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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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豔陽高照,驕陽如火。

  酷熱的正午,灼人的烈日下,一列馬車車隊在滿天彌漫的黃塵中緩緩西行著。

  這一年是閏八月,此時正是午未時分,下過雨的地被火熱毒辣的太陽一曬,熱氣反蒸上來,馬車裏熱得就像蒸籠似的。

  如此酷熱的氣候,將初次來到龍紀皇朝國界的楚安題蒸烤得幾乎要發狂了。

  “思泰,還有多久才到龍紀皇朝?”

  馬車內的楚安題已經脫得隻剩下一件黑綢褲,赤裸的胸膛上布滿了汗水,即便如此,來自北國天鳳皇朝,習慣了涼爽氣候的他,仍然抵擋不住火似的悶熱。

  “殿下,大約入夜以前可以到得了。”駕著馬車的侍衛葛思泰回道。

  “入夜……”楚安題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吟聲。“天還沒黑,我就已經被烤成人幹了。”

  “殿下要記得多喝水,免得中暑!龍紀皇朝地處偏南,大半時間都是又悶又濕又熱的,此時又是八月盛暑,正是龍紀皇朝一年中最熱的時候。”

  葛思泰一邊喊,一邊提起身旁的陶壺不停地朝馬的身上灑水。

  “永始帝還真會選時候出生。”

  楚安題苦笑了笑,拎起裝滿水的皮囊用力灌進幾口水,然後把剩餘的水從臉上澆下。

  清涼的水衝刷過他俊挺漂亮的五官,從下顎順流而下,滑過優雅堅實的肩臂,再往下溜過胸口,幾道細流在他的胸腹間蜿蜒而行,然後在下腹處彙聚,慢慢地隱沒在黑綢褲內。

  用光了一個皮囊的水,瘋狂的酷熱還是一樣煎熬著他,毒熱的太陽依舊像火熱的岩漿般無情地流瀉下來。

  他忽然很想念皇宮裏母後養著睡蓮的水池,渴望跳進去讓清涼的水淹沒他。

  再過兩日就是永始帝的四十二歲壽宴了,他的母後是永始帝的姑姑,論輩分,他和永始帝算是表兄弟關係,為了兩國交好,往年父王都是命大哥楚安彌親自送賀禮,但是今年他主動要求接下這個差使,主要是因為大嫂才剛小產失子不久,心情抑鬱,他希望大哥不要在這種時候離開大嫂遠赴鄰國,所以願意替大哥跑一趟龍紀皇朝。

  一來,他從未到過龍紀皇朝,想藉這個機會出宮遊曆一些時日;二來,也想順便見一見遠嫁到龍紀皇朝的姊姊。

  “殿下,前麵有一大片烏雲,等會兒應該還會下場大雨,下完雨後就會涼爽多了!”葛思泰高喊道。

  楚安題已經熱得腦袋發昏,懶洋洋地背靠在車板上,微眯雙眸遙望前方。

  遠處一大片玉田米上方籠罩著烏雲,而這裏卻仍是烈日灼灼,真是一幕奇景。

  “烏雲濃密,這場雨恐怕不小。”

  雖然楚安題從來沒有喜歡過雨天,但此時此刻,就算前方是場暴雨,和會把人烤成焦炭的太陽比起來也絕對可愛得多了。

  滿天的烏雲快速地遊走著,一絲涼風習習地吹過來。

  “殿下,雨來了!”葛思泰驚喜地大喊。

  楚安題精神一振,飛快鑽出馬車,抬頭仰望,隻見大團大團的烏雲從天際滾來,遮天蔽日。

  接著,一道閃電劃過,瞬息間大雨便傾盆而至,天地立刻被淹沒在簾一樣的雨幕中。

  楚安題大聲歡呼著,盡情接受這場暴雨的洗禮。

  “殿下,這場大雨會不會把壽禮給打壞了?”

  大雨如注,澆得人睜不開眼睛,葛思泰開始擔心起那一車車貴重的壽禮。

  楚安題縱聲笑道:“打壞了就打壞了,反正現在也走不出這場大雨,壽禮非打壞不可,既然已經是事實,就不用浪費力氣操心了。況且永始帝是我的表哥,還不至於會跟我計較這些吧!”

