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周京城東區,在最繁華的街道上,有一家特別的典當行,門面挺大,足足有三間,卻沒有牌匾,沒有名號,在招牌林立的街上顯得相當特立獨行。
這家當舖裡面,有一位姓錢的掌櫃,一位姓孫的監定師傅,兩個小夥計柯望和周柱子,還有一個無所事事、專門來這裡看街上行人和打盹睡覺的老闆吳庸,以及吳庸片刻不離身的小跟班安哲。
當舖的生意普普通通,一天裡也許進來幾個詢問的客人,但是最後願意典當東西的人不會很多。
比起隔壁成衣坊「綺繡閣」總是客人川流不息,當舖簡直是門可羅雀。
不過當舖裡的人也不着急,一個個優閒地坐著喝茶聊天,或者眯起眼打盹。反正不管當舖收益如何,他們每個月都能按時拿到月俸,老闆都不急,他們還急什麼呢?
還未日上三竿,街道上的遊人還不甚多,吳庸坐在門口的靠背竹椅上,手裡端着一把紫砂小茶壺,眯着眼打盹。
秋高氣爽,正是偷懶打盹的好時節。
孫師傅年約五十,他看著頂多二十幾歲的小老闆,覺得那副神態簡直比他更像個看透世事的老人家,因為看透所以才顯得萬事不在意,每日過得輕鬆自在。
傳言中,吳庸是個只會吃喝玩樂的紈褲子弟,所以被他老爹吳元痕分家出來自己一個人過,只給他一間當舖門面和一座三進宅院,就不管他的死活了。
可是孫師傅自從被聘進這家當舖做監定師傅,可從來沒敢掉以輕心過,或小看自家老闆。
像他們這種監定師傅,如果玩弄點心眼,比如把贗品監定成真貨,然後和賣家串通,從中可以大獲其利,高明一點的監定師傅甚至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就算最後被查出真相,他也可以說是自己看走眼了。
畢竟監定師傅也不是萬能的嘛,誰都難免有看走眼的時候,在應聘的契約書裡,就有這樣的條款呢,如果監定師傅不小心看走了眼,並非有心之過,那麼損失就由老闆承擔,監定師傅並不需要承擔其過。
當然,如果監定師傅被發現和外人串通坑騙老闆,壞名聲傳了出去,那以後也就別想再在這一行裡混了。
孫師傅一生謹慎,他的同行也曾想說服他,說吳庸是個蠢材,只懂得吃喝玩樂,不騙他騙誰?也不用騙太多,就弄點養老的錢就行了。
於是,有天他的同行就要人帶著一件足以騙過絶大多數人的贗品去典當,孫師傅左右為難,良心不容許他作假,但是又不願意得罪同行,最後就把東西交到了吳庸面前,說自己看不出真假,看看老闆是要收還是不收?如果收的話,按什麼價格收,一切都由老闆做主。
吳庸當時正拿着他的小紫砂壺飲茶,並未把那件東西接過來,聽了孫師傅的話後,只是笑着看了他兩眼,說:「我可不懂監賞,若是我懂,還請你做什麼呢?我請了你,就是信得過你,你說是真的,咱就高價收;就算是假的,咱也就當花錢買個教訓。以後這種事不用來問我,我只管月底收錢。」
