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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這個實習教室的牆面很不一樣,不是白漆粉刷,而是一塊又一塊的方形白色磁磚,很像法醫解剖室的解剖台,也像傳統老建築裡的浴室;教室有大片落地窗,本該光線充足,偏窗簾是黑色的,長時間的拉合,掩住了外頭陽光。

  「每次進來都覺得陰森森。」林雅淳穿上防護衣,戴上手套,抱怨了句。

  「但是窗簾拉開的話,經過的同學可能會被嚇到,尤其不是我們這科系的,肯定要收驚。」游詩婷把長髮盤起,戴上防護帽。

  「這樣說沒錯啦,但一定要搞得這麼可怕嗎?不是聽說台北有家醫院就打造了五星級的空間?」

  「五星級?」推床上的大體倏然坐起。

  「哇!」林雅淳驚叫出聲,巴了對方後腦勺一記。「死阿泰!你突然爬起來會嚇死人你知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是虐屍……」阿泰好委屈地摸摸後腦殼,身上白布滑落,裸露的胸口有幾根微卷小胸毛,不算性感,倒是有點滑稽。「我只是想說,學校不可能給我們五星級實習教室啦,哪有那麼多經費。是說你膽子也真小,我坐起來都能嚇到你。」

  「你現在是大體OK?大體是不會說話的OK?」林雅淳被嚇得不輕,不肯放過教訓同學的機會。「你以後幫大體化妝化到一半,他突然開口問你午餐的魚肉好吃否,或是像你那樣爬起來,你不怕嗎?」

  「你聽過假死沒?有人是被誤判死亡的,蓋了白布後,又爬起來問家人發生什麼事的,這事情真的發生過,萬一你將來遇到這種情況,你要被嚇嗎?我這是給你機會教育。」

  「喔唷,啊你們是好了沒?」隔壁推床上的大體悠悠出聲:「我躺很久了,這床很難睡,我現在腰酸背痛的,可不可以快一點?」側過身,掌撐起下巴。「掯!以後來發明獨立筒棺木好了,這麼難睡怎麼有辦法一路好走啊。」

  「陳潤昇,你這想法不錯,但是可以請你躺好嗎?我要開始練習了。」游詩婷臂上掛了條大毛巾,站在陳潤昇雙腳正後方。

  她的大體模特兒聽話地躺下,她便依著步驟開始進行練習--首先,檢查身體有無缺陷。

  她走到推床一側,看向陳潤昇的臉,然後是脖子、胸、手、腹部,一直到腳掌皆檢視過一遍;當她從一旁工作台拿了片尿布回到推床旁時,就見陳潤昇睜大眼睛看著她。

  「看什麼?眼睛還不閉上。」游詩婷揚揚尿布。「再看,就包你的頭。」

  陳潤昇咧嘴笑。「哪個頭?」

  「就是說嘛,是大頭還是小頭?」隔壁那床接著問,然後是猥瑣笑聲。

  「你們實在很低級欸。」游詩婷瞪了兩人一眼,手伸到大毛巾下。男人都這樣,三兩句不離黃。

  「是你先說要包我的頭啊,你現在不是正在做?」垂眼看著那把手伸進他腰腹下、正在解他身上那件尿布的女性側顏,陳潤昇不怕死地說。

  「拜托一下,你們專業一點OK?這樣子怎麼練習啊,萬一考不到執照以後怎麼找工作?」林雅淳一面進行手中工作,一面提醒。

  「我本來只是想問游詩婷,她嘴巴那唇蜜是什麼口味的,很香啊,結果還沒問就先被她凶了。」

  「誰叫你盯著我看。」游詩婷睨了眼她的大體模特兒。

  「我看它像橘色,在猜是水蜜桃還是柑橘味。」

  「猜這做什麼?」

  「想像一下吻你是什麼滋味。」陳潤昇很認真的口吻。

  游詩婷呆了兩秒。「你很無聊。」轉身把換下的尿布放一旁,並未扔棄;反正只是練習,大體示範者都還是會穿著自己的短褲,尿布包在外頭也不會弄髒,留著還能重復使用;但即便如此,還是得假裝那是片用過的尿布,所以她脫手套,換上新手套,拿了擦臉巾,坐到推床一側,開始擦他的臉。

