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男人?女人?

  雌雄難辨,然而無論男女,皆教人難以漠視。

  世上,竟有如此美麗之人……

  笑起來時,眸似新月,濃密羽睫,在日芒之下,帶些鮮豔紅彩,很是奇特,就連披散於肩的長髮,亦然。

  他……嗯,她……他……真想直接用「祂」來稱呼,此人不是仙,定是妖,才能生得這幅模樣。

  曦月對「美醜」定義寬鬆,也必須承認,這人……是她所見過最最美的人。

  美到……此刻站在她未婚夫婿身旁,激不起她太多嫉妒。

  若這人要與她相爭習威卿,她毫無勝算,無法爭,也不那麼想爭……

  連她都瞧了出神,何況是習威卿?

  「卿哥,她是誰?!你怎麼帶個女子回家?!」

  充滿妒意之語,並非發自溫曦月之口,而是她身側的小堂妹,溫琦如。

  未婚妻沒質疑,倒是無關之人咄咄逼問。

  習威卿噗嗤一下,連忙搖手:「他不是女子!他可是男人!你們可千萬別誤會!」再轉向美豔之人,不由得埋怨控訴:「瞧,不但我認錯吧?誰第一眼見你,都當你是天仙美人兒!」

  「那裡瞧過這麼大只的美人兒?」那人一笑,週遭飛花飄飄,仿似配合其美,為他增豔。

  以女子來說,確實是……太大只了點。

  並非指他豐腴,相反的他很瘦,既高又瘦,與習威卿相較,高出一個頭不止。

  他很精緻,渾身上下,每一分,每一寸,全像巧雕細琢而成,沒有半點瑕疵。

  「怎是紅色的髮?外域人?」溫琦如仍難置信,眼前這人是男的?

  「勾陳兄弟是來自外域,紅髮紅眸,很是稀罕,特別漂亮呢。」習威卿為她說明。

  「這一位……便是習兄弟口中,指腹為婚的未婚妻?」勾陳挑揚劍眉,給了溫琦如一記笑覷。

  溫琦如臉一熱,匆匆撇開目光。

  那紅眸,像會吸人一樣……

  「不是,她是琦如,曦月的小堂妹。曦月才是我未婚妻。來,曦月。」習威卿拉來溫曦月,介紹勾陳認識。

  溫曦月感覺凝聚在身上的眸光,好炙暖。

  她迎上鮮紅色瞳眸,似乎曾經相識。

  不,若她曾見過這般美麗的人,絕對不會忘記……

  勾陳彎起笑弧,也不避諱,盯著別人的未婚妻,直勾勾打量,語氣帶些調侃,笑嗓迷人:「哦——剛剛小妹妹好似吃著醋,讓我誤以為她是未來的『習大嫂』,沒想到旁邊這位悶不吭聲,不見妒意的姑娘,才是正主兒。」

  「勾陳兄弟別笑話她,曦月心胸寬大,不會使這種小性子。」

  「那我就心胸狹窄,愛胡亂使性子?!卿哥,你是這意思吧?!」溫琦如立即發作,沒人明指她,她自個兒站出來討罵。

  「琦如,當然不是,我沒這麼說,更無此意——」習威卿向來大喇喇,哪懂姑娘心思,他說者無意,聽者,可是極度有心。

  「哼!」溫琦如紅了眼眶,似受盡委屈,一跺腳,轉身就跑。

  「琦如——」習威卿喊不回她,一臉心急。

  「快追過去吧,盡早讓她氣,否則她又要擺上好幾天臭臉。」曦月朝習威卿道。

  溫琦如是那種「我一生氣。你們必須馬上安撫我,我轉身跑了,你們沒來追、沒軟聲求和,就是你們的錯!」的嬌嬌女,她與習威卿皆知。

  大事若想化小,就得趕在溫琦如還沒暴怒之前好聲歉,這樣大家才有好日子過。

  「嗯,那我先過去,你與勾陳兄弟在此稍待,我馬上回來!」

  習威卿自小在武門長大,個性豪邁,不拘小節,但放未婚妻與一名男子單獨相處,這小節未免太寬、太大了。

  習威卿的性子,溫曦月很瞭解。他認為只要行事光明磊落,就不怕任何蜚短流長。

  「他經常這樣,為了那小嬌妹,把你丟給其餘男人?」勾陳挲撫下顎,一臉玩味。

  曦月收回目光,淡淡回道:「他是到我有自保能力,所以不擔心我。」她手上細劍輕揚,藉以證明所言不虛。

  一方面,也算恫嚇。

  「自保?你看起來……很弱,我若真想不軌,你不可能保得住。」勾陳瞧向細劍的眸,像在看一根枯枝,脆而易折。

  「……或許你常遇調戲,才對所有人皆存戒心,我不同,我之於國正人君子,毋須憂心這些。」

  他本以為會被酸言堵回,未曾料到,是她認真思忖過後,正色回他。

  「我確實常遇調戲。」勾陳笑瞇了眸,豔紅瞳澤變得暖熱,「無論男女都不放過我,不調戲個幾句,渾身不痛快似的。」

  「聽來好慘。」她雖為女子,但無從感同身受,也算……萬幸?

  畢竟,不是人人都有他這種經歷,男女通殺。

  於是,她想了想,補上:「節哀。」

  不是隨口胡應,而是深思熟慮之後,給予的最高同情。

  她的神情,逗笑他。

  怎有年輕姑娘,能擺出這等老成的表情呀?有趣。

  「怎不說我『豔福不淺』?」

  「因為你說著被調戲時,這裡沒有笑。」曦月指了指自己的眼。

  沒有笑,表示他並不自豪,也不快樂。

  「哦——」他拉長了音,以一種……興味盎然的聲調。

  現在就有了。同樣彎成笑弧的眸,紅瞳如寶玉,炯炯生輝,笑意蕩漾。

  「你有以上很敏銳的眼,可惜……」語尾停頓,落在她臉上的視線卻不曾移開。

  「可惜?」

  「眼力不太好。「

  她不解其意,疑惑睨他。

  「那邊,瞧得見嗎?」他伸出指,她瞧見他指甲泛紅,赤豔美麗。

  男人……也塗蔻丹嗎?

