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夏日炎炎。
庭園中、翠湖畔,有蟬鳴、有鳥啼、有微風。
石板路上楊柳青青,白衣女子懷抱著幾綑捲起的宣紙,蓮步輕移地往
若然樓而去。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女子行經湖邊,便聽聞水蓮嬌嫩的柔音從水榭裏傳出,她唇角微微揚
起,輕搖了搖頭。三妺就是愛唸這些詩文;所幸她生來音如黃鶯,教人聽
了也不覺厭煩。就算她唸佛經,怕也能教人聽得入迷。
上回水蓮同二娘去廟裏進香,櫻唇方啟,便引來一堆公子哥兒上門提
親,嚇壞了向來怕生的水蓮,打那次起她就更不喜出門了,鎮日待在水榭
裏自個兒吟詩作對,說什麼也不願再陪二娘到廟裏上香去。
白衣女子腳下未停,繼續往園裏行去。經過了三妺的水榭,便是五妺
水藍的冷香居。五妺的居處向來安靜,她遠遠便瞧見屋後的煉丹房上冒著
白煙,跟著便聞得一股淡淡藥香瀰漫在空氣中。
不用想,她都知道五妺又在煉藥了。她真是不懂那些藥石有什麼吸引
力,竟能讓年方十二的水藍這樣入迷。這丫頭天資聰穎也愛看書,但她看
的書卻和三妺水蓮大大不同,她看的全是些奇怪的醫書。
爹喜五妺聰明,是以從沒阻止她看這些書籍,還特地讓人至各地蒐羅
醫書給五妺,更請來醫術高明的大夫教她醫術,甚至不顧三娘反對替她造
了煉丹房。
所幸五妺行事向來冷靜小心,煉藥時,那請來的大夫都會在旁,兩年
來從沒出過事,這才安了三娘的心。
過了冷香居,再過去便是若然樓了。
上了若然樓,只要從二樓窗口向外眺望,便可以清楚俯瞰東苑中幾位
妺妺的居處。水家東苑裏,住的全是水雲水大俠的女兒們。
洞庭水雲水大俠年輕時風流倜儻、武功蓋世,二十出頭便先後娶了一
名正妻,三名小妾。四位妻妾在成親後紛紛順利懷孕,但很不幸的,水雲
的四位娘子每胎皆是生出粉雕玉琢的水娃兒。這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水
雲當然是非得一子方才甘心!
可幾年下來,這女娃兒是一個接一個地蹦出來,他再怎麼努力就是沒
能讓四位娘子生出個龍子。當第十三位水娃兒出世卻因難產而造成他的髮
妻香消玉殞時,水大俠傷心之餘,這才認了命不再強求。
望著窗外那粉粉翠翠的湖光山色,想起溫柔似水的娘親,白衣女子心
頭不覺有些感傷。娘過世至今也有五年了,但她仍在午夜夢迴時會夢到孩
童時期娘親哄她入睡時的溫柔吟唱。
輕嘆了口氣,她轉身將紙卷放到桌案上,再細細扮開,一一拿紙鎮壓
住邊角。白色宣紙在桌上展開,顯現出其上的圖案。
只見上頭畫的並非尋常的山水花鳥,而是奇奇怪怪的圖形及線條,中
間還記著些數字。若再仔細一瞧,便能看清那上面畫的是分解開來的船圖
。
白衣女子壓好船圖,從小跟在她身邊的貼身丫鬟巧兒才端著熱茶姍姍
上樓來,嘴裏還咕噥著:「小姐,妳走得好快。」
她微微一笑,從櫃裏拿出筆墨硯,柔聲道:「這船戰家趕著要,我得
盡快將圖繪完,廠裏大夥兒才好開工呀。」
巧兒將茶盤放到几上,滿臉的不以為然。「那戰家遠在揚州,我看他
們也不差這一時半刻。」
