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學時,範靖喜便從助理辛苦地半工半讀認真學習起,在學業順利結束後,她也正式成爲一名美發設計師,更和一群好友們共同開設了屬于他們的發廊,辛苦了幾年下來,在這行也算是小有成就。
團結力量大,這就是他們的座右銘。
努力了好些年,他們自一家店面開始擴店,現在全台灣北中南總共擁有十一間「AGame」發廊,所以,他們這些老板兼設計師們很忙,非常的忙。
每個人在固定區域的發廊間來回工作,並不定時地跨區爲助理及准設計師們上課、考試,每天都有一堆行程等著。
能讓她在同一家發廊內待上長久時間,通常是有預定的行程或是指定客戶。
今天她回到台北的旗艦店內工作,因爲接了一位指定客戶。
他是名很特別的客人,讓範靖喜印象十分深刻。
不論哪一家店鋪,「AGame」幾位合夥的好友們都有個共同的理念,那就是他們的發廊不強調時尚前衛,走的是寬敞自然、舒壓療愈的自在生活風;空間設置一律在二樓以上,並以大片強化落地窗包擁整片景觀,完全做到令人身心放松的理念。
範靖喜提早來到店裏,先與店長討論有關店裏的大小事務後,這才來到樓下的咖啡專賣店點了兩杯香草密斯朵;一杯是她自己的,另一杯是殷先生的,也就是她的客人。
她的店裏其實提供了許多不同口味的飲品,其中自然少不了咖啡這一項,但幾回的經驗下來,她卻發現店裏提供的飲品不論冷熱他都不喜歡,有的只輕啜一口便不再喝了,有的甚至連喝都沒能喝上一口。
發現她的客人不喜歡店裏所提供的飲品後,她曾試著開口詢問他的喜好,好在下回他再來店裏消費時能夠爲他提供,但他只是冷淡地說了聲不必麻煩了。
他不是客套地擔心會爲她增添麻煩,而是真的直接拒絕了她。
說真的,當下她真有被人潑了冷水的冰涼感覺,她只是想要讓她的顧客得到完整良好的服務及享受,但他當時面無表情地拒絕了她,那一刻仿佛她做了件愚蠢的事一般。
好吧,她給出了更好的服務質量選擇,是他自動放棄他自身的權益,那麼即便這個客人就此流失了,她也沒什麼好對不起自己,沒什麼需要自我檢討的!
但是,她並沒有流失這個顧客,他仍是固定每個月的第二與第四個星期三會出現在她的店裏,也只指定由她服務。
他仍是無時無刻一身冰冷樣,一樣冷硬的表情不變,除了必要的對談之外,能點頭的絕不開口,能搖頭的,就更不用張嘴活動肌肉。
會替他買這杯香草密斯朵,是上個月某一回他來找她整完頭發離開發廊後,當她下樓來到咖啡店裏,卻發現他就排在她前頭。
雖然兩人之間還隔著一位等著買咖啡的客人,但她仍是聽見他點了什麼。
一半牛奶、一半咖啡的香草密斯朵一直是她的最愛,沒想到一向冷冰冰的殷先生也點了它,說真的,那溫潤的飲品跟他這個人真的完全搭不上,有很重的違和感。
那天他轉身離開咖啡店時並未發現她的存在,爲了證實他也是喜歡半奶半咖啡的口味,兩個星期後,當他再次准時出現在「AGame」時,她在他坐定後便放了杯香草密斯朵在他眼前。
「請慢用。」她輕聲地說,語調中並未顯露出任何期待他賞臉或者其它情緒,就只是放下杯子,他喝不喝似乎都無所謂了。
但那天他離去後,那杯香草密斯朵只剩空杯了。
所以接下來這兩回,只要是他預約的時間,她都會下樓先買兩杯香草密斯朵,因爲這是她唯一能掌握這個客人的小喜好。
他真的是讓她十分困惑的客人,說不上是好客人或壞客人,每每來都只是簡單地說明這回是要剪發還是洗發,然後便緊閉著嘴不再多說什麼,像是要從他嘴裏再扳出個字來會要他命似的;說出了目的,接下來全權交到她手裏,也從不擔心她會將他弄成什麼樣子,也從不抱怨她的手藝,這是他好的一面。
但身處服務業,又是專門爲人打理門面的工作,她自是希望她所服務的客人可以在離開發廊前給她一個反應,不論是好是壞──好的,她可以當是贊美;壞的,就當是自我檢討的空間。
