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梟雄問天下,英雄問江湖。
一代亂世必出梟雄平定天下,百年江湖卻未必能出個英雄一統武林,尤其近年來,各家門派為爭取武林地位,明爭私鬥不斷,即便當今武林盟主,也難以維持江湖和平。
幾乎是哪兒有江湖人,哪兒就有鬥爭,不過所有江湖人都曉得,當今世上哪門哪派都能惹,唯獨蒼淵城的蒼衛宮惹不得。
傳聞蒼衛宮乃小妾所生,其母為前邪教左護法,無惡不作,以邪術惡殺前城主夫人,篡奪當家主母之位。
傳聞蒼衛宮盡得其母真傳,武藝奇高詭邪,於戰場上謀害父兄大嫂,取而代之成為蒼淵城新城主。
傳聞蒼衛宮冷雪無情,不但軟禁親姪兒,更於蒼淵城大興冶鐵爐,鑄造販賣兵器,危害江湖和平……
關於蒼衛宮的江湖傳聞不計其數,對於這個血統不正的蒼淵城第三任城主,江湖人多是嗤之以鼻,可偏偏蒼淵城位座西陲,地處四方輻輳,世代肩負抵禦外敵之重責大任,功勳彪炳,深受朝廷器重,不容小覷。
何況,蒼淵城天空地闊,地蘊大量煤鐵,冶煉鑄造之術獨步天下,世上最上等的兵器全出自於蒼淵城,為求好劍,就連當今武林盟主都得敬蒼衛宮三分。
論武藝、論身家、論地位、論能力,蒼衛宮都是烜赫一時的人中之龍,放眼當今江湖,鮮有人能出其右,那些自詡清高的名門正派雖鄙夷他的出身手段,卻也得刻意與之交好。
仗得這層利益關係,蒼淵城不分四季總是充斥著各路江湖人士、兵器商賈,以及,亟欲飛上枝頭的江湖俠女。
可惜蒼衛宮冷硬深沉,難以親近,幾番鎩羽而歸的江湖俠女只好將苗頭對準另一個重要人物──
時近申時,當所有學童魚貫衝出習字廳,成群結隊奔到前方廣場上戲耍後,蒼要軒才拎著文房四寶,獨自從習字廳走出。
一如往常的,廣場上除了戲耍的學童,還多了幾名做江湖裝扮的妙齡女子,幾乎是他現身的剎那,那些女子便露出諂媚的笑容,迫不及待朝他偎靠而來──
「軒公子,聽說重陽那日正好是你八歲生辰,不知你叔父可打算開宴慶祝?」
「是啊,我慕容家早已為你備好上等賀禮,就等著你叔父發出帖子呢!」
「慕容家有情有義,我們南宮家也不落人後,蒼淵城已有五年沒有喜慶,不如就趁著這次生辰,讓我們南宮家共襄盛舉,一塊兒替你祝賀吧,順道也讓你叔父嚐嚐我們南宮家特製的洛神花酒。」
「話說回來,你叔父今年也三十了,難道他還不打算娶妻嗎?我仇家在武林地位不低,與你們蒼家可謂是門當戶對,若是能夠──」
「笑話,區區一個仇家連九大門派都擠不入,哪裡比得過我們東方家?論實力,我們東方家和蒼家才是門當戶對!」
「妳說什麼?」
「多蠢的問題,我說的當然是實話!」
「妳!」
「怎樣?」
噼哩啪啦,噼哩啪啦,不過短短幾句話,其中兩名江湖俠女竟然起了口角,蒼要軒恍若未聞,面無表情的步下石階,筆直朝籬笆大門走去。
一旁,一群男孩原本正玩著騎馬打仗,眼角察覺他經過,全都手忙腳亂站直身子朝他鞠躬,望著同儕臉上的敬畏,稚嫩小臉瞬間閃過一抹複雜,他捏緊布包默默點頭回應,才又邁開腳步繼續向前。
身為蒼淵城城主的親姪兒,他的生活卻與城內其他孩童沒有什麼不同,或者,該說是更為嚴格。
每日卯時不到就得早起習武,接著辰時之前,還得步行到外城的習字廳與同儕們一塊兒學習,直到一日功課做滿,夫子開門放人,才能夠回到內城繼續其他更艱澀的功課。
舉凡工、農、礦、冶、兵,皆是他學習的範疇,這是叔父的安排,也是他的責任。
蒼淵城的主子沒有享樂的權利,只有守護城民的義務,為了培養足夠的能力守護城民,他得不斷的學習,直到與叔父同樣強大、穩斂。
對於這樣的生活他並沒有什麼不滿,唯獨這些女人──
「軒公子,你怎麼都不說話呢?該不是被夫子責罰了?我慕容家雖是江湖名門,對學問卻也沒疏漏,四書五經皆難不倒我,你若願意,我可以每日到蒼府伴你讀書,一塊兒與蒼城主教育你。」眼看敵手瞬間少了兩個,慕容秀打鐵趁熱,連忙將歪腦筋動到蒼府上頭。
