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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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金勁蒼將要去的地方,是個完全陌生的邊城—歸化城,從太原府到歸化,至少要大半個月的路程。

  被父親趕出家門後,他一路上靠做些零工和不時跟上一、兩個商隊馬幫討口飯吃。

  直到某個靄氣四合的傍晚,他終於踏上這座塞上名城。

  歸化城在青山掩映之下一派蒼鬱生機,紮達海河從歸化城北邊的大青山峽谷流出,環繞城牆,往西南方向而去。

  沿著紮達海河的兩岸,在寬闊的河灘地上,一字排開的是熱鬧的貿易集市,集市中萬頭攢動,交易的牲口被分門別類地拴豢在臨時搭起的木柵裏,牙子們呼來喝去的招徠聲與牲畜們的嘶鳴此起彼落。

  金勁蒼狹長的雙眸微眯,看著籠罩著青山頭的最後一抹余暉,丹田一沉,深深吐出一口氣。

  空氣中混雜著林木的鬱香、泥土的燥味和牲畜身上的腥膻味,交織成一片迥異於家鄉的粗獷豪邁感。

  這是自由的味道,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靠著一己之力開拓屬於自己的天下,而不是整日看父親、族中長輩的臉色行事,依循著金家數十年來的傳統過日子,稍微想做些改變,就要招來無盡的謾駡和質疑。

  金家在前朝就是山西大戶,祖父金碩泉更曾做過山西商會的魁首,那時的金家可是天下第一的煤礦巨擘,連街上的黃口小兒都知道,“天下之煤在山西,山西之煤俱在金”,金家家大業大,雖然經歷了兩朝輪替,但金家人憑著靈活的生意手腕,保住了大半家業。

  金明義掌管家業後,因為忌憚亂事再次發生,做生意的方式改為平中求穩,不敢冒險,金家擁有的煤區遍佈整個山西,生意做得極大,幾十年來的經營,陳規陋習不可謂不多,但金明義向來都謹慎小心地依循家規行事,雖然平穩卻沒法更上層樓。

  金明義共有十三個兒子,他最器重的便是三房次子,排行十一的金勁蒼,他從小聰穎明理,天資不凡,十歲便能雙手操算盤,打得一手“二龍戲珠”的絕活,十三歲便熟習心算,帳簿翻過一遍,便可馬上指出錯誤。

  金家得此神童,如獲至寶,全家上下自然都捧著,儼然以未來繼承人的身分在培養他。

  金勁蒼也不負眾望,十六歲隨父兄進入商場,童叟不欺、沉穩嚴謹的行商作風,一直為往來商人所欣賞,金父對這個兒子更加喜愛,事事必問過金勁蒼才做決定。

  無奈家族大,紛爭就多,掣肘相左之事頻頻發生,關於用人及煤礦開採方面的問題層出不窮,一有問題待解決,金明義便照著祖宗輩的老路子走,想要求新突破的金勁蒼卻無法認同,長年累積下來,便漸生離意。

  所以金勁蒼在二十歲冠禮後,向父親金明義遞上辭帖,金明義的怒氣可想而知,又過了半個月,任憑金家人如何苦勸,依舊無法改變金勁蒼的決定,金明義這才明白,向來聽話的兒子是決意要脫離家族生意了。