「話不能這麼說。我們答應了人家,當然要盡快做好。」她一手磨著
黑墨,另一手則抓著水袖避免沾到墨水,輕言淺笑道:「人不能言而無信
呀。」
「我知道,我知道;人言兩字合起來便是信,說了便算,是吧?」巧
兒走到桌案旁接下磨墨的工作,不忘翻了個白眼,「從小聽到大,我都會
背了。」
白衣女子被她那古靈精怪的表情逗笑,不由得調侃道:「那好,妳也
從小聽三妺唸詩,背首來聽聽如何?」
巧兒聞言,杏眼一睜,立刻強辯,「那不一樣啊!三小姐唸的詩拗口
得很,巧兒每次一聽,就只覺得昏昏欲睡,哪裏還能記得起來呢。」為免
小姐再拉她馬腿,她立刻睜著無辜的大眼提醒道:「小姐,妳不是要趕圖
嗎?人要言而有信嘛,是不?」
看著巧兒裝傻的嬌顏,白衣女子笑著搖了搖頭,方安坐於椅,拿起毛
筆沾了些黑墨,繼續完成尚未繪完的船圖。
她,名喚水若,年方十八,正是水家第一位出生的女娃兒。
水若的親娘便是水雲那因難產而死的正妻李氏。李氏娘家世代皆經營
船廠,到了李氏這一代卻只生了個女兒,是以當她嫁到水家時,船廠理所
當然的便是嫁妝,成了水家的產業。
但水雲是一代大俠,對經營船廠可沒啥經驗,是以成親後,船廠大部
分事務仍是李氏在打理。水若兒時便常跟著娘親到船廠裏走動,許是因為
從小耳濡目染,水若很小便會繪製基礎船圖;加上她天生對設計船隻有種
特殊的靈敏度,因此當五年前李氏因難產過世時,水若便決心要接手船廠
。
才十三歲的水若雖然一開始能力仍嫌不足,但她努力的學習一切事務
,夜夜挑燈翻研古冊想找出更好的造船方法,甚至想出製造小船模型,將
之放在大水桶中,要巧兒在旁搧風或翻擾水流,來模擬各種可能發生的情
況。她試模型的地方,從水桶到小池,從小池到溪流,終於在十五歲那年
,她繪出了第一張自己設計的船圖,並拿至船廠要求依圖造出。
原本無人對這位年紀輕輕的大小姐拿來的船圖抱持樂觀的態度,但當
眾人看見她繪出設計精良的船圖後,紛紛驚嘆不已。不過這之中最讓水若
訝異的,是向來不太注意她的爹爹竟力排眾議的支持她,讓她放手去做。
當然,她成功了。
三年下來,水若改良了水家原本就製造的小舟、舴艋、漕舫、樓船,
甚至是航行四海的海船都難不倒她;水家船廠的名氣從洞庭遠揚至廣府、
揚、泉等州縣,甚至長安、洛陽等北方大城都有人遠道來此訂船,名聲不
可同日而語。
但外面的人卻鮮少知道水家船隻是由女子所繪製設計,原因便是為了
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所幸廠裏的大夥兒十分配合,並未到處張揚,洞
庭是水家的地頭,也沒人敢隨便說三道四,因此這三年她的身分一直沒曝
光,的確免去了不少是非。
日暮時分,巧兒點上了兩盞油燈,水若仍專注地繪製船圖。
「小姐,您休息會兒吧。」巧兒磨了一下午的墨,細瘦的手腕可快痠
死了。
「妳累了便先去歇著,我再一會兒便行了。」她抬首,微笑輕言。
望著小姐那溫柔又堅決的雙眸,巧兒拿她半點法子也沒有。
這主子啊,看似溫柔可人,實則也是溫柔可人;要她自個兒去歇息,
便是真的要讓她去歇息,可不是嘴上客氣說說而已。
問題是,主子都還沒歇著,她這當丫鬟的又怎可自個兒跑去吃飯睡覺
呢?
