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雖然在宋伯伯面前誇口,一定會把宋里爾勸回“東晨國際”;可說真話,望著宋伯伯寫給她的資料,她卻一點頭緒也沒有。
只能先打電話、約他出來見面聊聊。但她也知道,要是三言兩語能夠勸動宋里爾,宋伯伯也不會找她幫忙。
不管怎麼說,還是得先找到人。
只是她沒想到,宋里爾這麼刁鑽!
“袁雨初……我認識妳嗎?”聽完了雨初的自我介紹,宋里爾馬上在手機裡問了這一句。
為了不讓宋里爾起戒心,袁雨初刻意沒提自己任職的單位——“東晨國際”企劃部。
“你應該不認識我。”站在公車站牌前,雨初一手拎著公事包,一手拿著手機說話。“但我有非常重要的事得跟您當面談,方便撥個時間給我嗎?看您要上午下午中午都沒關係,只要一個小時就好。”
手機那頭頓了一下。“妳長得漂亮嗎?”
她巡眺著公車的眼神一呆。這跟我長得漂不漂亮有什麼關係?她不解地反問:“您這麼問的意思是?”
手機傳來他低沈的笑聲。“一個陌生女人打電話來約我見面,只報了名字,卻不肯直說目的,我當然要先弄清楚妳漂不漂亮。如果妳敢說妳長得漂亮,我多少還會有興趣見妳一面。”
沒想到他竟是個只會以貌取人的沙文豬!她重吐口氣。
“怎麼不說話?”宋里爾在手機那頭催促。“還是我說中妳心事,妳長得其貌不揚?”
“我沒有其貌不揚。”她忍著氣回答:“總而言之,這件事見面談比較好,請問您什麼時候方便,今天還是明天——”
宋里爾打斷她的話。“不至於其貌不揚,但也沒那膽子敢說自己漂亮,換句話說,就是長相普通。說真的,我想不到一個非見妳不可的理由。”
“見了面之後您就會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堅持一定要見面談——喂?”她對著手機喊了幾聲,然後一望手機,他結束通話了!
這個宋里爾,竟然掛她電話!她惱怒跺腳。
恨恨地蹬上開來的公車,袁雨初挑了最裡頭的位子坐下,不死心繼續撥打。
宋里爾也鐵了心,不管她怎麼打,他不接就是不接。
“可惡。”她又一次合上手機。看這情況,這個宋里爾不是把她的號碼設定成拒接來電,就是在她的號碼上鍵入“不用接”這種代號。
她重吐口氣。這種事她再清楚不過,因為她手機裡面,也標著幾隻“可接可不接”,跟“心情好再接”的電話。
早知道剛就說自己很漂亮。她恨恨地瞪著緊閉的車窗。襯著夜色的玻璃窗映出她秀雅耐看的眉眼。怎麼知道自己一時的謙虛,竟換來這種下場!
她望著車窗倒影思考著。接下來怎麼辦?她又撥了一次電話,確定宋里爾鐵了心不理她後,只好放棄電話聯絡這個選項。
她從公事包翻出宋伯伯給的資料,上頭除了他手機號碼以外,還寫著他開的PUB還有他家的住址。她看了一下時間,六點半,現在打電話跟媽說不回去吃飯太晚了,媽肯定把菜都煮好了——明天吧!明天一下班就到他開的PUB堵他,應該遇得到他本人才對。她盤算著。
籲口氣,她望著車窗倒影抿了抿唇。在“東晨國際”的時間剩下不到三個月,她無論如何得說動宋里爾回去,也算是報答宋伯伯幾年來的照顧跟幫忙——
雖然這宋里爾是個沒禮貌又好美色的沙文豬。她望著車窗一吐舌頭。
“加油!袁雨初。”她握緊拳頭鼓勵自己。“妳一定可以的!”