而這名殷先生卻從不曾對她的手藝表態過,這才是真正教她在意的部分,也因此對這名安靜得過分的客人有股莫名的在意。
很快地,她帶著兩杯香草密斯朵回到店裏,一向准時的殷先生也正好出現。
範靖喜等著助理爲他替換上店內專用的浴袍,並領著他來到最邊角的位子上落坐後,這才端著剛才買的咖啡來到他的身側。
「請慢用。」她將咖啡放在他眼前,便馬上職業性地觀看他的頭發。
前幾回他都只是來洗頭兼做精油按摩而已,算算時間他也應該要修剪一下了。
當範靖喜專心地觀看著殷侑丞頭發的當下,她並未對上他的眼,所以再一次很自然地忽略了他眼底一閃即逝的光芒。
眼前的鏡子反射出她那纖細的身影,當她專注力只在于頭發上的時候,殷侑丞貪婪地將她的身影再次牢牢地深刻在心底。他總是告訴自己,只要這樣看著她就夠了,夠了……
漫長的日子裏,他總是日複一日地悔恨著,他來不及好好地看著她。在失去後,不是不曾想著尋找她,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落再失落,他的心痛早已超越言語所能形容的境界了……
當他第一次不經意地經過這家發廊樓下,與他擦身而過的那張臉龐,是他永遠都不會遺忘的容顔,瞬間他忘了呼吸,時間仿佛是停格住了,周圍的一切變得安靜,在他眼底唯有她,只有她……
他以爲他會上前緊緊擁她入懷,落著男兒淚地訴泣被命運莫名擺弄的委屈,然後執著她的手要兩人繼續幸福地走下去……但這一切都只是以爲,命運的現實讓他明白他什麼都不能做,甚至只能當個劇場外的觀衆,看著一切就這麼落幕,所以……
現在,她就在眼前,但他已失去了再次擁有她的資格,能夠這樣看著她就足夠了,真的。
小喜,我愛妳,但是……對不起……
「今天要修剪一下嗎?」範靖喜將視線調向鏡子,由反射的鏡面與他對視,這是職業習慣,也是不造成客人與設計師彼此之間壓迫感的方式。
當然,在她目光藉由鏡面與他對上的同時,殷侑丞那充滿複雜情感的瞳眸早已收拾得完全不見蹤影,有的仍是一如往常般的冷肅氣息。
他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算是給她響應。
一年的時間,不下二十回的接觸經驗,再冷的態度都凍傷不了她了。
因爲她知道他一直都是如此待人的,不止是對她,對待任何人都是一樣──冷冰冰的神態,卻不曾無視他人的存在,要她看來,他真的只是不愛笑,不愛說話,不愛與旁人有多余的交集。
說穿了,他是個孤僻的人……更正,是個孤僻的帥哥。
見他點了頭,範靖喜這才有接續的動作。
「請跟我來。」她側身看著他是否跟上,見他起身了,她這才繼續移動腳步領著他走。
因爲是走高級路線的消費層,店裏的設計師包括她自己都有跟影星名人及電視台的合作,也因此店裏的洗頭區共分爲兩個區塊:一邊是給一般消費客層使用的,雖然每張躺椅間的距離比起一般店家來說實在大得離譜,但也給了顧客們輕松自在、不緊迫的感覺。
但即便如此,廣闊的空間對某些人們來說仍是不夠的,因爲他們要的是隔絕人群,完全的隱私空間。
範靖喜領著殷侑丞走入少數的單人洗頭區,那裏原是專門提供給不想受打擾的影視名人們使用,除非有客人特別指定,要不店裏的人通常不會特意帶客人走入這個區塊。
但打從他第一回來到店裏,爲他服務的助理由于被他冷過頭的態度給弄得緊張兮兮的,以至于洗頭時不小心讓他耳朵進了水,連眼睛都被洗發精的泡沫給沾到了。
她沒有開口責備那名助理,而是先向殷侑丞道歉,並接手助理未完成的工作,承諾送他一回免費的精油按摩舒活筋骨。
「由妳爲我服務嗎?」
她記得這是他第一回開口對她說的話,那聲調沒有多余的起伏,只有冷淡平穩的問話,他只要一個簡單的答案,不要無用的贅言。
「我們店裏有專業的按摩師,他們可以讓先生得到完整的舒暢體驗。」她不是推托,雖然身爲一名美發設計師,基本按摩課程學習是一定要會的技能,但再怎樣也比不上專業的按摩師啊!
