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卯時初,東方露出魚肚白,一老一少一前一後的行走在坡堤上。隨風輕搖的蘆花襯著逆光人影,頗有幾許懷古味道。
前頭的高瘦老人一身長袍馬褂,及腹的白長鬍子,見著的人心中莫不浮現「仙風道骨」四個字。後頭的年輕女子年約二十上下,一頭長髮用條帕子輕鬆的束起,隨興的唐風寬大白長衫,上頭繪了朵墨色粉蓮,深色內搭褲,腳下踩了雙平底鞋。
女子有張討喜的瓜子臉,五官不特別出眾,卻細緻典雅得如同古畫中走出來的仕女,舉手投足溫雅柔和,有股說不出的飄逸靈氣。
她步伐輕盈卻每一步力求踏實穩健,行進時雙手習慣負在身後,十足十的小老頭兒樣。
較之前頭走起路來輕快利落的硬朗老人,旁人近看知道前頭是老人,遠看,會覺得後頭的才像年紀大的那一個。
前頭的老人家一回頭……欸,一不留神,他家主子又遠落後在那頭了。刻意停在原地等待,見主子慢慢接近,他歎口氣道:「我說……小姐啊,咱們這『主僕』對調的遊戲要玩多久?」
無論是看陽宅、看風水,卜卦論斷,厲害的角色明明是他家大小姐,他卻得假扮她。
外頭赫赫有名……咳,他家主子更正,要說「小有名氣」的「劉老師」其實是個女娃!是真的女娃啊,他招搖撞騙多久,咳……是和小姐交換身份多久,「劉老師」就紅了多久,少說十幾個年頭了吧?
別懷疑,他家小姐可厲害著,還不識字就能鐵口直斷了。
「就玩到……我能合乎世人對『神算』這二字期待的年紀唄。」她笑笑,一點也不在乎沒人識得她才是劉老師。
這年頭各行各業總會出現一些奇葩。美女、奇人、小時了了的……總會過度引人注目。要讓人家知道,在風水堪輿界的「劉老師」是個女孩,那些無聊媒體不知道要打擾她到什麼時候?
祖師爺有明訓:少年得志大不幸,樹大招風至。
劉神算就是不聽,風光一時,弄得家道中落了五甲子,差點成為劉氏一族的罪人。她呀,先人的話,她時時謹記、刻刻不忘。
「小姐年紀輕輕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懂得韜光養晦,咱們劉氏一族也算沒白等這三百年。只是二小姐和三小姐……哎,到底是讓人擔心啊。」一個是小小年紀就搬出去住,現在聽說還為了便宜就住進了「鬼屋」;另一個則是被視為「衰星」,生人勿近,最近到美國依親。
劉苔仍是笑笑。
就是這個什麼都不打緊、什麼都無所謂的表情。劉德化有些急了!「小姐不能勸勸二小姐,不要住在那棟鬼屋嗎?」雖然跟在大小姐身邊多年,子不語的事見了不少,可他還是有點怕呀!
大小姐說他八字特輕,容易撞見一些別的空間的朋友,要他要懂得見怪不怪。可是把膽子練大這碼事,他練了多年還是成效不彰啊!猶記得,遙遠年代他們進到南部某間厲鬼屋「談判」,光是看那些滿屋子亂飛的桌椅他就昏了。
是說……劉家不是要振興了嗎?怎麼除了大小姐外,另外兩位還是……怪怪的。
劉苔一笑,「只要懂得與鬼相處,有時鬼比人可愛。」
「二小姐不是大小姐你啊!她是個活生生的正常人!」
「喔。」微揚的鳳眼露出好玩的笑意。「原來我是『異常』的死人,讓你和我交換身份,真是抱歉啊。」
劉德化一怔,「不是啦,我的意思……」
「我懂。那一位……我一點也不擔心她。」那一位一樣是個活生生的「非常人」。她呢,就繼續任性吧,她這個大姊也不插手。
「那三小姐呢?她到底是福星還是災星啊?我這一路看來,想追求她的,還真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有些事不願多談,劉苔半開玩笑的說:「比起她們,我比較擔心我自己吶。」
就常理而言,身為風水師,想必早就把自己的命盤算透了。殊不知,真正的風水師是不能去窺視本命盤。一旦窺視,對自己有損的地方,必定用所學能力去趨吉避凶,如此一來,會亂了多少事?該遇到的沒遇到、該發生的沒發生,和自己有所牽扯的命盤也跟著離軌,那是件很可怕的事。
她常告訴自己,一切的發生就是最好的發生。於是她從來沒去排過自己的命盤。隱約記得,遙遠的年代好像有個人說過她有「重婚」命格,也就是得嫁兩次才圓滿。
這說法不管是真是假都真無聊!她連一次都懶得嫁了,還兩次哩!