  金明義勃然大怒,狠揍了金勁蒼一頓後,將他趕出家門,就這樣,身無分文的金勁蒼踏上了前往歸化的路。

  “兄弟,傻站著做什麼,快給老人家讓讓路。”一個穿著破舊羊皮背心的老牧民揮著手中的鞭子,趕著羊群,打金勁蒼身邊走過。

  金勁蒼回神,一隻只髒兮兮的羊兒咩咩叫著,從他腳邊經過,羊騷味撲鼻而來,他沒有掩鼻,反倒扯開方唇,淡淡一笑。

  目送老牧民趕著羊群走上專門交易羊只的“羊橋”,他抓緊背上的包袱,向河灘地走去。

  小販們眯著賊眼,目露精光地打量著來往的顧客,哪個是大肥羊,哪個是窮癟三,他們那雙火眼金睛上下一掃,便有個底了。

  金勁蒼趕了這麼久的路,身上的粗布衣裳滿是灰塵,滿面滄桑,方硬的下巴鬍子拉碴,樣子很邋遢。

  賣馬的小販斜眼隨意瞅了他一眼,脖子一扭,從鼻子裏噴出不屑的輕哼,將搭在肩頭的擦汗布巾一甩,轉身去招呼別的顧客。

  金勁蒼絲毫不在意,拍了拍馬屁股,摸摸馬兒結實的肚腹,熟練地扳開馬嘴,仔細檢查。“胸厚腿壯,牙齒白硬,鬃毛濃密柔順,體型高昂雄俊,是匹好馬。”說完,又安撫似的拍了拍馬首。

  馬兒嘶鳴兩聲,甩了甩頭,乖順地任他拍撫。

  “兄弟,你懂馬?”小販一聽,立刻轉回身,重新打量金勁蒼。

  剛才見這人滿面塵土,穿著也像個乞丐,就沒往心裏去,但聽他說話的聲調低沉有力,再瞧那雙眼眸,兩丸黑瞳像沉浸在深水中的黑曜石,穩健深邃,長相也是沒話說,濃眉挺鼻,下頷方硬的線條似斧鑿刀削般性格,一頭墨發用玄色的緞繩緊束。

  想來憑他這長相,只要稍微整理整理,換件乾淨的好衣裳,莫不把全歸化城的大姑娘都吸引過來,何以如此落魄?

  金勁蒼大概猜到小販此時心中的想法,只是低頭不語,過了半晌才問道:“小哥,我看馬市如此熱鬧,南來北往的顧客也很多,你們的馬匹雖多,但是井然有序,不見商販們有紛爭,是何道理?”

  小販愣了一下,然後一笑。“兄弟,還以為你是個悶葫蘆,沒想到精明得緊!”看這人也是初來乍到,觀察力卻如此敏銳,就算是與他們做了多年生意的老顧客,也不見得有他這樣的好眼力。

  對於小販的誇獎,金勁蒼只是淡然搖頭。“另一邊的駝市商販們彼此競爭得激烈,殺價聲一片,稍有不合就扭打爭吵,而這邊的馬市熱鬧歸熱鬧,顧客和商販們的臉色可都是心平氣和,只有做成生意的喜悅之色。”

  善於觀察,然後抽絲剝繭,是成功商人不可或缺的基本能力,金勁蒼在多年磨練下,觀察力已如野獸般敏銳。

  要知道,每一次觀察得到的結果都可能潛藏著極大的商機,而商機就意味著未來可能成功!

  金勁蒼從來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性,他從踏入歸化城的那一刻起,就沒打算做個失敗者。

  小販聞言,不得不對他另眼相待,他平靜的臉色下,睿智的眸子黑得深沉,被那雙眸子緊盯著,讓小販下意識地開始解釋。

  “馬市在去年也是這麼雜亂的,年關的時候,還因為搶生意,幾家大的商販甚至鬧出人命來,歸化當地的道台衙門想管卻力不從心。可是事情卻在今年年初解決了,由於馬王柯震天的介入,統合南北二十八家馬幫,立出規矩,通行馬市,再沒人敢惹麻煩,才有現在一片和氣生財的景象……”

  小販一打開話匣子,就停不了口,而金勁蒼在聽的同時,眼神若有所思地投向對街駝市那一片亂糟糟的景象。

  每個人都扯開了嗓門吼叫,爭得臉紅脖子粗,相鄰的兩家關係緊張,充滿了火藥味。

  “小哥,歸化城如此重要的地方,駱駝是穿越沙漠的最好工具,駝市的生意,理應不比馬市差才對。”

