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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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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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漢武帝天漢元年(公元前100年),匈奴單于庭──龍城

  寒冬的朝陽,懶洋洋地照在白茫茫的大地上。

  四面敞開的大棚裡,常惠拖著冰冷而沉重的腳鐐,在巨大的鐵爐前,吃力地拉動與皮革風橐連為一體的木架,將風力源源不斷地送入爐口煉鐵。

  寒風夾著粗糙的冰雪沙礫,和似狼的嚎叫,打在他早已被漠北的風沙,和匈奴的鞭笞折磨得枯黃憔悴的臉上,而他好似毫無感覺,只是沉默地注視著爐子裡燒得火紅的鐵石,不斷地拉壓著風橐。

  這裡是匈奴王族的煉鐵場,不知匈奴王從何打聽到他對冶鐵有獨到技能,不久前,他從王庭家奴變成了煉鐵場的工奴,被強制來打造兵器。

  忽然,一陣清脆的駝鈴隨風傳來,那是荒漠中最動聽的聲音。

  在這個既不合適轉場,也不可能做交易的冬季,這聲音,只意味著長途旅行者的到來。

  是誰呢?難道是大漢來使?

  常惠驚喜的直起身、抬起頭,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巨爐前。

  「快幹活,漢狗,為什麼站著不動?」一道鞭子狠狠地抽打在他身上,並伴隨著粗暴的吆喝。

  他長身玉立,紋絲不動,彷彿那鞭子沒有將他身上早已破爛不堪的衣服,再撕開一個裂口,而衣服下的皮肉,也沒有在這鞭過後,留下刺目的新傷。

  又一記鞭子落下,重重抽打在他的腿上;一個趔趄令他搖搖欲墜,但他終未倒下,再次挺起瘦弱的身軀,站著、看著、等著。

  一隊人馬在一峰高大的駱駝引導下逐漸走近,當看清楚駱駝身側的馬上,坐著的是女子時,他呆滯的雙眸閃過驚愕的火花。

  「幹活!你這漢──」

  鞭子再度揚起,可奇怪的是,長長的皮鞭沒有落到常惠身上,卻落在了一個飛身撲來的女人手裡。

  隨即那皮鞭緊緊地纏到了匈奴人的脖子上,將他的咒罵卡斷;在他呼吸困難地解救自己時,那妙齡女子丟下鞭,走向了他的囚犯。

  「常公子!」女子握住常惠的胳膊,美麗的眼睛似含露帶霧。

  「芷芙?果真是妳!」常惠抓住她的肩,將她略微推開,仔細端詳著這個他過去在彭城楚王府就認識的、好友解憂公主的侍女。

  「是我。」她平靜地回答,內心卻極度震驚。

  如果不是這雙依然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那熟悉的、桀驁不馴高昂著的頭顱,芷芙絕對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髮鬚凌亂、邋遢不堪、衣衫襤褸不能蔽體,還瘦得不成人形的男人,就是過去她認識的,風度翩翩、神采飛揚的俊公子常惠!

  而他燙人的手溫和過度明亮的眼睛也告訴了她,他正在發高燒。

  「妳怎會到這裡來?」常惠驚喜地問。

  「奉主上之命。」

  主上?常惠心中一喜,明白她是奉解憂之命而來。

  可是,解憂怎會知道他被囚於此地,又怎能將她的貼身侍女派來?

  想到為了漢烏聯盟而下嫁烏孫王的故友,他有許多事要問、有許多話要說,但在匈奴人面前,他絕對不能開口,更何況,有人正急於插入他們的對話。

  「你該感謝我父王,是他恩准你的夫人留下陪你的。」匈奴太子策馬趨近。

  「什麼?」聽到「夫人」二字時,常惠大驚,猛地轉向高坐馬首的匈奴太子狐鹿姑;如果不是芷芙抓住他,他差點摔倒。

  「她是你的夫人,不是嗎?」狐鹿姑因他激烈的反應,而瞇著眼睛看向芷芙,而後者鎮定的神情,令他歪嘴一笑,轉頭諷道:「或許就像她對我父王說的,你們太久沒見面,所以你把自己的夫人給忘了。」

  常惠因震驚而呼吸困難地看著芷芙,但她先聲奪人,沒給他開口的機會。

  「太子殿下。」她握住常惠手臂上的掌暗中用力,那強勁的力道,令常惠發出一聲驚喘,可她並沒注意到自己弄痛了他。

  她銳利的目光直射馬上的男人,厲聲說:「你們保證我夫君很好,可他一點都不好;他在生病,你們卻讓他幹重活、受虐待、挨鞭笞,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孤鹿姑蠻橫地答:「常將軍沒生病,也沒有受到虐待。」