  她分神在他指上,因而反應稍頓,他靠得更近,指點得加倍明確。

  「花叢後方是誰,你瞧得見不?」

  雖相隔一段距離,還不至於無法辨識。

  「是卿哥和琦如。」她回答。

  兩人正在說話,溫琦如跺著腳,習威卿好生安撫,又是彎腰,又是賠不是,任由溫琦如飽以軟拳,捶打他胸口。

  「原來,你瞧得見嘛。還以為你是睜眼瞎子呢。」

  「瞧見又如何?」

  習威卿安撫琦如的情景,不下百次,早已習以為常。

  一點小事,一句話,一個動作,甚至習威卿為誰先斟茶、為誰先夾菜,溫琦如都能發脾氣。

  「你的未婚夫這般對待你的小堂妹,你不吃醋?」

  她的眼神似在說:幼稚。

  「卿哥向來很疼琦如,視如親妹,沒別的意思。」

  「他沒這樣哄過你吧?」

  「我沒生氣過,不需要人哄。」曦月淡淡回答。

  「你這小老頭子。」勾陳笑啐。

  這種老僧入定,必是有年歲經歷的長者,才培養的出來,她,明明是年輕小姑娘,卻不帶嬌縱脾氣?

  不叫她「小老頭子」,要叫誰呀?

  勾陳笑歸笑,不忘給予忠告:「再不看緊些,當心……夫婿變妹夫。」

  指腹為婚算什麼?挺肚奪夫才高招。

  小老頭子這種態度,姑息堂妹覬覦,要不了多久,小堂妹肚裡多出人命一條,光明正大搶走習威卿,已是可預見之事。

  「你的思想很齷齪,扭曲一段兄妹之情。」

  「這叫未雨綢繆。」兄妹之情?騙騙人可以,想騙他勾陳,哼哼。

  曦月不語,勾陳再道:「我倒能教你幾款桃花招,祝你抓緊習兄之心。」

  「不需要。」她睨也不晲他,意興闌珊。

  「真不需要?」他可難得大發慈心,傳授絕學。

  「不需要。」她二度重申,口吻堅定。

  勾陳呵呵輕笑:「那,你可要好自為之啊。」

  「好自為之什麼?」習威卿走回小亭,手上牽著溫琦如,看來小嬌娃已是消氣了。

  曦月及勾陳皆未作答,前者神色淡淡,後者笑容微妙。

  「看你們聊得頗融洽,曦月姊不是與誰皆願攀談,不相熟之人,她連吭一聲都不會,果然……遇上俊美男人,還是很慇勤嘛。」

  溫琦如擠出笑靨,臉上一副「我在開玩笑」,可語句裡泛起惡意。

  曦月無感,也不多解釋,勾陳倒是揚眉,不改庸逸。

  習威卿轉向曦月,輕聲問:「你和勾陳兄弟聊了些什麼?」

  他臉上有幾分歉意,明知曦月不喜與陌生人交談,卻為了琦如,扔是把勾陳暫丟予她,他有些過意不去。

  「眼睛。」答話者,勾陳也。

  他該不會……想在卿哥和琦如面前,說出前述那番——齷蹉的論調?!

  曦月出自直覺,想要阻止勾陳胡說八道。

  來不及出聲,便聽勾陳開口:

  「她誇我眼睛很美,猶勝紅寶。」他說這話,火紅眸子望向呆然的曦月。

  我哪有?曦月愕然。誰誇過你的眼睛美?!

  雖然那對眸,當真贏過任何一種寶玉,紅得太純淨、太無暇。

  「勾陳兄弟的眼睛,確實漂亮。」習威卿完全同意。

  「不過我告訴她,這雙眼、這髮色,讓我飽受歧視、遭到排擠,曦月同情我、安慰我,不厭其煩地說我的瞳色、髮色有多美、多獨特……」

  亂說!我何時同情你、安慰你——

  「曦月?」溫琦如倒聽見了更值得在意的稱呼,「已經……可以直呼閨名?」

  曦月和習威卿同時一怔,也才注意到勾陳是如何喚她。

  不是溫姑娘,不是習大嫂,而是恁般親暱……

  「曦月說這樣喊她就好,不用見外。」紅髮豔認,笑容似糖。

  「我——」沒有!

  話到說時方恨晚,尚未脫口,又遭溫琦如搶白:

  「哦,不用見外?曦月姊對公子可真……特別。她待府上眾人,還沒如此『親切』呢!」

  「琦如!」習威卿制止她,不由得加重語氣,這種捍衛曦月的口吻,聽得溫琦如更惱。

  「我哪兒說錯了?!自從叔叔一家發生事情後,你沒察覺曦月姊……變得很奇怪嗎?」

  溫琦如非但不閉嘴,反倒說得更響亮:

  「她幾乎成了啞巴,能不說話,就不說話,一整天裡,沒聽她多說五句以上!連對你對我,也是一副冷然模樣,與我自小熟悉的『曦月姊』,完全不一樣!」

  「那是因為——曦月遭逢憾事,受創甚巨,她能平安歸來已屬萬幸,你卻老說她變得奇怪,你不能多體諒體諒他嗎?」

  這兩人彷彿忘了溫曦月在場,爭執起她的改變。

  「我很想體諒她呀!我沒關心她嗎?!我不是一再想弄明白,曦月姊失蹤那段時日,躲哪兒去、遇見了誰?在眾人以為……她已遭不測,她卻突然冒出來,矢口不提那些……」

  「提不提那些不重要,她人無事就好!」

  「府裡在傳,不知叔叔嬸嬸被妖魔吃掉,就連曦月姊……也早成了妖魔腹裡食物,事後出現的『這個』,是妖魔幻化,想混進府裡——」溫琦如越說越不經大腦,連府中訛傳亦全盤說出。

  曦月終於找到時機,得以插上話。

  本欲澄清勾陳那番污蔑,但相較之下,她該澄清的,另有其事:

  「我不是妖魔,我比任何人更加痛恨妖魔。」

  因為我的爹娘……就是遭妖物所食,我與它們,不共戴天。

  這些話,曦月說不出口。

  每一字,都令她作嘔,不得不……回想起可怕的那一日。

  她不想回想起,她會吐,她會哭,她會害怕。

  光吐出「妖魔」兩字,已讓他的臉色泛起淡淡鐵青,雙拳握得死緊、努力壓抑渾身的顫抖。

  「我當然相信你不是!」習威卿立即說,也告誡溫琦如:「那種無稽之談,荒謬至極,以後不許再說!」

  溫琦如雖然總愛使性子,也知道習威卿處處讓著她,但每回只要習威卿板起臉,不容反駁的口吻,她還是懂的放軟。

  「哦……我不說就是了嘛。」她難得溫馴。

  嘴上雖應允,卻不代表心裡亦同樣釋懷。

  對於歷劫歸來的曦月,溫琦如無法真心接受,一是為傳言,另一……則是為私心。

  「不是所有的妖魔皆屬惡劣,當中,或許有心地善良、天真單純的妖呀。」勾陳一旁閒涼,用以最慵散的聲調,輕吐著笑。

  「妖便是妖,不懂人性,只知殺戮與貪食,不可能有心地善良之類……」

  習威卿本欲爭論,瞥見曦月臉色不好,不願在她面前論及妖物何等殘暴,於是噤聲,並朝勾陳投去一記目光,盼話題就此打住。

  勾陳瞧懂了,抿唇微笑,不多說。

  「勾陳兄弟,你在此住下吧,讓我盡地主之誼,答謝你當日出手相援。」習威卿話鋒一轉,邀勾陳做客。

  當日,習威卿巧遇世敵,激戰一番,無奈寡不敵眾,節節敗退,幸有勾陳途徑,助他一臂之力,他在免遭殺害。

  「當然好。」有吃,有住,有床睡,誰拒絕,誰傻蛋。

  「我叫人替你整理客居,今晚咱兄弟好好喝一杯……」

  ***

  明月清風,涼夜深,繁星點綴,夜空一片絢爛。

  曦月用完膳,不多加佇留。

  簡單一碗飯菜,餐後一杯熱茶,填報了胃,便直言先走,不隨習威卿宴請勾陳,同留飲酒閒談。

  興許琦如說對了,她,變得很不一樣……

  不喜熱鬧,不愛說話,能不與人親近,便疏離得老遠,拒絕誰的靠近。

  漸漸地,連笑都遺忘了。

  她變得害怕妖,害怕人,更害怕——

  假借人皮,佯裝人類,混入生活中,等待時機,才掀去皮囊,齜牙咧齒,露出原形的妖。

  她不擅分辨身邊出現的,是單純的「人」,或是魔物。

  分辨不出,只好處處戒備,不輕易交付信任。

  曦月沿著池畔走,逕自想,又逕自搖頭,喃道:「不輕易交付信任嗎》……說雖如此,在發生事情後,我也曾……全心全意信任過——」

  信任過,如此獨特、強大的一個存在。

  她佇足,夜風吹皺池水,隨著衣裳唰然飄飛,記憶被捲回了過往——

  那個漆黑、恐怖的暗夜。

  由遠而近,獸的狺喘,以及腳部踩在草叢間的細碎沙沙聲,在那一時刻裡,全都響亮的驚人,如重雷貫穿耳膜。

  她一直在發抖,明明喝止自己,卻抵擋不住恐懼的本能。

  還有,失親的劇痛。

  眼淚流淌滿臉,四肢停不下顫意,她逃進深山,迷途於密林之間,脫臼的腳踝已達到極限,無法再走半步。

  躲入窄小洞穴,她背緊靠巖壁,目不轉睛,環顧四周,警戒著。

  週遭隱約可見森冷的獸眸,暗處中閃動危險幽光,徘徊。

  忽明忽暗的綠光開始聚集,因步步進逼而越發放大。

  手中短劍緊握,護於胸前,她幾乎不敢眨眼。

  草叢間,窸窣微晃,一條黑影步出,竟是山豺。

  豺,狀似犬,性兇殘,食肉,慣成群結隊圍捕獵物。

  見一,便有二、三、四……

  果不其然,一隻之後,更多只山豺緩緩走來,將她團團包圍。

  咧開嘴,利牙展露,沉然狺狺,在喉間滾著獵殺前的悅樂。

  早知如此,娘又何必捨身護我,要我趕緊逃,一定要活下去……

  既是要淪為口食,不如與爹娘一塊兒被妖魔吃下腹中,至少一家三口還能團聚。

  在這種時候,她竟有心思如此喟歎。

  也不會落得現在孤獨一人,遭豺群分食……

  山豺沒有多餘耐心,頭只一發動攻擊,其他隨即撲上。

  求生本能讓她揮動手中短劍,一劍劃破首只山豺的前肢,其餘山豺見狀,咧大了嘴,狠要她的雙臂!