過招第二回,雨初沒想到自己依舊是鎩羽而歸。
大概六點半多一些,她人已到他開的PUB——“Lille”門口。“Lille”是一家門面頗低調的PUB,顛覆了她心中PUB陰暗、吵嚷又混亂的印象,而且裡邊顧客,多半是拉松了領帶,垂掛著肩膀,真的進來喝杯酒小憩一會兒的社會中堅。
因為想多省點錢早點償清債務,雨初下班向來很少參加同事們的聚會,幾年來頂多一、兩次被強拉進一般流行的PUB裡,但不喜歡喝酒又怕吵的她,實在沒辦法在裡邊待太久,然而“Lille”完全不一樣。
抓著一瓶海尼根的她環視店內,原木搭成的吧台與淡褐色的牆漆融為一體,舉止俐落安靜的服務生遊走在一張張小圓桌與舒適的單人椅間。吧台旁擺了一架黑色豪氣的平臺型STEINWAY,這會兒正坐著一名西裝筆挺的鋼琴手,和一旁的小提琴、大提琴演奏著她沒聽過,但覺得挺輕快悅耳的曲子。
雖然來這兒的目的是要找宋里爾,但“Lille”的氣氛,仍然讓她放鬆地呆坐了一會兒,才想起正事未辦。
我不是來喝酒聽歌的!
環顧四周,沒發現宋里爾身影。雖說已經五、六年未見,但她很確信,自己不可能認不出他。
一想起宋里爾,她腦中立刻閃過那雙電死人的眼睛,還有那張好看到無法形容的英俊臉龐,加上那種模特兒級的身高,走到哪兒,都會是眾人矚目的焦點。
但坐在“Lille”裡面的男人——她連看了三圈後確定,沒有,就是沒有宋里爾。
該不會是在辦公室裡邊?她眺著緊緊闔起、掛著“非請勿入”牌子的木門,想著可以找什麼理由藉口溜進去看他在不在。
就在這時候,她身後的女客人突然講起手機,一聽見女客人說了一聲“Lille”,她耳朵立刻豎起——
“我是小熏,我現在人在‘Lille’,妳上次不是說Lille會在他店裡演奏,怎麼沒看見——什麼,只有星期四?妳怎麼不早說,害我白跑一趟……”
女客人一講完手機,包包收一收人就離開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真是!雨初歎氣。今天星期五,她錯過了遇上宋里爾的最好時機。
早知道昨天就不回家吃飯了……她心裡一邊嘟囔,一邊舉手要服務生過來。
“小姐需要什麼?”服務生小聲詢問。
“我聽說宋里爾先生星期四會在店裡現場演奏,平常時間呢?還有什麼機會可以遇到他?”
服務生看了她一眼,大概是把她當成宋里爾的粉絲,制式化地回答著:“對不起,老闆的事我不太清楚……”
一般人聽到這答案通常就會放棄,但是,雨初不是一般人,她有任務在身。她又問:“那店裡面誰清楚?經理還是店長?”
被問住的服務生朝吧台看了一眼,雨初捕捉到他的眼神,順著望去,目光正好與一名穿著黑色西裝背心,帶著日本“執事”派頭的中年男子對上。
雨初領悟,這人才是自己該問的物件。毫不考慮,她包包一拎跑了過去。
“請問,”她雙手搭在吧臺上。“除了星期四以外,我什麼時間還遇得上宋里爾先生?”
中年男子一臉驚訝。“請問妳是?”
雨初答:“我被委託來跟宋先生談點事,但宋先生太忙了,打他手機一直沒聯絡到他。”
“妳現在當然聯絡不到他。”中年男子微笑。“Lille飛到日本去了,去看賽車。”
雨初笑容垮下。“他什麼時候回來?”
“大概星期一、二,只是妳要找他,最好還是星期四過來。”中年男子停了會兒,又補了一句:“如果妳還是聯絡不到他的話。”
雨初聽出對方的言下之意——他根本不相信她有宋里爾的手機號碼。
“我是真的有他的電話!”她掏出自己手機,按出宋里爾號碼。“這號碼沒錯吧?”