  這可是他頭一回被傾盆暴雨猛烈狂灑的經驗,配合著電閃雷鳴,感覺十分驚心動魄,暴雨擊打在身上雖然難受卻又覺得痛快不已。

  “幸虧皇太後沒看見殿下這副模樣,要不然可要心疼壞了!”葛思泰喊道。

  楚安題仰天大笑大喊:“所以我才想藉這個機會溜出來喘口氣啊!”

  “殿下——”在他們身後護衛著壽禮的戎衛們,在滂沱大雨中大聲呼喊著。“殿下,這場暴雨又快又急,快把道路變成大泥坑了,咱們得快走,免得人馬陷進泥濘就走不動了!”

  葛思泰接著說道:“殿下,雨勢實在太大了,殿下不如先到公主府上避一避雨,等明日再進皇宮吧!”

  “本王正有此意。”楚安題把額前的濕發往後一攏,笑問:“思泰,你知道公主府在何處嗎?”

  “知道,屬下接太子去過幾回了,路熟得很!”

  “好,那你就帶路吧!”

  “是!”

  水霧彌漫,天地一片昏暗,一列馬車車隊在暴雨中策馬急行。

  大雨剛停歇,空氣清爽宜人,帶著絲絲清涼之意。

  楚安第聽說最鍾愛的小弟到了,立即丟下手中的書卷,無比欣喜地飛奔到了前殿。

  一進殿,就看見站在殿中高大俊美的男子,年輕挺拔的身軀被雨水淋得濕透,黑發束在腦後,發梢仍在滴著水,而隨意套在他身上的白綢衣和黑綢褲就像第二層皮膚般貼在他優雅纖瘦的身體上,勾勒出他結實精瘦的肌肉。

  如此出色的外貌再加上引人遐思的修長身材,把一旁的婢女們迷得一個個臉紅心跳,神思蕩漾。

  “安題?”

  安第有些意外地打量他,這副模樣的弟弟她可從沒見過。

  安題微微一笑,笑容中帶著甜美的邪氣。

  “不過才一年多未見,姊就不認識我了嗎?”

  安第粲然笑起來,飛奔過去圈住他的頸項,在他頰畔重重一吻。

  “一年多不見,姊姊想死你了!”

  才剛親完他一口,隨後便伸手在他臉頰上重重一捏。

  “我也想死你了!”

  安題開心地雙臂大張,用力將她抱進懷裏,攬著她兜圈子,惹得安第尖叫連連。

  “放手放手,我剛有身孕呢!”安第又笑又喘地拍打著他。

  “身孕?!”安題驚嚇住,立刻把她放下來,彎腰看著她的肚子,發現她的小腹果真微微隆起,急忙對著她肚裏的孩子拚命道歉。“小寶貝沒被我嚇著吧?我是小舅舅,可不是壞人喔,我隻是在跟你娘鬧著玩的!”

  一旁的婢女們忍不住掩口偷笑。

  安第笑盈盈地瞅著他,抽出懷中絲絹輕輕擦拭落在他前額的一綹濕發,搖頭歎道:“你呀,怎麼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

  “姊不知道,我這趟路簡直可以說是火裏來、水裏去,刺激又驚險呢!”

  他的表情變得格外生動,笑容像明亮的日光綻放在臉上般。

  “往年都是雨季過後才接大暑,今年正好是閏八月,雨季和熱季接在一起,碰巧就把你整慘了。”安第抿著嘴輕笑。

  安題大笑兩聲。“也不算太慘,我還不是一樣活蹦亂跳的。”

  話剛說完,他就立刻打了一個噴嚏。

  “這個時節最容易生病了,你可得給我好好的,別弄病了身子給我添麻煩。”安第有些責怪和心疼的口吻,她轉臉吩咐婢女。“丁香、茉莉,去準備熱水給二殿下沐浴淨身。對了,把熱水送到解語院來。”