要讓其他小姐的婢女看見那還得了,到時又要說她閒話了。
眼看小姐又低首專注地繪起圖來,巧兒哀怨地嘆了口氣,抓起墨條認
命地又繼續磨起黑墨。
無聊地重複著相同的動作,巧兒的視線自然而然地便溜到了自家小姐
的臉上。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姓氏的關係,水家的小姐們長得都不差,個個
皆有若出水芙蓉,一個比一個更貌美,她這主子還是之中長相最普通的呢
。
雖然她從小便看著這些美小姐,但她還是常常盯著盯著便失了神。雖
然大小姐不是其中最美的,但她卻覺得她是性情最好的一個。
像二小姐精明幹練、威儀天生,家裏便是她在管帳,大夥兒每次見到
二小姐都不敢隨便造次。三小姐雖然溫柔但生性膽小,而且三小姐好愛念
書呀,每次她陪大小姐過去水榭品茗,不一會兒她就忍不住開始打起瞌睡
。四小姐根骨奇佳,所以很小便和老爺習武,這些年也跟著老爺四處遊歷
,連貼身丫鬟也得跟著大江南北跑。五小姐小小年紀卻老是一臉寒霜,才
十二歲就愛鑽研藥石醫書,動不動便熬藥煉丹的,跟著五小姐的春花和秋
月身上便常常帶著奇怪的藥味兒,要換做是她,一定會受不了的……思及
此,巧兒不免暗暗慶幸自己沒被派去服侍其他小姐。
可這樣一想來,她家的小姐好像每個都有些奇怪,再想到後面那幾位
年歲更小的小姐們,巧兒不由得頭皮發麻起來。偷偷又瞄了小姐一眼,她
不禁同情起小姐有這些美麗卻性情怪異的妺妺們了。
其實從小姐及笄便不斷有人上門來提親,但眾人每每一見到水家二小
姐那奪人心魂的絕色,便會忘了一開始來的目的,轉而追求二小姐;要不
便是在聽到三小姐那如黃鶯出谷的嬌嫩呢喃後,瞬時大英雄成繞指柔,恨
不得能為三小姐掏心掏肺。但三小姐生來膽小,每當有人想唐突佳人,便
會被老爺武藝高強的徒兒們給趕了出去。
隨著時光飛逝,小姐的妹妹們個個越發出落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加上老爺若不在,主事的便是老爺的大徒弟許爺或是二小姐,久而久之,
人們還當水家大小姐已嫁出門了,結果小姐十七歲後,就漸漸沒人上門提
親了。
唉唉……盯著一身白裙、打扮樸素的水若,巧兒不由得攢起了秀眉。
其實她也不是怕小姐嫁不出去——小姐雖沒她妹子們那般讓人驚艷,可也
比一般姑娘家美上許多,沒道理嫁不出去嘛!
問題是,小姐都已經十八了、這半年都沒人上門來提親,她在這兒為
主子擔心,倒是小姐一點自覺也沒有,還是成天埋首船圖,她想替小姐梳
個流行點的髮髻,小姐竟還怕她手痠說不用,她聽了差點昏倒。
真箇是——小姐不急,急死她這個小婢女!
每每想替她打扮得漂亮點,小姐會溫柔地微笑點頭答應,但一轉身又
忙於船廠的事務,忘了要試新衣、忘了要梳髻、忘了要看小販挑來的胭脂
水粉,每次都把她這名小奴婢遠遠拋在腦後,教她為之氣結。
看著低垂眼臉專心繪圖的小姐,巧兒在心底暗暗決定——她一定要好
好想個辦法,讓小姐在十八歲這一年嫁掉!再繼續蹉跎下去,小姐就會過
了適婚年齡,成了老姑娘了。
巧兒磨著墨,古靈精怪的想著,她可得好好的算計算計……
遠山含笑,大江東去。
綺麗的長江上總有著帆影片片,有的順江而去,有的逆江而行,或載
貨,或打漁。在這樣涼風徐徐、一片優閒的美景中,若能在船上再來壺好
酒、幾盤小菜,可就更加快意啦。
可是,此刻那打著戰家旗幟的船舫上,卻有一名大漢青白著臉,像條
死魚般的靠坐在貨箱上,臉上可找不到半點閒情逸致。
望著船首飄揚的旗幟上那龍飛鳳舞的『戰』字,他似乎能看見那女人
得意洋洋的嘴臉和那大旗重疊著,簡直是讓他不爽到了極點。
海龍戰家,名列大唐十大行會之一。
為首者是位女子,名喚戰青,年方……三十五?
