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晨的濃霧,漫布整片青蔥山林,蔥鬱的老樹盤根錯節,遍地枯黃落葉,冰涼的空氣,使動物們皆躲在洞穴中避寒。
整座山林清靈、空蕩,沒有半點聲響。
突地,隱隱約約一聲接一聲冰晶被敲碎的清脆聲響迴盪在空寂山林中。
茂密的雜草叢裡覆滿晶瑩冰珠,猶如水晶般美麗剔透,在一顆顆剔透的水晶珠後,一道伏低的土黃色身影忽隱忽現,削瘦的身軀背著一個大竹簍。
凍紅的右手持著小鋤頭規律地敲碎地面的冰晶,再挖開堅硬的泥土,蒼白的唇呼出一陣陣白霧,偶爾放下手中的鋤頭,用雙手小心翼翼鬆動泥土,找出深埋在土裡的珍貴藥材。
當挖掘到所需藥材時,蜜色小臉便會漾出明亮光采,使容貌不突出的臉蛋瞬間神采飛揚,散發出女性魅力,不再平凡得讓人過目即忘。
黑燦有神的雙瞳歡喜地將剛挖到的丁茄根放進背上的竹簍中,只見竹簍裡有空心泡的根、人蔘、蒼耳子、走馬胎、谷精草、百合等各類藥材。
秋天的山林谷地冷得讓采了大半天藥材的戚瑤光瑟縮著肩頭,將粗糙的雙手移至凍紫的唇邊呵氣,試圖讓雙手溫暖些。
「呼,今天真的好冷。」戚瑤光呵出熱氣,自言自語,雙肩因背負大半天的藥材酸疼不已,她捶打雙肩,伸伸懶腰,活絡著疲累的筋骨。
「不過收穫頗豐,真是太好了。」想到今日辛勤採到的藥材,蜜色小臉便漾滿喜悅,覺得所有辛苦全都值得了。
戚瑤光是位芳華二十四歲的女子,一般女子到了她這個年紀,早已嫁為人婦,生養孩子,她卻不然,不是因為沒人來提親作媒,而是她全副的心神皆放在懸壺濟世上。
行醫數年的她剛開始因一介弱女子的身分,並不被病患接受,直到發現她認真鑽研醫術,一視同仁對待每位病患,眾人開始口耳相傳她的仁心仁術,這才開始信任她,視她與其它男大夫無異。
戚瑤光背著竹簍到處晃悠,試圖尋找更多藥材,伸手撥開擋路的樹枝,凍枯的樹枝應聲而斷,雙腳踩在細碎的冰霜與落葉上,發出沙沙聲響。
「咦?那是什麼?」她心下打了個突。
灰撲撲帶著艷紅的物體橫躺在毛千金藤上,待戚瑤光定眼一看,猛然發現那灰撲撲的身形是人而非動物,心下疑惑的她立即加快腳步前去一探究竟。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一身破碎的灰色僧袍,原來是名受了重傷的僧侶,她急於救人,連忙上前使力將僧侶翻過身,以確認對方是否仍有呼息。
當僧侶的容貌映入眼簾時,戚瑤光大吃一驚。「竟然是他!」
這名僧侶她曾見過,並非在寺廟中,而是在繁華富麗的京城,當時的他不是僧侶,而是意氣風發、飛揚跋扈的丞相麼子,她之所以對他印象深刻,除了他在京城素有小霸王之稱外,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張比女人還美的容貌,教人只消看過一眼便記憶深刻,再也無法忘懷。
戚瑤光鎮定地伸出食指到他鼻間,發現他尚有一絲微弱的呼息,當機立斷先以手邊可用的藥材為他止血。
暫且處理好他身上的大傷口後,戚瑤光卸下背上的竹簍,馬步紮穩後,用力一喝,便將意識不清的宮熙禛背在背上,因偶爾需要背負、扶持病患,是以她的力氣比一般尋常女子要大,才有辦法背起昏迷不醒的男人。
「他不是出家當和尚當得好好的嗎?怎麼會受這麼嚴重的劍傷?」她滿臉疑惑,吃力的背著他小心翼翼前進。
關於宮熙禛是如何由丞相府最受寵的麼子突然出家為僧一事,她很清楚,當年她人就在京城行醫,京城上上下下全在議論勢如中天的宮家自云端跌落爛泥堆中一事。
