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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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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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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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周安安活潑,江衍棠穩重,看在他人眼裡覺得他們不算最速配,但事實上他們個性完全互補,交往期間沒吵過一次架。今天又仍然經濟拮據,用薪水負擔自己及弟弟的生活費及學費外,幾乎擠不出錢來給周安安買些上得了臺面的禮物,或者帶她去吃頓大餐,他心裡總覺得虧待了她,她卻從沒抱怨。

  一直到江衍棠升上大四時,弟弟江衍叡也考上了位於南部的國立大學,江衍叡把哥哥的照顧全看在眼裡,在這一年,江衍叡對哥哥說:「哥,你不用再照顧我了,從今以後我自己會照顧自己,你只要負責養好你自己就好了。」

  於是江衍棠的生活過得比較寬裕了,弟弟搬到南部念書後,他一個人守著這個家,江父已經很久沒回家了,都住在不知道什麼時候交的女友家。

  趁著假日時,他會帶她出去玩,比如說鄰近的遊樂園,或者去遠一點的海邊,有次兩個人搭火車到宜蘭,回程時周安安沉沉的睡著了,將頭靠在他肩上,唇角還掛著笑弧呢,像在作什麼好夢一樣。

  他看著窗戶玻璃上映出兩人身影,心情忽然很激動。從小家裡少給的關懷,讓他一度以為自己是渴望人關懷的,但遇見安安,他才發現自己終究是喜歡照顧人的那一個,她年紀比他小得多,他寵她、照顧她,願意替她擔起煩惱,這一刻看著她沉靜的睡顏,江衍棠覺得心口滿滿的,甚至還煩惱等到站時會捨不得叫醒她。

  而車內廣播忽然響起,火車到站了,周圍旅客紛紛站起拿行李,擠在走道排隊下車,不用江衍棠叫,周安安自己就被吵醒了。

  她渴睡的眼睛迷蒙的試圖想要瞭解現在的狀況,當看見排隊下車的人龍時,才緩緩的歪著頭問江衍棠:「到台北了嗎?」

  江衍棠站起,拉起她的手,一手替她拿著包包。「對,走吧。」邊走還邊問:「很累嗎?剛剛看你睡那麼熟——」

  她打了個哈欠,還有一點迷迷糊糊的。「好困……」

  下了火車後,江衍棠刻意走在人群最後面,大家快步疾行,他們腳步悠哉悠哉,他開玩笑說:「剛剛看你睡那麼甜,還捨不得叫你咧。」

  她厚一聲,打了他一下。「那我如果沒有自己起來,不就會坐過頭?你很不可靠耶!」

  被打了,他還哈哈笑。

  忽然,他停下腳步,拉住她的手一個使力就把她扯入懷中,她來不及反應,兩秒後才意識到他在人來人往的月臺就大膽的擁抱她,瞬間耳根子都炸紅了。

  她輕推他,無奈道:「很多人啦……」

  安安不懂,他為什麼突然這樣?自從交往後,本以為是嚴肅冷靜的他,竟然越來越熱情,她都快被他隨興的親吻與擁抱給弄得暈陶陶了。

  「安安,我好喜歡你喔。」他用溫暖的口氣在她耳邊時說,然後他放開她,重新拉著她的手往前走。

  周安安被他的情話弄得好暈眩,她眨眨眼睛,臉好紅。「好啦,我知道你很喜歡我啦,但是以後不要在那麼多人面前,我會害羞啦……」

  他啊,毫不害羞,還在笑呢!