  “這話是有道理,但你也要看看時局。幾千里之外的買賣城,因為朝廷跟俄國的關係,好了就開市,差了就關閉,這麼折騰下來,誰受得了,商戶自然就不大願意往買賣城跑,再者,蒙古和東北韃子聯手,顛覆前朝,生意早就在戰亂時斷了,現在雖說逐漸又有生意往來,可也是小宗居多,未來怎麼樣,誰也說不準,那庫倫、烏裏雅蘇台和恰克圖去的人少了,駱駝自然也用不太上,生意光景可想而知了。”

  金勁蒼點頭。“小哥分析得是。”雖然這般附和,但心中卻不這麼想。

  戰亂歷來是行商大忌,但也是能人翻身的大好時機,兩朝更替,上位者必然要休養生息,商業也會慢慢興盛,歸化一直以來都是塞外商埠名城,內陸向外通商的重要口岸,他決定先紮根此地,觀察好形勢再做打算。

  他看向遠處被靄氣籠罩的青山,不再贅言,心底卻對未來已胸有成竹。

  “還要多看看嗎?”小販禮貌地招呼金勁蒼。

  金勁蒼擺擺手。“多謝,我再去對街的駝市看看。”說完,便信步走去。

  駝市的生意比馬市差,有些商販甚至已經開始收攤了。

  金勁蒼剛落下左腳,一個又髒又濕、滿是水泥的大掃帚就掃了過來,還帶著腥膻味,把他腳上早已破爛不堪的舊靴弄得更加狼狽。

  掃地人當沒看見,繼續轉身去掃混著泥水的飼料、枯草。

  金勁蒼也不在意,饒富興味地觀察圍在木柵裏的駱駝。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金勁蒼差不多看完整個駝市里的駱駝,正想找個地方落腳,遠處突然亮起一隻火把,萬頭攢動,傳來一陣陣嘈雜聲。

  “快救人呀,有人投河啦!”

  一道特別響亮的嗓音蓋過其他聲響,金勁蒼直起身,向聲源望去,同時還有幾個人從他身邊跑過去,皆向著同一個方向。

  “救人啊救人啊,誰下去呀?”

  “紮達海河正值汛期,水性再好,下去也是找死啊!”

  金勁蒼極目所見,儘是黑壓壓的人影,腳步聲混和著喊叫聲紛遝雜亂,紮達海河的水面足足有一裏多寬,河水猛烈拍擊著堤岸,激起洶湧翻滾的浪花,在火光的照耀下泛起一層白光。

  “不好,還有個小孩!”

  “胖陀的老婆抱著孩子跳河了!是條漢子的,就快點救人呀!”

  女人們倉皇的急叫聲像針一樣刺進金勁蒼的耳朵裏。還有孩子?他立刻甩下包袱,向前狂奔而去。

  “讓開!”他奮力擠開人群,趕到岸邊,迅速脫去外衣,踢掉靴子,毫不猶豫地跳進波濤滾滾的河水中。

  “啊!”人群響起一片驚叫聲。

  “哪里來的外鄉人,真是大膽呀!”眾人議論紛紛。

  “還愣著做什麼,趕緊把火把聚在一起!”

  一語驚醒眾人,大夥儘量靠近些,讓火光能照得更亮更遠。

  洶湧的水潮一浪又一浪打來,要眯著眼睛很仔細看,才能看到黑暗的河面上載浮載沉的人頭。

  金勁蒼鑽出水面,甩了甩濕發,大手抹掉臉上的水漬,大口大口地換氣,他左右探看一番,再猛吸一口氣,又鑽入水裏。

  岸上的人群皆屏住呼吸,緊盯著水面,半晌,偌大的河灘地上竟靜得嚇人。

  過了好久,完全不見河面上有任何動靜。

  “這……這是、是不是都死、死了?”不知是誰顫抖著問道。

  眾人心一沉,這一死可就是三條命,還有個孩子,真是造孽呀!