  「沒有嗎?」芷芙托著常惠的胳膊,將他轉過來面對匈奴太子。「瞧瞧他的面色、聽聽他說話的聲音,還有看看他的衣服和鞭痕……這都是什麼?」

  狐鹿姑當然知道常惠所受的罪,因那些毆打與折磨,全是在他默許下發生的,但他絕不會承認。「那是因為他拒絕穿我們的服裝,而他的衣服……」

  說著,他從馬背上俯身,想用手中的馬鞭挑動常惠的衣服。

  但一把鋒利的短劍,壓住了他的鞭桿。

  轉回頭,迎上芷芙如刀刃般的銳目,他當即心驚地縮手,改口:「我想是我們太喜歡用馬鞭了,以後……我會讓大家管住自己的手。」

  看到那把短劍,常惠眼睛一亮,認出那是一年多前他送給解憂的「雀龍劍」。

  那麼說,她確實是奉解憂之令而來的!

  芷芙沒有理睬明顯想討好她的匈奴太子,目前常惠的健康最重要。

  她轉身問附近的匈奴人。「他的住所在哪兒?」

  那人被她冰冷的眼睛,嚇得抖手指著遠處的氈房。「那兒……」

  「妳要幹什麼?」感覺到芷芙要拉他走,常惠反先抓住她。

  「回去。」她的回答極其簡略。

  「不行。」常惠以為她不懂。「我是囚犯!」

  「囚犯也會生病。」

  他因她平靜的語氣而愕然,更為她天真地以為他生病就可以休息而好笑,於是堅決地說:「我沒病,妳走開,別讓匈奴人看笑話!」

  「你病了。」芷芙不顧他的反對,拉著他的胳膊就走。

  「芷芙!」常惠何曾與女人拉扯過?當即大感窘迫,厲聲道:「走開!我還有事要做!」

  高踞馬上的狐鹿姑也大叫:「他的活還沒幹完,不能走!」

  常惠甩開芷芙的手,轉身想抓住木架,但卻因用力過猛,跌倒在風橐前。

  「別管我!」芷芙俯身想扶起他時,他卻奮力將她推開。

  芷芙直起身怒視著狐鹿姑。「讓他回去休息,他生病了!」

  狐鹿姑不語,目光在她和常惠之間來回梭巡。

  芷芙氣得想揍他,但又不想再跟他糾纏、耽擱時間,於是軟中帶硬地說:「太子殿下,你父王不久前,還保證漢使在此絕沒受虐待……也許他不知道漢使正在受虐,我是不是該親自去告訴他,帶他來看看?」

  她的目光如刀、聲音似劍,狐鹿姑心中一懼。

  從見到芷芙的第一眼起,他就迷上了她,可這女人生得天仙兒般的美麗姿容,卻長了冰雪兒樣的冷心寒腸,著實令他取捨皆難!

  他心裡既癢又恨地想著,再仔細看了看常惠;見他面頰猩紅、眼睛奇亮,嘴唇卻蒼白無色,不由心頭一驚。看來他確實是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

  這可不妙!一心期盼「寒天刀」的父王,嚴詞命令過只能逼他歸順投降,不準讓他死;如果他真病死在這裡的話,他就慘了!狐鹿姑不敢想像讓父親失望,被褫奪太子寶座的後果,也擔負不起惹怒漢天子,再興戰火的責任。

  「不,妳不許去,不準離開這裡!」他暴躁地說。

  「那你必須立刻改善對待漢使的態度!」芷芙針鋒相對地提出條件。

  看著她手裡的短劍,狐鹿姑說:「只要妳老老實實地留在這裡照顧妳的男人,不多管閒事,我保證今後,不再有打罵虐待之事發生。」

  「記住你的保證!」芷芙將短劍插回腰帶上。

  「妳也得記住妳的。」

  「我當然會──打開這東西!」芷芙指著常惠腳上的鐵鏈。

  「氈房裡自有人會為他打開。」狐鹿姑怒氣衝衝地翻身下馬,先猛踹鞭打常惠的男人一腳,再佯罵其它人。「知道他病了,怎還讓他幹活?」

  眾人不敢開口,他又轉向常惠。「既然有病,你當然就不──」

  他剩下的話,消失在了半張的嘴裡,發直的雙眼驚愕地瞪著那個話不多,發起狠來,眼神足以讓人丟魂喪魄的常夫人。

  她居然將拒絕跟她走的常惠扛了起來,在叮噹作響的腳鐐聲中,往遠處的氈房走去;更令人咋舌的是,即便如此倉促,她仍沒忘記吆喝她的牲畜同行!