大概吧。反正她是個男人婆便是了。最讓人無法置信的是,這個男人
婆在他離家的這些年,竟然連拐帶騙的嫁了一位冤大頭,而那位冤大頭偏
偏是他老大的結拜義兄蕭靖。
唉,本來還想終於脫離這位男人婆的魔掌了,誰曉得到西域拐了一大
圈回來,他還是被這個男人婆剋得死死的。非但如此,現在她嫁了,嫁的
還是他老大的老大,這輩分怎麼算都還是他最小,而且還連降兩級,這真
是他一開始離家時始料未及的。
黑鬍子大漢唉嘆一聲,南方天氣雖暖和卻有些潮濕,他老覺得下巴上
這一大把鬍子無端端重了些,不知是否因為沾惹了些水氣。
他呢,姓戰名不群,雖是戰家少主,但脾性暴烈,少年時便因和老爹
吵架而負氣離家,在江湖上胡走了一遭,最後因緣際會行至西域,卻迷途
沙漠,差點在烈日驕陽下成了一具乾屍。
幸在半昏半醒間,竟讓他胡裏胡塗走到傳聞中的黑鷹山外才昏迷過去
,後又被黑鷹山少主赫連鷹救回,方撿回一條小命。
在黑鷹山養傷期間,他發現赫連鷹雖看似冷傲,實則也是熱血男子,
再加上之後幾次讓他目睹有人劫掠黑鷹山的商隊,三兩下便讓赫連鷹打退
,而赫連鷹行事果斷重義,待手下賞罰分明,且為善不欲人知,更讓他對
這武藝高強的少主心生佩服。
之後不久,戰不群便自願投入黑鷹山旗下。赫連鷹嘴上沒說,心裏卻
對這豪爽男兒十分欣賞,雖未和他以兄弟相稱,但對這七尺大漢也以心相
交,形同兄弟。十年下來兩人共同出生入死,更在沙漠中打下一片天地。
赫連鷹能在西域闖出沙漠之王的名號,戰不群功不可沒;只不過他生
怕被戰家的人尋到,便甘於只當黑鷹山的一名大將,從未對人報上名號,
外人皆只知沙漠之王身邊有位勇猛無敵的黑鬍子大漢,卻從沒人知這人的
身家來歷。
不過黑鷹山的人向來十分神秘,是以也沒人覺得奇怪,這才讓戰不群
能在西域躲上十數年而不被尋獲。
直至三年前,戰不群代老大至玉門關做生意,卻在客棧裏巧遇蕭靖,
乍見這人指上戴著戰家家傳龍戒,他一時之間還以為家裏出了事,打探之
下才曉得男人婆早在多年前成親了,這傢伙便是他未曾見過的冤大頭姊夫
,而且似乎還在四處打聽他的下落。
不想被人給逮回去,戰不群立刻便想離開玉門關回黑鷹山,但最後仍
在出關前被那看似溫文爾雅,實則聰明狡黠的姊夫攔下。
頭痛的是,蕭靖竟就是老大找了十多年的姦夫——呃,不,是幫助嫂
子逃亡的義兄,可他如今又是自個兒的姊夫,搞得他當下可不知究竟要不
要逮他了。
一陣溝通之後,戰不群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後才和蕭靖達成協議—
—他不會向老大通風報信,蕭靖也別逼他回去,他並保證會定期捎訊給男
人婆。
他們就此決定後,便又分道揚鑣,各自打道回府去。
也因為這段因由,他這才又被逼著重新和老家聯絡上。
三年的時間一眨眼便過去了,上個月他那老大赫連鷹終於和失蹤已久
的嫂子復合,老大卻火他知情不報,嫂子呢,則火他們大夥兒一塊兒矇她
。悅來客棧那一晚上,大夥兒做鳥獸散,蕭靖問他要不要一塊兒回揚州看
看,他考慮了一下,知道遲早都是要回去的,便和蕭靖同行。
兩人騎馬疾行數日,三日前入揚州城時,蕭靖轉去碼頭辦事,他則因
為某原因謝絕同行,自行前往酒樓喝酒,沒想到才喝沒幾罈,便被男人婆
派人找到了……
一陣暈眩傳來,戰不群坐靠在貨箱上,瞪著緩緩倒退的青青河岸,臉
色難看地忍住胸腹間不斷湧出的噁心感。