  「喂,我說認真的,每次問你要不要當我女朋友,你老是不考慮就拒絕。」

  「你那麼花心,誰要當你女朋友!」林雅淳接了話。

  「那是因為詩婷不給我追,我才加減和其他人交往。她要肯點頭,我絕對一片痴心。」陳潤昇看著上面那張正在擦他臉頰的面容,說:「不考慮一下嗎?」

  「不要!」她瞪大眼,用力拉住他耳朵,擦他耳背。

  「嘶--小姐,你輕一點,謀殺親夫也不是這樣。」

  「你再講!我等等把你畫成女屍。」

  「詩婷,潤昇是真的滿喜歡你,你不是沒男朋友?」隔壁那床又出聲。

  「沒男朋友,跟他喜不喜歡我有關係嗎?」游詩婷拿出壽衣,將內褲和外褲先套疊好,內衣、單衫等五件擺好後,將陳潤昇身上大毛巾掀至大腿上,接著為他套上褲子。「我對姐弟戀也沒興趣。」

  她高中畢業後,先工作了幾年,發現專業知識不足了才考大學;這些同學在她眼裡就像弟弟妹妹,她沒想過要和哪個男同學交往。

  「你為什麼不交男朋友?」陳潤昇見她動作熟練,可他畢竟是男人,他的體重對她來說是不小的負擔,他抬腿,讓她方便為他穿上褲子。

  「你管我!」拍了下他大腿,游詩婷道:「不要動啦,哪有遺體自己把腳抬高讓人穿壽衣的。」

  「這樣你比較方便穿啊。」

  「考試又不能這樣。」看了眼牆上時間,她又說:「等等時間拖太久,又要繼續練習,你不是躺得腰酸背痛了?」時間上的掌握她還未控制得很好,但考試是有時間限制的,她還需要多練習幾次。

  「他故意的啦,這樣才能被你一直摸啊。」阿泰閉眼說完,忽然扭動大腿。「哦……啊……哈……」

  「靠!你是怎樣?」陳潤昇瞪過去。

  「不是啦,就……敏感帶被OK妹摸到了。」摀著胯下。

  什麼什麼什麼?她哪有摸到什麼敏感帶!「你專業一點OK?」林雅淳尖叫起來。

  游詩婷看了過去,笑出聲。每次聽雅淳誇張喊著OK,總能令她短暫愉快。

  陳潤昇翻了翻白眼,看著天花板上白晃晃的燈管,開口說:「問你們喔,要是證照和畢業證書都拿到了,你們以後會從事這行嗎?」

  「會吧,不然念這科幹嘛?我當初跟我老爸老媽革命很久耶。」阿泰說著。

  「我可能就等實習後再決定吧,在學校學到的畢竟不是實際經驗啊,現在學的將來真的用得到嗎?正式進入這行後,可以適應嗎?這個都要考慮的。」林雅淳說著自己的看法。「之前老師不是說這行業很累?二十四小時輪班就算了,吃飯吃到一半要跑出來接體,睡覺睡得正熟接到電話也要馬上出發去接體--」