  正當大家在心裏哀歎不已的時候,男人的身子突然竄出河面——

  金勁蒼幾乎喘不過氣來,胸口劇痛,那股灼熱彷佛要燒透他的喉嚨,但他死咬著唇,讓自己保持清醒。

  手臂環著一個小小軟軟的身體,他盡力用手肘將孩子的下巴頂高,即使冰冷的河水已經麻痹了他的知覺,他還是感覺到孩子的體溫比他更低,還有那無力搭垂的小手小腳,更令人心驚。

  “這裏,快到這裏來!”一位好心的大娘已備好麻毯在岸邊等待。

  金勁蒼用盡全力帶著孩子游到岸邊,幾個男人合力把兩人拉上岸,大娘趕緊用毯子將孩子包裹好,用力搓揉著她的手腳,而金勁蒼則是趴在岸邊,咳得驚天動地。

  “這女娃的娘沒救上來?”大娘將另一件麻毯扔到金勁蒼身上。

  金勁蒼搖搖頭,“沒有。”回想起他方才在抓到孩子胳膊的時候,孩子的娘就睜著一雙不瞑目的大眼,向河底沉去。

  “這女娃不行了!”大娘擔憂地看著懷裏的小女孩,小臉蒼白得驚人,指頭探到鼻下,幾乎感覺不到氣息。

  金勁蒼一聽,趕緊爬起身,耳朵貼上女孩的胸口。“還有氣!”他立即將雙掌按在女孩的胸口,有節奏地按壓一陣,但女孩仍然沒有任何反應。

  “就算大夫來了也救不回來了吧?可憐的娃兒,生前就不被爹疼愛,小小年紀就這麼沒了。”幾個圍觀的女人一臉唏噓。

  金勁蒼繃緊下頷。“你們不要圍在這裏,讓開些,給她一點空氣!”

  圍觀的人散開了些,金勁蒼不打算就此放棄,不管怎樣,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他一腿跪地,一腿屈膝,抱起女孩,讓女孩的臉部向下,用屈膝的腿頂住她的腹部,一手扶住她的頭,一手按壓背部。

  “啊,有水從她嘴裏流出來了!”有人驚叫一聲。

  金勁蒼隨即加重按壓的力道,女孩漸漸有了反應,在猛咳幾聲後,更多的水從她口中流出,還吐出不少穢物。

  他感覺到細微的脈搏跳動,由緩而快,漸漸變得有力,他驚喜地翻過孩子的小身體,怎知還沒看清臉,這髒兮兮的小女娃便猛地撲到他懷中,號啕大哭起來。

  “哇啊—娘、娘,你不要丟下寶寶,我要娘,我要娘,水裏好冷,寶寶好冷!”小女孩冰涼的小手環在他的脖頸上,緊揪著他的衣領,雙腿環住他的腰,小小的身體在他懷中不停地顫抖。

  他頓時起了一片憐意,緊緊回抱小女孩,厚實的大掌溫柔地拍撫她的背,又把身上的麻毯拿下來,披到小女孩身上,希望可以給她更多溫暖。

  “可憐的小娃兒,胖陀那混賬男人,生前不好好待老婆孩子,死了還要拖累她們。”大娘端來兩碗熱湯,遞到金勁蒼面前。“老婆子我在這附近擺了個湯粥攤,不嫌棄的話,就喝兩碗吧。”

  “多謝!”金勁蒼點頭道謝。

  世態炎涼,富貴人家接濟他十碗肉飯,都不如窮人家給他的一碗熱湯,看這大娘自己也是一身襤褸,還願意雪中送炭,比周圍袖手旁觀的人實在高貴太多。

  金勁蒼小心拍撫著懷中驚嚇過度的小東西。“寶寶,來,乖,喝點熱湯。”

  不過小女孩只是一徑地往他懷裏鑽,說什麼都不願意把頭抬起來。

  金勁蒼沒有辦法,自己先喝了大半碗,夜晚的歸化實在冷得邪門,身強力壯的他都有些撐不住,更何況是懷中瘦弱無骨的小女孩?