蒼淵城幅員遼闊,以小運河分內外兩城,外城八街九陌,商家林立,外客總是絡繹不絕,可位於內城的冶煉鑄造廠和蒼府卻是門禁森嚴,從不讓外人輕易進出,正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只要能夠進入蒼府,自然有更多機會親近蒼衛宮。
「伴讀我也行啊,我南宮家請來的夫子可是太學出身,除四書五經之外,我還懂治國之道呢,不只對軒公子的學習有幫助,對蒼淵城更是助益不小。」南宮芙蓉也連忙出聲,言下之意不難聽出野心。
蒼要軒臉上雖是波瀾不興,心裡卻開始感到不耐。
無論哪個女人都一樣,全都披著羊皮的豺狼虎豹,她們之所以刻意接近討好他,不過是想利用他博取叔父歡心,進而坐上當家主母的寶座。
「妳懂治國之道?哈,可笑!怎麼我卻聽說妳連首詩都不會背?」慕容秀立刻出口諷刺。
「我也沒聽說妳懂四書五經,反倒是聽說妳狐媚淫亂,一雙玉臂千人枕!」南宮芙蓉反唇相稽。
「妳──妳少含血噴人!」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妳無恥!」
「妳淫蕩!」
噼哩啪啦,噼哩啪啦,話不投機半句多,繼仇、東方兩家之後,南宮、慕容兩家也正式鬧翻。
習字廳本是學習的清靜之地,放學後更是孩童們的玩耍之地,這群女人在這兒胡鬧,只會影響其他人。
蒼要軒蹙緊眉心,腳步瞬間更快,決定儘早離開,可惜他還沒來得及離去,另一批人馬也跟著出現。
一群女人見獵心喜,全都爭先恐後擠進籬笆大門,卻沒注意到有兩名小女孩蹲在門邊玩丟沙包,一不小心竟踢飛地上的沙包,還踩著其中一名小女孩的手,痛得小女孩嚎啕大哭。
眼見有人因為自己受到牽累,蒼要軒臉色晦暗,終於忍不住狂聲大喝。
「通通給我滾出去!」
「呃!」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廣場上戲耍的孩童們也是。
原本充滿嘻笑的廣場頓時陷入一片死寂,沒有人敢輕舉妄動,就連嚎啕大哭的小女孩也嚇得忘了落淚,一個個全怔愣的盯著他。
「習字廳是學習的地方,不是讓妳們這些外人放肆的場所,往後不許妳們再踏入習字廳的大門一步,否則休怪我讓叔父將妳們趕出城!」不過八歲,蒼要軒的氣勢卻早已超出大人許多,眼神更是蘊滿超齡的成熟。
雖然先前他也發過不少脾氣,但從沒這次來得嚇人,一群女人先是一愣,接著連忙又討好笑道──
「軒公子你別生氣啊,這次是我們不對,你千萬別讓你叔父將趕我們出城啊!」
「是啊是啊,我們是無心的,你就大發慈悲原諒我──」
「聽不懂我的話嗎?我說滾!」蒼要軒又吼,手指著籬笆大門,冷聲警告:「別讓我將話說上三遍,妳們心知肚明,我多的是辦法讓妳們永遠也踏不進蒼淵城!」雖然不想以權勢壓人,但這群女人不見黃河心不死,他也只好撂下狠話。
果然,深怕他說到做到,一群女人雖然不滿,卻也得悻悻然的離去。
眼看礙眼的豺狼虎豹終於離開習字廳,蒼要軒卻依舊眉頭深鎖,尤其當他轉頭瞧見同儕們眼底的畏懼後,臉上表情更是複雜。
一陣秋風吹來,廣場上依舊是鴉雀無聲,他握緊雙拳,接著拔腿奔出大門,直奔進一旁的樹林裡才停下腳步。
樹林裡闢有馬車行駛的石板道,直通內城西側,平時沒有太多人行走,誰知他才抬起頭,卻見到一名嬌豔女子慵懶的坐在大石上,手裡拿著針線和一方素帕,正看著他笑。
以為是適才那些女人有人不死心,纏著他過來,他忍不住又發出怒吼。
「誰准妳跟過來的?滾開!」
「誰跟著你了?這地方可是我先來的,論先後,該滾的應該是你吧?」女子不以為然的繼續刺繡,冷涼秋風穿梭在樹林之間,吹得她衣袂輕擺、長髮飄揚,渾身透著一股勾人的冶豔風情。