  阿泰接了她的話。「做愛做一半接到電話也要--」

  「你閉嘴啦!每次都講這個!」林雅淳氣得把擦臉巾扔到阿泰臉上。

  陳潤昇暢笑幾聲,看著上面那張正准備幫他上妝的臉蛋。「詩婷你咧?你畢業後有什麼打算?」

  「來念這個科系,就是為了學習專業知識,畢業後當然就是走這行。」游詩婷取了化妝棉片,沾上化妝水。

  陳潤昇念頭一閃,興奮道:「我們合夥怎麼樣?自己搞一家禮儀公司來做。台灣人口老化,殯葬這一塊是個大餅,自己創業一定比去上班還要好賺。」

  「不錯啊,到時候叫上我,我回去問我老爸看他能不能拿點錢出來投資。」阿泰興致高昂。「公司名就叫……啊,殯殯有禮?殯葬的那個殯。」

  「白痴!冰火五重天不是更好?又要冰在冰櫃又要火化。」還殯殯有禮咧!陳潤昇不以為然地哼兩聲,盯著游詩婷。「詩婷,你說呢?」

  「要我說什麼?你想開就開。」化妝棉在他臉上擦過,游詩婷旋開乳液瓶,倒了些乳液。

  「所以你是答應跟我合夥了?」

  「我沒想過。」她在他額頭、臉頰抹上乳液。

  「為什麼?你不想跟我合夥?」

  「那你有沒有想過要開在哪裡?」

  陳潤昇思考片刻,道:「當然開在我老家屏東啊。」

  「你不知道我台北人嗎?你認為我會跑到屏東工作?」她話說得直接。她有自己的打算,從很久以前就在計畫,只待畢業時機成熟時。

  「有什麼關係,台北人在屏東工作有什麼不--」

  「你們還沒好啊?」教室門忽被推開,鄧大維走了進來。「我午餐買好了。」

  「大尾,你終於回來了。好久喔,我快餓昏了!你不是說要去那家新開的牛肉面店買嗎?」林雅淳轉首看著鄧大維手中的提袋。

  為了那張喪禮服務的丙級技術證照,幾個同學說好這個假日不回家不外出,就在學校實習教室練習,不僅步驟要正確,時間也有限制,他們不敢掉以輕心。

  稍早前,她在隔壁靈堂布置教室練習過後,才又過來洗穿化教室練習;已近中午,而她早餐又沒吃,便嚷著要先吃飯,想不到鄧大維自告奮勇說要出去為大家買午餐。真是好同學,友誼果然無價啊嗚嗚嗚。

  「是啊,因為新開幕,消費就送一盤小菜,加上又是假日,人很多的,我排好久才排到。」把一張工作長桌拉了過來,鄧大維把餐點拿出來擺上。

  聞到香味,兩具大體模特兒爬起,游詩婷推了下陳潤昇。「我還沒化欸。」

  「吃完再化吧,面不先吃會糊掉。」鄧大維打開蓋子,拿了免洗湯匙,喝一口熱湯,贊嘆地說:「這湯頭很鮮耶,快點來吃!」

  洗過手,五人陸續在工作桌前坐了下來。

  林雅淳看看面前幾個紙碗。「大尾,都一樣嗎?」

  「我問店家,他們說招牌是紅燒牛肉面,我就幫你們買一樣的。」鄧大維把小菜盒也掀開。「還有涼拌牛肚、小黃瓜。這個是牛肉卷餅,這個是辣椒醬,老板自己做的,說很辣,但很香,老板很推薦他們的辣椒醬,說只要加一點點,面就會更好吃,但千萬別加太多,因為真的很辣。」

  「能多辣?辣椒醬不就那樣而已……」陳潤昇擺明了不信。

  林雅淳掀蓋,筷子一夾面條,說:「先試原味,美食節目都這樣演。」

  「怎樣?」阿泰問。

  「好好吃!以後吃不到怎麼辦?」林雅淳抱住阿泰手臂,在他衣上抹嘴。

  「喂喂!我這衣服打算穿兩天耶,最近下雨衣服都晾不乾的,你這個蕭查某……」阿泰哇哇叫。

  游詩婷笑著掀開碗蓋。真是豐富,配色也好看,還有青江菜呢;但看見裡頭的紅蘿蔔塊時,她微微皺眉,舉筷夾了出來,然後在面碗裡加入一點辣椒醬。

  「你不喜歡吃紅蘿蔔?」陳潤昇疑惑地看著她。

  「你好遜,要追她,居然不清楚她喜好,難怪追不到。」林雅淳嘆了聲,筷子一夾,小黃瓜在嘴巴裡咬出脆聲。

  「這個很營養,你居然不吃。沒關係,我幫你吃。」筷子一戳,紅蘿蔔被陳潤昇啃了。

  游詩婷呆了好幾秒,傻怔怔地盯著陳潤昇。

  「怎樣?決定跟我戀愛了嗎?我會幫你吃紅蘿蔔喔。」他很得意地說。

  「並沒有。」像要掩飾方才那瞬間的失神,她舉筷大口吃,辣醬過喉,一陣熱辣在喉間漫開。「咳……咳咳……」她咳著,眼眶驀地生熱,淚光一片。

  「靠,有好吃到讓你流淚嗎?」陳潤昇被她嚇了一跳,抽面紙遞給她。

  有好吃到讓你流淚嗎?她傻傻看著他,眼一眨,淚花模糊了視線。

  接過面紙時,她又看向陳潤昇,就像看見了那個人……

  ***

  「吃紅燒牛肉面好不好?」少年瞄一眼桌面。一小段乾煎白帶魚,還是吃了一半的;一盤空心菜剩不到兩口,剩下的蒜頭都快比空心菜多;燉得爛爛的鳳梨苦瓜沒什麼賣相,引不起食欲;白斬雞除了雞脖子、小雞翅外,就是渾圓的雞屁股……

  他又掀了瓦斯爐上那一鍋鹵湯的蓋子,舀動湯勺看了看後,打開冰箱。

  「你會煮嗎?」游詩婷看著彎身在冰箱前的少年背影,他東翻西找的,推回冰箱門時,手裡多了兩顆雞蛋,還有一小盤手工面條和一個玻璃罐。

  「少瞧不起我。雖然沒有正式下廚過,但我爺爺和阿嬤可是高手,我在一旁看久了也懂一些。」腳朝後輕踢,冰箱門合上。

  「手工面條,吃過沒?我爺爺自己揉的,面條香又Q,別處沒得吃,就這麼一家。」把玻璃罐擱上桌面,面條擱在流理台,他取鍋子盛水,一臉驕傲地又說:「罐子裡那個泡菜我阿嬤自己做的,一樣別處吃不到。」