  「不要……碰我,妳……膽大妄為的女人!」天搖地動中,呼吸不勻的常惠,憤怒地用漢語低吼。

  他絕對沒料到自己竟虛弱至此,更是作夢也沒想到,芷芙竟當著匈奴人的面,將他這樣一個大男人,輕鬆地扛在肩上帶走。

  這天大的恥辱,令他真想殺了她!

  幾個月來,匈奴人一直想做卻無法做到的──打擊他的自信、折辱他的自尊,她才來就做完了!

  男子漢大丈夫,豈可受小女人之辱?

  常惠想要反抗,卻無力阻止芷芙有力的步伐,而他徒手也根本殺不了她。

  因此他毫不遲疑地抓住她腰間的短劍。「放下我,否則我就自盡!」

  「別!」芷芙察覺他拔劍時,就知道事情不好,因此立刻放下了他。

  常惠的雙腳一碰到地面,就趕緊分開來站穩;被她這麼忽上忽下地折騰,他的頭更暈了,而如果此刻摔倒的話,他的自尊將喪失殆盡。

  站穩後,他愈發驚訝。

  自己已算高個兒男人,可芷芙竟幾乎與他等高……過去他怎麼沒發現?

  他用力挺直身子怒視著她,想痛斥她的放肆之舉,可當他視線與她充滿關心和憂慮的雙眸相對時,那怒氣就像狠出一拳,卻擊中軟麵團似的,消散了。

  他怎能對一個急於拯救他脫離苦難的人惡語相向?

  喘了口氣,常惠舉起手裡的短劍,無力地問:「『雀龍劍』怎會在妳手中?」

  「來此前,公主送給我的。」

  原來如此。他將短劍遞給芷芙。「收好。」

  「你……它本來就是你的,你收回去吧。」

  「不,它是公主的,現在是妳的。」他堅持。

  芷芙沒說話,只默默接過短劍,插回腰間。

  由於遠離了大火爐,又站在沒遮擋的曠野上,一陣風吹過,常惠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芷芙看見這一幕,暗罵自己粗心,急切地說:「進氈房去吧,你在生病哪。」

  她伸手想扶他,可又有所顧慮地縮回手。

  她這個動作,讓他想起了剛才放肆的行為,不由警告對方:「我常惠,今日雖不幸淪為階下囚,但仍是堂堂大丈夫,妳不得無禮!」

  儘管他形銷骨立、憔悴不堪,但在芷芙眼裡,他仍然威武凜然。

  她連忙向他賠罪。「是我魯莽,不該那樣對你,可你需要休息……」

  常惠確實覺得很不舒服。他回頭看看,見狐鹿姑的身影仍在鐵爐附近轉,不由困惑地問:「為什麼匈奴太子看起來有點怕妳?」

  「他怕我皇,曹將軍來了。」

  聽說漢朝駐輪台的兵馬司都尉曹將軍來了,常惠情緒激動,急切地問:「妳是說,吾皇已知我們被匈奴扣押,所以派曹將軍來?」

  「是。」

  常惠感到一股不尋常的怒氣,正在他的胸口醞釀。

  他問芷芙問題,希望能得到完整的回答,可他眼巴巴的期待,只換來一個字。

  忍住咒罵,他耐著性子問。「曹將軍還在單于庭嗎?」她簡直令人生氣!

  「在。」

  又是一個音符。他扭頭就走。「妳真是惜字如金!」

  聽出他在譏諷自己,芷芙並未反駁,只是緊跟著他。

  可鐵鐐忽然「嘩啦」作響,他身子一頓,轉向她,顫巍巍地立在風中,指著煉鐵場嚴厲地說:「回那裡去,去找曹將軍,隨他返回!」

  芷芙嚇了一跳。「可公主要我留下!」

  「回去告訴解憂,我不要妳留下──呃,對了……」常惠脹痛的腦袋,忽然想起另一個重要問題。「為何狐鹿姑說妳是我的夫人?」

  「我告訴他的。」

  「什麼?」常惠彷彿吞了只飛蛾似的瞪大雙眼。「妳說妳是我的妻?!」

  芷芙點點頭,不解他為何大驚小怪,那不過是她臨時想到的藉口而已。

  她的表情讓常惠氣得七竅生煙。先前聽她說「我的夫君」時,他以為聽錯了,沒可想到她真是這麼對人自我介紹的!如此厚顏的女人,當真少見!