吳庸不過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可是被他若有似無、似笑非笑地看了兩眼後,孫師傅猶如被人當頭澆了兩盆冰水,大熱天裡硬是驚出了一身冷汗,他無法形容那雙眼睛帶給他多麼大的壓力,好像他的所有心思都無所遁形,那根本不是一個紈褲子弟不知世事的眼睛,倒更像一個世事練達的智者。
自那次以後,孫師傅再也沒做過半件虧心事,一半是職業操守使然,一半卻是着實不敢了。
當舖這邊很是清淨,吳庸坐在竹椅上半睡半醒,忽然隔壁一陣諠譁,然後一個尖鋭女子的哭聲陡然響起,把吳庸嚇了一跳。
他的小跟班安哲急忙湊到吳庸跟前說:「少爺,沒事,又是隔壁在鬧了。」
吳庸坐正了身子,不再一臉懶洋洋,手裡的紫砂壺也交給了安哲。
他這間當舖和隔壁做成衣生意的綺繡閣只一牆之隔,現在正是開門做生意的時間,門都大開着,隔壁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刺耳的哭聲猶如一把尖刀,那女子還邊哭邊罵:「你就死要錢,六親不認了是吧?如果不是陳安忙前忙後四處奔波,你這些年生意能做得這麼順?陳安就出了一回錯,你就要趕他回家,你要他回家吃自己,那我們幾個可怎麼過啊?你就算不心疼陳安是你的嫡親妹夫,也該心疼我吧?我可是你的親妹妹,我那兩個孩子可都是你的親外甥,你自己吃香喝辣,卻要活生生餓死我們啊?這舖子也不是你自個兒的,是咱爹留下的,你一心想霸佔成自己的,我就沒見過你這麼貪心的!你要是不讓陳安在這裡做,那咱乾脆就分家,爹這舖子值不少錢呢,你把我們的那份還來!」
另有一個聲音低沉點的女子在勸:「三妹,你就少說兩句,這次陳安是真的犯了大錯。眼看天冷了,大姐讓他進批厚布,結果你看他弄來批什麼貨?全是次品不說,還一大半都發黃發霉了,上面全是霉點子,這要怎麼做衣裳?進次品還算了,陳安卻還要一等品高檔布的錢,他中間回扣拿了多少?」
「呸!你就知道幫着葉綾舞說好話,誰不知道你們兩個自幼好到同穿一條褲子?你家男人不中用,你還指望着葉綾舞替你養男人養兒子,自然處處幫她說話,我家陳安就算這次被人騙了,那這幾年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說辭退就辭退了,有她這樣當大姐的嗎?」尖鋭女子的聲音越發刺耳。
又有一個年老滄桑一點的女子聲音跟着說:「綾舞啊,不是娘說你,都是一家子人有什麼好計較的?陳安被人騙了,他自己還正傷心難過呢,你罰他點月錢就是了,何必非要辭退他?這批布就算咱認賠了,做生意還不都是這樣,哪可能時時都賺的?你爹那時候也曾被人騙過呢。還有你三妹也說得對,你都老大不小的了,老是這樣拋頭露面與人談生意,也不是個長久之計。娘都給你說妥了,你那表弟雖然比你小三歲,也不願意入贅,可是答應生了男孩兒就先繼承咱們葉家的姓氏,這還不行嗎?」
那邊一陣沉默。
做了一年的鄰居,吳庸也算瞭解隔壁的那位女老闆葉綾舞,她是個要強的女子,從來都是笑臉迎人,也從來不願和人在大庭廣眾之下爭吵,更何況現在和她鬧的全是她的至親。
她寧願沉默吧?何苦在眾目睽睽之下成為笑柄呢?