「大小姐擔心什麼?」
劉苔涼涼的開口,「擔心……等一下的大陣仗。」
「咦?」偷偷看了一下她背的小袋子。那裡頭只有篆刻用具,沒什麼法器吧?小姐早些時候有提到,辦完事情後她想到「緣齋」一趟。
「也不知道怎麼了,接下了這個Case之後,總覺得像有什麼事要發生,是好是壞也理不出個所以然。」通常只有事關己的時候才有這種感覺。她今天只是陪同池老爺看墓地,這是一門生意,和她能扯上什麼關係?
說到這個案子也挺特別的,池老爺不是有個「御用風水師」邱隆嗎?怎麼還會費事的找上他們?
所謂同行相忌,只盼別給她惹來什麼麻煩才好。
聽劉苔這麼一說,劉德化毛了起來,忙說:「我們這一次只是去看墓地,不是去……『談判』吧?」小姐說,她只是個人,不是神,不過是擁有些管道和另一個世界的人打交道。那些眾生流連人世,甚至佔地不走,其實少有惡意,多少有其因果。替世間人和他們溝通只是「談判」,別老是「收妖」、 「抓鬼」的說他們。
鳳眸笑瞇了,劉苔輕聲道:「欸,怎麼知道呢?你知道的,很多時候會有突發狀況。」
「突、突發狀況?例如……桌子會突然飛起來?」恐怖的經歷很難教人忘記!
「唔,我們今天去的地方是山林野地,沒有桌子會突然飛起來。」
「呼-那就好。」
「但是有大樹會『突然』壓下來,幾噸的大石可能『突然』飛起來,也許還有山豬會『突然』衝過來……」
「啊?不要啊-」
「……四周林木參天,坡勢白虎高、青龍繞外,好一個林中之虎!此穴旺家旺業,後世子孫出將入相,池老爺命格撐得起此穴,他日百年可安居。」劉德化的聲音渾厚,心裡
謹記著小姐的話-說話速度放緩,緩中有節奏,切記朗朗不遲疑。
瞇著鳳眼看著池老爺將來的墓地,劉苔心中暗忖:好利的穴氣!佳穴是佳穴,只不過……水可載舟,亦可覆舟。「依照老師說的,此穴是否可對照之前看的那個『武魁穴』,此穴霸氣凌人,若陽宅方位不對,他日是否也將造成子孫不和或兄弟鬩牆憾事?」
忽然感覺身後有道銳利目光,一回神,池老爺正看著他處,倒是站在池老爺身邊的中年男子,據說是池家二爺的男子,一直有著越來越明顯的不以為然。只是對方也沒瞧著她啊。
可能是今天的心理狀態……特別讓她敏感。只是好怪,為什麼老覺得有人的目光如影隨形?
劉德化一怔,知道大小姐在暗示他,於是鎮定的說:「苔兒學得真快!沒錯,這就是我接著要說的部份。池老爺,方便我們到貴府造訪嗎?」
池家二爺可忍不住了。「當然不方便!之前那位邱老師,人家不過看了幾眼就能斷是否為佳穴,哪裡需要看陽宅?
「還有,這個風水師一來就推翻邱老師之前看的方位和一些細節。爸,邱老師一直是咱們池家的御用風水師,不信他,怎麼就信一個名氣不如他的?」邱隆對於會勘墓地一事多有不滿,只是在父親面前沒敢發作。
還有……如果真讓這不曉得哪裡冒出來的風水師從中作梗可就慘了!他給了邱隆一大筆錢,要他以他為主利的勘查墓地。池靜那小子,小小年紀就獲得老頭子的倚重,身居CEO高位,要是池家風水又偏他,那他這叔叔的未來可堪慮了!
雖說池靜是大房長孫,好歹他是他叔叔,掌大權也該長幼有序!