中年男子眨了眨眼睛。還真的沒錯。
“請問我該怎麼稱呼您?”雨初伸出手。
“店裡人都喊我榮哥。”中年男子和她輕輕一握。“小姐呢?怎麼稱呼?”
雨初心裡想,經過昨晚那通電話,馬上透露姓名,似乎不是明智之舉。“秘密。”她俏皮地答。
“原來是秘密小姐。”榮哥微笑。“需要我幫妳轉告Lille,有人在找他嗎?”
“不用。”雨初答得飛快,不過一發覺自己口氣不禮貌,又馬上補充:“我說不用的意思是,我要談的這件事,還是直接當面跟他談比較好。”
“好。”榮哥不囉嗦。“我不提。”
“謝謝榮哥。”她點了下頭,突然想起一件事。“對了,我從剛才就在猜,樂手們在演奏什麼曲子?”
“孟德爾頌第二號鋼琴三重奏,作品66號,第三樂章詼諧曲。”榮哥流暢地答。
縱使對音樂再沒涉獵,她也聽過孟德爾頌。“你們在PUB裡面演奏古典樂?”她一臉驚訝。
“Lille喜歡的音樂範圍很廣,”榮哥聳肩,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除了交響樂團塞不進來之外,其它妳想得到的,爵士樂、藍調、探戈、流行音樂、聲樂,我們都會想辦法安排。”
想不到宋里爾還滿有品味的。她再度回頭環視了一圈。她本來以為宋里爾只是個愛開快車、愛追求刺激,光會以貌取人的紈?子弟,但見了這家店後,她不得不稍稍調整一下對他的刻板印象。
只是稍微,大概是五十八分進步到五十九分的程度。她心裡想著。
“喜歡嗎?”榮哥又問。
“喜歡。”她肯定點頭。“我平常不太來PUB這種地方,但如果是‘Lille’,我會想再過來。”
榮哥紳士地彎身。“謝謝妳的讚美,期待妳再次光臨。”
要雨初瞪著月曆乖乖等到禮拜四再出擊,不可能。才隔兩天,星期一,她一下班就拿著宋伯伯給她的住址,直接殺到宋里爾家門口。
她本以為宋里爾會住在多豪華、戒備多森嚴的鋼骨大樓,但一站在這幢築了圍牆的三層建築門口,她驚訝地眺看著,竟是出乎意料的平凡跟樸素。
實在很難跟他搶眼奪目的外貌聯想在一塊兒。
不過經過星期五“Lille”的經驗之後,她隱約有種感覺,顛覆一般人對他的想像,似乎是他慣常做的事。
不知他回來了沒有?雨初邊想邊按下電鈴,等了一會兒發現沒回應,她又再按一次。
這一回對講機有了聲音——而且還是個女聲。
“誰?”
雨初愣了一下,腦中完全沒有一個他家裡會出現女人的想法,以致下意識報出自己的名字。“我是袁雨初——”
講了之後她猛地捂嘴,說溜嘴了!完蛋,肯定會被宋里爾認出來!她心裡暗叫糟。
“誰?”接著傳來的男聲有些模糊,大概是站在遠方說話。
“她說她叫袁雨初。”女聲回答。“你認識嗎?”
“袁雨初……好像在哪兒聽過——喂?妳找我,有何貴事?”最後幾句聲音清楚了點。
她認出說話的人是宋里爾本人沒錯。
既然名字已經報出來了,她豁出去地說:“我是‘東晨國際’企劃部副理,有一件事情想當面跟您談,是您父親宋克萊先生委託的。”
“我爸?”宋里爾聲音納悶。“妳等等,我打個電話——”
不等雨初回應,宋里爾已經把對講機掛上。
雨初在外頭傻站了一會兒,突然,門開了。
但站在門裡的,卻是一個拎著名牌包、身穿黑色緊身短洋裝的鬈髮美人。
“Lille叫妳進去。”美人綻出無心機的笑容,回頭遙指敞開的鍛鐵門。“從那扇門進去,拖鞋在鞋櫃裡,妳自己拿著穿。”
說完,美人側身走過雨初身邊。
等等!正打算進門的雨初轉頭。“妳要出去?”