  說罷,便伸手拉著安題走出前殿,轉進廊下。

  “姊夫不在府裏嗎?”安題遊目四顧。

  安第輕歎口氣,說道:“永始帝剛封沐嵐為安南督都,過些時日便要出兵南蒙,所以他正忙著調兵遣將,已經好幾日不在家了。”

  “為什麼要出兵南蒙?難道南蒙來犯?”安題微訝。

  “沒有,是永始帝見南蒙皇帝昏庸無能,國勢積弱已久,便想出兵吞滅南蒙,好擴張龍紀皇朝的版圖。”安第說著,語底漸漸有了怒意。“曼武表哥真是年紀愈大野心也愈大了,而且性格愈來愈傲慢專製。他一生事事都要效法咱們父王,但總是畫虎不成反類犬,當了幾十年的皇帝,沒有一件足以拿來誇口的好政績。這幾年不知道是不是愈老愈胡塗了,竟異想天開,計劃出兵吞滅鄰國,開拓疆土,好讓自己在龍紀皇朝史上留下個好名聲。當沐嵐接到出兵的聖旨後,臉色難看了好幾日。”

  “姊夫出兵後你怎麼辦?”安題詫異地喊道。“你不是才剛有了身孕,難道曼武表哥不知道?姊夫推不掉嗎?”

  “他要是推得掉,我也不用如此煩惱了。”安第黯然一笑。

  安題急忙問:“你跟父王說了嗎?”

  “還沒有。”安第搖頭,微微歎息。“近幾年來曼武表哥的性情喜怒無常,暴躁易怒,就算跟父王提了,恐怕對他也不見得有用。”

  安題並未見過這位龍紀皇朝的皇帝表哥,隻知道他對父王和母後極為恭敬,對遠嫁到龍紀皇朝的姊姊也關懷備至,時時噓寒問暖,因此對他的印象還算不錯,沒想到從姊姊安第口中聽到的竟不是這麼回事。

  “來,快進來吧。”安第牽著他的手走進一座小跨院。“我的解語院雖不比你在皇宮的寢殿豪華舒適,不過十分清幽寧靜,你難得來一趟,就在這兒多住幾日陪陪我,別那麼快回去。”

  “你要我住多久都行。”安題深深凝視著她,忍不住輕聲問:“姊,你是不是很寂寞?”

  安第怔了怔,淡然一笑道:“我不是寂寞,隻是很想念你們,很想念未嫁以前在宮裏和親人們相處的時光。”

  “想念我們就回天鳳皇朝小住,父王和母後也很想念你。”

  “那不一樣。”安第悵然片刻,隨即拉他走進內室,讓他在一張藤編的躺椅上坐下,笑說:“來,姊姊親自幫你把頭發洗幹淨。”

  她一邊說著,一邊將一張高腳木槽搬過來,然後取下他束發的棉繩,讓他把頭仰靠在木槽的邊緣。

  丁香和茉莉兩名婢女陸續提來了熱水,將木槽盛滿。

  “記得我小時候很不愛洗頭,最後都要鬧到你來幫我洗我才肯就範。”

  安題閉眼輕笑,烏黑的長發在熱水中慢慢漂散開來。

  “你記得就好,你小時候實在是個磨人精。”

  安第用一把大木梳仔細地替他梳理長發,小心而嫻熟地洗淨他的發絲。

  她和安題雖然隻相差四歲,但她總是無微不至地照顧他,他是她最疼愛的弟弟。

  “等我不磨人了,你卻嫁人了。”他撇了撇嘴。

  安第被他逗得笑出聲來,忽然想起了什麼,正色問道:“對了,今年怎麼會是你來?往年不都是大哥來的嗎?這回派你來是父王還是母後的意思?”