  日子就在他們融洽的相處中度過,大學畢業後他去當兵,周安安始終守在他的身旁,他們感情依舊,就算她後來進入大學就讀,多了很多追求者,她還是對他一樣的死心塌地。

  他們甚至約好等安安大學畢業後就結婚,等到那時江衍棠已經工作兩年多,雖然可能會過得不算寬裕,但暫時負擔兩個人的生活應該還可以,她滿心期待的等著,同學都說他們太天真,這麼年輕就考慮結婚,但安安不覺得,她只想做江衍棠的妻子,想給他一個家。

  江衍棠也是如此,他急切的想要一個完整的家,於是退伍後他進入某家日產汽車公司工作,努力賺錢存錢,就是等安安畢業後可以給她好一點的生活。

  「衍棠,你要不要考慮外派日本三年?這是難能可貴的機會,你回去考慮看看再答復我。」

  這句話,使一心為了成家而努力賺錢的江衍棠,不禁也動搖了起來。

  這些年努力工作的結果,除了存了一點錢之外,更大的效應就是江衍棠意外的受上司賞識,不僅派了很多重要工作給他,讓他一路升官,現在更出現了外派日本三年的大好機會,回來後一定能直升更高的職位!

  那時,正好是周安安要畢業的那一年,時值剛過完年的三月天,江衍棠陷入掙扎,考慮了一個禮拜還沒辦法答復上司。

  年近六十歲的徐姓上司,看出江衍棠遲遲下不了決心的彷徨,在某日近下班時分,將江衍棠叫進辦公室,語重心長地說:「我不知道你在遲疑什麼,你還年輕,正應該趁這時去闖一闖,外派日本三年,回來後你還不到三十歲,卻可以坐擁比同齡的人還高的職位,你還在等什麼?我第一次看見像你這麼努力的年輕人,我也看出你應該是一路苦過來的,既然是苦過的人,應該更能明白金錢對這世界的重要性。眼前有一個機會,能讓你賺大錢,也可以得到地位,如果這次你錯過了,我只會覺得你是笨蛋。」

  江衍棠想到從小到大辛苦的每一天,他想過好生活,但他的學歷普通,出社會這兩年他看見許多新進人員,學歷不是留外就是碩士博士,這點他比不上別人,只憑著一股努力讓上司刮目相看,才換來這樣的機會……考慮了一個晚上,江衍棠決定外派日本三年,在心裡把這三年當作是跳板,換取未來更好的生活。

  周安安知道後,完全不能接受。

  她不懂他的選擇,不明白他的決定,她還沒出社會,將一切想得很單純,覺得留在臺灣工作也會有往上爬的機會,為什麼偏偏要分離兩地?交往七年以來,除了他當兵,她從沒與他分開過,如今遠距離戀愛的考驗就在眼前,她好害怕。

  「不要走!我不准你走!」她哭著抓住他,纖臂圈著他的腰身,緊緊不放。

  他歎息著撫摸她的髮,聽著她的哭音,感覺胸口揪緊。「安安……我保證我們還是跟以前一樣,現在電腦發達,我們可以每天在網路上視訊通話,你一樣看得見我,我的心也不會變。」

  「但那是電腦不是你!我摸不到你,感覺不到你,我不喜歡這樣,我很害怕……」

  「安安……」他好無奈。「我把小啾留給你,你幫我養著牠,牠會代替我陪著你,等我回來後,我們就結婚,好不好?」小啾是他養的一隻鍬形蟲,或許是為了彌補無趣的童年,他收藏了一整櫃的漫畫,還養起昆蟲,擁有許多孩子氣的興趣。

  「結婚?」她搖頭。「你騙我,就跟你說等我畢業後就結婚一樣,你騙人,我才不信你!」

  周安安反對到底,直到江衍棠要出國的那天,她還是賭氣的不接他電話也不見他,他很無奈,傳了好多封簡訊給她,字裡行間全是安撫與保證,他說只愛她一個,說不會背棄諾言,說他的離開是為了擁有更好的未來。

  這些安安都懂。

  她偷偷到機場,在混亂的旅客群裡尋找江衍棠的身影,然後她找到他了,卻意外看見他身旁有個美麗高雅的女人,那女人也拉著行李,與他有說有笑的,在安安眼裡,他們就像一對一起出國逐夢的戀人,他們是這樣相配,而她穿著恤牛仔褲跟帆布鞋,比不上那成熟女人的窄裙高跟鞋。