  「或許是我病糊塗了,我成親了嗎?」他克制著怒氣,嘲諷地問。

  「沒有。」芷芙望著他,想著該如何消除他的怒意,好讓他進氈房。

  她的平靜,更加激怒了他。「既未成親,何來有妻?妳這是在撒謊!」

  「我知道。」芷芙承認,並推推他。「走吧,你不該站在寒風裡。」

  見她撒下彌天大謊,卻毫無悔意,並且對他的憤怒也不在乎,常惠再也無法控制地嘶聲吼道:「妳不知道撒這種謊,是很不道德的嗎?」

  看他轉為暗紅色的臉,加上感覺他身上散發著不正常的熱氣,芷芙明白,發脾氣只會讓他的體溫更高。

  她真想直接把他扛進氈房去,但又怕激怒他,只得解釋:「不這樣說,他們會讓我留下嗎?」

  「是啊,為了達到目的,什麼都可以不顧,妳真能隨機應變!」常惠冷笑著讚美她。

  芷芙明白,那就同屠夫宰殺牛羊前,讚美牠們生得美麗一樣無情。「你需要人照顧。」她看看聳立在遠處雪地上的氈房,無意與他計較。

  常惠的身子在哆嗦,可嘴巴還是很硬。「我不需要!」

  「那等你進房躺下後,我就離開。」為了他的健康,她假意退讓。

  「妳真的會離開?」她突然轉變的態度,讓常惠不解。

  芷芙點點頭,再推推他的手肘。「進去吧。」

  「不許命令我!」常惠揮開她的手,明知不該相信她這種說謊臉不紅的女人,卻聽到自己回答她:「好吧,我進去後,妳立刻就走。」

  芷芙不置可否地咕噥了一聲。

  而常惠把那當作是承諾,移步往氈房走去,沉重的腳鐐讓他步履維艱。

  看他佝僂著身子,吃力地走著,芷芙很想攙他一把,可她清楚,此刻碰他絕對討不到好,於是隻沉默地跟在他身邊。

  「妳是怎麼來的?」常惠問,由於粗重的呼吸,他聲音顯得格外沙啞。

  見他如此受罪,仍記掛著身外事,芷芙盡可能詳細地回答他。

  「秋末得知你被匈奴拘押,公主就要我來照顧你。本來說好由烏孫大祿送我至邊界,但路上聽說皇上遣使傳信,要匈奴王釋放人質,否則將發兵西域,於是大祿改送我去輪台;適逢曹將軍要到單于庭交涉,我便隨他前來。

  我昨天才到,可是匈奴王不肯放人,只說如果曹將軍不與你見面,他就容我留下,並允諾不奪走我的馬和隨行物品,所以我就求曹將軍答應了。」

  說完這麼長一段話,她暗自吁了口氣,因為常惠沒有皺眉頭,也沒有生氣。

  常惠很高興,她沒再用一個字打發他,但他仍有疑問。「曹將軍現在哪裡?」

  「與匈奴王談交換人質的事。」

  聽到交換人質,常惠明白了,漢軍必定抓住了匈奴的某個重要人物。

  這是兩國多年來一貫的做法,互有攻防的同時,也互扣人質。

  走近後,芷芙看到那座陳舊的氈房,側面緊靠著一座小氈房,而旁邊有個殘破的圍欄;這裡看起來,像是很久以前屬於某個小家庭,可現在──

  她往四處眺望,隨即抽了口涼氣:好荒涼的地方!

  氈房四周是白茫茫的雪海,除了剛才停留的煉鐵場,目之所及,只有積雪的荒原;別說氈房畜欄,連棵樹都沒有。

  「天寒地凍的,他們竟讓你住在這種沒人煙的地方!」她為此憤懣不平。

  「這正是他們的目的,人犯在這裡不需看守。」常惠指指四周。「前面是不結冰的嘎納湖──也叫魔鬼湖,四面則是莽野。沒有馬和食物,誰逃得了?」

  可恨的匈奴人,既然沒人看守,自然也沒人管他的死活!芷芙憤恨地想著。

  環繞氈房的既寬又深的壕溝,那是她在烏孫國就認識的排水溝,但令她驚訝的是,這裡的溝底,埋設了密密麻麻的尖木樁,不小心墜落,不死也得殘;而附近則有迭得像院墻似的乾牛糞餅,她不懂這有何意義。