  “都不是,是我自己的意思。因為大嫂小產失子,一直鬱鬱寡歡,我覺得大哥還是多陪陪大嫂為好,所以就來了。”安題聳聳肩,攤手一笑。

  “大嫂小產失子?!”安第吃驚得倒抽一口氣。“那是大哥的第一個孩子呀,怎麼會這樣?這……實在太令人傷心了。”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腹中的孩子,心中無限悲憫。

  “宮裏上下確實是一片愁雲慘霧,尤其大哥是太子,雖然失去嫡長子的打擊對父王和母後還不算太大,但對皇祖母來說可就不一樣了,皇祖母憂心之餘竟把腦筋動到我頭上來,要父王和母後為我物色王妃了。”

  安第聞言,噗哧一笑,用指尖刮了刮他高挺的鼻梁,打趣道:“好極了,總算輪到你要成親了!”

  “要和誰成親?影子都不知道在哪裏?”

  他並不排斥婚姻,若能有個像大嫂那般溫柔完美的女子,他也會很願意成親,可惜,他至今尚未發現自己身邊有這樣的女子存在。

 “著什麼急,皇祖母自會替你找來公侯千金任你挑選,你看中了誰,就悄悄地告訴皇祖母,像大哥挑選太子妃那樣簡單,要成親有什麼難的?”她一邊為他擦幹濕發,一邊笑說。

  安題微揚唇角。“大哥成親是不難,那是因為大嫂的家世背景和姿容才情都是萬中選一,幾乎是完美無瑕的,所以大哥根本連挑都不用挑,一見便鍾情了,我就不知道有沒有大哥那樣的好運氣了。”

  “娶妻是關係一輩子的事,記得,寧缺勿濫。”

  她語音低柔,意味深長。

  安題心念一動,睜開眼,看見她唇角掛著一縷溫暖明亮的微笑。

  “寧缺勿濫。”他笑起來,明白了。“所以,五年前你才會自作主張,獨自飛奔到龍紀皇朝嫁給姊夫,正是因為他是你心目中認定的萬中選一、完美無瑕的好男人嗎?”

  安第笑低了頭,緩緩為他束起發,然後輕拍他起身。“熱水放好了,你快去泡泡澡,舒緩一下吧。”

  安題起身,走入屏風後,脫下衣服跨進澡盆裏,水溫剛好,他舒服地閉上眼。

  “我去給你準備晚膳,洗好了以後到前殿來。”安第囑咐完,輕輕打開房門,離去前微一躊躇,側首望著屏風,問道:“安題,父王有沒有讓你帶話給我?”

  “沒有,他要是知道你有了身孕,一定會開心死了。”

  安第難掩失落的神情,掩上門緩步離去。

  自從她任性地決定自己的終身之後,父王就沒有隻字片語給她了。

  他是否仍在生她的氣?是否仍不原諒她?

  龍紀皇朝皇宮大殿內正進行著一場盛大的禦宴,為永始帝四十二歲慶壽,永始帝坐在上首禦座,文武百官濟濟一堂。

  當楚安第和楚安題一雙俊美的姊弟帶著天鳳皇朝禮單出現在大殿上時,更加歡聲如沸。

  這對姊弟的容貌本就生得出色,此時兩人身上都穿著一式一樣的羅衣錦服,用金絲銀線織就著流雲繁花,透出貴不可言的皇家氣息。

  鹹寧帝的子女們自幼在他嚴格的言行調教之下,氣質脫俗出眾,和永始帝的皇子女們比起來,更加顯出天潢貴胄的氣度。

  “天鳳皇朝鹹寧帝送獻壽禮!”禮官打開禮單唱念。“無量壽佛九龕、太平經一部、金字經一部、神仙永樂圖一幅、金鑲珠石陳設九十九件、各色金絲錦緞九十九件、鳳髓香九十九斤……”

  來自天鳳皇朝的壽禮讓永始帝高興得合不攏嘴,滿臉暢快得意的笑容。

  安第和安題被安排在永始帝身旁下首的位子,自從安第嫁到龍紀皇朝後,永始帝時常有機會見到她,倒是安題這個小表弟他連一麵都沒有見過,便拉著他的手細細打量,不停地問長問短,許是心情特別好,還極力地邀他在皇宮住下,接受他的盛情款待。

  安題不好直接拒絕,隻好點頭答應在皇宮內住下幾日。

  就在永始帝轉身忙著接受親王大臣們的壽禮時,安第輕輕扯了下安題的衣袖,壓低聲音說:“瞧見沒有?往年父王的壽宴都沒有這般奢華。”