  血腥味刺激起獸性,成群攻上。

  銳利的牙,強壯的下顎,連衣帶肉撕咬的毫不留情。

  滿手的鮮血滑膩,短劍已經無法握牢,她耳邊是山豺噴氣的聲音,還有一種捕獲弱小,快意的獰笑……

  她好像聽到山豺們在笑。

  笑著分食她的肉,笑著想咬斷她的咽喉,笑著……

  笑聲突然中斷,變成一聲聲慘叫,如同被踩痛了尾的狗,哀鳴,逃竄。

  原本欺壓在身上的重量,消失了,咬緊血肉不放的牙,鬆脫了,一隻隻山豺全夾著尾,逃回草叢內,不見蹤影。

  迷濛的視線裡,一直更龐大的身影,擋在前方。

  月光下,火紅色毛髮,燃燒一般。

  是火紅的嗎?還是,我的血流進眼中,看到錯覺?

  那是……什麼?

  是虎?是豺?是……

  狐。

  美麗而高貴的,狐。

  那是曦月由昏迷中清醒,迷迷糊糊,盯著眼前的龐然大物,良久之後,才得到的結論。

  狐,有這麼大只嗎?

  記得獵戶兜售的狐毛,不過犬兒大小,眼前這一隻,直逼……不,遠超過虎的體型了吧?

  似乎察覺她清醒,它轉過頭,與她四目相對。

  她戒備坐起身,想取短劍防身,卻遍尋不著,這才憶起,對抗山豺時,短劍已不知掉哪兒去了。

  她轉而拾起石塊,緊捉於手,若這只狐敢上前半步,她就與它拚命!

  狐歪著腦,彷彿對她的舉動感到興味,身後狐尾輕掃,沒有其餘動作。

  對峙好半晌,她不動,它不動,只有毛茸茸的尾暢快晃動。

  她終於發現,傷痕纍纍的手臂上,敷有搗碎的草汁,傳來腥重氣味。

  不僅是手,連頸子、雙腿、臉頰……任何一處被山豺抓咬的傷處,皆有。

  「是你……救我?」

  她不由得作此猜測。

  狐沒回她,兀自晃尾。

  那是當然,又不是妖,豈會說話?她心裡暗嘲自己,竟與一隻狐對話。

  將手上的石塊置於膝上,戒心尚不敢完全鬆懈。

  她約略審視完傷勢,有幾處深可見骨,其餘以撕咬的皮肉傷居多。

  也不知敷上傷口上的是何種野草,胡亂碰觸傷口,怕會適得其反。

  她剝開左臂上的草泥,疼的險些掉淚。

  她咬牙忍住痛,一連弄掉半數的草泥。

  因她的舉動,本已止住湧血的傷口,再度汩出鮮紅,且越流越多……

  一時之間,她有些慌亂,撕了裙角按住傷處,卻阻止不了血液由體內流失的速度。

  她傾身靠在巖壁,微弱喘息著,意識漸模糊……

  那只狐有了動作,閑雅起身,不是上前,而是躍上後方石塊,走出她的視線。

  又被棄下了……怎會有這樣的念頭,在此刻浮現上來?

  她想笑自己糊塗,但連笑的力量都沒有。

  身子軟軟倒下,她閉上眼,想著,這樣流乾了血也好,比起活生生被成群的山豺撕成碎片——

  這樣,多好。

  輕巧腳步聲,重新回到她身旁,待她察覺之際,是貼熨在膚上濕軟的糊意。

  她吃力睜開眸,看見那只狐咬回數把青草,在嘴裡咀嚼幾下,在吐哺而出,蓋在她流血的傷口上。

  傷口,再度敷上草泥。

  草泥……原來是這樣來的?

  她想縮手,奈何狐肢按在腕間,失血太多的她,沒有氣力與它抗衡。

  「好髒……」

  這種以口嚼草,再行敷藥的方式,讓她直覺反彈,有一隻從未梳洗漱口的狐做來,她全然無法接受!

  狐瞇起眸,雖未發出任何低狺,她卻能感覺,那兩字,惹惱了它。

  狐尾毫不客氣往他臉上招呼。

  小臉陷入毛茸尾內,快無法呼吸,狐尾還很故意悶在那兒,傳達它被侮辱的憤怒。

  「嗚……」

  快悶死之際,狐尾稍離,她大喘幾口,又被狐尾蔽蓋,如此反反覆覆,她終於確實——

  這只狐,有多生氣!

  「不髒!一點都不髒!請你繼續替我敷藥——」她不得不服軟,慘遭悶住之際,很沒志氣、很虛弱的哀求,接受這種「治療」。

  只聽見它由鼻腔哼氣,狐尾總算離開她的臉,繼續嚼糊草泥。

  這一回,她乖乖送上腿兒,由它哺敷口水……草泥。

  確實神奇。

  本在流血的傷口,因草泥覆蓋止住了血,而源源傳來的痛楚,更明顯的舒緩了……

  敷完草泥,它叼來一片葉,朝她唇心碰觸。

  是叫她……張開嘴,把葉子吃下?

  她對上它那對眸,好獨特,是與生俱來的紅?還是光芒的反射?

  她猜測其用意,試探的分開雙唇,果然,葉片推進她嘴裡。

  它又動動狐嘴,似在說:咬。

  瞟向它身後搖動不止的「凶器」,他不想再吃苦頭,乖乖咀嚼綠葉,嚼出滿口苦澀,刺麻了舌。

  不,麻掉的豈止舌,還有四肢百骸,包括傷口。

  漸漸遠離的痛,讓她的呼吸趨於平順。

  它又推來一片,她沒抗拒,張嘴嘗下。

  這葉片形似手掌,尾端尖銳,越嚼,整個人越飄飄若仙,在皮開肉綻之際,它能緩解不適,她何須拒絕?