  彷彿了解她的疑惑似的,常惠緩緩地說:「這深溝可避免雨雪滲入氈房,溝內暗樁,是為防野狼偷襲而設;牛糞則是取暖煮食必不可少的燃料。」

  聽著他的話,芷芙再看了眼暗藏殺機的壕溝,超越他走向門扉,隨口問道:「這裡……狼很多嗎?」

  「說是很多,但我還沒遇上。」常惠本想跟上她,可是力不從心,只得氣喘吁吁地對著她的背影說:「好了,我們到了,妳回去吧。」

  「我不回去。」芷芙掀開掛在門上的草簾,彎腰走進去。

  「妳答應的事怎能反悔?」他跟在她身後進來,氣呼呼地問。

  但她沒有回應。她以為自己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來這裡面對受盡折磨的常惠,因為公主說他處境艱險,可當她看到對方時,才曉得真實情況遠比她和公主預想的要嚴重很多。

  此刻,看他居住在髒亂、陰冷、彌漫著腐爛味道的氈房中,她驚呆了。

  這哪裡是人住的地方?就連牲畜住的,都比這裡好!

  氈房門口掛的是張用蘆葦編織成的草簾,根本擋不了寒風。

  房中央的火塘和房內一樣冰冷,火塘前方是簡陋的床榻,和一個缺角矮幾;床頭立著一個看不出是木還是鐵的櫃子,進門右側有堆舊馬具和幾個木箱子;堆高的馬具上,掛著幾串不知是何種動物的肉乾,木箱旁則擺放著凹凸不平的鐵鍋鐵瓢,和裝水的陶罐皮囊等生活用具,左側則積放著用來做燃料的牛糞餅。

  最糟糕的是髒亂,幾乎每個地方都需要清理打掃,連床榻也如此。

  就在芷芙打量評估著房內簡陋的陳設時,忽然聽見身後傳來鐵鏈聲。

  回頭一看,她因極度的震怒,而雙耳轟鳴。

  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個瘦小的匈奴人,解開了常惠腳上沉重的鎖煉,卻將一副鐵手銬,套在了他的雙腕上,而常惠居然乖乖伸手,任他為所欲為!

  「拿掉它!」她低沉地命令。

  「單于和太子不准。」那個男孩拒絕。

  芷芙一把將他推開,扯下尚未上鎖的冰冷手銬扔到門外,厲聲道:「去告訴單于和太子,如果要他活著,就不能有手銬、腳鐐!」

  那人被她大膽的舉動嚇住了,轉身想跑出去撿手銬。

  「站住!」芷芙忽然喝住他,等他轉過身,便警告他。「以後沒有得到許可,不許進來,否則我讓你爬著出去!」

  她話音方落,那人已旋風般逃出了氈房。

  當她將門上被扯開的草簾拉嚴回身時,卻迎上了常惠陰沉的目光。

  「妳不必對額圖那麼凶,他那麼做,也是奉命行事。」常惠解釋。「他是太子的奴隸,比孩子大不了多少,而且一直在暗中照顧我。」

  芷芙不語,知道他是受震驚和怒氣的影響,才有力氣訓人,但他的體力很快就會消耗殆盡,而她還有好多事得做,無暇顧及他,或者小匈奴人的情緒。

  走到凌亂的床邊,她將上面又髒又臭的毛氈扯掉。

  「放下!」常惠跟過來,從身後抓住她。「妳答應過,我一回來妳就走的!」

  芷芙不回答,而是反握住對方抓著她的手,暗中使勁將他壓坐在床尾,然後盯著他扣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令他不由自主地鬆了開。

  一等他放手,芷芙立刻俯下身,清理起床榻四周。

  「妳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常惠氣她言而無信,沙啞的嗓子,讓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粗魯。「我要妳離開──馬上!」

  「不!」她堅決地回答。

  「什麼?」他真的被她氣糊塗了。「讓我弄清楚,妳是說,妳要以我妻子的身分留下來,與我吃住在一起,是那樣嗎?」

  芷芙背著他,所以他只看到她身子微微一震,但很快對方就說:「是。」

  「是?妳還真敢說!」常惠面露不屑。「妳走吧,我不需要妳、不讓妳跟我在一起。去找曹將軍,跟他離開!」

  芷芙的眼珠瞪得又黑又大,常惠以為自己的表態,會讓她羞憤地一路奔離,因為但凡有點自尊的姑娘,都不可能忍受他那樣的拒絕;不料她只是瞪了他一會兒,便抱著滿懷破爛的毛氈獸皮,走了出去。

  「喂,妳幹什麼?別拿走我的東西,這裡可是很冷的!」他急忙阻止對方,可得到的響應,卻是她匆匆離去的背影。

  她竟然不理他,還把他的話當作耳邊風?!