雨初以為美人是宋里爾的女朋友,才會如此詫異美人的舉動——一般說來,陌生女子上門找自己的男友,女友都會全程陪同才對吧?
“嗯,我跟我朋友約好了。”美人眨眨眼睛。“對了,等會兒進去,不要忘記把門關上,啊!接我的車子來了——”
美人說完,真有一輛豔黃色的法拉利駛近。美人朝車子揮了揮手,駕駛抱著一把漂亮的豔紅玫瑰下車,沖著美人喊了聲:“nanako(奈奈子)。”
是個長相斯文的年輕男子。雨初傻眼地望著nanako撲進男人懷裡,仰頭接受他的頰吻。
“好想你喔,Peter!”
兩人又親又抱了一會兒之後,nanako坐上副駕駛座,開開心心出門去了。
現在是什麼情況?雨初大惑不解地瞪著絕塵而去的車影。宋里爾放任自己的女友跟其它男人約會,而且還是從自家門口離開——
有錢人的感情思維,果真不是她這個窮人家小孩可以理解的。
她一邊搖頭,一邊換上拖鞋走上水泥做的樓梯。等她頭高過扶手之後才看見,老天!這麼多名車!
整個一樓,儼然是個車庫——她探頭張望,光視線範圍,就看得到三輛價值數百到上千萬不等的房車——更別提後邊她看不到的地方,究竟還停了幾輛!
嚇死人了!她捂著心窩想著,誰想得到這麼平凡無奇的三樓透天別墅裡邊,竟藏了這麼多輛貴死人的車?
有錢人的世界,當真難以想像。
等進了二樓,她又一次嚇得說不出話來,這回不是看見什麼貴死人的東西,而是屋子的主人——
上半身赤裸,僅穿著一件灰色棉褲的宋里爾,一手拿著毛巾擦頭,一手拿著iPhone說著:“好,我等會兒會過去看一看,大概一個小時……嗯,待會兒見。”
老天!他身材有夠棒!雨初眼珠子差點沒蹦出來,目光完全沒辦法從他肌肉結實浮凸的身體移開,不管是二頭肌、胸肌還是腹肌,每一寸起伏都無比完美,看起來彈性十足,再配上他曬得黝黑的膚色——她微張開嘴喘息,簡直是在誘人犯罪!
以前在報紙上看見女人強暴男人的新聞,她總覺得荒誕不經,直到看見宋里爾,她不得不承認——這是有可能的!
要不是自己自製力夠強、理智夠堅定,她雙手微抖地想著,說不定這會兒,已經撲上去了。
講完電話的宋里爾回頭,正好望見她陶醉癡迷的表情,他不出意料的挑了挑眉。袁雨初的反應,在他早就是常態。可以說他從讀幼稚園開始,身邊的同學,甚至是同學的媽媽、姊姊,就開始有那種——彷佛他是好吃的糖果,恨不得把他全身衣服脫光,從上到下徹底舔一遍——的眼神在看他。
等上了小學、中學,情況更是嚴重。
宋里爾打小在日本念書,在他小六的時候,已經有國二、三的大姊姊們會在他上學或放學路上堵他。而他的第一次,也就是被這群大姊姊其中之一拿走的。
他知道自己好看,而且也相當享受女人的戀慕,只是這個袁雨初,他現在終於想起她來,就是上星期四打他手機要約他見面的“普普通通”——這是他幫她取的昵稱,在他掛她電話之後,他就在她號碼上鍵入這個代稱,意思是不用浪費時間在她身上。
外貌已經變成他願不願意花時間的標準。不是自誇,而是喜歡他的女人太多,從他家門口開始排隊,可能繞地球一圈也排不完。要不稍微篩選,他哪有那麼多時間!