  游詩婷點點頭。「手工面條好,我喜歡吃面。泡菜也很好,我超喜歡吃辣!」

  少年轉頭,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我阿嬤的泡菜不辣,偏酸的。」

  「……不辣的我也喜歡,酸的更贊。」

  他一臉好笑,把生雞蛋往上輕輕一拋,准確接住。「好吧,看在你這麼會拍馬屁,我再煎兩個荷包蛋給你加菜。」走到瓦斯爐前,他拿了炒菜鍋,開火;另一個爐上的鍋子挪走後,也開了火,准備煮面條和青菜。

  「你真的會煮嗎?」少年拿了一旁的瓶瓶罐罐,一一嗅了嗅,游詩婷覺得他那樣子看起來就是不會煮菜。

  「很困難嗎?我看我阿嬤都是油一倒,菜一丟,鍋鏟攪一攪鍋子裡的東西,然後就好了,很簡單的。」啊,這一定是油。沒錯!咕咚咕咚倒進鍋裡。

  「所以你是完全沒煮過菜?」

  「拜托,男人煮菜很娘好不好!要不是看你沒吃飯,桌上的菜又沒剩多少,你以為我喜歡?」鍋子竄出白煙。叩叩兩聲,他急忙敲裂蛋殼,粗魯地把蛋液倒進鍋裡,油花濺出,他「嘶」一聲。

  「靠!」他摸摸手臂被熱油濺到的地方。

  游詩婷好笑地走過來,抓了他的手放到水龍頭下衝涼。「你不是說煮菜很簡單?」

  「不小心被噴到而已啦,哪個人煮菜沒被油燙過?」關水龍頭,甩甩水,水珠在鍋裡ㄅㄧㄅㄛ響,油花四濺,他又「靠」一聲,拿鍋蓋擋在身前。

  「不是說煮菜都會被燙?那就不要擋啊!」她很沒良心地笑。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要不是要給你加菜,我需要像個白痴一樣站在這邊被油爆嗎?」楊景書晃晃手中的鍋鏟,惡狠狠說完後,翻過荷包蛋……你娘的,居然焦了,他一臉不爽。

  「好像焦了,火太大了啦。」她指著爐火。

  「太大就轉小一點啊,在那邊看……鹽鹽鹽!拿鹽給我……那罐應該就是,我阿嬤都會灑一點鹽巴。」接過鹽罐,舀了一匙。

  手忙腳亂好一陣,兩個焦黑荷包蛋上桌。他將一旁已水滾的面條和青江菜撈起,放在大碗公裡,再把之前爐上那鍋打開,從裡頭舀了些肉塊和鹵汁,還有紅蘿蔔塊,淋在面條上。

  把碗公遞到她眼前,道:「加減吃啦,牛肉我爺爺鹵的,肯定有熟肯定好吃。面嘛……吃了不會送醫就好。」楊景書拿來菸灰缸,長腿一跨,在長椅條上蹲著,點了根菸,看她吃面。

  她咬下第一口荷包蛋時,表情還算可以接受;第二口時,就見她低垂的眼睫顫動,然後一滴淚水滑下。

  他嚇一跳。「喂喂喂!是有好吃到讓你流淚嗎?」

  游詩婷用手背擦掉淚。「好吃。」嘴裡還有食物,語聲模糊。

  楊景書很懷疑,換手拿菸後,拿過她手裡的筷子,夾了她咬兩口的荷包蛋往嘴裡送。

  一咬下,臉色大變。「咳……咳!」咳了幾聲,擱下筷子又推走盤子,說:「你要陷害我也不是用這種方法!這麼鹹又苦的東西你說好吃?」鹽巴太多,焦味又帶苦,還附帶蛋殼,實在難以下咽。

  「但是、是你煎的啊,我媽從沒煎過蛋給我吃。」游詩婷挪回盤子,筷子一握又吃了口荷包蛋,然後開始吃面和鹵牛肉。牛筋軟硬適中,牛腱厚實飽滿……她忽然皺了下眉,因為看見碗裡有她討厭的紅蘿蔔,於是夾了出來。