  “我早就注意到了。”安題低聲答。

  他看見宮殿修葺一新,全部用金粉朱漆粉飾過,顯得極為富麗華貴,金碧輝煌,窗欞上鑲嵌著數不清的“壽”字和“福”字,數百盞彩燈將大殿裝點得喜氣洋洋,甚至比去年父王的五十壽宴還要豪奢不少。

  “三個月前曼武表哥邀我進宮賞花燈時,還沒有見到後麵那座三層樓的戲台呢!他命沐嵐帶兵侵略南蒙,自己在宮裏卻這樣極盡享樂,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安第以手絹掩口低語,神色有些憂慮。

  安題慢慢啜飲杯中美酒,沉吟片刻後,便低聲說道:“我先在皇宮裏住幾日,暗中觀察曼武表哥。”

  安第點點頭,拈帕輕拭被汗濡濕的額發。

  此時正是晌午時分,暑氣正盛,雖然大殿兩旁有數十個宮女齊搖羽扇為賓客們搧風,仍是令人感到燠熱難耐。

  懷有身孕的安第更加畏熱了,對滿桌珍饈沒有半點胃口。

  “安題,大殿人太多了,悶得我頭昏,有些喘不過氣來,你陪我出去走走,找個蔭涼清靜的地方吹吹風。”她終於受不住了。

  “好。”

  安題立刻起身扶她,向永始帝暫且告退。

  一走出大殿,一股熱氣便烘烘地撲麵而來。

  “這裏比天鳳皇朝濕熱太多了,把人熱得忍不住都要暴躁起來。”安題扶著安第的手慢慢踱向後殿。

  “論氣候,天鳳皇朝確實比這裏舒適些。”安第淺淺微笑。正說著,耳畔聽見了琴瑟竽笛、鍾磬鼓鈸的吹奏聲,她立刻帶著安題繞進曲折蜿蜒的長廊,避開正要開戲的戲台。“我現在頭好疼,聽不得這些聲音。”

  “那咱們就走遠一點,找個安靜的園子坐一坐。你還好嗎?要不要幹脆先回府去?”他小心翼翼地扶著她走。

  “不要緊,我出來透透氣就好了,現在已經很難有機會可以跟你多說一會兒話了。”

  安第笑著握緊他的手,就像幼年時一樣,他們兄妹三人不管走到哪兒,總是會這樣手牽著手走。

  長廊勾欄旁站著五名少女,清一色都是宮妃的打扮,一見到安題,俱都臉紅羞澀地避開來,躲到了長廊外,待他們走過,才又回到長廊內說笑。

  不知是誰聲音大了些,隻聽見她驚奇地喊道——

  “他們怎能牽著手啊!”

  安題揚了揚眉,與安第互望一眼。

  在天鳳皇朝的皇宮內,他們兄妹三人的親密行為是人人都看慣了的,但是到了這裏,卻令她們吃驚疑惑,竊竊私語起來,語氣中甚至蘊藏了幾分不屑。

  “她們都是新進的宮嬪,大概是曼武表哥上個月選秀後留下來的。”安第解開他的疑惑。

  “宮嬪?這麼多?”安題微微驚訝。

  安第驟然輕笑起來。

  “據我所知,曼武表哥每三年選秀一回,每回留下五到十名宮嬪。安題,曼武表哥可不是父王呐!”

  安題有些怔愣。雖然史書上也讀過帝王後宮嬪妃如雲,但由於他的父王後宮冷清,形同虛設,打從他有記憶起,父王的後宮根本就沒有嬪妃了,而能與父王並肩而行的女子唯有母後而已,此時見了永始帝的少女宮嬪們,才真正證實了史書上所載非假。