  吃驚地看著微微晃動的草簾,常惠心裡又氣又無奈。

  過去,他只覺得她十分安靜,走路輕巧、說話輕聲,可今天,他才發現她不但膽子大,脾氣也大,除了妄為到不僅冒充他的妻子,還為了留下而欺騙他!

  回想芷芙以沉默和冷靜,屢次漠視他的命令,還毫不遲疑地出手教訓那個鞭打他的匈奴看守、冷眼怒斥匈奴太子、厲聲喝斥給他戴上手銬的額圖,甚至罔顧他的意願,強行將他扛上肩的一系列表現……常惠暗自苦笑,看來他不是她的對手。

  他虛弱地倒在光禿禿的床上,用手壓住疼痛而滾燙的額頭,氣惱地想著,在這短短時間裡,芷芙所做出的、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怎能那樣?就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她對解憂忠心耿耿;可對一個未出嫁的姑娘來說,當眾冒充某個與她毫無關係的男人的妻子──而且對方還是個「囚犯」,那該需要多大的勇氣?想到此,他又不得不對她感到佩服。

  可即便如此,他仍認為解憂這次的好心,卻辦了錯事。

  如今,他要如何甩掉這個棘手的包袱?

  望著穹廬頂,常惠煩惱不已。

  無論如何,芷芙都必須走,因為這裡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儘管隔壁有間小氈房,但早已破爛不堪,冬天根本無法住人。

  對他這種自小勤讀聖賢書,恪守儒家倫理道德的人來說,與一個非親非故的女人同居一室,是絕對不行的!

  呃,好冷!寒氣襲身,他被迫縮起身體保暖,心裡卻惱怒地想:該死的女人,為何把氈子皮毛全帶走?該離開的是她,不是毛氈哪!

  常惠想坐起身,因為這樣躺著讓他很不舒服,可他心有餘而力不足。

  與芷芙的爭執和較量,耗盡了他的體力,強抑多日的病魔也在這時發作。

  常惠渾身無力,且疼痛難耐;特別是腦袋,更痛得似要爆開。

  他早就知道自己病了,但他不想在匈奴人面前示弱,讓人以為他是為了逃避苦役而假稱生病,因此他一直硬頂著、撐著,沒讓自己哼一聲、沒讓自己倒下。

  可現在,他被極度的不適擊倒,再也無法撐起。躺在空盪蕩的床榻上,他時而感到全身發燙,彷彿置身於熔爐中;時而又覺得極冷──冷入骨髓。

  為了抵禦時冷時熱的痛苦,常惠蜷縮著抱住自己,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迷糊中,他察覺有人在移動他。

  勉強張開眼,他看到芷芙的臉在眼前晃動,隨後發現,她正將他抱起──像個孩子似的抱起!這令他的男子漢自尊嚴重受創。

  「妳為什麼沒走?我要妳走!」他想推開她、想要怒吼,可他的力氣和聲音,都弱得像初生的羊羔,這令他萬分沮喪,而這女人的固執,更令他怒火中燒。

  「我不走。」她平靜地說,用那雙纖細的手臂將他牢牢抱著。

  他腦袋轟鳴、渾身滾燙,備感羞辱地低吼:「妳──該死!放下我!把毛氈還我,我快冷死了!」

  「我知道。」芷芙將他放下後,隨即走開了。

  他感到身下軟軟的,側身一看,他已躺回了床上,而身下是簇新的毛氈,還加鋪了又厚又軟的皮毛褥子;正驚訝間,一床柔軟寬大的衾被,蓋到了他身上。

  緊抓著那珍貴的溫暖,他感動地問:「妳從哪裡找來這麼多好臥具?」

  「烏孫大祿送的。」

  「他真大方……」常惠擁著毛氈衾被,感到眼皮沉重、意識飄散。

  他眼角余光掃到一匹高大俊美的灰馬,登時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不由用力閉閉眼,再張開,可那匹俊美的寶馬仍在,於是他陡然清醒了。

  「誰的天馬?!」他用手肘撐起身體。

  「我的。」

  常惠茫茫然地看著她。「妳有……駿馬?」

  「烏孫大祿給的。」

  一股像極了嫉妒的情感,猛烈地衝撞著他疼痛的大腦,讓他不由怒氣衝衝地質問:「他為何總是送妳好東西?他喜歡妳?」

  正從馬背上卸下東西的芷芙一臉愕然。「他喜歡公主。」

  喜歡公主?解憂?