他反過來打量她——她的聲音帶著一點黑管的清亮,從手機裡頭聽,他以為她應該長得更加冷靜,看起來更道貌岸然才對。
沒想到本人是一個皮膚白皙、身材纖細,有著一雙湛亮眼瞳的清秀佳人,或許稱不上絕世美女,不過相當耐看,只是——他望著她身上灰色套裝,真是樸素得教他頭皮發麻。
從小他就喜歡刺激的人事與物,最忌諱無聊與呆板,雨初這身打扮,正好命中他最討厭的幾項事情之一。
爸也真是,又不是不知道他討厭什麼,派她來的時候,也不提醒她換件衣服再來。他心裡想。
他不認為自己的要求是吹毛求疵,他只是覺得,她如果出發前能換件有設計感一點的洋裝,或者頭髮上個卷子整理一下,至少會讓看著她的他,覺得賞心悅目一點。
女為悅己者容,很基本的道理不是?
看她一副人衣合體的模樣,他忍不住懷疑,說不定她衣櫃,清一色是這種非灰即黑、中規中矩到令人歎氣的衣服?
真是可怕。他放下手機,大剌剌往深色的沙發椅上一坐。“來吧,我爸要妳跟我談什麼?”
直到這會兒,她注意力依舊在他壯碩結實的胸肌和腹肌上頭。就像小孩子見到喜歡的東西,總會忍不住想湊上去摸摸碰碰、親熱一番,她這會兒的感覺也一樣,得竭力克制油然生起的衝動——
這經驗對她來說,是新鮮也是恐怖。她一直認為自己很有自製力,從她毅然放棄心愛的美術,改念她毫無興趣的企業管理就可以發現,為了家人,為了實現爸媽多年的願望,她可以犧牲自己諸多喜好,而不覺得可惜——但這一刻,望著宋里爾,她腦中頭一回出現“豁出去”、“什麼都不管了”的念頭。
她腦中出現極可怕的想像——如果就這樣不顧一切撲上前,碰觸他赤裸的胸膛、他的臉、他的嘴……
“袁雨初。”
一聲叫喚,驀地打散她腦中的綺思。她吃驚地看著他挑起的眉頭。怎麼了?他剛是不是說了什麼?
宋里爾高蹺著二郎腿,酷帥地望著她問:“我爸要妳過來,應該不是叫妳來發呆的吧?”
啊,對!她猛眨著眼睛。直到這時才想起來意,不禁面紅耳赤。老天,難道她從進門到現在,就只做了一件事——看著他?
她暗抽口氣,想不到幹練俐落的自己,也有如此不專業的一天!
彷佛是為了翻轉宋里爾對她錯誤的第一印象,她忙換上公事公辦的表情,想拿出自己的名片作為開場白,只是她低頭一看才發現,咦?公事包呢?
回頭張望,才在沙發椅邊看見自己的公事包——老天,它什麼時候跑到那兒去的?
她一點印象也沒有!
可見眼前蹺腿而坐的俊美男子,造成她多大的震撼與誘惑。
她的手足無措宋里爾全看在眼裡,說真話,他覺得滿有趣的,明明對他著迷得要命,卻又要強裝出鎮定的表情。
看在她這麼努力的分上——他挲著下巴想著,讓她多待一會兒好了。
他本是打算聽完她的來意之後,就馬上請她離開的。
“想喝點什麼?”他問。
正在掏名片的她呆了一下。“啊?對不起,你剛說什麼?”
“我問妳要喝點什麼?”他起身走向廚房,穿著灰色布拖的腳,在深色木作地板上移動。
兩人目前所處的空間非常通透,客廳與廚房僅僅隔著一座吧台。他打開冰箱,念了幾個選擇。“有蘋果汁、紅茶、啤酒、白開水,跟現煮的咖啡,妳要哪一個?”