虧他三天前還想著回中原沒想像中難過,誰知道不出三天,他就從還
不錯變得很難過了。
這艚舫是戰家旗下的貨船,兩日前從揚州起航入長江西行而上,打算
經江州至洞庭。船上載滿了船貨,而他,不過是其中一樣——
河面上突起一陣清風,引來河浪使得船身隨之晃蕩,戰不群瞬即止住
思緒,臉色霎時轉為青白。一刻鐘過去,船身仍是晃得厲害,他終於再止
不住喉間嘔意,三步併兩步地便衝到船邊嘔吐起來。
「爺,您還好吧?」此次運貨的領隊見他吐得厲害,擔心地過來詢問
。
戰不群無力說話,只能趴在船舷上,青白著臉勉強揮了揮手。可這手
才揮了兩下,又是一陣河浪打來——
「噁……」他瞬即又對著浩浩長江嘔吐起來。
好不容易,當他吐光了胃裏的東西時,河面上終於恢復了風平浪靜。
他血色盡失的趴在船舷上,心裏早罵完了那個男人婆的祖宗十八代。雖然
想詛咒她生兒子沒屁眼兒,但看在她兒子是他外甥的份上,這才勉強忍住
。
他娘的!要是再這樣每天吐下去,這船還沒到洞庭,他就會先嗝屁見
閻王去了!
全身虛脫地瞪著不斷往後退的滔滔江水,他又是一陣作嘔,趕緊將視
線移開,臉色灰白的坐靠在船邊。
真他娘的!早知道要受這種罪,老子就不回來了!
瞪著天上緩緩飄行的白雲,他不由得回想起同樣是朗朗青天的那一日
……
才剛踏進戰家在揚州的四海航運,戰不群就差點撞倒一位匆匆忙忙從
門內衝出來的大肚婆,他趕緊伸手扶穩差點跌倒的孕婦。
「可惡,你沒長眼嗎?沒事杵在這兒幹嘛!妳是跟哪個——」大肚婆
破口便是一陣大罵,卻在看清眼前的人時倏地睜大了眼。「阿群?!」
戰不群大手還擱在她豐滿的腰圍上,兩眼瞪得可是比她的還大。他神
色怪異地瞪著她那大得像顆球的肚子,喃喃道:「我的老天,這是什麼?
」
「我的肚子。」她穩定了心神,沒好氣的回答,一邊拍掉他的大手,
一邊將他撥到一旁去。「把你的手拿開。還有,別擋我的路!」
她說完便繼續匆匆往外走,理都不理他,只又大聲吩咐跟在身後的那
一串人粽,「小伍,去港口看二叔到了沒!小七,你再到秦家商行去確定
一下明天要上船的貨物!」她走到門外時,正好羅安抱著酒罈回來,她忙
喚住他,「羅安,你回來得正好,快去四海樓一趟,看菜刀叔有什麼需要
幫忙的。那兒今天接下三十桌酒席,可能會忙不過來,要是人手不夠,再
去碼頭調人。」
「知道了。」幾個被點名的人一一應聲,各自迅速分頭辦事去。
「夫人,王老闆上個月還差我們一筆貨款,他希望能延緩到下個月再
結算。鄒老闆則已將這個月的貨款付清了,不過他想和妳談談運費調漲的
問題。」管帳的老吳跟在她身後道。
一臉精明能幹的大肚婆來到馬車旁,掀起馬車布簾,聞言面不改色地
回頭問:「王老闆最近一年的付款情形如何?」
「都很正常。」
「那讓他欠到下個月。至於鄒玉成,和他說我們的運費十分合理,要
是他有問題,可以去找別家。」
「是。」老吳點點頭,忙拿著毛筆在簿子上記下。
「還有沒有其他事?」她挺著個大肚子,動作乾淨俐落地躍上了馬車
,可把身後那一干人等嚇出了一身冷汗,特別是從剛剛就一直呆看著她那
圓滾滾腹部的戰不群。
老吳擦擦額上被她嚇出的冷汗,忙道:「洞庭水家又捎信來,說是要
再追加造船成本。」
微蹙了下蛾眉,她沉吟了一下方道:「知道了。這事先擱著,我明天
再處理。」
「是。」
「好了,我先回莊裏,有事著人通知我便是。」她說完放下布簾,便
