了孩子著想,勢必不能再服侍丈夫,她是正妻,便得有大度量,就算不替丈夫納妾,也要找幾個通房丫鬟,莊氏在大宅裏鬥了十余年,女人爭寵時會有多厲害、多狠心,她都一清二楚。
想那張姨娘,當初不過也就是個丫鬟,仗著生出長子,又得老夫人喜愛,居然被扶爲貴妾,裝念佛,裝心善,但私底下卻也給她這位正妻使了不少絆子,有次甚至讓侯爺一個多月都不見她的面。
將來,生嬌恐怕也會遇上這狀況。
陳氏郭氏都是府中的家生子,侯爺一時貪鮮,陪了幾次,都各得一個女兒,這兩個女孩過去後,若好好給嫡姊當左右手,讓嫡姊舒心,那她自然不會虧待陳氏跟郭氏,但如果她們不爲生嬌打算,那麽,她這個侯府夫人自然不會替她們的母親打算。
只不過這些自然不能言明,不然倒顯得她這位侯府夫人心狠手辣,以母制女。
兩女孩一叫天抹,一叫微雲,在將軍府人的面前,身份是韓生嬌身邊的大丫鬟。
天抹跟微雲沒讀過書,只是大宅待久了,有些事情不用人提點自然明白,只能彼此安慰,兩人一起也算有伴,能夠互相照應,聽說少將軍並無侍妾,自己隨嫡姊過去後,若能早點有孕,便能安身立命,若自己不能得丈夫心意,又或無子,只要好好侍奉身爲正妻的嫡姊,姊姊斷不至于一點情分都不顧。
至于韓生嬌,知道要嫁的是傾權之家,本來就十分願意,若說有什麽猶豫,也就是擔心武官出身的景仲軒太過粗野,但這一點點猶豫,在曲橋上看到景仲軒時,便消失無蹤了。
邊,一人伫立,眉斜飛,眼如星,嘴角含笑,沒有武人的粗魯不文,有的是掩飾不住的英氣勃發。
身後是早春的玉色湖面,湖岸的桃花漫漫,更襯得他如畫中人物一般。
韓生嬌見未來夫婿這般相貌,只覺得胸口怦怦跳。
待進得水榭,彎身見過,便見景仲軒微微一笑,“韓五姑娘好相貌。”
沒料到對方會如此直接,韓生嬌臉一紅,大概是情意已動,並不覺得對方輕浮,反而想,既然是武人,自然說話是直接些,何況對方落落大方,若在這問題追究,倒顯得自己小家子氣了。
莊氏見景仲軒稱贊女兒,自然喜悅,“少將軍過獎了,莫要寵壞這丫頭。”
“不是我過獎,是侯府夫人過謙了。”
莊氏一聽更喜,汪氏見兒子喜歡,當下便笑開--韓五姑娘這珠圓玉潤的,肯定好生養,又見她容色溫婉,舉手投足盡顯閨秀之風,更覺得喜愛,當場便拔下手上的玉镯子給她戴了上去。
“倉卒出門,沒備什麽禮物,這镯子是我進景家時太夫人賞我的,五姑娘可別嫌棄這镯子舊才好。”
莊氏跟韓生嬌一聽,便知對方十分中意,至于景仲軒,自然也是明白的--對象是誰,老實說他並不是太介意,只要乖巧些,能跟娘親處得來就好。
這韓生嬌容貌自然是上選,至于個性嘛,懂得低眉斂首,應當不至于跋扈才是,家和萬事興,他軍務繁忙,可沒辦法應付個火雞媳婦。
見親娘把曾奶奶送的镯子都給出去了,意思不言而喻。
“我們乃是將門之家,因此規矩不多,當初進景家時,婆婆也只跟我交代服侍夫君便成,晨昏定省那些倒是不用,婆婆說,繁文缛節皆可免,便只有一點得讓我明白,便是景家的家訓--景家,做的是殺人的事情,因此家裏不講仁善道德,有仇報仇,有恩報恩,無論如何,恩怨得兩清,不欠人,可也別讓人欠著了。”
莊氏其實聽不太明白,但“不用晨昏定省”這倒是聽得很清楚。
若將軍夫人所說爲真,那生嬌日子可好過了,當媳婦的最怕規矩多,何況老將軍的娘還在呢,同時侍奉婆婆跟太婆,那個可是有苦說不出,爲表明自己結親誠意,連忙道:“丈夫是天,女子出嫁,自然是遵從夫家規矩。”
兩個正房妻子很快順著持家之道大談特談,莊氏一面迎合,一面注意女兒跟少將軍有否互動。
只見女兒始終害羞低頭,少將軍自然不好搭話,一亭子女人,他只能反著手看湖面,莊氏心想,這樣可不行,瞥眼見到被自己叫來的生煙傻站著,便開口道:“生煙,端杯新茶給少將軍。”
命令下了,卻沒得到回應。
大概又走神了,莊氏壓低聲音,加了幾分恐嚇,“生煙!”