只是她那三妹顯然不願意放過她,繼續拉大嗓門喊:「你說話啊!是不是心虛了?你就是想獨占咱爹留下的財產吧?我告訴你,葉綾舞,按理女兒只允許得到一份嫁妝,家裡的財產是要留給繼承的男丁,咱爹臨終前是要你招婿,生了孩子都要姓葉,這才允許你暫時接管綺繡閣的,可是你自己不成親,也不允許我們幫你,你到底想幹嘛?守着錢就能生孩子啊?」
接着她又冷笑一聲,說:「還是說你想帶著咱爹這些財產嫁人倒貼?你也不瞧瞧,就憑你整日出頭露面的名聲,哪個好男人肯要你?你看上了人家漂亮得跟畫兒似的鄧公子,人家看得上你嗎?呸!別麻雀想變鳳凰鳥了!話說回來,你不願意招贅也成,我家二小子也有一週歲了,不如給咱爹做孫子,就姓葉好了,正好可以繼承葉家的家業。」
又是一陣令人難耐的靜默。
吳庸對安哲說:「去,把葉老闆叫過來,就說前幾日咱們在她那訂做的秋裝有點問題,請她過來看看怎麼修改。」
安哲看了看自家少爺,見他面容平靜,目光中卻隱隱有了惱色,便知道他氣惱那潑辣找碴的姐妹,他是要給葉綾舞一個台階下。
安哲機靈地答應一聲,迅速跑到了隔壁。
安哲對葉綾舞問了一聲安,才說:「本不該來給您添麻煩,還不是我家少爺有點挑剔嘛,總覺得做的那件錦袍有點不合身,您看是不是能過去瞧瞧?」
葉綾舞點點頭,說:「好,我這就過去。」
她又轉身對自家母親和三妹說:「這些事咱回家再議,現在開門做生意,好不好?」
她的三妹葉綾歌卻伸手抓住她,喊:「你別走!把話說清楚再走!」
葉綾舞皺了皺眉,說:「綾歌,你也是做娘的人了,好歹懂點事。」
「我哪裡不懂事了?我早先就是不懂事,才傻傻地就嫁人了,哪裡知道這偌大的財產都歸了你一個?你就別再耍我了,還當我是傻子呢?今天你不把話說清楚,咱就沒完!一會兒四妹也會來,咱就一次說個清楚。」
葉綾舞止住了腳步,她面色複雜地回頭看著自家妹妹,同樣一個爹娘的孩子,她這個三妹怎麼就蠢到這個地步?
當初葉綾歌哭鬧着要嫁人,葉綾舞還送了好大一份嫁妝,後來又提拔葉綾歌的丈夫在綺繡閣工作,陳安人也算機靈,後來便負責布料採購,一開始人還老實,後來就開始收取各種回扣,這次更絶,乾脆便宜買了一批發黃發霉的廢料,給綺繡閣的報帳卻按一等品,他從中不知道收了多少錢,這些錢又不交給葉綾歌,反而中途跑到揚州去嫖妓。
這樣一個混帳男人,按照葉綾舞自己的脾氣,乾脆直接休夫了事,結果陳安三言兩語又把葉綾歌哄好了,她反而倒過來跟自己娘家人鬧。
人蠢沒藥醫,葉綾舞光是看著自己的三妹都覺得很無力,連和她爭吵的力氣都沒有。
綺繡閣是葉綾舞父親開創的成衣坊,那時候只能算是稍有盈餘,一家人吃穿不愁而已。葉父一生無子,雖然一口氣納了十二個小妾,庶女生了一大堆,兒子硬是沒有,最後葉父愁也愁死了,當然,也可能是在床上操勞過度累死了。
葉父早逝,臨死前吩咐大女兒葉綾舞招個女婿入贅,生了兒子姓葉,好歹把葉家香火繼承下去。
葉綾舞當初也是打算遵照父親的遺囑,招個入贅女婿,可是後來她才發現,入贅女婿哪是那麼好招的?
重男輕女的風俗由來已久,人們把男丁看得很重,認為只有男丁才能傳承血脈,因此只要有點骨氣的男人都不肯入贅,自己吃再多苦也要娶個老婆入門,頂門立戶,這才算是男子漢大丈夫。
入贅成為女方的人?那算什麼,小白臉吃軟飯嗎?
時下的風氣就是這樣。
所以,葉綾舞很難找到合心意的夫婿人選,願意入贅的多半是好吃懶做的小混混,而她看中的那個男人,卻像鳳鳥,不僅人長得俊美無儔,志向也那麼高遠,怎麼可能屈就葉家一個小小商戶之女?