  “娃兒,聽叔叔的話,把這碗熱湯喝下去吧。”大娘蹲下身子,拍拍那顆濕漉漉的小腦袋。

  女娃肩膀用力一縮,猛搖頭,更往金勁蒼的懷裏躲,當她冰涼的小手一探進他的胸口,他的心一緊,濃眉立時皺起。

  “天氣太冷了,她可能會生病,小兄弟,你先帶她去我家吧。”

  大娘剛說完,一個頗有姿色的年輕女人就湊到她身前,眉宇間帶著擔憂和害怕,她畏懼地瞄了金勁蒼一眼,拉拉大娘的手肘。“婆婆,我們都是寡婦,怎好帶個大男人回去?更何況那小女孩是個麻煩精,你可別忘了,她娘就是被一大堆債給逼死的!”

  “閉嘴!”大娘冷眼瞧向兒媳。“見死不救,跟畜生有什麼區別!”

  被婆婆這麼一吼,兒媳不敢再吭聲,畏縮地退到一旁。

  金勁蒼實在不想給別人帶來麻煩,便開口婉拒,“大娘,沒關係的,這小丫頭有我看著,不會出事。”

  “你剛才在馬市轉的時候,我就看到你了,背著個包袱,根本就是外鄉人,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找好,就帶著這娃兒,我可不答應。”

  “大娘……”金勁蒼還有些遲疑。

  “我夫家姓劉,你叫我劉大娘就成了,好了,就這麼說定了,跟我回去,先在我那將就一晚,女娃要是沒啥大病,你愛帶她去哪里我都不攔著。”

  金勁蒼想了想,劉大娘說的也是實話,他若是自己一個人,怎麼樣都可以應付過去,但帶著一個剛落了水、正處於驚嚇中的小女孩,實在不該逞強,他只得抱起小女孩,準備隨劉大娘回去。

  “這是你的東西嗎?”之前遇到過的趕羊老人笑呵呵地將他早先為了救人而匆忙甩脫的包袱和外衣遞給他。

  金勁蒼接過,眸中閃現感謝之意。

  “年輕人,快去吧,你自己的身體也要顧好,這樣才能照顧別人。”老人臉上浮現和善的笑意。

  金勁蒼再看看等在前頭、一臉企盼的熱心大娘,心頭一熱,抱緊懷中嬌小的女娃追上她的腳步。

  還沒到劉大娘家,金勁蒼就確定懷裏的女娃生病了,因為小身子剛才還是冰冷冷的,現下卻熱得像盆火爐。

  她的兩隻小胳膊緊緊環住他的手臂,小嘴難受的不停低喃,“娘……不要丟下寶寶……”

  劉大娘的家在條小巷子深處,低矮簡陋的磚瓦房,兩扇木門因為年久失修紅漆斑駁,乾裂銹蝕,夜風呼呼作響,把不結實的木門吹得“吱吱呀呀”亂晃個不停。

  “進來吧。”

  劉大娘熱情招呼,但她的兒媳卻是冷著臉,不理會他們,先行進屋去。

  劉大娘點燃蠟燭,暈黃的光起不了太大作用,不過幸虧還有月光相輔,也算能看得清楚些。

  金勁蒼把孩子放上床,卻退不了身,因為她的小手還緊抓著他的袖子。

  劉大娘把蠟燭放在床頭的舊燭臺上,幫女孩脫下一身濕衣,用被子將她包好後,抬起頭對金勁蒼說道:“我先去煮兩碗姜湯來,再讓我兒媳煮上一大鍋熱水,你如果不想遭寒,最好泡個熱水澡。”

  劉大娘的體貼周到讓金勁蒼很感激。“不勞大娘費心了,我身強體壯,沒關係的。”