“嗷,喔,好。”
一陣騷動,竟惹得景仲軒轉過身來,打量這裏。
如此不伶俐,莊氏只覺得丟臉--生嬌不愛讀書,更別提吟詩作詞,臨時想到叫上生煙,只不過因爲府裏的女孩中,除了張姨娘所出的生舞外,就數生煙識字多,書看了不少。
還不都是先前兒子跟自己說,京城少爺怪癖多,文人喜歡拿弓以示自己非文弱,武人偏愛念兩句詩詞,好顯得自己不粗魯,總之,都是竭盡可能的裝模作樣,爲怕少將軍也突然來吟個詩,才把生煙這丫頭叫來。
既然她書讀不少,有什麽難題便讓她來答,如此將軍府只會想,一個庶女都能讀書,那嫡女自然只會更好。
可沒想到,都還沒派得上用場,就先讓她失了面子,什麽嗷喔好,如此不端莊……
“這位姑娘是?”
“是生嬌的七妹。”
“原來是韓七姑娘。”
見生湮沒動作,莊氏壓低聲音,恐嚇意味十足,“行禮。”
“嗷嗷嗷。”生煙隨便福了福,“見過少將軍。”
莊氏見生煙那極爲糟糕的行禮,還有那個沒有意義的嗷嗷嗷,心裏開始後悔爲什麽要把她叫來,萬一他以爲侯府千金禮儀皆如此該如何是好,這不是害了自己女兒嗎?
“少將軍莫怪,生煙這丫頭也不知道怎麽著,前年大病過後,腦袋就不太好使,念過的詩書雖然記得,但府中規矩卻忘了大半,我跟侯爺憐惜她早年喪母,不忍心對她太嚴厲,倒是讓夫人跟少將軍看笑話了。”
景仲軒一笑,“無妨。”
莊氏見他真的不介意,倒是松了一口氣,“生煙,端茶。”
端茶……在一旁站得腳麻的生煙倒了茶,小心翼翼端在手上,忍耐著熱度,走到了景仲軒身邊,“少將軍,請。”
生煙只專注在手中的熱茶,卻沒注意到腳邊的石椅,也不知怎麽拐了一下,耳邊只聽到一陣驚呼聲,她才知道自己把那熱茶盡數倒在他的手上。
茶湯很燙,男人即便膚色較深,但也燙出一片紅。
汪氏著急地拉起兒子的手,“娘瞧瞧。”
莊氏喊著,“來人,來人,拿涼膏來,快命人去請歐陽大夫。”
韓生嬌雖然擔心,但兩人終究還沒名分,不好意思過去,只能隔著石桌看著,關切之情溢于言表。
湖邊,一人伫立,眉斜飛,眼如星,嘴角含笑,沒有武人的粗魯不文,有的是掩飾不住的英氣勃發。
身後是早春的玉色湖面,湖岸的桃花漫漫,更襯得他如畫中人物一般。
韓生嬌見未來夫婿這般相貌,只覺得胸口怦怦跳。
待進得水榭,彎身見過,便見景仲軒微微一笑,“韓五姑娘好相貌。”
沒料到對方會如此直接,韓生嬌臉一紅,大概是情意已動,並不覺得對方輕浮,反而想,既然是武人,自然說話是直接些,何況對方落落大方,若在這問題追究,倒顯得自己小家子氣了。
莊氏見景仲軒稱贊女兒,自然喜悅,“少將軍過獎了,莫要寵壞這丫頭。”
“不是我過獎,是侯府夫人過謙了。”
莊氏一聽更喜,汪氏見兒子喜歡,當下便笑開--韓五姑娘這珠圓玉潤的,肯定好生養,又見她容色溫婉,舉手投足盡顯閨秀之風,更覺得喜愛,當場便拔下手上的玉镯子給她戴了上去。
“倉卒出門,沒備什麽禮物,這镯子是我進景家時太夫人賞我的,五姑娘可別嫌棄這镯子舊才好。”
莊氏跟韓生嬌一聽,便知對方十分中意,至于景仲軒,自然也是明白的--對象是誰,老實說他並不是太介意,只要乖巧些,能跟娘親處得來就好。
這韓生嬌容貌自然是上選,至于個性嘛,懂得低眉斂首,應當不至于跋扈才是,家和萬事興,他軍務繁忙,可沒辦法應付個火雞媳婦。
見親娘把曾奶奶送的镯子都給出去了,意思不言而喻。