  她衝過去,對著江衍棠責問:「她是誰?你不是一個人外派嗎?」

  江衍棠被突然衝出來的她給駭住,他神色僵了僵,跟同事說了聲抱歉,拉著周安安到旁邊。

  「我不是一個人外派,公司這次派了我跟另一名女同事,你自己也看到了。」

  「所以你們要一起住?」她的嗓音拔高。

  「怎麼可能一起住?我們公司有宿舍,我住我的她住她的,我們只是一起從臺灣過去——」

  「可是那邊只有你們兩個臺灣人,你們會很熟,只有你們會說中文,我不要……」

  江衍棠皺起眉,登機時間快到了,他張開雙臂擁抱了周安安,用著無奈的語氣說:「安安,你是來送我的不是嗎?不要再無理取鬧了,你只要記得我說過的話,不要去猜想那些事情,你的幻想會把我們之間的感情消耗殆盡的……」

  周安安的眼淚淌在他的胸口上,她聽見他說她無理取鬧,他的口氣好無奈,好像她是個大麻煩,他說的話好像他的失約與他的離開都是正確的,她的不捨與分離焦慮都是錯的,是她把他們的感情消耗殆盡嗎?

  他親吻了一下她的臉畔,對她亮出一個笑容,寵愛地捏了捏她的臉頰。「我會打電話給你,不要讓我擔心,好不好?」

  她沒回答他,他等待了一下,凝視她憂愁的眼睛,才轉身離開。

  上了飛機後,江衍棠的心思一直想著周安安滿佈淚痕的小臉,他也捨不得她,也想時時刻刻留在她身邊,但他也想拼事業,不得不暫時放下她。

  他知道,安安還太小,她不懂他的苦衷,所以她的情緒才這樣不安,她只考慮情感面,天真的以為只要兩個人廝守就可以擁有最好的生活。

  這次的分離,可能可以讓安安長大一點,江衍棠相信他們的感情禁得起考驗!

  但後來,周安安消失了。

  起先還聯絡得到,她在電話裡還是哭還是埋怨,後來他忙了點,電話變少了,到後來,聯絡變得更少了,直到有一天,撥打她的電話才發現已經變成了空號。

  他托江衍叡替他找周安安,江衍叡找一天循著地址到周安安的家,卻發現周家門口掛著出售的招牌,附近鄰居說周家已經搬走了。

  從此,江衍棠再也找不到他心中的那輪明月,他的安安……他越是想念她,就只能越努力工作來麻痺自己。

  他驚慌的發現,原來他一直以為跟安安的關係裡,他是被安安依靠的那方,現在這些思念與根深柢固的回憶讓他驚覺,原來是自己依賴安安的明亮,少了她,他好像又回到那個辛勤為家的少年,眼前只有那片漆黑的夜空,沒了清亮的月光。

  三年後,江衍棠回到臺灣,如願的升職了。

  再過了兩年,他三十一歲,成為公司北區最年輕的主管,收入百萬年薪,住在市區昂貴的摩天大廈中。

  沒有人知道,江衍棠志不在此,存款簿裡的數位不斷爬升對他而言沒有意義,他真正想要的不是這個,而是一段回憶,還有照亮回憶的月亮……



  砰!

  巨大的震動聲忽然響起,伴隨男人的低吼,引來高朋滿座的餐廳裡一道道關注目光。

  是靠近窗戶的一個雙人座位,一對男女對視著,留著短平頭的黑色西裝男子滿臉怒容,右手握著拳靠在桌面上,鄰近座位的客人都聽見他的埋怨——

  「分手?你說要分手?!我做錯了什麼你要跟我分手?」

  安穩坐在男人對面的女人,沉靜著一張白皙麗容,帶著迷蒙的大眼睛眨也沒眨地閃著冷漠,紅潤潤的唇瓣抿了抿,淡淡道:「你知道你自己做了什麼,需要我提醒你嗎?上禮拜你跟你親愛的秘書Tracy到高雄出差……做了什麼我不必說。」