  “那可不成!你住在我家,就得聽我的。”說完,劉大娘便笑著離開。

  金勁蒼坐在床頭,視線落在床上的小人兒身上,這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看清小人兒的長相,不由得一訝。

  以往商場上應酬往來,什麼樣的花娘沒見過,某些大一點的花樓還能抱上俄國來的金髮妓女,高豐滿,膚白賽雪,中土的漢子難以抵擋她們的異域風情。

  可這小丫頭皮膚比外族姑娘白,輪廓也較漢人姑娘深,小小的瓜子臉,橫看豎看都比那些外族姑娘的大鵝蛋臉來得精緻,還有那粉嫩的櫻桃小嘴,活脫脫像極了仕女畫中的古典美女,還有那一頭顏色偏淺的細發,或許等頭髮完全幹了,顏色還會再更淺些。

  “你是誰呢?”金勁蒼握住小姑娘的手,喃喃自語。

  女孩睡得並不安穩,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金勁蒼見狀,把床上的另一條棉被也拉出來,蓋到她身上,可是好像沒什麼用,女孩蜷縮起嬌小的身子,不自覺地靠向他。

  他把她柔軟冰冷的小手包在掌心中,一邊搓揉,一邊吹熱氣。

  “來,熱熱的姜湯來嘍!”劉大娘端著兩碗熱呼呼的姜湯走了進來。

  金勁蒼接過湯碗,把女孩抱起來,將碗湊到她唇邊,女孩閉著眼,撇過小臉,眉間打起小結,明顯不願意喝。

  “乖,喝下去會舒服些。”金勁蒼不得已,只能扳過女孩的小臉,動作溫柔卻強勢地捏開她的小嘴,強行灌下姜湯。

  “嗚……寶寶不要!”女孩哭喊掙扎,眼角流出無助的淚水。

  “寶丫頭,你要聽話,咱們請不起大夫,只能靠你自己挺過來,這姜湯能幫你,喝下去吧!”劉大娘也在一旁勸。

  小丫頭一邊哭鬧、一邊揮舞著雙手,把兩個大人折騰了好久才勉強讓她喝下大半碗。

  等金勁蒼將女娃重新放回床上,大娘便將另一碗送到他手中。“我看行了,你把這碗喝了。”

  金勁蒼接過,仰頭一口氣喝完。

  “這娃兒命苦啊!”大娘看著又陷入昏睡中的女娃,不禁搖頭歎氣。

  金勁蒼也看了女孩一眼,她委屈的小臉蛋全部皺成一團,雖然他是那個硬灌她姜湯的壞人,她的小手卻還是緊緊抓著他的手腕不放。

  “她娘為什麼要抱著她跳河?”他忍不住問道。

  “哎,這丫頭的娘是個身分低賤的俄蒙混血兒,她爹胖陀沒發跡前娶了她娘,胖陀是個腦子靈活的人,早前駝隊風光的時候,他是咱歸化城裏有名的駝隊領房人,後來買賣城閉市,兩邊又總是打仗,胖陀賺不到錢,便老是逛窯子喝花酒,不拿一分錢給娘兒倆過活。

  “去年,有人請胖陀領駝隊,這老傢伙急功近利,想要從死亡峽谷走出一條新路來,結果山塌石崩,整個駝隊都被大石頭埋住了,跟隊的駝夫家屬就鬧到家裏來,這還不打緊,胖陀的貨是蒙古貴族的絲貨,那貴族老爺豈能饒得了他?便派人把胖陀的房子給充了,這娘兒倆被債主逼得無處可逃,天下那麼大,連個容身之處也沒有,只能抱著孩子跳河……”

  大娘唏噓一聲,“這孩子留下來也是受苦的命,年紀小小,爹娘就這麼沒了,連個親人都沒有,哎!”

  “大娘,今晚我留在這裏照顧她。”

  “也好,我一把老骨頭,也沒這精力,熱水在浴間已經給你備好了,這裏有我看著,你先去梳洗一下吧!”