“我們乃是將門之家,因此規矩不多,當初進景家時,婆婆也只跟我交代服侍夫君便成,晨昏定省那些倒是不用,婆婆說,繁文缛節皆可免,便只有一點得讓我明白,便是景家的家訓--景家,做的是殺人的事情,因此家裏不講仁善道德,有仇報仇,有恩報恩,無論如何,恩怨得兩清,不欠人,可也別讓人欠著了。”
莊氏其實聽不太明白,但“不用晨昏定省”這倒是聽得很清楚。
若將軍夫人所說爲真,那生嬌日子可好過了,當媳婦的最怕規矩多,何況老將軍的娘還在呢,同時侍奉婆婆跟太婆,那個可是有苦說不出,爲表明自己結親誠意,連忙道:“丈夫是天,女子出嫁,自然是遵從夫家規矩。”
兩個正房妻子很快順著持家之道大談特談,莊氏一面迎合,一面注意女兒跟少將軍有否互動。
只見女兒始終害羞低頭,少將軍自然不好搭話,一亭子女人,他只能反著手看湖面,莊氏心想,這樣可不行,瞥眼見到被自己叫來的生煙傻站著,便開口道:“生煙,端杯新茶給少將軍。”
命令下了,卻沒得到回應。
大概又走神了,莊氏壓低聲音,加了幾分恐嚇,“生煙!”
“嗷,喔,好。”
一陣騷動,竟惹得景仲軒轉過身來,打量這裏。
如此不伶俐,莊氏只覺得丟臉--生嬌不愛讀書,更別提吟詩作詞,臨時想到叫上生煙,只不過因爲府裏的女孩中,除了張姨娘所出的生舞外,就數生煙識字多,書看了不少。
還不都是先前兒子跟自己說,京城少爺怪癖多,文人喜歡拿弓以示自己非文弱,武人偏愛念兩句詩詞,好顯得自己不粗魯,總之,都是竭盡可能的裝模作樣,爲怕少將軍也突然來吟個詩,才把生煙這丫頭叫來。
既然她書讀不少,有什麽難題便讓她來答,如此將軍府只會想,一個庶女都能讀書,那嫡女自然只會更好。
可沒想到,都還沒派得上用場,就先讓她失了面子,什麽嗷喔好,如此不端莊……
“這位姑娘是?”
“是生嬌的七妹。”
“原來是韓七姑娘。”
見生湮沒動作,莊氏壓低聲音,恐嚇意味十足,“行禮。”
“嗷嗷嗷。”生煙隨便福了福,“見過少將軍。”
莊氏見生煙那極爲糟糕的行禮,還有那個沒有意義的嗷嗷嗷,心裏開始後悔爲什麽要把她叫來,萬一他以爲侯府千金禮儀皆如此該如何是好,這不是害了自己女兒嗎?
“少將軍莫怪,生煙這丫頭也不知道怎麽著,前年大病過後,腦袋就不太好使,念過的詩書雖然記得,但府中規矩卻忘了大半,我跟侯爺憐惜她早年喪母,不忍心對她太嚴厲,倒是讓夫人跟少將軍看笑話了。”
景仲軒一笑,“無妨。”
莊氏見他真的不介意,倒是松了一口氣,“生煙,端茶。”
端茶……在一旁站得腳麻的生煙倒了茶,小心翼翼端在手上,忍耐著熱度,走到了景仲軒身邊,“少將軍,請。”
生煙只專注在手中的熱茶,卻沒注意到腳邊的石椅,也不知怎麽拐了一下,耳邊只聽到一陣驚呼聲,她才知道自己把那熱茶盡數倒在他的手上。
茶湯很燙,男人即便膚色較深,但也燙出一片紅。
汪氏著急地拉起兒子的手,“娘瞧瞧。”
莊氏喊著,“來人,來人,拿涼膏來,快命人去請歐陽大夫。”
韓生嬌雖然擔心,但兩人終究還沒名分,不好意思過去,只能隔著石桌看著,關切之情溢于言表。
就在一片女人驚叫聲中,生煙一把拉起景仲軒走出水榭,又在一陣目瞪口呆之中,把那燙傷的手放入湖水。
“水有點冷,忍著點,燙傷泡水最有用了,等一下就不疼。”
男人不置可否,“燙傷浸水,倒是第一次聽說,七姑娘怎知此法?”