池老爺冷冷的看著次子。
「這裡什麼時候輪到你說話了?」看著劉德化語氣一轉,「這個自然,劉老師……」
「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嗓音低沉渾厚,語氣冷銳孤高,此人祖德廣蔭,睿智鐵腕,必居上位。劉苔抬眼對上一雙冷眸,嚴格說來是一雙……瞧不起人的冷眸。也許,也不是瞧不起人,只是瞧不起「他們」這種人。
「你這孩子,不是跟你說八點一定要回到家裡集合嗎?」池老爺輕斥。
「公司裡有要緊的事,我先回去處理了。更何況這裡我陪您來過好多回了,自己可以過來。」池靜淡漠的看了一眼劉德化和劉苔。「這一位是爺爺您十分推崇的劉老師嗎?幸會。」
他伸出手,仍是禮貌性的,看不出誠心,對於劉苔甚至連問都不問一聲。
「我們要回家裡了,我和老師有話密談,你就先帶劉老師的弟子回宅子。」
「爸,邱老師他……」池鴻鳴急急的想開口阻止。
老太爺冷眸一瞥。「怎麼,邱老師給了你什麼好處嗎?這麼維護他?」對邱隆不再全然的信賴自有他的道理。
劉德化一聽。這還得了!這池老爺感覺上就是個犀利的角色,萬一密談時問了很多事情他怎麼辦?他可是貨真價實的「冒牌貨」。 「他是我的弟子,池老爺可放心。」
「不,有些事……如果可能,還是希望越少人知道越好。」
劉德化很想向劉苔投以求救的眼神,可不行!他得鎮定點!
池靜看了自家祖父一眼。「既然這樣,我們先離開了。」
由預定地往外走,得走上一段彎曲黃土小徑才接得上柏油路。山裡濕氣重,只怕前晚還下了雨,小徑雖不至於泥濘不堪,但劉苔軟泥沾鞋還真是越走越重。
她走路本來就慢,如今真稱得上是龜速了。在轉彎處,她看到了某個絕對稱不上友善的人。
「能不能快一點。」池靜一向發號施令慣了,無論是秘書、部屬,為了配合他,做任何事都是竭盡所能的迅速。他看不慣那種慢吞吞,活著只是為了浪費生命的廢物。
「我很盡力了。」劉苔拖拖拉拉來到他面前,撿了根樹枝,另一隻手突然撐在他身上。
「喂,你……」
「不好意思,借靠一下。」她慢吞吞如入無人之境的用樹枝刮著鞋子邊緣汲附的泥巴。刮完了一腳換另一腳,仔仔細細,絕不馬虎。
池靜的耐心用罄前,劉苔總算放下撐在他手臂上的手。
「行了,走吧。」欸-他額上跳動的是青筋嗎?她視力向來不太好,所以看不清楚的東西就當沒看到。
他沒好氣的說:「我忽然很想知道,當後頭有人追殺你時,你的動作是不是還是如此遲緩?」
「閣下是因為常有人追殺你,走路才這麼快的嗎?時時防著,怕一個不留神就被砍中?」
「……」
欸-臉更臭了,她真的很想朝他臉上噴花露水呢!
她淡然一笑。「我這人還滿廣結善緣的,沒有這種困擾。」說完,動作還是慢慢的。真搞不懂這男人是怎麼回事,走路的速度又快了起來。
慢吞吞的走出接柏油路的黃土小徑,池靜的車就停在不遠處,他已上車,就坐在休旅車駕駛座,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劉苔拉開了副駕駛座車門,他冷冷的開口,「不准就這樣上車。」
「咦?」
「你的鞋子會弄髒我的車子。」
僵持了一下,劉苔不發一語的把鞋子脫掉,拎著鞋,光著腳丫子上車。
纖白秀淨的巧足踩在黑色的踏氈上,黑白對比更顯出那雙美足的骨架巧致,看著那雙彷彿能放在他修長手上跳舞的美足,池靜心一跳,耳垂染紅的忙別開眼,順手丟了雙紙拖鞋給她。
到底太過年輕,對於別人的無禮,劉苔還是有些懊惱。拉了安全帶繫上,她一路無語的生著悶氣。
好一會兒,池靜看了一下她放在腳邊的袋子,「那裡頭是什麼?」
駕駛座的方向傳來冷冷的聲音,劉苔怔了怔,看了眼倨傲的男人。「你在問我嗎?」
「車子裡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不問你,我問誰?」
「啊,是是是。」呵,光聽語氣就知道很不友善。「可就我知道,能回答你的話的人不只有我呢。」