要前頭的車伕回城外的四海莊。
大夥兒齊在門口恭送夫人,沒想到馬車才跑了幾步,卻聽她突然揚聲
喊停。
眾人還搞不清楚出了什麼事,只見她又掀開布簾,對著大門旁的黑鬍
子大漢揚眉冷聲道:「上車。」
戰不群看看左邊,再瞧瞧右邊,這才指著自己的鼻頭問:「叫我?」
「廢話,不叫你叫誰?」真是的,她都差點忘了這傢伙了。「愣著幹
嘛?還不快上車!」
「喔。」戰不群搔搔頭,忙乖乖上了車。
沒辦法,誰要他什麼人都不怕,就是拿孕婦沒辦法;特別是這位孕婦
還剛剛好是他十多年未見的親姊姊——那位名揚四海、精明能幹、一呼百
諾、百戰無敵的海龍戰家大小姐,戰青是也。
回到了四海莊,人還沒下車,從碼頭趕回莊的蕭靖便已來到門邊,一
把將親親娘子從車上抱了下來。看到戰青挺著個大肚子小鳥依人的依偎在
蕭靖懷中,兩人還噓寒問暖的情話綿綿,戰不群登時傻了眼,只差張口結
舌了。
一輩子沒見過男人婆這麼溫順,害他忍不住伸手揉了兩下眼;這手都
還沒放下呢,就見打橫裏蹦出兩個十歲左右的小蘿蔔頭,衝著他一刀砍下
,嘴裏還不忘大叫:「蠻子,看刀!」
「搞——」戰不群一閃避過,右腳一抬、雙手一拿,瞬即踢飛兩人的
大刀,一手一個像抓小雞般地拎住了兩人的衣領,皺著眉頭把話說完:「
搞什麼鬼?!」
「放開我!你這個蠻子!」右邊那個揮舞著四肢拚命在半空中掙扎,
氣嘟嘟的瞪著他。
左邊那個則睜著大眼,一臉鎮定的看著他,然後問了一句——
「你打算吃了我們嗎?」
吃?!戰不群一臉愕然,這兩個小鬼以為他是吃人鬼嗎?
「傲然、傲天,不要胡鬧。」前頭那一對夫妻終於注意到這兒的情況
,蕭靖好笑的開口。
「我們才沒有胡鬧,林老夫子說蠻子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壞人!」被戰
不群拎在右邊的蕭傲天大叫。
「林老夫子還說,蠻子都殺人不眨眼,還會吃人哩。」左邊的蕭傲然
一臉正經地對爹娘補充。
「這林老夫子是誰?」蕭靖眉一皺,狐疑地問在懷中的親親娘子。他
月前離家時,可從沒聽兒子提過此人。
「附近的一個說書先生。」戰青看著兩個兒子,揚眉冷聲道:「我不
是說過不准再去聽他瞎說?」
兩個小子一見娘親發言,氣勢頓時弱了不少。
見他倆安分下來,戰不群鬆開兩個小鬼的衣領,讓他們站好。
戰青美目一瞪,斥道:「誰讓你們拿刀砍人的?讓你們習武是這般胡
來的嗎?人家說什麼,你們就信什麼,今天幸好是你們舅舅,若哪天真傷
了無辜路人,我看你們拿什麼來賠人家!」
傲然傲天聞言,心虛地低下頭來,但在瞬間又雙雙抬起頭,驚詫地瞪
著戰不群齊聲大叫:「舅舅?!」
戰不群也沒鎮定到哪裏去,只見他瞠目結舌的瞪著眼前兩個小鬼頭,
怎麼也不敢相信男人婆已經有了兩個這麼大的兒子。
傲天語聲方落,忍不住瞪大了眼指著娘親失聲又道:「娘,原來妳是
蠻子!」
「什麼蠻子,滿口胡說八道!」戰青沒好氣地輕敲兒子的腦袋瓜。
「可是他穿著胡服啊!」傲然狐疑的幫兄弟說話。
「誰規定穿胡服的就是蠻子?」蕭靖好笑的說:「那爹若穿上了胡服
,你倆不也要拿刀砍爹了?」
兩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頓時啞口,但仍是滿心不解。傲然又道
:「那不一樣,你是爹啊,又不是蠻子。」
「那隔壁宇文家小妺是胡人,那她就是蠻子囉?你倆難道要砍她嗎?