「妳!」沒料到她敢頂嘴,還反過來要他滾,蒼要軒氣得臉色更黑。「妳是哪門哪派的?有種就報上名來!」
「然後呢?你是不是就要你叔父趕我出城了?」女子抬眸挑眉,美豔的臉蛋上沒有絲毫驚恐,只有一抹莞爾。「雖然你不過八歲,卻也算是蒼淵城的小主子,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的威脅人,可是非常容易貽人口實的,下回你還是先搞清楚狀況,再來遷怒吧。」她語帶笑意,話中有話的說道。
適才她本是順路經過習字廳,誰知卻意外瞧見一場好戲。
「我──我哪有遷怒?妳少胡說八道,還有,妳到底是誰?」蒼要軒雖然還是滿臉怒容,氣勢卻不禁削掉一半。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對你叔父一點興趣也沒有,你大可放一百二十個心。」女子抬頭望了眼前方蒼松,接著繼續垂眸刺繡。「對了,你覺不覺得自己挺蠢的?」她忽然改變話題。
蠢?
蒼要軒先是一愣,下一瞬間又變臉。
「妳說什麼?妳竟然敢說我蠢?」可惡!這女人實在太放肆了,待他弄清楚她的身分後,非趕她出城不可。
「我可沒這麼說,聽清楚,我只是在問『你』,『你』覺不覺得自己挺蠢的?」她刻意重複「你」字,將責任撇得一乾二淨。
說不贏她,蒼要軒臉黑得幾乎可以媲美焦墨了。
「我每日努力學習,當然不蠢──」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多此一舉的對牛彈琴呢?」她輕笑斷話,刺繡的動作卻沒絲毫停頓。「反正終究是聽不懂人話的畜生,說道理不過是浪費唇舌,倒不如拿起長鞭,直接教訓她們一頓為快。」她以針線為鞭,對著空氣輕輕揮了一鞭,身段風韻可謂是風情萬種,不過語意卻很無情。
蒼要軒瞇起黑眸,總算發覺她的不同。
倘若她和那些江湖俠女是同路人,早該把握機會巴結他,而不是懶懶的靠著大樹,與他扯東談西,甚至慫恿他對付那群女人──
「妳那是什麼意思?」他小心保持警戒,不禁懷疑她另有目的。
「簡單來說,就是來陰的。」她理所當然的說道。「看你是要釜底抽薪,想辦法揭了她們的真面目,讓她們再也無臉見人,還是瞞天過海,神不知鬼不覺直攻要害,讓她們再也無力糾纏,仰或是來招反間計,挑撥她們自相殘殺,再收漁翁之利都行,總之,就是別公然樹敵,江湖險惡,那樣只會惹來更多的麻煩。」
她說得雲淡風輕,活像那些女人當真是畜生,隨時都能狠狠抽上一鞭,或是直接宰來吃,聽得蒼要軒目瞪口呆,好半晌無法回神。
這女人到底是誰?怎能一開口就是滿嘴的陰險詭計?
那些江湖俠女或許令人厭惡,卻都是些沒腦袋的草包,頂多只能玩些不入流的小把戲,只要開口多說幾句話,便會露出馬腳,與這女人相,簡直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這女人雖然無禮,可口舌伶俐,言談之間蘊滿一針見血的洞悉與銳利。
除此之外,她的笑容也不是為了討好他,更不是為了打探叔父的事,而是就事論事的與他閒聊,就只是──
單純的和他閒聊。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能夠自然的與他對談。
習字廳的同儕敬畏他,從來就不敢和他多說一句話,夫子們忙著授課,從來也不曾多說過課業以外的事物,至於叔父,則是忙著城內大小事,就連飯桌上也很難見到他的身影。
會和他談天的,永遠只有那些居心叵測的女人,只是她們的笑容關懷全是裝出來的,只有她敢光明正大的笑他蠢,還提醒他江湖險惡……
等等!這女人笑他蠢,他卻感到如此高興,他、他──他究竟是在想什麼?適才他不是才打定主意,要趕她出城的嗎?