  「……」楊景書明白她意思,但聽見這樣的話,終究不好意思。「啊,隨便啦,你覺得好吃就好,下次沒錢吃飯來找我,我煎一打給你吃到腦中風。」

  「好啊。」游詩婷哈哈笑,抬臉那瞬間,望進他深沉的眼,心一跳,不明所以地斂了笑。

  「笑得跟白痴一樣。」他吸口菸,覷見她夾出的紅蘿蔔。「討厭它?」

  「唔。」她點點頭,大口吃面。

  「這麼好吃的東西你居然不吃。」楊景書兩指一捏,把紅蘿蔔塞進嘴裡。

  「你爺爺手藝好好哦,他會做那種傳統蘿蔔糕還是油蔥粿嗎?我想他做的一定很好吃。」

  「他好像不會。」他聳了下肩。「我不確定。我沒看他做過什麼糕的。」

  「喔……好可惜。」可以把手工面條做得這麼好吃,做出來的蘿蔔糕肯定也很棒的。

  「你愛吃蘿蔔糕?」

  她點點頭。「超愛!還有油蔥粿啊、芋頭粿那些我都喜歡。」

  「我最討厭芋頭。」楊景書吐出煙圈,問:「今天你媽又不回家?」

  「她不回家很正常啊,回家才奇怪吧。」游詩婷嘴裡塞滿面條。

  「不回家也要留點錢給你吃飯。」傍晚騎車往學校途中,看見她背著書包在路邊閑晃,他在她身邊停下,隨口問她吃飯沒,才知道她身上只剩六塊錢,猜也猜得到她肯定又沒錢吃飯。

  「有留。花光了。」

  他瞧瞧她,再瞧瞧她,發現什麼後,道:「現在才發現你剪頭髮還染了。」吸口菸,說話時還有白白煙霧從嘴裡漫出。「你那群姐妹帶你去弄的?」

  「你怎麼知道?」

  「帶你去弄,她們順便剪燙染,然後你付錢。」

  游詩婷瞪大眼。「你怎麼連這也知道?」

  楊景書笑一聲,說:「她們那幾個就是那個樣,先找有錢的吸收進她們那個小團體,等到你沒錢了就又另找目標,自以為大姐大,其實只會騙吃騙喝騙玩。」

  她疑惑。「會嗎?她們對我不錯啊。我跟貞秀姐會認識是因為我在網咖上網,一個男生來找麻煩,貞秀姐看不過去幫了我,我才會跟她認識的。她很有義氣,你別誤會她啦。」

  「那男生是她同夥,好像乾弟弟吧。」

  「你是說……」她想了想,道:「貞秀姐故意叫她乾弟來找我麻煩,然後她再假扮好人?」

  楊景書叼著菸,微微眯眼。他抽菸的樣子冷冷的,白白煙霧像是將他隔在朦朧之後,帶點與世隔絕的疏離感,好像全世界都將他遺棄似的,但更像他隔在朦朧後冷眼旁觀這個世界。

  他吐出煙圈,道:「不這樣你怎麼會乖乖聽她話、當她小妹,任她從你身上挖錢?」

  乾弟弟?他呸!那個劉貞秀每個男人都是乾弟弟,乾到床上去!

  從她身上挖錢?游詩婷聞言,感到有點困擾和疑惑;她不知該信誰,畢竟貞秀姐真的幫了她呀。

  那次放學後她又泡在網咖,上廁所時被一個男生堵住要錢,不給錢就不讓她離開;她掏出錢要交給那男生時,貞秀姐跟幾個穿著一樣制服的女生出現,她們幫她要回那筆錢,貞秀姐還說只要跟著她,以後出入網咖都不會有人敢找麻煩。

  貞秀姐是H高中夜間部,她想她一個國中三年級的小女生容易被欺負,跟著她們不怕被找麻煩之外,下課後也有伴。就這樣,她和貞秀姐她們混,以姐妹相稱;幾乎每天下課後,她就到網咖找她們,等到她們上課去了,她才回家。

  她和她們一起上聊天室、一起去穿耳洞、逛街買衣,也一起吃飯,大家感情這麼好,難道真的只是因為她身上帶錢,她們才當她是姐妹?