  男人臉色一凜。「誰跟你說的?」

  她揚起笑容,好整以暇地摸了摸長及胸口的直柔長髮,偏著頭凝視他。「還會有誰?Tracy覺得你該是她的,所以打電話給我宣示主權。」

  他瞠目,怎麼也沒想到跟Tracy的一夜衝動竟換來這段一年感情的結束,他以為看似乖巧聽話的Tracy一定不會讓這件事公諸於世,但會叫的狗不會咬人,Tracy展現出來的積極則讓一切完全被搞砸。

  「分手吧!漢翔,我沒辦法繼續接受這樣的你,你該瞭解我的。」

  陳漢翔的右手始終緊握成拳,激動的又狠狠槌了原木桌面一下。

  砰!

  再次換來其他客人的目光。

  他站起身,不顧因他的大動作而翻倒的水杯,一言不發的轉身走開。

  他瞭解周安安,她話說出口就不會收回,交往這一年多以來,陳漢翔對她有一定程度的瞭解,當她這樣堅定冷漠的看著他,他幾乎就能確定這段感情無論自己怎麼哀求都回不來了。

  但他又何必哀求?

  他是上市公司前景看好的業務經理,周安安只是一個長得比較漂亮的百貨公司賣鞋的櫃姐,他不在乎,只有一點點不服氣,憑什麼自己是被甩的那一個?

  陳漢翔站在店門口掏出手機,撥了Tracy的號碼,他不欠女人,分手?哼,沒在怕的。

  店內,還留在位子上的周安安,她目光冷靜,看著服務生蹲在桌旁擦拭地板的水漬,她開口道歉:「不好意思喔,麻煩你了。」

  男服務生手拿抹布,揚頭就看見甜美的周安安投來抱歉的眸光,他忙搖手。「不麻煩不麻煩。」

  周安安又笑了,她仍然滿臉歉意。「那謝謝你啦。」

  她一笑就讓男服務生的臉色紅了,唔,很少看見這樣甜美的美女,明明整間餐廳都知道她剛分手了,但她的表情沒有絲毫哀傷,反而笑得像陣春風一樣,男服務生被迷住,想開口安慰她,口拙地說:「那個……欸……小姐你不要難過,我剛剛都有聽到啦……那個……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糟!他在說什麼?什麼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真冒失。

  偷覷美麗小姐的表情絲毫沒被冒犯的樣子,她還笑著咧,眨著迷人大眼睛,哈哈笑了起來。「謝謝你的安慰。」

  男服務生好尷尬,自己雖然是好意,但說出的話蠢兮兮,他迅速彎下身,抄起抹布,快步回內場。

  周安安凝視被擦乾淨的地板數秒,才將目光重新調回到桌面上的餐點,她面前的是蒜煎魚排,陳漢翔則點了香烤羊排,兩盤都一口也沒動,她拿起刀叉,吃了吃自己的魚排,又切了些羊排來吃。

  她看似愜意的舉動,像是毫不在乎剛剛的協議分手,周安安慢條斯理的吃著,優雅的切著食物,漸漸地,也沒人在注意她了。

  除了角落的一個男人。

  他眉宇英挺,高達的身材就算是坐姿也特別突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著不遠處的周安安,不因周遭的吵雜而別開目光。