池靜瞇了瞇眼,不怒反笑,「跟在你那位神算老師身邊,別的本事沒學到,倒是學了一身唬人的好功夫。」
劉苔笑了。「閣下不必拐彎抹角的罵我家老師,既然不信風水之說,大可不必大費周章的把人請來。」
「我只相信科學,怎會信這些江湖術士,只是老人家就吃這一套。」爺爺不但信,自己也有興趣,還花了不少心血去鑽研。
「閣下是找我傾吐心事?」若是平常時候的她笑一笑就帶過,可今兒個這男人太過無禮,她有興致氣他一氣。
不可置信的看了這不知死活的丫頭一眼,他說東,她扯西,兩人看來沒什麼交集。「誰在跟你傾吐心事?」
「車子裡就只有我們兩個人,除了你,還有誰?」現學現賣,成效不賴。
池靜為之氣結。
「依我看來,池老爺信風水,你都說服不了他了,跟我抱怨這些也沒用。」
「我不是抱怨,只是表明立場!我不信這些怪力亂神。」
「閣下不說,我也看得出來。在你眼中,我家老師臉上大概印著『神棍』二字,而我嘛,大概也隨喜的印上個『招搖撞騙、混吃等死』吧?」
「哼!倒有自知之明。」
「你要說的就是這些了嗎?要是說完了,那我要睡一下,昨兒個睡得不好,有些困了。到了的話煩請告知,謝謝。」說著,她挪了個舒適位置,大剌剌的睡了。
這丫頭……就這樣?她一點也不生氣,也看不出「騙子」該有的羞愧!
她明明沒說什麼逾越的話,為什麼他對她的話卻能有另類解讀?方纔她那一整段話就他自行翻譯後解讀-你脫褲子放屁的說了那麼多廢話,就只是要表明這個立場?屁放完了嗎?放完了就別浪費我的時間!
方才兩人過招,明明是他有氣勢多了,為什麼他此刻卻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氣?以往他不高興,只要端著一張冷臉,對手通常自動豎白旗,可這位呢?她像是對冷熱無感!他臉上溫度驟降,從二十度直滑零下二十度,她依然是那副「小老太婆」的道貌岸然樣。
路上有些塞車,原本半個小時的車程,卻開了近五十分鐘。池靜開得心浮氣躁的,一回頭,看到她睡得可安好了,他更氣。他好想……找人起來吵架!
劉苔實實在在的養了下神,伸了伸懶腰,這才發現車子似乎早停下了。旁邊那位互看不順眼的男人正看著她,看來,是還有沒說完的話呢。坐直了身子,等著有話要說的人開口。
「方纔說的話,請不要跟我爺爺說。」
劉苔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搭腔。
「說了你不中聽的話,你不痛快就衝著我來。我爺爺身體不好,這些話別再讓他氣一次。」
她淡淡的看他一眼。這麼無禮而目中無人的男人,沒想到還是個孝孫。嘖,本來是很想小小的懲戒他一下的……但誰教她對孝子孝孫沒轍呢!
「知道不中聽,別人聽了肯定不爽,幹麼還說?」她伸手按了下安全帶的扣鈕,準備下車。
池靜早一步的抓住她的手。「你還沒答應我。」
劉苔拂開他的手。「我們學堪輿的人,學的是解決問題,而不是製造問題。你提醒的那些事,即使你不說,我也不會去亂嚼舌根。」
「希望你說到做到。」
「又來了!為什麼你說話的語氣老是喜歡帶著警告、懷疑和威脅呢?這時候道個謝對你來說,有這麼困難嗎?」
「……謝謝。」
「沒聽清楚啦!」她推開車門準備下車。
「謝謝你!」
「損人罵人時聲音宏亮,道謝的聲音像是沒吃飯,有誠意才怪。」
這女人!池靜大聲的說:「謝謝你!」
池老爺走過來時,正好聽到這句「誠意十足」的道謝。
「謝什麼?」他們剛到,聽管家說池靜他們早到了,卻一直沒下車,於是他走過來看看。
劉苔一笑。「沒什麼,我答應池靜要介紹女友給他,他在向我道謝呢。」
被陰了!這丫頭!池靜啞巴吃黃連的有苦說不出。
「這樣……好!好啊……」
「我會竭盡所能的幫他的。」她向池靜眨了眨眼,他當沒看到的轉身回屋子。
池老爺看著劉苔,又看看長孫,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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