  「你懷疑我啊?」楊景書彈了下菸灰,撐著下顎看她。

  「不是啦,是……」和楊景書是大約三個月前認識的。那日學校園游會,班上攤位玩安全之吻,同學中選出五個正妹代表,以猜拳方式定輸贏,贏的和正妹隔著保鮮膜親吻五秒鐘,輸的則是和正妹擁抱五秒鐘,三把一百元。

  她是班上選出來的正妹之一,游戲過程中遇上不守規矩的校外人士,猜輸了卻硬吻上來,班上同學何愛佳的乾哥哥正好在場,看不過去和對方爭論,最後找來楊景書他們,和對方打了一架。

  事後她聽何愛佳說他們全被學校記了過,她心裡過意不去,透過何愛佳邀約他們吃飯表達謝意,就這樣認識了。後來知道楊景書和他那幾個朋友也是讀H高中夜間部時,還想著自己跟H中夜間部的學生很有緣呢。怎麼他和貞秀姐不合嗎?怎麼辦?她兩邊都喜歡啊。

  「是什麼?」楊景書吸口菸。

  「我是想,你和貞秀姐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楊景書搖頭笑,捻熄菸。「你別忘了劉貞秀跟我同校,她風評怎麼樣我比你更清楚。你如果還是要這樣傻傻被她利用,我也沒辦法。」真是笨蛋啊,人家只要她的錢,她還當人家是姐妹?

  真的是利用她嗎?游詩婷回想自己和貞秀姐她們相處的點滴,還不及細思,腳步聲打斷了思緒。

  「喲,楊景書,年紀輕輕就帶馬子回來?」男人走過來,尚未靠近就見楊景書跳了下來,一把拉起那女孩。

  「……呃?」游詩婷錯愕地看著握牢她手腕的少年。

  他眉宇深蹙,目光狠戾,恨不得一口吞了對方似的。她知道他脾氣不好,也沒什麼耐性,可沒見過他這樣的狠態。

  「幹嘛一看到我進來就要走?」楊嘉民拉開椅子坐了下來,看著那還剩半碗的紅燒牛肉面。「要走也讓你女朋友吃飽嘛,我只是聽見廚房有聲音才過來看一下。」

  楊書景置若罔聞,拉著游詩婷就要離開,卻聽聞身後女孩「啊」了一聲。

  他回首,游詩婷另一只手臂被楊嘉民拉住。「幹什麼?你放開她!」

  楊嘉民看著游詩婷白皙的手背,說:「妹妹,我們家景書對你好不好啊?要是不好,你來告訴我,我幫你--」

  「你給我閉嘴!」楊景書腳步一挪,靠了過去,一手揮開楊嘉民的手。「不要用你那只手碰我朋友!」

  「嘖。」楊嘉民雙手環胸,搖頭道:「就說你沒家教啊,見了人像啞巴一樣不會叫就算了,還這麼凶。不過,算啦,你本來就沒爸沒媽,沒家教是理所當然的。」

  「幹!」斥罵一聲,接著是一聲「碰」,楊景書一拳落在楊嘉民嘴角,結結實實的。

  後者不及防備,退了幾步,踢倒身後的椅條。

  抹抹嘴角,楊嘉民看著指腹上那抹紅,竟笑著,那樣的笑帶著陰森。

  「我最後一次告訴你,我會長大,你會老。」豎起中指,楊景書拉著游詩婷跑出廚房。

  游詩婷狀況外,傻乎乎地說:「景書哥,我還沒吃飽啊……啊,還有我書包、我書包沒拿到……」

  「真麻煩!」楊景書回頭抓了她的書包,拉著她跑出廚房,經過客廳時,坐在椅上的老人家喊住他們。

  「景書,你又要去哪?」李素枝推高老花眼鏡。

  「上課!」

  「上課?都快九點了你是去上什麼課?趕去學校參加放學典禮?」楊作學揶揄了句。

  「唉唷,阿公別這樣虧我行不行?反正我晚上會回來啦,你們不用擔心,電視看完早點去睡。阿嬤你不用等我,就這樣。bye!」

  「阿公、阿嬤,再--」游詩婷還來不及跟老人家說再見,人已被拉出門。

  大門外一盞路燈,左鄰右舍一些婦人時常聚在路燈下閑話八卦,聊得興致正高,氣氛正愉快,見著楊景書衝了出來,嘀咕了幾句「楊老真歹命」、「子不孝孫也不乖」、「了尾子,了尾孫」……

  「看啥!」楊景書陰沉的目光一掃過去,話聲戛然而止,婦人紛紛對望,然後作鳥獸散。

  哼,除了三姑六婆,什麼本事也沒,有臉站在電線杆下八卦,怎麼就沒膽敢當他面大聲講?