  江衍棠早周安安半小時來到這家餐廳。

  他跟朋友約在這裡用餐,其間周安安跟男友相偕進來並沒有引起他的注意,直到他們吵架,搥桌的聲響讓他揚眸看向他們那桌,才發現了周安安的存在。

  朋友用餐到一半就說另有行程而中途離了席,被留下的他沒有跟著離開的意思,反而叫服務生把桌面清理乾淨,再點了一杯咖啡,就坐在這兒凝視一個人吃飯的周安安。

  她一點也沒變。

  美麗如昔以外,她將頭髮留長了,膚色一樣白若雪,迷人的眼睛一樣閃著溫光,總是在他面前喋喋不休的小嘴也跟記憶中一樣紅潤。

  江衍棠感覺心口一陣悸動,他深吸了口氣,感覺空氣滲入肺葉,這令他冷靜下來,望著她一個人悠適的吃著飯。

  叉著一小塊羊排,輕巧的送入櫻唇,嚼了幾口,她揚起幾乎難以察覺的微笑,而捕捉到這抹笑容的他,知道定是羊排味道不錯,她就是這樣容易滿足的人。

  半小時後,周安安離開餐廳,她身後跟著也急忙結賬的江衍棠,她似乎仍沒注意到他,踱步到街口,停在斑馬線前等紅綠燈。

  江衍棠始終站在她身後約莫五步的距離,鷹眸凝望著她今晚的穿著——公主袖淡綠色絲質襯衫,飄逸的黑色紗裙,搭配紅色高跟鞋,她衣著時髦,身材纖細,望著那纖柔背影,就足以令他一陣心悸。

  他找不到機會喊住她,她始終目視前方,沒留意路人,江衍棠覺得她散發出一股拒人的疏遠,一時間他竟遲疑了,只好一路跟著她而沒喚住她。

  江衍棠還很好奇的想到,她看到他會出現什麼樣的表情?當年她去了哪裡?為什麼換了電話、人也不見了?

  他知道她氣他背叛了婚約的諾言,也知道她害怕他跟女同事一起去日本工作,所以後來到日本後的聯絡電話裡,她仍然語多埋怨,常常在電話裡哭泣或與他吵了起來,然後他工作變忙,疏忽了她……

  這時,綠燈亮了。

  周安安提步往前走,正巧她的手機也同時響起,她低頭從褐色側肩包裡拿出粉紅色殼面的手機,上頭吊著一個大大的毛絨球,她接聽手機,沒注意到左側有機車違規紅燈左轉——

  車燈映照上她的臉,她握著手機怔愣住,忘記了要閃。

  千鈞一髮之際,出現一雙強而有力的手扯住了她,她整個人被往後帶,不穩的腳步讓她幾乎要往後倒去,幸好被對方扶住了。

  心跳聲大得幾乎就像響在耳邊一樣,周安安喘了口氣,腦袋混亂。怎麼回事?她差點出了車禍?不是綠燈嗎?怎麼——

  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男性臉龐,讓她滿腦子的驚慌轉變成震驚!

  「沒事吧?」適時救了她的江衍棠,此時心口也是一陣兵荒馬亂。

  他差點被嚇死了!從後面看她邊走邊拿出手機要接,卻出現一輛要命的機車衝過來眼看就要撞到她了!