生煙張了張嘴,最後向上吹了一口氣,鼓起臉頰,嘴裏嘟囔著,“因爲我有許多你沒有的智慧。”
“看來姑娘定是熟讀四書五經了,失敬,失敬,我自幼好動,除了兵法之外,其他都不愛,四書五經坦白說,一本也沒念過。”
“四書五經算哪根蔥,我懂的比那厲害多了。”可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她只是個卑微的庶女,怎能如此大言不慚,幸好這男人沒再說什麽,只是挑眉看了她一眼。
早春湖水冰涼,浸了一浸,那火熱之感便褪去許多。
過了一會,景仲軒已經不覺疼痛,接過丫鬟遞上的幹淨布巾將手擦淨,便又走回去。
面對一亭子女人的關心,他笑了笑,“不礙事。”
莊氏想,那就好,大概是武人之家,所以不是太介意,看將軍夫人又對生嬌很滿意,彼此意合的婚事應當不會生變才是。
又看了看景仲軒,神色尚佳--看來外傳少將軍喜怒無常,動辄杖罰,大抵是有人挾怨報複,不足爲信,不然光是生煙那丫頭剛剛闖的禍,便足以讓他勃然大怒了。
幸好,幸好。
“提親的話,是不是該給點信物爲憑?”
莊氏聞言,掩不住心中歡喜,“有的話自然是好,要不等說媒那日一並給倒也是可以的。”
就見景仲軒一個示意,景家小厮便遞上八錦盒給莊氏。
莊氏打開,只見錦盒中裝的一只蝴蝶玉簪,雕工細致,玉質溫潤,一看便知道是上品。
“這是我前幾年入宮看姊姊時,姑婆讓我收下的,說將來若有侄孫媳婦,轉送給她,這便給侯府千金做信物。”
莊氏一聽,姑婆?可不是太皇太後賞下來的麽,心喜難掩,“小女害羞,我身爲母親,做主替她收下也是一樣。”
“那就說定了?”
“自然,自然。”
“我景家百年殺戮,自信自己,不信命,因此,不合八字,不算佳期,過幾日便命人擡八十大聘,下月初十迎親,侯府夫人意下如何?”
莊氏一聽不算日子,便知道趕著下聘,本有些猶豫,怕倉卒訂親,聘禮不多,恐怕連二十擡都困難,削了生嬌的面子,但一聽到八十大聘,登時覺得自己多想。
是了,皇後前些年滑胎後,去年再度有娠,算算日子,臨盆大概也就是最近的事情,皇上跟太後、太皇太後,都想著再來一個小皇子,爲了讓皇後舒心,定是會交代內務府。
皇上金口一開,哪還有什麽不方便,肯定庫房裏的清單今晚便會送去將軍府,讓景家自行挑選了。
“一切便隨少將軍意思。”
“甚好。”
莊氏正在盤算要准備什麽嫁妝,卻見景仲軒笑說:“那下個月初十,我便八人大轎來迎娶韓七姑娘。”
一片靜默。
生煙見話題突然轉到自己頭上,瞬間有點傻,她不是被叫來預防將軍掉文,以保嫡姊面子的嗎?怎麽突然變成新娘預備軍?
她對將軍府沒興趣,也興趣不起。
身份如此低微,恐怕連府中的老嬷嬷都可以發作她這個少夫人,侯府歲月雖然不富貴,但也算是小舒坦,一旦真的入那高門,真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了。
“呃,將軍恐怕有所誤會,生嬌行五。”
“沒錯,我要娶的是七姑娘。”景仲軒朝生煙一指,“她。”
“兒子,”汪氏發言了,“你可想清楚了?這七姑娘可是庶出……”
“我便要她。”他露出壞心的笑意,“先說了,若不是韓生煙,不管誰嫁進來,我日日抽她二十藤條,每天只給兩頓,白日砍柴洗衣,晚上就睡柴房,挺得下來是命硬,萬一挺不住,也只能怪自己身體不好--我還有軍務,得先走,親事要怎麽談,讓誰過門,侯府夫人跟娘親可得想清楚了。”
莊氏突然想起汪氏剛剛說的:有仇報仇,有恩報恩,無論如何,恩怨得兩清。
看來,景仲軒對自己被燙傷真的很生氣,不能在別人家發作,便娶回家,慢慢折磨。
當天晚上,消息已經傳開:少將軍將娶順安侯府的七姑娘爲妻。
庶女爲正妻,這可是未曾聽聞。
皇後的弟妹,太子的舅母,韓家可沒哪個女兒嫁得如此風光。
生煙應該大大的高興,大大的感激,甚至要一生茹素以答謝上天對她的厚愛,但她實在高興不起來。
未來丈夫喜怒無常是一回事,最重要的,她根本不是韓生煙。
更正確的說,她連侯府千金都不是。
她叫做喬熙惟,二十五歲,出生台北,警校畢業,因成績優異,被送到美國做特警訓練,三十期結業。
是的,她穿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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