抿著唇瓣,小臉上的表情可謂是瞬息萬變,最後他握緊拳頭,大聲斥責她的主意。
「荒唐!做人就該光明正大,怎能卑鄙的耍陰招?」
「誰說不行?」她終於抬起頭,睨著他微笑。「兵者,詭道也,唯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才有機會打勝仗,卑鄙不卑鄙,只有打贏的人才會知道。」
「那是打仗,打仗和為人是不同的。」他皺著眉頭,相當堅持。
孫子兵法他當然學過,只是戰場上的計謀就該用在戰場上,除此之外,他的自尊也不容許自己暗中傷人。
「哪裡不同?」她挑眉反問。
「呃……」他竟答不出來。
「你不犯人,未必代表人不犯你,人心險惡,身在江湖,就是處在戰場,要守護一座城,可不能只談為人的。」她慢條斯理的說道,接著收拾針線,緩緩起身。
他不言不語,站在原地,認真思考她所說的話。
瞧他專注得連自己靠近都沒察覺,麗眸閃過一抹不懷好意的詭光,接著她猝不及防將完成的繡帕揮向他的門面──
「妳做什麼?」在繡帕碰上自己之前,他已機警地退後一大步。
「道歉。」她讚賞微笑,語氣卻是命令。
「什麼?」他一臉莫名。
「適才你誤會我,對我又吼又叫,我要你道歉。」
她笑意盈盈,娉婷美豔,嗓音猶如黃鶯出谷,比他見過的江湖俠女都還要來得順眼,可偏偏,她卻也比任何人還要來得嬌蠻無禮。
要他道歉,簡直就是侮辱他!
「怎麼,身為蒼淵城的小主子,卻連認錯的勇氣都沒有,適才究竟是誰還跟我談為人的?」見他臉色難看,她故意火上加油,出口嘲諷。
「妳──」他握緊拳頭。
「唉,也罷,得饒人處且饒人,適才我就當是被狗咬了吧。」她裝模作樣的佯裝寬大,嘴巴上卻還是沒饒過他,氣得他當下又變臉。
可惡!孔夫子說得果然沒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這女人除了嬌蠻無禮,心眼更是壞透了,要這種人原諒他,倒不如他先低頭認錯,雖然除了叔父,他從沒向誰低過頭,可身為男子漢大丈夫,就要敢做敢當──
決定一下,他將拳頭握得更緊,僵硬的吐了句對不起後,拔腿就跑,可不過跑了幾步,他卻又忽然停下腳步。
「妳到底是誰?」他轉過身,臉上的表情又是氣惱,又是彆扭。
「知此知彼,百戰百勝,想知道我是誰,你得自己想法子查清楚。」她神秘地揚眉,始終不肯洩漏身分。
「妳──」他惱怒的瞪著她。
「對了,在學會處世的要訣之前,你最好也學著喜怒不形於色,雖然你氣呼呼的模樣挺可愛的,不過太容易讓人看穿了。」她打趣揮手,接著連聲招呼都不打,轉身就走。
沒想到離去之前又被她貶損了一次,蒼要軒氣得直想罵人,可想起她的奚落,又連忙將話吞了回去。
雖然不甘心,但事實證明,他就是說不過這個女人!
就在他氣得跺腳的同時,樹林深處卻有雙深沉黑眸,冷冷遙望那娉婷的身影。
那是一個高大威武的男人,也是一個冷冽到讓人忍不住顫抖的男人,他不是別人,正是蒼淵城的城主──蒼衛宮。
不知何時他也來到了樹林,並將兩人之間的對話一字不漏的悉數聽下。
刀鑿似的英俊臉龐不透任何心緒,冰冷而無情,不過輕輕抬手,一抹黑影便瞬間出現在他身後。
「城主。」來者是御影,是蒼衛宮的左右手之一。
「將她的身分底細調查清楚,此外,交代下去,往後嚴禁外客靠近習字廳,違者一律逐出城,沒有例外。」語畢,高大身影瞬間消失在樹林間,一如來時無聲。
一陣秋風襲來,遠方樹影搖晃依舊,蟲嘶鳥鳴依然,彷彿他的存在,不過一抹幻影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