是的,這裏雖然是發廊,但順應客人的需求,店內甚至另辟一個區塊作爲全身精油按摩的部分,所以他們不僅有頂尖的發型師,更有技術一流的按摩師。
「不需要。」他冷硬地吐出拒絕的字眼。
夠了,他這是在奢望什麼?不是早已打算每個月偷偷來看她兩回,爲何還有貪念呢?不,他沒有資格與她有再進一步的接觸,所以一定要拒絕她。
雖然他眼睛上仍蓋著熱敷的小毛巾,但那冷死人不償命的口吻及毫不客套的拒絕字眼,讓範靖喜一時之間有些尷尬不自在。她只能慶幸他暫時是看不見她的,也明白爲何助理會突然出這麼大一個槌了。
等等回頭要去好好安慰一下那位小助理,想必現在的她應該很受傷沮喪才是。
光只是聲嗓就可以這般凍人,不難想象當他睜眼時,那凍傷人的指數可以瞬間飆升到何種驚人的境界。
事實證明她的想法是對的,那一回當她爲他洗好頭,拿掉他眼上的小毛巾時,那雙冷冽沁透人心的眼眸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讓人無法再開口多說些什麼。
「妳叫什麼名字?」臨走前他問。該死的,爲何要明知故問?
「您可以叫我小範。」
「嗯!」
從那天之後,每兩個星期他便會出現在「AGame」,出現在範靖喜的眼前。
然而,她不僅接受了他的預約,更是打破一般工作的原則,接下助理洗頭的工作,全程由她獨自爲他服務──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爲除了她以外,她不認爲還有哪個助理或設計師承受得了他周身所散發出的冷空氣,她抵抗力好,不怕凍傷感冒的。
一如以往,在殷侑丞躺下後,範靖喜便爲他敷上放松眼睛的熱毛巾,接著便開始爲他洗頭兼按摩頭皮。
打從升爲設計師後,他是她唯一由洗頭開始全程服務的對象,但即便她早已是個知名美發設計師,這些工作做起來仍是一點都不馬虎,甚至做得比以往當助理時還要認真仔細。
不是她執意想留住這個客人,說穿了,以她的收入,多一個或少一個客人對她完全沒有影響,相對地,她可以不必讓自己忙碌疲憊;但她就是有個直覺,覺得他喜歡她的服務。
雖然他總是面無表情,也總是能不吭聲便不吭聲,她無法直接從他的反應上得知他是否喜歡她的手藝,但山不轉路轉,他嘴裏不說,那麼就要他的身體說明吧!
每每在爲他洗頭按摩頭皮時,感受到他放松的感覺並不明顯,但當回到座位上,她拿出精油爲他按摩肩頸時,他放松的模樣就十分明顯了。
她可以清楚感受到他緊繃的肩頭變得較爲柔軟,從鏡面反射出的神情也是,剛硬的線條全在那瞬間變得柔和許多,冰冷感也減去大半。
她知道,他一直是喜歡她的服務的,這一點可以教她很放心地繼續爲他在頂上做文章。
當然,在她認真地爲他整理頭發的同時,有時她會感受到他的目光,但當她將視線調向鏡面時,她看見的只有一直將眸光放在落地窗外看著風景的他。
是錯覺嗎?她老是這麼問著自己。
她知道他不喜歡前額的頭發擋到視線,也不喜歡標新立異過分新潮的發型,只要看來順暢整潔便可以,所以她一如往常簡單修剪了下他的頭發,仍是給他清爽好整理的發型。
沒有特殊狀況,沒有多余的對話,一切再次順利結束。
殷侑丞離開發廊後,範靖喜也隨即離開了「AGame」,這陣子她除了先前固定時間預定的客戶之外,其它的時間她並未再接任何預約的客戶,事實上,接下來兩個星期的時間她都不會再接任何預約,因爲她要先忙「房事」。
這間屋子殷侑丞住了兩年,左鄰右舍依舊沒認識半個人,有些鄰居知道他姓殷,還是看他信箱上的掛號單才知道的,但鄰居是誰呢?他一點都不在意。
住在對門的是一對中年夫妻,出入時他見過幾回,他們曾試著對他友好,而他仍總是點頭或搖頭回應,久而久之人家也不再自討沒趣了。
從「AGame」離開後,他便直接驅車回家去,完全沒有在外逛街吃飯逗留的意願。