聽見最後一個選項,她眉眼突然亮起,但是——“我沒聞到咖啡味?”
“因為我還沒泡。”他慵懶地伸了下懶腰,那均勻起伏的肌肉,活似優遊叢林裡的黑豹。
雨初又看傻了眼。
“要不要?”他搖了搖手上的咖啡豆罐子。
她眨了眨眼睛,提醒自己不能再恍神了。
專業一點,袁雨初。她在心裡吶喊著。
“——還是不用了,給我白開水就好。”
他皺了下眉。“幹麼不選咖啡?妳明明一副很想喝的樣子。”
“我是想喝——”她把玩著手裡的名片,猶豫是該挑白了說,還是保留一點。
不過一想到不說清楚,說不定就得硬著頭皮喝下不甚美味的咖啡——她想算了,還是大膽一點,少講些違心之論較妥當。
於是她接著說道:“但很怕喝到會讓我失望的咖啡。”
換他驚訝了。依她打扮,他以為她說話會更保守小心一點。
說不定這人有著大膽不羈的靈魂,只是一直藏在保守樸素的裝扮底下——
可能嗎?
不可諱言,她直白的回答傷到了他自尊——他向來討厭被人瞧不起。
“這麼說,妳是咖啡行家?”
他說這話時,雖然臉上掛著笑,但隱不住口氣裡的不以為然。
他這個反應,對雨初來說也不算陌生。
看來只能露一手了。她放下名片走到吧台後邊。“介意讓我來嗎?”
他定定看了她半晌,然後雙手環胸,退開。
他現在表情,已明顯帶著挑釁。他不相信她能泡出多好喝的咖啡。
雨初呼口氣,穩定下心神後,開始燒起熱水。看得出來宋里爾在她進門之前,已打算幫他自己泡杯咖啡,一隻深黑色鍛鐵制的茶壺已經裝滿水放在爐口上。
宋里爾沉默地推過手沖壺。雨初掂了掂,發覺跟自己家裡用的重量幾乎一樣。
在等待水開的時候,其它工具,諸如咖啡杯、磨豆機、雙孔濾杯等等,全部準備妥當。
見她折迭濾紙的架勢,他心裡想著,滿像一回事的。
水一燒開,雨初開始一連串動作:把水注入手沖壺、溫杯、溫壺,嗅一嗅確定咖啡豆的品質,把磨好的中度咖啡粉放進濾紙,然後吸口氣,穩穩地拿起沉重的手沖壺,以距離咖啡粉三公分左右的高度,緩緩注水。
細小的水注從中心開始畫圓,宋里爾探頭,看見咖啡粉表面出現漢堡狀的膨脹——這是萃取咖啡最重要的時刻——雨初放下手沖壺,靜等大概三十秒鐘,接著第二次注水。
看著她專注的眉眼,還有毫不多餘的動作,宋里爾不得不承認,她是行家。
從她執手沖壺的位置就可以看出,這人沖咖啡的次數,肯定不下千次。
她才幾歲,已經練了這一手好功夫?宋里爾對她好奇了起來。
第三次注水結束,雨初移開濾杯,倒掉事先注到咖啡杯裡的熱水,再倒了一杯咖啡到宋里爾面前。
宋里爾也不客氣,端起聞了聞後,慢慢啜了一口。
一股溫潤,咖啡特有的風味立刻彌漫鼻間,他驚訝地再啜一口,喝了這麼多年咖啡,他還是頭一回喝到如此香醇、近乎完美的咖啡。
尤其咽下後,那殘留在口中的醇濃香氣,更是美好得讓他歎息。
單她這手沖泡咖啡的功夫,他想,就足夠讓他另眼相看了!