  金勁蒼苦笑著舉起自己的手臂,上面兩隻小爪子攀得可緊了。“我沒關係的,為這小丫頭忙上忙下,衣服也差不多幹了。”

  劉大娘見勉強不過,也只得作罷。“那好吧,我這就先回屋了,熱水我還給你放在灶上,用小火溫著,你要是想泡澡,自己動手。”

  金勁蒼點頭,滿懷感謝地目送劉大娘離去。

  小丫頭這一病,竟病了好些時候。

  金勁蒼實在不好意思待在劉家白吃白喝,接連幾天幫劉大娘擺攤做生意,中午得空就去城中的大商號,憑著他的一手算盤絕活,沒幾天,金勁蒼就在歸化城最大的一家鞋莊裏做了帳房。

  這天支領了一些俸銀,金勁蒼買了些好酒好菜,備了厚禮,就往劉大娘的家裏趕。

  他近日實在太忙,都是劉大娘在幫他照顧小丫頭,又在人家家裏叨擾了多日,不好好答謝一番,實在說不過去。

  不知道小丫頭的病是不是完全好了?他日日早出晚歸,看到的都是她的睡臉,不過初時的蒼白已不復見,小臉日漸紅潤,應該是好很多了吧?

  金勁蒼推開木門,想著要找一天幫劉大娘把門換一換,怎知—

  “嘩!”一盆髒水突然迎面倒來,幸好他反應夠快,急速向後一退,躲過攻擊,抬臉一瞧,就看到劉大娘的兒媳冷著一張臉收回水盆。

  她冷哼一聲,面無表情道:“真是對不住,我沒看到你。”

  金勁蒼斂眉垂眸,淡道:“是我錯在先,沒有先知會嫂子一聲。”

  “你不用跟她道歉,我老太婆眼睛還沒瞎,一切都看在眼裏呢!”劉大娘緩步走來,瞪了兒媳一眼,喝斥道:“還不快進去做飯?”

  兒媳見偷襲不成,還被婆婆撞見,負氣甩袖回屋。

  “讓你見笑了。”劉大娘笑著看向金勁蒼,“金爺今日回來得可真早,能同我們一起吃晚飯了。”

  金勁蒼緩言道:“劉大娘,我說過很多次了,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可以。”

  “那怎麼可以?進了商號做生意,就得尊稱‘金爺’了,可不能把自身的身價給叫低了。”

  金勁蒼知道自己絕對說不過這個面慈心善的老太太,只能由她。

  “這是下酒菜,這些是店裏掌櫃發的體恤品,我也用不到,就送給大娘和嫂子了。”

  劉大娘笑著接過,知道這是他的托詞,但並沒有拒絕。“正好,寶丫頭身子也全好了,你快進去瞧瞧。”

  “好!”金勁蒼笑著應允,隨即跟著劉大娘進屋,只見一個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穿著粗布衣裳,正乖巧地坐在圓墩凳上喝藥。

  “有錢買藥好得就是快些,這丫頭真不知道以後要怎麼才能報答你!”劉大娘聲音洪亮,人未到聲先到。

  小女孩聞言,身子抖了一下,一雙大眼怯生生地看向門口。

  “這就是寶丫頭了。”劉大娘走到女孩身邊,把她拉起來,帶著她來到金勁蒼面前。

  金勁蒼半彎下身子,眸中含笑的看著她。這丫頭,長得還真是好看。

  正如劉大娘所言,她顯然繼承她娘的外族血統,雖然骨架纖細,神韻淡雅,但高挺的鼻樑和雪白的皮膚明顯不同于漢人,一雙眼睛湛藍通透,長長的睫毛似羽蝶,氣質水靈清新,發色很淺,在陽光下泛出一片金澤。