問題就出在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宮啟先的野心與慾望,起了不該有的貪戀,竟密謀造反,結果東窗事發被聖上發現,下令逮捕且株連九族,宮熙禛因此淪為階下囚,聖上開恩,饒他不死,僅命他出家為僧,代其父兄贖罪。
當時宮熙禛正要和美麗絕倫的戶部尚書千金成親,不料遭遇此變故,就這麼出家為僧,可憐的未婚妻孤零零被留在京城……
事隔三年之後再見到宮熙禛,儘管他傷重昏迷不醒,可眉宇間仍留有當年狂放不羈的影子。
「難不成宮熙禛在廟裡還會跟其它僧人起衝突,以致身受重傷?但出家人不是慈悲為懷嗎?有可能為了一些爭執就把人傷成這樣?」
她實在難以想像僧侶拿劍互相砍殺的畫面,那太突兀詭異。
「既然已出家為僧,還是要學得六根清淨、歸於平淡會好過些。」
縱然宮熙禛陷入昏迷,一路上戚瑤光仍不住自說自話,一路背他走出濃郁山林。
「宮熙禛,我能不能救活你,全看你的造化了。」他的傷勢頗重,其實她沒有把握能救活他。
「有些事,一輩子都不曉得,或許對你而言才是最好的結果。」她見過他那教人驚為天人的未婚妻,在宮熙禛尚未落難前,他們兩人如同說書人口中的金童玉女。
狂放不羈的宮熙禛小心翼翼呵護美麗無瑕的苑舞秋,兩人在京城同進同出,羨煞所有人。
可惜好景不長,當她再見到苑舞秋,已是宮熙禛奉旨出家之後,當時的苑舞秋不僅十分消瘦,還生了病,她被請去為苑舞秋診治,赫然發現陪伴在苑舞秋身旁的是另一名男子——君傲翊。
君傲翊為鎮國大將軍的獨生愛子,深受皇上器重,和宮熙禛、苑舞秋三人為青梅竹馬,打小一塊兒長大,她看得出來君傲翊對苑舞秋的關切飽含情意,一年多之後便聽說兩人成親了。
倘若宮熙禛知道這件事,肯定打擊很大,是以她認為當一個斷絕七情六欲的出家人對宮熙禛而言未嘗不是好事,如此對於過去一切才能放下、釋懷。
蒼白的小嘴吐出白霧,蜜色的臉龐因使勁背著人而泛紅,額際流淌細小汗珠,她愈背愈感吃力,暫緩腳步,深吸一口氣,將下滑的宮熙禛再往上提背,她低聲激勵自己。「戚瑤光,只剩一小段路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一定要堅持下去。」
這真是崎嶇難行的一段路,她多次踩到滑腳的冰晶,差點失手帶著宮熙禛跌得四腳朝天,雖全在千鈞一發之際及時穩住,卻已嚇得冷汗涔涔。
此時,猛地腳底突然打滑,嚇得她驚聲尖叫。「啊——」
不行,宮熙禛已身受重傷,禁不住落入冰冷溪水的折磨,她當機立斷鬆開手,讓宮熙禛摔到地上,而止不住跌勢的她則一路滑進溪里。
宮熙禛重重落地,突來的重創使昏迷的他趴在地上悶哼一聲,臉頰接觸到冷沁的地面冰霜時,有如千斤重的眼皮緩緩撐開,意識迷茫看著地面,緊接著疲累地又合上眼。
撲通一聲,戚瑤光跌入溪里,忍受刺骨寒凍,急忙劃動四肢,以免被溪水沖到更遠的地方,她拚命的劃,好不容易終於全身濕漉漉地上了岸,氣喘如牛的她冷到牙齒不停打顫,雙手環抱瑟縮的身軀不住摩擦雙臂,全身滴淌著水狼狽走回宮熙禛身旁。
「好冷……」她冷到淚水不由自主流下來,雙頰、雙耳及鼻子被凍得通紅。
宮熙禛迷迷糊糊地再次睜開眼,吃力地抬起頭,看見一名女子走向他,情根深種的他自然而然揚起一抹溫柔的微笑,痴痴對那身影道:「我的蝶兒,你終於又飛回我掌中……」
戚瑤光沒料 到他會突然醒來,聽到他細微的說話聲時愣了下,連忙快步跑向他,蹲在他身旁關心詢問。「你還好嗎?」
經過方才重重一摔,他的傷口再度流出血來,也不曉得有沒有更嚴重。