就這樣,葉綾舞的年紀漸長,今年已經是滿二十歲的老姑娘了,卻還是沒尋到合適的夫婿,而她也一直獨立支撐着父親留下的綺繡閣,其中許多艱難波折,根本無法向外人細說。
父親去世後,葉綾舞先是處置了父親的那些小妾,年輕沒孩子的,就隨她們自己再嫁,有女兒並願意在葉家養老的,她也沒趕她們走,給她們一口飯吃,等庶女長大,也給她們一份嫁妝,不管怎麼說,這也是父親留下的血脈。
至於葉綾舞嫡親的三個妹妹,她更是費盡心機為她們尋找合適的夫婿,但是商戶人家的女兒並不好找對象,達官貴人之家當然不會想要商人之女,就算去了也是做小老婆的命,她才不允許自己妹妹受到這種待遇呢。
好不容易把三個妹妹嫁出去,結果妹夫又看上了葉家財產,想出各種方法從葉家撈錢,尤其是三妹夫陳安,這兩年膽子大了,越來越混帳,欺負葉家一門子女人,以為她們沒見識,鬼話連篇、欺上瞞下,如果不是看在葉綾歌和兩個外甥的面子上,葉綾舞都想把他送交官府,讓他吃幾年牢飯了。
如果只是陳安混帳也罷了,偏偏葉綾歌也什麼都聽陳安的,以為葉家虧待了她,以為她每年從葉家成衣坊拿到的分紅實在太少,其他都被葉綾舞私吞了,整天罵葉綾舞小人。
葉綾舞有時候很想狠狠敲一敲葉綾歌的腦袋,她這麼辛苦地經營家業是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給葉家的女人們支起一片天,不讓她們被外人欺負嗎?
女人嫁了人,怎麼才能生活得好?一半靠自己,一半就要靠娘家。娘家如果底子夠硬,女人在婆家說話也能多幾分底氣,就算受了欺負,也能回娘家訴一訴委屈。
如果葉家沒有了,誰來為這些出嫁女撐腰,誰來為她們出氣,誰來供給她們每年的零用錢?
葉綾舞從來不小氣,綺繡閣的盈利,除了留下必要的經營資本和家裡那些女人的養老費用,其餘都均分給了三個嫡親妹妹。
她的帳簿向來清楚明白,年底都會和妹妹一起清帳。
她到底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就連娘親都認為她只會傻傻做事,一點都不會為自己打算。
她娘王氏其實也有自己的算盤,一心要把自己的大女兒嫁給自己的娘家侄子王崇義,這樣葉家的財產也就便宜不了外人。
可是她那個侄子整天遛貓逗狗不務正業,葉綾舞開門做生意,見識過各色才俊,怎麼可能會看上他?
有時候葉綾舞實在鬱悶,也很想撒手不做了,付出再多也沒人看到,還總以為她在占便宜。
如果她是個男兒身,在父親去世後,像她這樣獨立支撐起家業,並且照顧妹妹出嫁,別人一定會紛紛稱讚她年少有為、孝順父母、友愛手足等等,反正都會是正面的褒揚。
現實卻是,就因為她是個女兒家,所以她做的一切努力都成了笑話,所以她辛苦為葉家的女人們支起一片天空,不僅外人不理解,就連自家的親娘和親妹妹都認為她貪婪好財、別有所圖。
她有時氣極也想隨便找個男人嫁了,或者把家裡財產分了,大家各自過各自的,以後誰也別想找她再多管一點事。
可是,以後呢?
家裡這些女人錦衣玉食慣了,坐吃山空,過不了幾年恐怕就要挨餓,到時候連自己親娘都沒人照顧,而自家妹妹沒有了娘家支撐,被休還是小事,如果被打被罵、沒完沒了又怎麼辦?