  “對了,我記得前麵轉角處有個錦鯉池,那兒有座後園,僻靜涼爽,咱們就去那裏吧。”安第揚手朝前方一指。

  安題順著她蔥白的指尖望去,卻一眼望到長廊的盡頭,不經意瞥見盡頭處一排花樹下站著一名纖瘦女子,他微怔,不禁駐足凝望著她。

  那女子臉上未施脂粉,麵容清麗,蒼白若素,雙眉細致柔長,籠著一層化不開的輕愁,一雙秋水瀲灩般的眼眸遙望著宮殿某一處出神。她的身形孱弱單薄,一身月白紗緞的宮裝,素白得沒有任何裝飾,在灼灼耀目的陽光下,她整個人彷佛一抹嫋嫋的輕煙白霧,別有一種靜謐柔美的氣息。

  安第察覺到了安題的異樣,順著他的目光,才發現了他正注視著一名女子。

  那女子身姿楚楚,神情憂傷落寞,像一朵將要凋零的夕顏花,怔然失神地望著宮殿飛簷,對他們兩人的凝望渾然未覺。

  “瞧她的服色裝束,看樣子是失寵於曼武表哥的宮妃,正所謂紅顏未老恩先斷,皇帝嬪妃往往都是這般的命運。”安第深深歎息。

  “失寵?”安題微愕,眉心輕蹙,迷惑地看了她一眼。“因何失寵?”

  “膩煩了、喜新厭舊了,任何原因都有可能,誰知道呢?”安第苦笑了笑。

  “怎可如此!”

  安題眸光一沉,極為不悅。

  安第輕輕歎息了一聲。

  “安題,曼武表哥不是父王,龍紀皇朝的後宮也和天鳳皇朝的後宮大不相同,父王從來不給任何女人分掉他對母後寵愛的機會,但是在這裏,失寵於曼武表哥的宮嬪絕不會隻有她一個。你才剛到這裏,要學著習慣你所看見的。”

  安題神思怔忡,無言地凝望著那女子清瘦單薄的身形,她眉端的輕愁和眼底的淒楚輕輕觸動了他的心思,心口忍不住拂過一絲憐惜。

  那女子緩緩垂首,側轉過臉來,驀然接住了他深深凝視的目光。

  刹那間,他的思緒空白了片刻,而她驚怯不安地急急轉身逃開。

  安第用手肘撞了撞呆怔的他。“別胡思亂想了,走吧。”

  安題恍然點點頭,神情看似平靜,其實心湖已慢慢漾開一圈圈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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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金呈霓驚怯不安地行走在靜寂的宮宛長街上,撒銀絲的華麗裙擺輕輕拖過潔淨的青磚地。

  兩旁矗立著高聳厚重的宮牆,她望不見掩沒在宮牆後的重重殿闕和層層宮院,在她的眼前隻能看見一道狹窄的藍天。

  空寂的宮牆間回蕩著她的腳步聲,每一步都令她心驚膽跳,她的身子不由得微微哆嗦著,不知道是怎樣的命運等在她的前方。

  兩旁高高的宮牆沉重地壓迫著她,她的發鬢都被冷汗濕透了。

  不知何處襲來一股陰涼的風,讓她心底掠過一陣又一陣的寒顫。

  她不該在這裏的,這本不是她該來的地方。

  “霓嬪,皇上已在寢殿等候多時了,請緊行幾步。”麵無表情的老宮女在她身後低聲催促。

  陌生的長街,陌生的稱謂,讓她不安的心更張惶失措。

  這裏是龍紀皇朝的皇宮內苑,而她,金呈霓,隻是小小的官家千金,父親金延齡是驪州七品知縣。論理,她根本沒有資格出現在皇宮內苑。

  然而,就在三日前,一紙聖旨送到了驪州知縣衙門,長居深閨的金呈霓莫名其妙地受封為嬪,更在措手不及間,就被宮轎接進了皇宮,準備朝見天顏。

  一夕間突然成了天子妃嬪,原因竟隻是為了一個未經證實的傳聞——她的容貌酷似已仙逝兩年的明顯皇後。

  生性害羞文靜的金呈霓一向很少見外人,十六歲那年和綢緞商趙家長子訂親之後,個性保守的她更加安分守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生活範圍隻限於自己的閨房小院,除了親人,外人根本沒有機會見得到她,她苦思良久,也不知道因何會傳出她的容貌酷似明顯皇後這樣的傳聞?