宮熙禛恍若未聞,顫抖地伸出沾有血的手撫向她的臉龐。「蝶兒……我就知道……就算所有人捨棄我、傷害我、奚落我……你也不會鬆開我的手……」
「什麼?」戚瑤光總算發現意識不清的他認錯人了。
「蝶兒……我不能沒有你……再也不要離、離開我,好嗎?」宮熙禛提出微弱的要求,渴望心愛的小女人能夠永遠守在他身邊,就像從前一樣,他們之間只有快樂、歡笑與愛戀,沒有淚水、痛苦與分離。
戚瑤光不禁嘆了口氣,想起以往曾聽人說,宮熙禛私下愛戲稱苑舞秋為蝶兒,看來傳言不假,他正對思思念念的苑舞秋訴說情衷,同情心旺盛的她為他感到心酸不已。
「你……為何不回答我?」遲遲等不到心上人的回答,使傷重的他焦急不已。
「你傷得很重,不要亂動,你放心,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會。」戚瑤光深恐他的傷勢加劇,也不多想,直接替他想像中的苑舞秋回答。
得到肯定答案的宮熙禛總算不再硬撐傷重的身軀,滿足一笑,旋即放縱疲憊的身軀與意識,遁入頻頻呼喚他的黑暗中。
戚瑤光見他再次陷入昏迷,鬆了口氣,有感而發。「原來你只是外表像和尚,其實內心還是過去那個宮熙禛。」
一個仍受困於過往情愛的人,縱然清醒,鐵定也是在愛恨情仇中浮浮沉沉,如何當得了和尚,天天過著吃齋念佛、潛心修行的生活?
對他而言,現實定比墜入煉獄更加痛苦萬分吧,唉!
***
在群樹環繞的濃密林間,有兩間木頭搭成的小屋,深夜裡濃霧纏繞,使得小木屋更顯空靈寂靜。
充滿藥味的屋內陳設簡單,屋內倚窗而靠的木床上躺著受重傷的宮熙禛,精瘦頎長的身材,使木床顯得特別短小,一雙長腿露出床外。
昏睡中的他睡得併不安穩,被惡夢困住而不住囈語,頭顱不安轉動,額際冷汗涔涔。
木屋另一頭隔著簡單木頭屏風後的小床上,累了好些天的戚瑤光正安穩沈睡著,睡得小嘴微張,發出細微輕淺的呼吸聲。
恐怖的幽暗中,足以照亮黑夜的火光里里外外包圍整座丞相府,家僕、護衛頑強的抵抗聲,府內女眷、奶娘、婢女的尖叫聲,手起刀落、血花翻飛、兵器撞擊聲,一道道教人心驚肉跳的聲浪再次於耳邊響起。
驚駭的宮熙禛排開四處竄逃的家僕,急切的到處尋找家人。
爹呢?娘呢?兩位兄長在哪兒?還有年紀尚小的兩個侄子,嫂子們有沒有護著他們?
「在哪裡?你們都在哪裡?」被昔日可怕夢魘困鎖住的宮熙禛全身上下抖得如風中的落葉,咬緊的牙關因恐懼不住打顫。
睡夢中的戚瑤光隱隱約約聽到說話聲,迷迷糊糊地回應道:「誰、誰在跟我說話……」
話才說完,旋即抱著棉被又遁入夢鄉與周公大談棋藝。
「爹、大哥、二哥,你們先走!我幫你們擋著,不要到前頭硬碰硬,別去!」不能去,一去就會全軍覆沒,所有人將淪為不見天日的階下囚。
乾裂的唇慌張阻止父親與兩位兄長,但是爹和兩個哥哥都不聽他的勸,還將他推開要他快逃,為什麼不聽他的話?
家中向來最不成材、最會惹是生非、教所有人搖頭嘆氣的人是他,所以該活下來的從來就不是他,為了家人,他 可以犧牲,為何沒人肯聽他說?為何?!
「娘,快跟嫂嫂們一起帶小衛和小衍逃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快!」他焦急呼喊,雙手緊握成拳,青筋畢露。
「什麼?!」戚瑤光被突來的呼喊聲驚醒,猛地睜開眼,渾沌的腦袋瓜想不透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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