  狐尾挪上她的眼簾,她竟懂了它的意思——它要她閉上眼好好休息。

  狐毛好柔、好軟,撓在膚上癢癢的,讓她想笑。

  與我養的狗兒完全不一樣,大黑的狗毛粗粗硬硬,相較狐毛的軟細,連半成都不及……

  她深吸氣,以為會嗅到狐的野味……是嗅覺也麻木了嗎?

  肺葉裡,充填著的是一抹乾淨的味道,像烘烤在日光下,曬得暖暖的、香香的被褥,其中混有淡淡含笑的甜氣……

  這是野狐該有的味道嗎?

  他不知道,但覺得,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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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章

  「此妖不除,此鎮不寧!近日來,鎮上所有病灶,與妖物難脫干係。」

  說話之人,仙風道骨,正氣凜凜,寬大袖袍,隨其字字鏗鏘,不時揮揚,如仙嵐飄飄,襯得他一身莊嚴。

  背負長劍,手執拂塵,聳立台階前,更形肅穆。

  石台下,一張張驚恐面容,投以求援目光,視道長如救星,哀聲道:「道長,請教教我們該如何處置?救救全鎮百姓吧!」

  道長拈胡,細眸微斂,沉默不語。

  底下眾人,挨不住死寂恐懼,又是一波求助:

  「道長,您替我們禽妖,我們感激萬分,就再求您幫到最後……」

  「道長,求求您……」

  道長淺聲一歎,貌似不願多造殺孽,卻也不忍見全鎮之人心驚膽顫,於是道出一字:

  「火。」

  「火?」眾人面面相覷。

  「欲除此妖,需以陽火輔以正午烈日罡氣,將其……焚燒殆盡。」

  鎮民終露喜色,如獲至寶,此一「救鎮之論」,迅速傳開——

  「要燒死狐精了!明日正午,要燒死狐精,全鎮才能獲救!」

  「記得全都要去看!看收拾禍害的重要時刻!」

  「老子非去吐狐精一口痰!」

  「我去撒泡尿!」

  「不成!萬一滅掉陽火,當心那狐精一口咬斷你命根子!」

  「呸呸呸!冤有頭,債有主,要咬,也去咬江家老三,我可與那狐精無冤無仇!」

  眾人說著,笑著,商討著一件殺戮,彷彿那不過是趣聞。

  全鎮歡騰之息,毫不掩藏地瀰漫開來。

  小茶館內,更是群眾聚集,以茶代酒,豪邁幹起杯來。

  「江家閉門不出,也未曾派出人來打聽狐精狀況。」

  「他們哪有臉皮?!娶狐精當媳婦兒,丟死人了!差點連累全鎮陪葬!換成我是江家人,連夜立馬搬遷,省得受人指點!」

  「不過,多虧他們大義滅親,否則,狐精豈有這般易禽?江家也是受到欺蒙,誤將狐精當孤女,好心收留……」

  「以後再碰上什麼孤女,都要留心些,說不定又是一隻臭狐精。」

  說著說著,眾人的眼眸,有志一同,悄悄地瞟向左側一桌。

  左後側那桌,獨坐一人,與此刻熱絡氛圍不同,那方靜悄無聲。

  女子長相清麗,年輕嬌嫩,面生,獨自一人,身旁無他人相伴,不屬此鎮居民……

  嗯,與這回遭擒的狐精,有好些方面吻合。

  許是一朝被蛇咬,許是草木皆兵,茶館內每個人很難不多加留心。

  那不是一張妖豔的傾國容顏。

  女子面容素淨,脂粉未施,粉腮及唇紅解釋最自然的色澤。

  一襲端莊棉襖,淡暖月牙顏色,袖長七分,淺紫色稠繩充當護腕,由腕間纏至肘下,襖長至膝,捨飄逸紗裙而著褲裝,不似大家閨秀的溫婉,倒有一股修武之人的俐落。

  衣褲上毫無黹繡,整個人乾乾淨淨,烏髮由發渦處而下,梳編成長辮,額際青絲微散,不簪半件珠花。

  正因她身上顏色單純,讓那綹垂系右側髮鬢,火一般的紅髮更加鮮明。

  明明滿頭烏黑青絲,卻極為突兀冒出一綹紅髮?

  尋常人類,有這般可能嗎?

  怕又是另外一隻妖吧。

  茶館內,有七成五客倌,全浮上此等念頭。

  女子啜飲茶水,對眾人的注目沒反沒應,恍若未覺。

  倒是有幾人按捺不住性子,起身來到她桌邊,頗有英勇之姿,要掀開妖物面紗。

  「姑娘,一個人嗎?」事實上,最想問的是:妳是人嗎?

  「妳不是水麗鎮民吧?很面生哪,來探親?或是尋友?」還是,來吃人?

  女子未露不悅,眼圓而燦亮,略略審視包圍著她的這幾人。

  「找人。」她回答,嗓軟,卻不嗲。

  「水麗鎮居民,我『包打聽』多少都識得,妳要找誰,也許我能幫妳。」

  她淺笑,搖搖頭,混在黑髮內的紅髮綹,隨其輕曳。

  「不麻煩,謝過。」

  「這紅絲……是飾物,或是真發?」問話之人,邊問邊伸手,欲碰觸紅髮,尚未摸著,女子已閃避而過。

  動作靈巧俐落,如風迅速。

  她揚起眉,笑容不減,只是眸光銳利起來:「這是調戲?抑或挑釁?」

  前者可能性不高,她並非傾城美人,姿色中等,連送茶小婢都勝她一籌。

  後者,是吧?