  那一瞬間他自發的出手救了她,機車呼嘯過他們身邊,他緊緊握住她的手腕,直到對上她從慌亂轉為驚詫的眼色。

  「你……」周安安聽見自己的嗓音有一點啞,她微瞇著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他。

  是江衍棠……是他……

  她掩飾眼底的眷戀,不動聲色地望著他的臉龐:他比記憶中多了一些滄桑,但依然是那麼樣的俊挺好看,但深邃眼眸裡的憂鬱卻跟記憶中的他不一樣。

  印象中,雖然他從小扛起家庭責任,臉上總是滄漠的早熟,但他的眼中還是有著熱情與期望,當他仰頭望著夜空時,閃爍在眼眸裡的企盼,跟現在藏在眼睛裡的憂鬱不一樣。

  以前他累歸累,但還是懷著一份總有一天會成功的企望,現在呢?她覺得他好像失去了什麼,看起來有股疲憊。

  江衍棠扯起唇微笑,面對她的震驚,他儘量讓震驚看起來泰然自若。「安安。」

  他喊她安安,是企圖拉近這些年的距離,而她聽見他低沉嗓音親切的喚了她的名字,心口有一股深深的撼動,波動了沉靜的心潮。

  「你怎麼會在這裡?」她邊說邊試圖將手腕從他手中脫離,但他握得好緊,她對上他的眼睛,看見了固執。「放手。」

  「不放。」

  她無奈的深吸口氣,更用力的試圖逃脫他如枷鎖般的大手,甚至索性用另一隻手孩子氣地剝著他的手指,但怎麼樣也抵不過他的力氣。

  他沉沉地問:「如果我放手,你會不會就跟當年一樣,突然從我生命中消失?」

  周安安微微愣住,忘記了掙扎,他手上傳來的熱度就跟他說的話一樣直接又燙人,她眨了眨眼睛,努力用很淡很淡的語氣道:「我聽不懂你說什麼。」

  「安安……」他拉長語調,眼色無奈,好像拿她沒辦法。「你知不知道你的消失讓我很傷心?我一直在找你,在日本時托衍叡找你,回臺灣後到處打聽你的消息,都找不到你,你是存心不讓我找到的是不是?但為什麼呢?就因為我外派日本,所以你忍受不了遠距離戀愛?還是因為跟我一起去日本的女同事?或者是後來我工作變忙所以電話少了讓你生氣?」

  一連串的問題,讓周安安咬著唇不說話,她不想回答,也沒有人規定一定要回答他,她皺著眉,又是一陣拉扯。「放手!」

  「安安——」他使力抽手,拉住她的手腕,將她整個人往懷裡帶,感覺她纖柔的身體靠近自己的胸膛,就如一道錨,重新靠岸,鑲入他胸口的缺。「我該拿你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她被困在他懷裡,聞到他身上傳來的男性體香,有瞬間茫然了,然後她無聲的歎了口氣,不再掙扎。「既然老天爺讓我被你找到了,那麼我大概也逃不了了,你看你抱得這麼緊,這些年你很想我嗎?」

  周安安輕笑,一改方才還在掙扎的態度,她語氣直率,眼色溫暖,江衍棠看著她,忽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有點被搞混了,她剛剛還想逃離,現在卻問他——這些年很想她嗎?

  他不敢告白了,她可以上一秒劍拔弩張,下一秒乖順如貓,他又該怎麼面對她?她好像變得不像以前一樣容易被他看透了。

  他沉重的歎了一口氣。「說不想是騙人的,我一直在找你……」

  她狀似無意地問:「找我幹麼?」

  是故意面無表情,刻意壓抑自己的情緒……她不能否認隔這麼多年後再見他,心裡還是會有悸動,尤其是他謹慎認真的眼睛如火般看著她時,她就有一種好像被逮著了的感覺,那些埋在心裡的記憶因而傾巢而出。

  於是她越想越心痛,阻止不了心裡那股因為記憶傾倒而泛起的痛意,但又倔強的壓抑漫至全身的痛,就是不要他看穿——她還會因為他而有任何情緒波動。

  「找你幹麼?」他苦笑。「我想你所以找你,我在乎你所以找你,我不想看見我們的感情流逝得這樣不明不白所以找你……我有很多理由可以說,但是最重要的是我愛你,所以我要找你。」

  她暗下眸色,心底激動。

  「安安……我們先不聊這麼沉重的話題,來聊聊近況吧?你現在在哪裡工作?住哪邊?」江衍棠不逼她答復什麼也不逼她回想過去,他有耐心與時間重新將她帶回自己身邊,他不急。

  她從他懷裡退出,仰頭看了看天空後,指著不遠處的高聳建築物,輕輕道:「我在那家購物中心工作,我賣鞋子,然後在那附近租房子住。」

  他點點頭,「你穿的鞋子是你賣的嗎?」

  她點點頭,「是啊!我們家的鞋子很好穿喔,皮軟又好走,且富有設計感,你如果有送老婆或女朋友可以考慮喲!」她唉呀一聲,又補了句:「還是不好,聽說送鞋給情人會讓情人跑掉,我看你還是跟別人推薦我家的鞋就好了。」

  他笑了,深邃的眼睛閃動精光。「安安。」

  「嗯?」

  「我沒結婚,也沒女朋友。」她喔了一聲,佯裝不在意。

  雖然他剛剛說愛她所以一直在找她,但說到底她還是不大信的。畢竟他外表出色,而且看來事業有成,身邊有些鶯鶯燕燕是正常且難免的。

  但他卻說沒結婚也沒女朋友……

  「安安,我一直在等你,我只要你一個。」

  周安安聽見這句告白,感覺自己好像突然掉進一個漩渦,她憶起遇見他的那個夜晚,他也是在這樣的夜晚騎著腳踏車穿梭在巷弄裡,然後他在公園旁下車,仰首看月亮,她遇見了他,從他傲挺的側臉看到他澄淨的眼色。

  她感覺一陣酸楚,想到他離開臺灣那天消失在機場的背影……

  現在,他又到她面前來了,還是那樣澄淨的眼眸,嗓音依舊。

  他說,只要她一個。

  她呢?