葉綾舞是長姐,在沒有兄弟的情況下,只能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撐起葉家的門戶,就只為了爭一口氣,為了告訴外人,就算葉家只剩女人,也不是任人欺負的。
她不求被人感恩戴德,在她有能力的時候,她儘力照顧她該照顧的人,但是她也不是只付出不求回報的傻子,所以她今天已經快瀕臨極限了。
葉綾舞對安哲說:「實在對不起,家事煩擾,請你回去稍待,我處理完家事就去。」
安哲連忙應道:「您忙,您忙,我先回去。」
葉綾舞冷眼看了看葉綾歌,然後轉身上了二樓,說:「既然你們都這麼說,那就等四妹來了,今天把所有問題都解決了吧。」
綺繡閣和隔壁的典當行一樣,都是臨街的二層小樓建築,樓下又分裡外間,外間是開闊的門面,有樣品衣和供客人選擇的衣料,左面靠牆還有一排木椅供客人坐下歇腳;裡間稍微小一點,是供樓下普通客人試衣的地方。
二樓則裝飾得非常典雅,分隔成三個單間,靠裡的那間是葉綾舞的工作間;外面兩間的牆上懸掛着書畫,案上供着四季鮮花和及身的大銅鏡,椅子是非常舒適的酸枝木大靠背椅,這是專門供貴客們試衣的地方。
快到晌午的時候,葉綾舞的四妹葉綾詩也到了,她嫁給京城外的一個小地主家的獨生子,日子倒是過得不錯。
葉家四姐妹,加上她們的母親王氏,五個人聚在葉綾舞的工作間裡,面面相覷。
老三葉綾歌最先說:「大姐,你想怎麼辦,說個痛快話吧。反正不能你吃肉,妹妹卻連湯也喝不着,天底下沒這個道理。」
老二葉綾語看看三妹,再看看大姐,欲言又止。她是個性子溫吞的老好人,誰也不想得罪。
老四葉綾詩自幼被嬌寵,嫁人了又被夫家人呵護,對於此事一副可有可無的樣子,只管膩在母親身邊竊竊私語,她剛剛懷孕了,正是又喜又憂的時候。
葉綾舞說:「我知道你們的意思,總以為我掌管了綺繡閣,就霸佔了葉家最多的家產,哪怕我處事再公道,再無私心,也沒人看見沒人理解,既然這樣,咱就把綺繡閣賣了吧,不管賣多少錢,扣除母親和留在葉家的三個姨娘的養老錢之外,咱們四人都均分,一次分完。」
葉綾歌馬上說:「我同意。」
葉綾詩也說:「隨便,為了這一點子錢吵吵鬧鬧傷了姐妹和氣,早分早好。」
葉綾語卻為難地說:「這樣好嗎?綺繡閣畢竟是父親的心血。」
葉綾舞嘆口氣,看了二妹妹一眼,難為她還想著父親的遺囑,她說:「我不會忘記對父親的承諾,我會招贅,把葉家香火傳承下去。」
王氏向來沒有意見,以前聽丈夫的,現在聽女兒的,女兒們意見一多,她自己就亂了,她說:「這樣啊,既然你們都願意,那這樣也行,免得總是說你占多了她占少了的。不過,綾舞,你要是成親,和你表弟多好啊,自己人不受氣。」
對於自家這個胡塗娘親,葉綾舞就乾脆當做沒聽見她說的話。
「既然這樣,今天起綺繡閣就暫且關門吧,然後清點盤帳,找肯接手的老闆,大家分錢。」
既然她的一番辛苦都付了流水,她何必再戀棧不去?