  「姑娘言重了,純粹好奇……並無調戲或挑釁之意。」一人立即澄清。

  她知道。正因感受不到惡意,她才能維持著笑。

  「你們有話直說,不用拐著彎來,試探、觀察、猜測,太費功夫了。」女子很豁達,比起幾人更加磊落。

  她一說,幾人倒呆了,一時之間,誰也無法直問來意:妳是妖是人?

  「你們懷疑我可能是妖?」女子問得一針見血。

  並非她具有讀心異能,實在是這幾人臉上,所思所想,全寫得太清楚。

  「姑娘是嗎?」其中有人壯膽一問。

  女子笑了,笑容之間有著淡淡自嘲。

  「我倒希望我是,可惜,我是人。」

  口說無憑,女子突然探手,碰觸其中一人頸上的驅妖符。

  驅妖符,據說妖物一碰,輕則遭受灼刺,重則現出原形。

  眾目睽睽之下,女子手持驅妖符,神色自若,未受任何影響。

  幾人皆曾目睹,江家媳婦……不,是狐妖,被驅妖符封禁時,發出的淒厲慘叫,以及痛苦的反應,絕不似這女子態度淡定。

  道長曾言,驅妖符前,妖孽無所遁形……

  這麼說來,此女子並非是妖囉?

  「從踏入鎮門,便不斷聽見狐精、狐精,那狐精做了哪些惡事,讓你們要活活燒死牠?」女子閒聊一般,問得隨興。

  「那狐精擾亂鎮上安寧、釋放惡疫,或許,更打算殘殺百姓性命,吃光水麗鎮民,以增強妖力……」茶館裡,有人朗聲回答,換來眾人點頭認同。

  女子稍稍沉吟,螓首微搖,再道:「釋放惡疫,不是狐精伎倆。」

  女子說話篤定,嗓音不大,卻很果敢,續言:「狐精多半單純、好玩,自豪容貌絕豔,藉以戲弄、迷魅旁人,實則不存惡意,就是頑皮。雖有少數食人,但畢竟不多,如同人類,有善有惡,不能單憑幾隻作為,便判定所有狐精死罪。」

  她話聲方落,眾人回以驚訝注目。

  那目光夾雜難以置信,更多的,是懼色。

  「姑娘怎能肯定?說得一副……與牠們相熟?」

  尋常人提及狐妖,該是又懼又怕,怎可能替妖物說話?

  「她是在幫狐精……澄清嗎?」

  「根本是脫罪!誰會相信狐精單純,不存惡意?!妖言惑眾──」

  竊竊私語逐漸轉大,近乎指控。

  女子不以為意,笑道:「修仙一途中,遇見的狐精豈還會少?牠們算是樂於與人類交好之妖,人不犯牠,牠不犯人,反倒是……人類獵剝的狐毛,遠勝過牠們由人類頭上拔下的毛髮。」

  「修仙?!」這嫩不隆咚的女娃娃?!

  她目測……也不過及笄呀!

  「再者,我確實曾經……識得一隻狐,相熟……」她悠然輕吐,呢喃著。

  相熟嗎?……曾經。

  「姑娘,妳當真是修仙之人?」一名白胡老伯打量她。

  「嗯。」

  「剛修行不久吧?」

  「不,我修了許久。」

  這話由荳蔻女子口中說來,沒半分說服力。

  修得再久,也無法超過二十年──若她打出娘胎之後,便開始修起。

  「年紀輕輕的丫頭,竟也想修仙?要求長生不老嗎?」還是希望花容月貌永存?

  「……對,我想活很久。」女子並不隱藏心思:「很久、很久……」

  幾名耆老聞言,皆笑了出聲。

  「小丫頭的一輩子,連一半都還沒過完,竟已經未雨綢繆,想活過百歲?」現在的孩子,腦子裡全裝些稀奇古怪的念頭。

  「百歲不夠,還要再更久。」她認真道,眸,恁般晶亮。

  這番話,比起她摸驅妖符,更具有說服力。

  會追求長歲綿延,貪生,怕死,絕對是人類,無誤!

  「既是修仙,明兒個,記得也去瞧瞧火烤狐精,若中途有人壞事,盼修仙姑娘替咱們出份力,可別讓狐精逃跑。」一旁漢子哧笑道。

  此話,虛則恭維,實屬戲謔,明擺著嘲弄她看起來不成氣候。

  女子自然聽得出來,卻不與其爭執。

  這世間,來回了幾遍,人情世事,她懂的……豈會比在場眾人更少?

  不爭勝、不說服、不改變,人各有心思、想法,他們堅信狐精惡極,任憑她說破嘴,亦撼動不了分毫。

  明日這場火刑,在所難免。

  她更好奇的是,姓江的那名男子,明天是否會出面解救狐精?

  抑或冷眼旁觀,眼睜睜看著,曾愛過的人,在自己面前,慘遭焚燒?

  又興許躲在家中,不去看、不去聽,佯裝事不關己?

  他,會選擇哪一個?

  能讓她看到,出乎意料之外的結果嗎?

  還是……人類在面臨禁忌妖戀時,必然的──

  逃避。

  石台上滿堆柴薪,其上緊縛著一個姑娘。

  不,是只狐精。

  雖擁有人形,背後卻突兀地生出一條毛茸茸的尾,與她癱軟的身姿同樣,一動也不動。

  她靜靜地流淚。

  哭不聞聲,也或許週遭鼎沸的人聲,淹沒了微弱啜泣。

  女子站得不遠,能輕易看見狐精的泣顏。

  她左右張望,只有圍觀的人群,並沒有任何一張……擔憂面容。

  「……果然,沒來嗎?」她低語,雖不意外,卻有失望。

  歎了一聲,眸光不離狐精,看她的狼狽,看她的絕望,看她紛紛滴墜心碎的眼淚。

  「不是曾經憐愛她嗎?為何一知她是妖,往昔的情呀愛呀,便能拋得一乾二淨,如此恩斷義絕?愛她,就該護著她,別讓她單獨面對這些呀……」

  女子自說自話,臉上神情雖淡,眉心卻淺淺蹙皺。

  她又等候片刻,期待最末一刻,能有奇跡降臨,能親耳聽見,傳來一句大喊──不要放火!不要燒她!她是我妻子呀!