“還滿意嗎?”雨初自信滿滿地看著他。
他做了一個稍等的手勢,現下是品嘗咖啡的最佳時機,他完全不想浪費時間說話。
直到杯裡的咖啡全數喝盡,他才放下杯子,認真地看著她。“妳想不想到我這兒工作?”
什麼啊?沒頭沒腦的。仍喝著咖啡的她皺了下眉頭。
“我想聘妳來幫我煮咖啡,薪水妳來決定,只要保證我每天一醒來就喝得到。”他意猶未盡地望著已經見底的咖啡壺。要是每天都有這樣一杯咖啡,只能說是天堂!
原來如此。她輕笑了聲。“承蒙你的抬愛,不過目前,我仍是以‘東晨國際’的工作為重。”
“我不接受妳的拒絕。”他把喝光的咖啡杯還有咖啡壺全部拿到水龍頭下清洗。“等著看好了,妳早晚會過來幫我做事。”
或許是財大氣粗,他認為所有他人的“才能”,都是能用錢買到的。
看著他執拗的模樣,她心裡閃過一個念頭——說不定可以跟他條件交換?以幫他沖咖啡,換他回“東晨國際”工作?
妳想他會答應?理智冷靜分析。她摸了摸頭髮,也知道自己太異想天開。
何況她已經訂好機票,等“東晨國際”的工作交接完,三個月後,就要飛到拉薩,親自用她這一雙眼,觀看已經存留千年的古寺壁畫。那是她多年來的夢想,不可能因為任何事情改變。
即使是宋伯伯的心願。她在心裡對宋伯伯說了聲抱歉。
“言歸正傳。”她走回客廳,再一次拿起自己的名片。“我再一次自我介紹,我叫袁雨初,是‘東晨國際’企劃部副理。”
“妳剛說過了。”他接過名片往桌上一放。“所以呢?妳要跟我談什麼?”
“是這樣子的,”她開始說出擬好的說詞。“我想宋先生應該很清楚,‘東晨國際’在宋董事長的帶領下,不管是進出口貿易方面也好,連鎖咖啡館的經營也好,飯店也好,表現都極為出色。可是,幾天前宋董事長找我到他辦公室,向我坦承他多年來的心願,並且期待我能做到——”
她說得頭頭是道,他卻聽若未聞。打從她開口說出第一句時,他已經猜到她的來意,她是來勸他回東晨。
這件事,從他研究所畢業,爸不知提過多少次;開始是暗示,後來是明示,最近這兩年,父子倆還曾經為了他不回東晨,而吵了好幾次架。新鮮的是——他望著雨初深思,爸還是第一次托人當說客。
若是找阿姨舅舅來說也就算了,爸竟然派了一個他沒看過也沒聽過的“東晨國際企劃部副理”?!
為什麼是她?他玩味著。是她對說服人特別有一手,還是……
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老爸該不會想撮合他們兩個吧?
這個想法讓他“噗”地笑出來。
老爸也把他的胃口想得太好了,望著她平凡無奇的灰色套裝,並不是身分證上寫著性別女,他就能接受好嗎?
他在笑什麼?雨初打住。她低頭檢查,確定自己襯衫扣子沒少了一顆,腿上的絲襪也沒裂了條縫。他剛剛的笑,是針對她嗎?
“說完了?”他手一攤。
“還沒。”距離她說完最少還要五分鐘。她繼續說:“我星期五那天曾經到‘Lille’看過,它是家非常棒的店,我很能理解宋先生你對‘Lille’的不舍。但我覺得,擁有‘Lille’,跟回‘東晨國際’,兩者可以同時進行——”
宋里爾一臉不耐煩地挲頭搔耳,像是確定自己已經聽夠了,他突然起身坐到她身旁。
她驀地合上嘴,僵直地望著他俯近的俊臉。
老天,光是這樣的距離——兩人之間堪堪能再插進一個人,她已經感覺得到他的體溫,還有那似有若無的肥皂香氣……
噢,我有可能會窒息——她心臟狂跳地想。
彷佛覺得她反應很有趣,他甚至伸手捧住她的臉。
這下,她真的忘了呼吸。
她眨巴著大眼睛瞪著他。
“這麼可愛的小嘴,一張開,卻盡說些無聊事……”他一臉可惜地搖頭。“妳知道嗎?其實人的嘴,還可以做一些……更舒服的事。”
她緊張地望著他越俯越近的嘴巴,她呼吸急促地想——不會吧,他不會是想吻我吧?