  就在金勁蒼看著她的同時,她也正從低垂的眼簾下偷瞄他。

  “你叫寶寶嗎?今年幾歲了?”怕嚇到小姑娘,金勁蒼刻意放柔嗓音。

  小姑娘抬眼看他,隨即又低下小腦袋,過了半晌,才很小聲地回道:“我今年十歲了,娘平時都叫我寶寶,但我沒有名字。”

  “為什麼?”他伸出大手,輕抬起她嫩白的小臉。

  女孩害羞地淺笑,雪白的小臉暫態被紅暈染得像桃花般嬌豔,惹得金勁蒼呼吸一窒,心想這女娃兒小小年紀便有此種風情,長大後定害人不淺!

  “還不是她爹,重男輕女,沒給娃兒一個正式的名字,她娘不識字也懂不了多少漢話。”劉大娘插嘴解釋。

  可憐的小傢伙!金勁蒼盡可能露出溫和的微笑,試著對她釋放善意,希望她不要怕他。

  女娃躲在劉大娘身側,小手緊抓著劉大娘的圍裙,像是對他有些害怕,卻又忍不住好奇地觀察他。

  “好歹金爺救了娃兒的命,也算是這娃兒的再生父母了,給娃兒取個名字吧。”劉大娘握住女娃的小手,慈聲說道:“是這位叔叔救了你,生病吃的藥也是叔叔買的,寶寶不要怕他。”

  女娃在大娘的勸服下漸漸放下對金勁蒼的防備,試探性地用小手戳戳他的臉頰,然後害羞地又躲回大娘身邊。

  女娃的小動作讓金勁蒼的心在瞬間變得溫柔,那種感覺,就像是肺腑間突然沉澱下許多感情,溫暖舒服,忍不住對女娃又生出許多憐愛。

  “既然你娘一直叫你寶寶,你就叫寶兒好了,簡單順耳。”

  “說的是,金寶兒,是個好名字。”劉大娘拍手笑道。

  讓寶兒跟著他姓?金勁蒼覺得有些不妥。“大娘……”

  “先別反駁。”劉大娘知道他的疑慮。“我問你,對寶兒,你有何打算?”

  金勁蒼低頭沉吟,寶兒有些緊張地盯著他,握住劉大娘裙邊的小拳頭指節都有些泛白了。

  既然捨命救下寶兒,他就沒想過要丟下她,但是他怕他一個大男人照顧不來嬌弱的小女孩。

  “叔叔,你也要和爹娘一樣,不要寶兒,丟棄寶兒嗎?”寶兒見他遲遲不回答,忍不住開始抽泣,美麗的眼眸紅紅的,閃著難過的波光。

  金勁蒼心口一抽,連忙搖頭否認。“我絕對不會丟棄寶兒。”

  小丫頭一聽立刻破涕為笑,梨花帶雨的模樣別說有多標緻可人了!

  “這就對了,你一個孤身大男人,帶著小女孩,若不讓她跟著你姓,會引來很多不方便的。”大娘撩起圍裙,替寶兒擦去眼淚。

  圍裙的布料明顯很粗糙,但寶兒只是皺皺小鼻子,沒有反抗,乖乖昂著小臉,讓劉大娘在她嬌嫩的小臉上擦拭。

  金勁蒼看得有些不忍心。“成,大娘怎麼說都成,大家肚子都餓了,先吃飯吧,這些事等之後再說。”

  “對,先吃飯要緊。”劉大娘終於肯放下圍裙,停止虐待寶兒的小臉。

  寶兒對金勁蒼投去一抹感激的微笑,放開原本握住圍裙的小手,偷偷撫撫自己略疼的小臉。

  接著劉大娘領頭走在前面,金勁蒼跟上,寶兒看向他頎長健碩的背影,微微遲疑一下,但很快就小跑步追上他,咬著唇瓣,鼓足了勇氣,偷偷將小手放到他的大手裏。

  金勁蒼一愣,扯唇淡笑,回握住那只小小軟軟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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