  常惠徹底迷糊了。解憂不是嫁給烏孫王了嗎?大祿怎能喜歡她?

  他身子軟軟地倒回床上,遲鈍地問:「烏孫大祿喜歡解憂,卻送給妳漂亮的寶馬、華麗的毛氈?」

  「不是。」

  聽她只吐出兩個字就沒了下文,常惠終於怒拍床榻。「把話說清楚!」

  儘管這個動作令他全身痛得要死,但很值得,因為該死的女人多說了幾個字。

  「大祿愛屋及烏,我沾了公主的光。」

  「愛?」他發出呻吟,暈眩地想:解憂嫁的是烏孫王,大祿怎麼能愛她?那不是會給兩國惹來麻煩嗎?而解憂那個聰明女子,絕對不會讓那種事發生的。

  哦,這個女人,為何不把話說清楚?

  常惠煩惱地想:或許大祿是上了年紀的烏孫貴族,因憐惜解憂而對她好,連帶對她的侍女也好……是的,一定是這樣,也只能是這樣!

  他為自己的推論深感滿意,終於釋然地闔上眼睛,然而在迷迷糊糊中,他仍沒忘記下達口令:「芷芙,離……開!我……睡……妳不能……在這裡……」

  但他沒有得到響應,只聽到斷斷續續的奇怪聲響,那聲音令他難受。

  強抑著不適,他費力地撐起眼瞼,可惜只看到一條纖細的身影在眼前移動,卻無法看清她到底在幹什麼。

  這個固執的女人,她根本沒把他的命令當回事!

  如此公然的蔑視,讓他只覺怒氣堵塞在胸口。

  用力喘氣、吞咽,他拚足力氣吼道:「妳給我出去!我說過不要妳在這裡,難道妳沒有羞恥心?好女人不該單獨跟男人在一起,更何況這個男人形貌不端、衣著不整……的……躺著……哦,好痛……」

  他想用更難聽的話罵她,可是乾涸的喉嚨,彷彿被千萬根燒紅的鐵針扎刺著;最令人惱怒的是,他的咒罵和命令換來的不是靜默,就是刺耳的噪音。

  那些高低起伏的鬧音,弄得他心煩氣躁、頭痛欲嘔。

  她哪裡是侍女、哪裡是來拯救他的?她簡直就是來折磨他的!

  常惠恨恨地想著、罵著,卻毫無辦法。

  彷彿過了一輩子,噪音逐漸消失;在一陣熟悉的駝鈴聲後,四周重歸寧靜。

  喔,她走了,那個像石頭一樣冷硬的女人,終於被他罵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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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快走,不要戀戰!」