  「走,我帶你去外面吃。」拉著游詩婷坐上停在外頭的機車,油門用力一催。

  他車騎得快,一路蛇行狂飆,改裝過的機車發出轟隆隆聲響,他見縫就鑽,幾度緊急煞車。游詩婷有點害怕。「景書哥,可不可以騎慢一點,我--哇啊!」說著他又一個煞車,她貼上他背,他龍頭一轉,從兩部車之間鑽了出去。

  她驚魂未定時,手被拉到他腰間。「你怕就抱著。」

  抱、抱著?她貼著他的背,手環在他腰間,有些走神,直至像是聽見他心跳聲,才緩緩回過神。

  她發現他背寬且堅實,透過他制服薄襯衫還能隱約感覺他的體熱,這麼暖;她呼吸間有他身上的菸草味,混著他的氣味,還滿好聞的。

  除了上次園游會玩安全之吻時,有和男子擁抱或是隔著保鮮膜親吻過之外,她沒和異性這麼親近過。發現這樣抱著他好舒服,像是一種依靠,她雙手不禁緊了緊;她臉頰不受控地發熱,感覺身體也熱熱的,但又好像輕飄飄的。她沉溺這刻這感覺,直到他把機車停在面攤前時仍未察覺。

  楊景書熄了火,感覺背上那身影動也不動,他拍了下還緊抱在他腰腹的手背。「喂,你睡著了還是嚇暈了?」

  游詩婷匆忙下車,低著眼簾站在車尾不動。

  拿了放在腳踏墊上的她的書包,抽了鑰匙,回身就見她低著臉杵在車尾。「游詩婷,你不是沒吃飽?進去啊。」他指指前頭的面攤。

  她不動,好像沒聽見他說話;他走到她面前,輕戳她額。「我說游詩婷,你發什麼呆?這樣就嚇傻?」

  游詩婷抬起臉。酡紅的臉頰,漆黑而濕潤的眼睛,他看了微微一怔,像意會到了什麼,楊景書扯唇笑。「臉這麼紅……你第一次抱男人?」

  她張嘴,傻傻看著他幾秒,才說:「你才高中,哪是……哪能算是男人。」

  「高中就不是男人?」楊景書張臂,一把從她頸肩環過,把她壓在胸懷間,密密實實的。「怎麼樣,這力氣還不像男人?」

  他本無心,好玩而已;平時跟身邊那幫友人也都這樣勾著對方脖頸就往自己胸口壓,可她首次領略男女身體的不同,臉頰雖被迫貼在他厚實的胸口,空氣稍顯稀薄,她卻感覺心口脹脹的,好像被填進了什麼。

  怎麼辦,她心跳好快……

  懷間女孩好安靜,楊景書感到疑惑。按理說,被他這麼緊壓著頭,應該會掙扎,因為呼吸困難啊,她卻乖順地動也不動?

  楊景書鬆手,睇著她。「喂,你--」見她兩腮霞色遠比方才更艷,他後覺想起她可不是他那幫友人。輕咳一聲,他拍了下她肩,說:「走啦,進去吃面。」

  點了兩碗陽春面,一盤鹵味小菜,等待時,他點根菸,抽了起來。稍早貼著他寬背的溫熱感猶在,游詩婷有點不自在,摸來他扔在桌面的菸包,拿出一根菸。

  把打火機丟給她,他道:「女生還是少抽點。」

  「也只有跟貞秀姐她們在一起時才抽啊。」她點上菸,吸了一口,藉此轉移胸口那有點陌生的異樣情緒。「對了,剛才那個人是誰?」

  楊景書看她一眼。「垃圾。」

  「他不是你家人嗎?」

  「小心喔!」老板端著托盤出現。「兩碗陽春面。這是你們點的小菜。」

  他叼著菸,沒說話,像在看老板上菜,白白煙霧模糊了他的臉,她辨不清他神情,只見他在煙霧中眯起眼,道:「不是。」

  「那他怎麼會--」

  「話那麼多……吃面!」他扔一雙筷子給她,自己舉筷吃了起來。

  他好像不想說,她也不能勉強。游詩婷盯著面前那碗熱騰騰的面,有點無賴地說:「我身上沒錢哦。」

  他瞅她一眼。「跟我吃飯不用擔心要付錢。」

  「真的?」她轉頭看向前頭正在煮面的老板,揚聲:「老板,再來一盤燙青菜和十個水餃!」剝除免洗筷包裝袋,大口吃面。

  她吃得唏哩呼嚕,他一陣好笑。「十個水餃?你有這麼能吃嗎?」

  「也還好啦,剛剛吃半飽了,但是明早沒錢吃飯,既然你要請客,現在多吃一點,明早才不會太餓。」不然就要餓到明天中午,在學校才有飯吃了。

  聞言,楊景書擱下筷子,掏出錢包,拿了張千鈔塞到她手裡。「留著吃飯,別再給劉貞秀她們花了。」

  她傻怔怔看他。「你、你要給我錢?」

  「不然你要餓肚子?萬一你媽晚上沒回家,明天也沒回家,你明早、明晚吃什麼?就算不吃,身邊也要留點錢用吧。」他握筷,吃著海帶,好像給她一千元的這個舉止,對他而言是很平常的事。