當他從電梯裏走出來時,眼前擺滿了打包好的雜物,很明顯地,有住戶正在搬家當中。但這層樓只有他與對戶,那表示對戶要搬走了。
正在整理物品的陳太太發現殷侑丞從電梯裏走出,又見他盯著一地打包好的行李直看,忍不住開口說:「不好意思,我們正要搬走,這兩天可能會有些吵雜淩亂,請殷先生多包涵,這些東西待會兒就會搬走了,不會擋路太久的。」
這個對門鄰居安靜得教人難以適從,但她就要搬走了,他除了不愛與人說話之外,也算得上是個好鄰居,從不爲小區帶來麻煩。雖然知道其實搬走就搬走,毋需向他特別說明,不過也就剩這一回,再也沒下次了,能當鄰居自是有緣,她也不需要臨走還帶給彼此壞印象。
本以爲他該是點點頭就走進屋裏去的,但這回出乎了陳太太的意料之外,他開口了。
「辛苦了,慢慢來沒關系。」
雖然殷侑丞並未客套到說出要幫忙之類的話來,但他那客氣有禮、帶著些許溫度的嗓音,全是陳太太意料之外的反應,這已經夠教她吃驚了。
「好……」看著對面大門開了又關,陳太太真是心情複雜到了極點。
他真心的要她慢慢來沒關系嗎?還是……他早就期待他們搬走已久了?
唉……沒有答案,陳太太只好在心底歎了口氣,繼續整理一切。而她所不知道的是,當大門隔絕了與所有人之間的接觸時,殷侑丞臉上那股冷絕的神態也在瞬間卸下,換上的是一雙附有溫度的瞳眸。
他不是個天生無情的人,但他必須要自己無情,可能的話,要盡量地與所有人之間情感疏離,包括家人。
不對任何人付出感情,也不讓任何人有機會對他付出感情,這是他對彼此最仁慈、也最不傷人的方式。
坐進沙發裏,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發,那輕柔的動作並不是怕弄疼了他自己,而是因爲這是她親手爲他打理的。
等了又等,究竟等了多少年了,他自己也沒再細算,因爲已經沒有那個必要了,他再也沒有那個資格去要回他失去的一切……
這到底算什麼?上天爲何要這麼玩弄他呢?他做錯了什麼?每天每天他都問著自己相同的問題不下百回,但百年過了,誰也不曾給過他答案,神仙也好、鬼魅也罷……
究竟還要再幾個百年,他才能終止這折磨人的一切?
思緒陷入了無限的輪回之中,殷侑丞緊握著雙拳,他恨著,可悲的是,該恨誰他都不知道。
就這樣,他化身爲一尊憤恨的雕像,一動也不動地持著相同的姿勢坐在原位上。
當晝光交棒給黑夜,屋外的燈火比屋內亮上許多,殷侑丞仍是不曾移動,直到寂靜的氛圍教刺耳的鈴響劃破,才將他從痛苦的深淵拉回現實當中。
門鈴聲響起,但也僅只一回,像是有些明白,卻又不真明白,所以按下門鈴的手指沒再繼續接連地按著。
隔著大門,站在外頭及坐在裏面的人都安靜地等待著,一個期待著大門開啓,另一個等待平靜返回他的身邊。
約莫過了五分鍾的時間,門鈴聲響並未再響起,這回響起的是屋內的電話。
但電話聲只響了五回便自動轉入錄音機,而他並未在錄音機上留下任何訊息,徒留窒人的空間給想留言的人留言,不想留言就結束通訊吧!
然而,錄音機傳出了那陌生、卻又不真的陌生的婦人聲嗓。
「侑丞……最近很忙嗎?在忙些什麼呢?媽媽來找過你幾回,你都不在家,有空的話回家吃個飯吧!你爸最近念你念得緊,要不……打個電話回家也好。」
最後那句話,帶著深深的無奈及歎息。
留言結束,屋外也回複全然的寂靜,殷侑丞知道她離去了。
她是個好人,但她只是「殷侑丞」的母親,不是他的。
所以……親情間的關愛他不能接受,那只是傷人的無形利器。
這些年,他給予自己與他人的傷害已經夠多了,毋需再增添這一樁了,反正……「殷侑丞」很快便會死去,不是嗎?
「還剩多少時間呢?一年嗎?」他低聲自喃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