女人經商比男人辛苦千百倍,她實在不想再自討苦吃。
葉綾舞放出風聲要出售綺繡閣的消息隔天,隔壁典當行的錢掌櫃就找上了葉綾舞。
錢掌櫃四十幾歲,身材高瘦,長年一襲藍色長衫,三縷鬍鬚,幾分書生氣勝過商人氣質。
「葉老闆,聽說你要出售綺繡閣?」
葉綾舞點點頭,這些街坊鄰居也都知道原因,所以她也不必多作解釋。
錢掌櫃說:「綺繡閣一向經營有方,在京城上流圈子裡頗有名聲,只要價錢合適,我們老闆願意盤下,現銀支付。」
葉綾舞斟酌了一下,她雖然經常看到隔壁典當行的老闆吳庸,但兩人只算點頭之交,因為吳庸不怎麼愛說話。
「綺繡閣真正值錢的是這個店舖,至於名聲,真不好估價。再者,目前我們綺繡閣僱用的裁縫和綉娘都是熟練工,手藝也都很不錯,他們和綺繡閣的契約未滿,我希望接手綺繡閣的老闆能繼續僱用他們。」
雖然有手藝就餓不死,但是穩定的工作並不好找,這也是許多手藝師傅寧願被聘僱,也不想自己單獨創業的最大原因。
錢掌櫃點頭應道:「我們老闆說了,這些都好商量,而且,不僅綺繡閣的裁縫和綉娘都留下,我們也希望葉老闆你能留下,繼續掌管綺繡閣。」
葉綾舞秀眉微揚,問:「聘用我?」
「是的,我們老闆說他不懂做衣裳,倒不如請葉老闆繼續管理,他才能穩賺不賠,還省心省事。」錢掌櫃笑了笑,說:「你以後經常和我們老闆接觸就會知道了,老闆他性子懶散,平時只愛在月底數一數錢,經營管理他很少插手。」
葉綾舞微微提高聲音,說:「可是,我是女的。」
就因為她是女的,她無法正當繼承父親的家業,連她自己的家人都容忍不了,怎麼會有人肯聘請她?
「那又如何?」錢掌櫃用手捻着鬍子,有些不以為然,說:「咱們都是生意人,生意人講究的是如何賺錢盈利,能賺到銀子的就是高手,銀子可不分男女。」
葉綾舞的本事如何,錢掌櫃被應聘到當舖的這一年也看得清清楚楚,從一開始的驚奇、不屑一顧,到後來的驚嘆,再到現在的頗為推崇,他用的都是生意人的眼光,而不是世俗的以男女論成敗。
也因此,錢掌櫃對吳庸的決定極力贊同,現在的綺繡閣就是只會下金蛋的母雞,買下來好好養着,賺多少不好說,卻一定不會賠本的。
葉綾舞也有些心動,這幾年她拋頭露面打理綺繡閣,吃了許多苦是真的,但是也開闊了眼界,增長了見識,不再被拘束在家宅內。窩在家裡,生孩子、洗衣、做飯是一生;出門在外,打點生意、縱橫商界也是一生。
哪一個更精采,誰都能分得清吧?
當然,也有不少女子樂意做個被男人養在內宅的米蟲,並以此為榮。
但葉綾舞不是,她知道那種女人的幸福都被男人捏在手心裡,想讓她快樂就快樂,想讓她痛苦就能輕易折磨死她。
葉綾舞見識過了外面的世界,自然不想再做一個挨打不能還手的弱者。
她想自己撐起屬於自己的這片天空,自己爭取該屬於自己的幸福,因為自己努力得來的東西,誰也拿不走。
葉綾舞說:「我再想想,明天給你答覆。」
錢掌櫃笑說:「這個不急,畢竟是件大事,葉老闆是該好好想想。不過,我們老闆還有個不情之請……」
如果說收購綺繡閣,以及聘用葉綾舞繼續經營是錢掌櫃樂見其成的事,那麼接下來這件事他就很不贊成了。
葉綾舞有點疑惑地問:「什麼事?」
錢掌櫃說:「我們老闆很是心儀葉老闆,想要向你求親。」
葉綾舞震驚到無語。
錢掌櫃也很無語,他是很反對這樁親事的,老闆又不是缺少衣食過不下去,人又長得高大挺拔,稱得上一表人才,為什麼要屈就商人之女呢?
葉綾舞沉默好一會兒之後,才幽幽地說:「我曾答應過先父,不嫁人,只招贅,必須替葉家留下傳承的香火。」
錢掌櫃也幽幽地回答:「我們老闆也說了,他不介意入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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