  握著手裡的千鈔,她看看他,問道:「你把錢給我,你用什麼?這是阿公跟阿嬤給你的吧?」他是阿公阿嬤養大的,錢一定是老人家給的,她拿了心不安。

  他們這群人,不管是他和他那幫朋友,或是貞秀姐她們那一群,甚至是她,都是來自隔代教養或是單親家庭。她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擁有差不多的家庭背景,也許同病相憐,也許都渴望愛,卻不知從哪愛起,於是他們聚在一起,互依互偎。

  外人眼裡,他們這些人都是混混、太妹,可是如果不是環境如此,誰喜歡這樣?誰又想要這樣?或許只有同類才能明白同類的心情。

  「這我自己賺的。」他頭也沒抬,吃著面。

  「打架真的可以賺錢?」他和他那幫朋友跟著一個他們稱作「文哥」的大哥;大哥上面還有大大哥,她記得他們好像稱大大哥「慶叔」?慶叔除了經營酒店、游藝場、撞球間及收些保護費之外,聽說還有一般合法的生意進行著。

  酒店和游藝場常有人鬧事,大哥一通電話來,他們帶著家伙去到現場,打一架就有錢賺。當然,這是她從何愛佳那裡聽來的,她沒向他求證過,不知真假。

  「不然我幹嘛去打?」楊景書擱下筷子,握起湯匙喝兩口湯。

  「打贏打輸都有錢賺嗎?」

  「打贏了大哥有面子,我們一定有錢領。打輸……」聳了下肩。「不知道,我從沒輸過。」

  「真假?你沒輸過?」她睜大眼。

  「真的,我打架沒輸過。」他扯唇,笑一聲,那姿態竟帶了點不確定的茫然。「這社會就是這樣,太善良太好心只會被欺負;誰拳頭硬,誰膽子大,誰手段狠,誰說話就大聲;說話大聲了權力就大,權力大了錢就多了,所以我必須不斷地贏,才有錢賺,才能離開這個家。」

  「你不想跟阿公還有阿嬤住嗎?我看他們對你很好啊。」

  「當然要跟他們住,但是是在外面另買房子住。他們年紀也有了,還要在市場做生意,很辛苦;我如果能多賺一點錢,他們就不必這麼辛苦養家。」還有養楊嘉民那個人渣。四十多歲的人,好吃懶做,沒錢了就回家伸手要,要不到便翻箱倒櫃,他若能早早存筆錢,阿公阿嬤才有安穩的生活。

  「你要靠打架賺錢買房子?現在住的房子不好嗎?為什麼要另外買房?」她滿腹疑惑。

  他阿公和阿嬤在市場賣熟食,生意很好,也小有名氣,去到市場只要問起「楊記」,誰都知道攤位在哪,逢年過節更是得排隊。按理說他現在靠自己本事賺錢,老人家不必負擔他的生活費用,兩老應該不必再這麼辛苦做生意了不是嗎?

  楊景書沒打算說下去,只催促道:「快吃快吃,吃飽我送你回家,也許你媽已經在家了,回去正好可以跟她要錢。」

  她笑兩聲。「怎麼可能比我早到家……放心啦,等她給我錢時,我一定還你這一千元。她如果不給我,我就自己賺錢還你。」

  「你?賺錢還我?」楊景書瞠眸看她。

  「我也可以去賺錢啊。」她不服氣地抬起下巴。

  「用什麼賺?你拳頭夠大夠硬嗎?」他搖頭失笑,然後起身,掏出錢包,揉揉她發心。「快吃吧,小妹妹。」走到前頭結帳去了。

  小妹妹?她撥撥發,對著他背影扮鬼臉。什麼小妹妹!她才不是什麼小妹妹,她也才小他兩歲……

  她看著那個人的身影,忽然感覺有誰摸上她的臉,然後聽見對方說:「別哭啦,真的有那麼感動嗎?為什麼我吃了不會感動到流淚,你卻會流淚?你那碗有比較好吃嗎?還是你辣椒放太多?」嘰嘰喳喳說不停,可是那人才不會這樣羅唆。

  游詩婷眨了下眼,陳潤昇的五官漸漸清晰,他拿面紙擦過她臉頰。

  她忽然避開,低下濕睫,夾了一大團面條往嘴裡塞。

  不是他……他不是他……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閒事掛心頭
便是人間好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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