  她不知道了。

  她只知道看見他,心裡還是會有一種暌違多年的狂亂,他總能輕易影響她……可是,那種狂亂般的悸動又能代表什麼呢?不代表他們能重新開始,也不代表她仍愛著他,更何況他說只要她一個,難道他說,她就得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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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江衍棠從小最喜歡看卡通,傍晚放學回家,別人家的小孩乖乖在電視機前看卡通,等著媽媽在廚房煮晚飯,看完之後差不多就可以吃飯,但江衍棠不行,他是負責煮晚餐的那個。

  小學四年級的他,除了認命做家事,照顧比他小三歲的弟弟江衍叡以外,最常追著在工地做粗工的爸爸問:「媽媽在哪裡?為什麼她都不回家?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這一連串的為什麼只讓江父每天回家後的心情更差,他一身疲累,看見兩個小蘿蔔頭就心情不好,想起跟別人外遇跑掉的妻子,他抓著江衍棠小小的身子,吼:「你媽水性楊花,跟別的男人跑了,丟下你們兩個小鬼給老子養!你他媽的最好給我乖乖聽話,不准再問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江衍棠被罵得一愣一愣,他聽不懂哇,什麼是水性楊花?媽媽為什麼會跟別人跑掉?跑去哪兒咧?

  心中有疑惑,下次又抓著剛工作回家的爸爸問……問問問,一路問到升國中時,他終於明白了,媽媽不要他們了,所以跟著別人去生活,所以他才得從小就拿著大大的鍋鏟跟好重的鍋子,站在瓦斯爐的熱火旁,被燙著好幾次不說,失去了童年自由,為弟弟跟自己煮面當晚餐。

  有時他提著沉重的垃圾到巷口去倒垃圾時,會看著漆黑的天空發呆,站在等待垃圾車的人群裡,只有他一個人仰首看著天空,好像在看月亮,但在沒有月亮的夜晚,他也是如此的引頸仰望。

  他在看什麼呢?

  只有江衍棠知道,當他望著那深沉墨濃的夜空時,覺得好像要被吸進那片一望無際的黑暗裡,於是他期待真的被夜空吸進去,他想要逃離現在的生活,想要遠離這樣的家庭,想要跟不時對他言語暴力的爸爸說再見……

  江衍棠曾經以為自己的人生就這樣了,他犧牲自己的許多自由,讓弟弟順利長大,當弟弟可以跟朋友在公園玩時,他在家裡處理事務;當弟弟安穩的沉睡時,他忍受越來越晚歸的爸爸帶著醉意對他辱駡——

  「你長得跟你媽還真像!瞪我?你用那雙眼睛瞪我?信不信老子把你眼睛挖掉?也不想想你吃喝都靠誰?老天今天要揍你,也沒人擋得住我!」語畢,還真的一巴掌揮過去……

  江衍棠高三時,江父也不天天回家了,自然也沒拿錢回來,因此他兼了一份大夜超商店員的工作,省吃儉用的讓自己跟弟弟的生活還過得去,但他越來越累,不只是身體,心也好疲倦。

  那天,在要趕去上班的路上,他忍不住在公園附近停下腳踏車,仰頭看著夜空裡圓潤的月亮。

  一道溫軟的嗓音在這時響起——

  「在看什麼啊?」

  他收回仰望天空的視線,側過臉看著不知何時站在旁邊的女孩。

  她穿著白色上衣、黑色百褶裙的標準制服,留著可愛的學生頭,白皙精巧的臉蛋上鑲著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她用著粉潤潤的紅唇再問了一次:「天上有什麼好看的呀?」