」蕭靖笑笑地又問。
傲天傲然頓時更加無言,只猛搖頭。宇文鈴鈴好可愛哪,他倆才捨不
得拿刀砍她呢。
「為什麼不砍呢?她不是胡人嗎?」蕭靖明知故問。
兩兄弟再次對看一眼,傲天半晌才回道:「鈴妺是好人,宇文叔叔也
是好人。」
「原來如此。」蕭靖佯裝恍然大悟,再度微笑地教育兒子,「所以是
不是要分辨好人壞人,而不是胡漢之分呢?」
被爹一語點醒,兩兄弟才乍然領悟,有些羞慚的低下頭來。
「知道錯了嗎?」
「嗯。」他倆乖乖點頭。
蕭靖笑笑,「那還不快和不群舅舅道歉。」
傲然傲天聽話的轉過身,知錯能改地和身穿胡服的戰不群鞠躬道歉。
看這兩個小子眉清目秀,態度落落大方,小小年紀卻很有氣度,特別
是那蕭傲天頗有昔年老爹戰天的神態,戰不群心生感慨,便笑道:「算了
,小子們只是愛聽故事而已。」
話落,四海莊的僕人已迎了過來,眾人進門後一陣寒暄,便各自回房
歇息去。
戰不群風塵僕僕的從玉泉鎮一路趕至揚州,身上滿是塵沙,隨便一拍
都會揚起黃煙;幸好戰家僕役伶俐,沒三兩下便打來洗澡水,更替他備好
新衣。
他梳洗完躺上床歇息片刻,再醒時已是月上枝頭。一家僕來請,說是
前廳備好了洗塵酒,他稍作整理便跟著到了前頭——
河上風浪又起,戰不群又是一陣作嘔,打斷了腦中的回憶。
他奶奶的!什麼『洗塵』啊?
滿臉青白的又嘔出一口黃水,戰不群火大的想著,他第二天早上就被
那對沒良心的夫婦踢出大門,說他再怎麼樣也是戰家的人,無故離家那麼
多年,至少也得幫戰家做點事,跟著就強逼他上船,硬要他到洞庭去查查
水家近來為何直追加造船成本。
老實說,他大可一出揚州便想辦法離開船上,但那可惡的男人婆竟命
令船上大夥兒沿途不准靠岸,害得他連吐兩日,差點將五臟六腑也給吐了
出來。現在可好,他老大吐得兩腿發軟連站都站不起來,更遑論想辦法渡
水下船了。
兩眼發直地瞪著綿綿不絕的江水,戰不群呻吟一聲,直想點了自個兒
的睡穴,一路昏睡到洞庭。
一旁戰家船伕若非親眼所見,絕沒人會相信,這一上船便吐得亂七八
糟的堂堂七尺大漢,便是戰家失蹤已久的主爺。
不是說老當家戰天向來有海裏蛟龍之稱嗎?連他們的當家主子戰青也
被人稱為海龍女,怎地這老當家的兒子、當家的小弟,卻是這般不濟事?
大夥兒對看一眼,沒來由的想起那多年前的謠傳。
聽說當年爺是不滿老當家要將位子傳給大小姐才憤而離家……幾名船
伕尷尬地嘿笑兩聲,突然間了解,事情大概不是大夥兒所想的那般。
依他們看,應該是這主子不肯接掌主位才連夜落跑。
想想,才在船上待兩天他就吐成這樣,若當年接下了當家主位,爺這
一條小命早早便成了水下亡魂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