  等著,時間緩緩流逝,只等到了道長翩然而至,一旁鎮長相隨。

  「狐妖,妳不該潛入鎮上企圖傷人,近日鎮中流傳的惡疫,也是出自妳之手吧!井水裡更被摻入毒物、罔顧他人性命,可惡至極──」

  鎮長細數罪狀,說來義憤填膺,石台下,眾人同聲撻伐,尤其家中有人染疫,更是痛罵不斷。

  「怎麼聽起來……像『人』才會做的事?」女子越聽,越加生疑。

  狐這類的精獸,真要傷人,多半使用牙與爪。

  摻毒、下藥什麼的,她沒聽狐精用過。

  但很顯然,鎮民深信不疑,咬定了是狐精所為。

  洋洋灑灑指控完畢,無論是事實,或是羅織之罪,鎮長滿意吁口氣,轉向道長,一揖再揖:「道長,有勞您了。」

  道長未加多言,雙指併攏,口唸咒語,指腹燃起火苗,再指向柴薪,一瞬間,柴火熊燃。

  女子要自己再多等一會兒,往往在最緊急時,最可能帶來「奇跡」。

  若真等不到,她也準備使出喚雨術,淋熄火勢。

  「再等等……興許姓江的男人就衝出來了……」她喃喃念著,口中雖如此說道,纖指已抬至鼻前,結印,隨時都能召雨。

  狐精沒有掙扎,不知是過度虛弱,或喪失求生意志,火勢越發炙猛,身處其間的她,荏弱可憐。

  「嘖,不等了!」

  女子終於按捺不住,口裡急急吟唱術語──

  大風突襲,狂,而猛烈!

  帶火的木柴被風勢捲起,吹得四散,紛紛砸向石台下的鎮民們,鎮民吃痛,又叫又逃,生怕火苗燒到自己。

  咦?她明明要驅使的是「喚雨術」,怎麼……

  女子困惑抬頭,石台上已無火焰,卻仍是一片豔燃火紅。

  那紅,不是來自於火光,而是在勁風吹拂之下,紅的衣裳颯颯飄揚,遮去半邊天空。

  不知從何而來的身影,佇足台前,火般的紅色長髮隨風舞著,絲縷如綢。

  那人在狐精身旁蹲下,神情憐惜,修長手指為其拭淚,並卸去所有繩縛,輕聲喟歎:「怎將自己弄成這模樣?哥哥若再來遲些,妳就變成一隻烤嫩狐了。」

  狐精吃力張眸,見到來人,淚水更洶湧。

  「勾、勾陳哥哥……」她在那人懷裡號啕大哭。

  那人好生溫柔拍拍狐精的背,安撫她,輕軟說著:「好,乖乖乖,不哭、不哭,哥哥馬上帶妳回去,沒人能再傷害妳。」

  女子完全無法動彈,身僵如石,瞠著眸,凝覷石台上的兩人。

  心,激烈跳動著,雀躍得……近乎疼痛。

  紅裳那人,令人屏息的美,紅髮絲軟,玉容精雕,近乎完美無瑕,任誰所見,皆會目不轉睛。

  但女子所震懾的,不為其絕豔美貌,而是──

  「勾陳!」

  她大喊,強忍嗓音顫抖,一旁的鎮民拚命往後逃,她卻反其道,向石台前衝。

  狐精與紅裳那人,聽聞呼喚,皆一怔,緩緩回首。

  「我是曦月!你──你還記得嗎?」

  女子已來到石台前,眼眶濕潤,驚喜之情,溢於言表。

  「我……我與之前的模樣,不太相似,因為我轉世了好些回……我好想見你!我一直好想見你……你看起來很好……我就安心了……感謝上蒼,太好了……」語末,聲哽喉,只剩感恩呢喃,不斷重複。

  紅似血玉的眸,本還漾著溫柔,在聽見女子之名,瞬間染上陰獰。

  肩上傳來刺痛,狐精不由抬頭,看見「勾陳哥哥」臉色鐵青,狠絕可怕,紅赭色指甲陷入她的肩胛,卻毫不自知。

  那位總是笑著的「義兄」,不曾動怒的「義兄」,與諸多雌性稱哥道妹的「義兄」,此刻,正用一種殘噬的冷情,狠瞪石台之下,噙淚說話的女子。

  「誰?」

  就連嗓,都較平時更冷。

  勾陳居高臨下,紅眸微瞇,唇角恢復輕弧,一抹嬈豔。

  「曦月?我聽過嗎?是我一時興起,哪裡胡認的『義妹』?」

  只是握在狐精肩上的手,不曾放鬆力勁。

  不待曦月再啟唇,他低笑,撩弄紅髮,姿態慵懶,曲起的指,往他眼角下的紅痣,緩慢摩挲。

  「應該不可能哪,我所認義妹,個個嬌媚有餘、可愛過人,賞心悅目極了,而非妳這類……庸胭俗粉。」四字輕輕吐,狠凜不減。

  曦月顧不及受嘲,只焦急喊:「當心!」

  驀地,拂塵突襲而來,勾陳連頭也沒回,翻掌,輕易拗斷它。

  「大膽狐妖!今日教你來得去不得!三昧真火,燒!」道長棄拂麈,改以術攻。

  真火?這種小小火苗?