  江衍棠沒回話,或者該說忘了回話,他始終靜默地打量著眼前這女孩,他知道她身上的制服來自於哪所國中,看著她唇邊勾起的笑弧,就跟某日天空裡掛著的彎月一模一樣。

  這是愛情來了的預兆——江衍棠一直渴望被黑夜吸引、幻想被黑夜帶走,他想遠離這個令他亟欲逃離的家,又捨不得放下什麼都靠他的弟弟,他被壓得快要喘不過氣來,而黑夜派來月亮,眼前這女孩就如夜空裡的月,映照進他心底。

  後來,他每次上班時經過這個公園,都會期待再遇見這女孩。

  偶爾會遇見她,有時一連好幾天都不見她,有時又會一連遇見她幾天。他開始會與她交談幾句,知道了很多關於她的訊息:她比他小四歲,有一個可愛的名字叫周安安,她對什麼事都好奇,也跟他以前一樣愛問為什麼,她也沒有媽媽,只跟爸爸一起住,但跟他不一樣的是,她的爸爸很疼她。

  她說她倒垃圾的時候看過他好幾次,每次看他看著天空好久好久,讓她回家後也忍不住仰頭看著天空好久好久,她又說有部電影叫「天空之城」,問他是不是在找深色天景中暗藏雲後的天空之城?

  江衍棠每次都被安安問得說不出話來,當他看著她認真又好奇的眼睛,胸懷裡就有一股衝動,想對她掏心掏肺地說出所有心事,那個讓他抑鬱的家庭,還有……對她越來越深濃的愛意。

  在一個有著美麗陽光的週末假日,江衍棠跟周安安約好一起去動物園逛逛,那年動物園來了新的嬌客——來自澳洲的無尾熊,他們在人群中排隊,因為擁擠的關係,他們的手漸漸牽在一起。

  中午時間,江衍棠選了動物園的一個樹蔭下的角落,跟周安安一起分吃從家裡帶來的麵包。

  「無尾熊好可愛喔!」安安有感而發,伸手順著修剪整齊的學生頭。「哇!今天好熱!」

  江衍棠聽見她這麼說,順手用手上剛拿得動物園簡介幫她搧涼。

  她眨眨眼睛,感覺溫柔的風撫在臉上,於是淺淺笑了。「跟你說喔……我很喜歡你的體貼。」

  有一瞬間,江衍棠被她口中的喜歡給搞混了,因此心跳紛快,直到他意識到她其實不是說「喜歡你」,而是「喜歡你的體貼」。

  他的表情難掩失望,手還是沒偷懶的搧著,心卻不知道擁擠飛到哪裡去。

  他悲觀的想,怎麼辦?他喜歡安安,他卻拿她沒辦法,不只沒勇氣說出自己喜歡她,更沒勇氣問她的想法。

  「……聽見沒?江衍棠!」

  聽見她喊自己的名字,他愕然看向她。「什麼?」

  「我剛剛跟你講話,你都沒在聽。」她看起來很生氣。

  他連忙道歉。「對不起,你再說一次好不好?」

  她搖搖頭,瞪了他好久,就是不說話。

  「對不起,安安……」他又道歉了。

  她心軟了,歎口氣說:「算了算了,唉,跟你告白你都沒聽到。」

  「告白?」他喃喃咀嚼這兩個字,一臉詫異。

  「對啦!我剛剛說我喜歡你,你呢?」她說完,臉蛋因為害羞炸得通紅。

  喜歡他?他怔了好幾秒,呆呆地問:「你剛不是說喜歡我的體貼嗎?」怎麼會變成……

  「我後面還有話咩!你都沒聽到!」她臉更紅了,嘴上雖然不饒人,眼眸裡卻盛滿害羞。「我喜歡你,那你呢?」她急著想知道答案。

  「我也是……」他終於笑了。

  他們的交往就從動物園約會這一天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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