  子夜時分,一聲吶喊伴隨著金戈相擊、鐵馬嘶鳴的聲音,震碎了漠北荒原的寧靜;蕭瑟秋風挾著橫飛的箭矢,刺破了沉重的黑幕。

  「常副使當心!」屹立在氈房前的主帥蘇武,見此陣勢,高聲提醒忙於指揮屬下撤離的副將。

  少頃,細腰窄背、清秀俊雅的常惠奔回,跳下馬道:「蘇將軍,一百多名大兵大都已經逃離,但仍有極少一部分,與匈奴人相遇!」

  望著遠處廝殺的黑影,蘇武深深嘆息。

  「凶多吉少啊……」站在他身側的另一副手,神情惶恐地說。「如果聽我的,趁匈奴人抓住虞常拷打時逃走,我們現在也不會淪為匈奴人的刀俎之肉……」

  「張勝!」蘇武轉向他,怒斥對方。「身為副使,你惹下這麼大的亂子,卻只知逃命,竟不知自責和反省!」

  張勝頻頻擦拭著額頭的汗,沒敢回答。

  就在這時,踏踏鐵蹄馳近,一群剽悍的匈奴人,急衝過來將他們團團圍住。

  黝黑壯實的且鞮侯單于,躍下馬背大罵:「好你個蘇特使!號稱為締結和平盟約而來,實則卻想綁架我老母親為人質、逼我做孫子!」

  「大王此言差矣。」蘇武解釋:「本使奉我皇大帝之令,持節來訪,所行所言謹遵吾皇聖諭,並未做那大不孝、不敬之事。」

  「不必裝假!」單于發出冷笑。「本王方允諾爾等即日可返漢,今夜老母就險些被你等所劫;若非早有預謀,何來此種巧合?」

  「大王誤會了──」蘇武依然克制地解釋,但被匈奴單于粗暴打斷。

  「什麼誤會?若非我防守嚴密,此刻我老母,恐早已為你等擄走!」

  說著,單于的怒目忽然轉向張勝,陰惻惻地說:「逆賊虞常,已招認在其歸降我匈奴前,與張將軍是多年好友,這次相逢說過不少話。可惜他嘴硬命薄,撐不了幾口氣就死了,因此我得請張將軍說說,他究竟跟你說了什麼?」

  「沒……沒說什麼……」聽說虞常死了,張勝驚懼不已。

  「是嗎?看來張將軍記性不好,需要有人幫你想起。」單于手一揮,兩個表情猙獰、黝黑壯實的匈奴男人,即向張勝走來。

  看到那兩人,張勝怕了,大喊求饒。「不要打我,單于饒命……」

  且鞮侯單于鄙視的注視著他,似笑非笑地說:「不打可以,饒你一命也可,只要你說實話、歸降於我,我還會賞賜你!」

  「是……我說……我歸降!」張勝連聲道。「都怪虞常害我……」

  他說了!且鞮侯單于輕蔑而得意地大笑著,陰冷的視線掃向蘇武和常惠,手裡的馬鞭在他們眼前揮舞,嘲弄道:「他招了,你們認罪嗎?」

  「我們無罪!」常惠大聲回答,他恨張勝的軟骨頭,更恨匈奴單于的無禮。

  「無罪?!」且鞮侯面色一變。「你們是一起的,他有罪,你們也有罪!」

  「他們做的事與使團無關,我們有何罪?」常惠俊目圓瞪,據理力爭。

  「好膽量!」且鞮侯單于欣賞的目光,在他修長俊美的身上轉了轉,心懷叵測地威脅道:「不管怎樣,你們侵犯了我的王庭,要麼投降,要麼死亡,選擇吧!」

  常惠不為所動地說:「身為大漢使臣,豈能為苟活而屈膝投降?」

  「沒錯,喪失氣節,毋寧死!」蘇武大聲表態,隨即舉刀劈向自己的頸子。

  「蘇將軍!」常惠大聲驚呼,想要阻止,但只來得及抱住他頹然倒下的身子。

  蘇武看著他,嘴巴翕動,可終未說出話來,便暈了過去。

  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襟,更嚇傻了四周的人。

  「找巫醫!」且鞮侯單于氣急敗壞地大吼。

  幾個匈奴人奔來將蘇武抬走,常惠則被一只有力的手強行拖開。

  且鞮侯單于寬扁的臉在他眼前放大,那凹陷的雙眼閃著惡狼似的光,歇斯底裡地吼道:「你年輕有為、膽識過人;歸順我,我封你為王,讓你享盡榮華富貴!」

  迎視著那雙眼,常惠堅定地重複著蘇武的話:「喪失氣節,毋寧死!」

  且鞮侯單于平板的臉龐,因為驚訝和挫敗而漲得通紅。「你──」

  他咬牙切齒。「我不會讓你死,除非投降,否則你得一輩子做我的奴隸!」

  而他得到的回答,是常惠輕蔑的大笑。  

  兩個月後,雪霽雲開,寒風撲面。

  一隊仗戢持戈的將士,高執「漢」、「曹」兩面旄旗,策馬驅駝,行進在白雪皚皚的漠北荒原上。

  隊伍裡,鬢髮微霜的曹將軍,對身邊肌膚勝雪、眸光如劍的年輕女子說:「姑娘,前面就是匈奴單于庭了,前途吉凶難料,妳真要留下來嗎?」

  「是的。」女子望著前方,堅定地答。「縱有千難萬險,我也義無反顧。」

  「好!」老將軍看盡漠北黃沙、閱遍邊關冷月的目光一閃,慨然贊道:「姑娘忠肝義膽,令人欽佩,今後有難時,我輪台兵馬亭,便是姑娘的棲庇之所!」

  女子在馬上雙拳一抱。「謝曹將軍!」

  「英雄相惜,何須言謝?」老將軍說著,對屬下豪邁地高呼:「加速!」

  立刻,數十面旄旗迎風展開,馬蹄催徵,眾人往遠處的城郭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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