  就讓這群井底之蛙瞧瞧,何謂「真火」!

  勾陳掌心朝上,大量火光醞釀,豔色彤彩,染在本就絕麗的臉龐間。

  「不長眼的假道人,道行全修到背後去?叫我狐妖?豈不辱沒了我?」

  濃紅色長髮,似燃火,囂狂亂舞,勾陳彷彿置身烈焰之中,妖豔,嬈麗。

  他笑,笑出了冷獰,笑出了紅眸間滿溢的憤恨。

  「我,狐神勾陳,代替被人類剝皮剔骨、吃得乾淨的狐子狐孫,給你們個教訓,教你們也嘗嘗,讓人串起來火烤,是怎生滋味!」

  手一揚,紅光轟然脫掌,如巨大異獸飛竄侵襲,所到之處,盡數化為飛灰,燃燒。

  驚聲尖叫,籠罩全鎮。

  眾人拚了命的逃,而在最前頭的道長,試圖擋下這團烈焰,完全不自量力,倒下只是必然的。

  妖美的血色瞳眸,噙笑地看著。

  烈焰燒灼,驚人火氣迸散,激起的風暴,刮拂眼前淩亂。

  火紅髮絲撩亂絕色玉顏,火與光交織出瑰麗色彩,濡染俊美臉龐。

  勾陳眸彎彎,卻未帶笑,欣賞這座城鎮泰半陷入火海。

  「呀,我想起來了。」

  他輕聲言道,一臉恍然,慢慢地轉向曦月。

  「我想起妳了,曦月……曦月呀。」

  語氣好似詫異,眼神則尋不著半分的頓悟。

  嗓音越發的輕,淺喃一般。

  「真是……好久不見了,我都認不出妳的模樣。」

  薄紅的唇開合間,很似喜悅,口吐「好久不見」時,森白的牙咬著。

  「妳還能轉世為人哪?難得,真難得,改明兒個,我去地府找文判問問,為何……狼心狗肺的畜生,死了之後,竟能再入『人道』?是哪兒出差錯吧?」

  他笑笑地說,聲音及眸光冷如寒冰。

  「不對,妳若落入畜生道,對可愛的畜生們太不敬,牠們可單純了,學不來妳那套殘忍無情,妳,果然還是適合做『人』。」

  「勾陳……」曦月正欲開口,他伸來一指按向她唇心。

  「噓,別說話。」

  指爪紅厲,毫不收斂它的銳利,在細緻唇膚上刮出紅痕。

  「……別髒了我的耳。」軟著聲,狠著話,勾陳淺笑。

  曦月如其願,唇細抿,不言半句。

  紅甲指腹下挪,滑移過她的下顎,似愛撫那圓巧弧線,稍稍佇留,再往下,來到脆弱咽喉,五指收攏,只要再添些力道,輕易地就能結束一條性命。

  「怎麼無論哪世的妳,都愛玩這一套?跟著人起哄,處死妖孽?自詡『正義之士』,要將世間非人異種趕盡殺絕?妳怎麼……死性不改?」

  曦月看著他不含笑意的眸光,其實一點也不意外。

  她一直清楚,他沒有原諒過她。

  她沒有怨言,貪婪看著他,連眨眼都捨不得。

  久違的想念,在一眼凝望間,獲得滿足,忘卻了過程之中的種種艱辛。

  他,仍舊那麼美,微微笑起時,薄唇掀揚,一抹好看的線條。

  發,軟而豐澤;眼,亮而瑰紅,與她記憶之中,相去不遠。

  喉上雖扣著利爪,她並不害怕,忍不住伸出手,迭上他的手背,感覺著他的體溫……教人熱淚盈眶的溫暖。

  勾陳赤眉一蹙,眼中閃過嫌惡。

  紅髮饒富靈息,一把甩來,如鞭子擊打她的手腕,拍離她。

  「我沒準妳碰我!」

  喉上的手攏緊,要聽她痛苦求饒,要看她容顏扭曲──

  沒有痛苦求饒,沒有容顏扭曲,只有一雙眼,水亮似湖波,瞅著他,將他看得仔細。

  沉沉狺吼,自他喉間滾出,帶著一種負傷的倔強。

  紅爪陷入曦月頸膚,如拎只弱小稚貓,高舉而起,再惡狠狠地,甩向旁側的瓦牆──

  嬌小身子被拋得好遠,撞砸在瓦牆間,月牙色身影,消失在崩垮的碎瓦之中,遭其湮沒。

  轟隆聲,久久才止歇。

  重響之後,是死寂,鎮裡,靜悄嚇人。

  曦月從殘破磚縫中,僅能看見一小角的視野。

  要快些出去,勾陳他……好不容易再見到勾陳。

  她意識堅定,但力不從心,手與腳無一能動。

  身體好重,被倒下的瓦牆壓住了嗎……

  視野內,勾陳的側顏冷凜,面無表情,更沒笑容。

  紅絲縷縷,曳過赤瞳之前,火般的紅澤,沒有半分暖熱。

  他在看她,冰冷地看著。

  勾陳……

  他旋身,抱起虛弱狐精,笑靨重新鑲嵌臉上,柔聲撫慰她。

  勾陳,別走,我求了好久,才有機會,再見你一面……

  一股稠膩自額心淌下,滑落眼底,濡開一片血紅。

  在那片豔紅之中,她冀盼許久、追尋數世的身影,再度消失無蹤。

  走得……毫無眷戀。

  鮮紅漸遠,黑幕逐步侵蝕,最後吞噬曦月的神智。

  昏厥之後,一場夢境,幽幽到來。

  那是多久之前的記憶?

  前兩世?三世?還是……

  更早、更早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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