“妳臉很紅喔。”他長指輕刮她臉頰,聲音溫軟似蜜。
他的嘴就停在她唇上一公分處,溫熱的鼻息簡直要把她給烤熟了。
不行、不可以——他們還不是那種關係,她腦子紊亂無比,理智拚命在推拒,情感卻歡天喜地。
我我我、不管了!
就在她理智繃散前一秒,他突然挪開雙手,抽回身子,有趣地望著她仰臉閉眼的動作。
就差那麼一秒,她就親上去了!
“妳想做什麼?”他露出無辜的表情。“想吻我?”
被耍了!她猛地張開眼,臉倏地爆紅。
我的媽啊!她一想到自己剛才的表情,仰著頭一副要親他的樣子——她恨不得立刻沖去廚房拿把刀殺了自己,或者殺了眼前人!
可惡的宋里爾!她在心底大叫著。
“你這個——”看在禮教,還有他體內一半的宋家血液的分上,雨初硬是忍下了幾快脫口、足有三千八百萬字的痛?。
她從來、從來沒這麼生氣過,也從來沒出過這麼大的糗!
宋里爾這個臭王八蛋,竟敢用肉體做這種卑鄙下流無恥的色誘舉動;最氣人的是,他現在竟還敢在她面前露出天真無邪、與世無爭的笑容!
“噯,妳表情不太對勁喔?”他裝出很關心她的表情。“怎麼臉忽紅忽青的,需不需要送妳去看醫生啊?”
“不需要!”被他這麼一鬧,她精心準備的一番說詞,這會兒也說不下去了。
她滿腦袋只想離開這兒,找一個隱蔽安全的地方,好好發洩她的怒氣。她雙手握得緊緊的,再繼續待在這兒,難保不會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舉動!
“噯,不過就是親不到,別這麼生氣嘛。”他哪壺不開提哪壺,硬是不讓雨初罩上公事公辦的面具。“不然我們條件交換,妳每天來幫我煮咖啡,我就每天給妳一個,會讓妳雙腿發軟、全身酥麻的法式深吻——”
這麼挑逗她,他純粹是覺得好玩,也是估料她應該不會做出多激烈的回應——以兩人的身分差距。可是她接下來的反應,卻大出他意料之外!
“你混蛋!”她豁出去了,抓起沙發上的抱枕就是一陣猛打。“就算要把我的嘴巴割掉、爛掉、縫起來,我也不會讓、你、吻、我!”
打罵完後,她氣急敗壞地抓起自己的公事包,頭也不回地奔下樓梯。
望著她怒氣衝衝的背影,宋里爾難以自抑地爆笑,癱在沙發上,久久坐不起身子。
媽啊!他連連拍打著大腿。誰料得到一個穿著樸素灰套裝的平凡OL,竟敢抓起抱枕痛打自己老闆的兒子,還大罵他是混蛋!
她真的太有趣、太跳tone、太不按牌理出牌了!
他想再見她。
雖然她的打扮很恐怖,但她很好玩,基於這點,他願意多費些時間在她身上。
他一邊揩著眼淚,一邊拿起被他放在桌上的名片。
爸托她來說服他是吧!
也就表示,她還得再想奇招來說服他。
他腦子轉過好幾個捉弄人的點子,不知道她見了會有什麼反應?
反正這陣子有點無聊,他想,正好抓她來填補空檔。
“是妳自己送上門的啊——”收好她的名片後,他繼續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