  誰見過明顯皇後,又同時見到了她,甚至還能有機會見皇上?

  事情發生得太快,她連好好細思傳聞從何而來的機會都沒有。

  走出宮宛長街,前方是一片濃密綠蔭,其中有條由漢白玉鋪成的甬道,甬道兩旁擺滿了盆栽,滿目奼紫嫣紅。

  在老宮女的催促下,她踩上了漢白玉甬道,驀然一股抑鬱的力量朝她掩蓋上來,明明周遭綠意盎然,飄著陣陣淡雅的清香,但她卻有種即將走入夢魘的驚惶之感。

  她勉強自己挪動腳步,慢慢走向殿前的月台,視線朝上望去,隻見大殿簷下懸著一塊匾額,書著三個金字:無極殿。

  這是一座富麗的宮殿,宮殿內等著她的是龍紀皇朝的第六代國君——永始皇帝。

  她的身分已從小小的官家千金躍升為尊貴無比的宮嬪,然而她並沒有受寵若驚的喜悅,隻感覺到心裏空空蕩蕩的,空得教她心慌。

  老宮女拿著絲絹替她擦拭汗濕的發鬢,眼神冷淡漠然,金呈霓看著她毫無表情的臉,一句鼓勵或安慰的話都沒有,更覺自己孤單無助。

  一名老太監匆匆走來,低聲罵道:“怎麼這樣慢慢吞吞的?皇上等急了,你可吃罪得起?!”

  “梁公公,不是我想誤事,你自個兒先瞧瞧吧。”

  老宮女聳了聳眉尖,視線刻意在金呈霓臉上溜一圈。

  老太監盯住了金呈霓的臉,刹那間瞪圓了雙眼,駭異不已。

  金呈霓看著他們臉上惶惑的古怪神情,一種不祥的預感從心中掠過。

  “紫瑛,你沒弄錯人吧?”老太監疑懼地看著老宮女。

  “怎麼會有錯?她正是驪州知縣金延齡之女,金呈霓。”

  “酷似明顯皇後總要有個七、八分像才對呀,怎麼會……”

  老太監心裏發慌,舌頭都打了結。

  老宮女紫瑛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我已經盡量將她打扮得像明顯皇後了,偏偏皇上急著見她,我連讓她臨時抱佛腳的時間都沒有。沒辦法,眼下這個時候,也隻能聽天由命了。”

  老太監臉色發僵,似乎拿不定主意卻又無計可施,見金呈霓臉色蒼白,纖瘦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發抖,忍不住覺得她可憐。

  “霓嬪,皇上近來脾氣暴躁得很,你回話可要小心著,要是觸怒了皇上,誰也保不住你的小命。”

  老太監緊皺眉頭,低聲囑咐她。

  金呈霓輕輕點頭,胃部隱隱絞痛起來,她的雙手捂住胃,相信自己的臉色此時必然十分慘白難看。

  “跟我進來吧。”老太監轉身領她入殿。

  一進殿,金呈霓就看見大殿正中的寶座上坐著一個清瘦的男人,臉頰凹陷,神色滄桑而無力。

  “霓嬪叩見皇上。”

  她倉皇低下頭,隨著老太監恭恭敬敬地跪拜。

  寶座上的男人便是永始皇帝了,她沒料想到,永始皇帝的年紀竟然與父親相仿,甚至還要更老一些。

  “跪到朕的跟前來。”

  永始帝的嗓音低沉幹啞,有些微顫。

  金呈霓往前膝行幾步,把頭埋得更低,胃部痙攣得更加厲害。

  “把頭抬高,讓朕看清楚你。”

  金呈霓緩緩抬頭,但仍垂著眸,目光不敢與永始帝相對,白皙的額頭滲出了薄薄的汗水。

  周圍鴉雀無聲,靜得駭人。

  汗水從金呈霓的頰畔緩緩滑下,她隻感覺到有雙炯炯的眼睛如針般刺著她,她僵直地跪著不敢稍動,全身的皮膚都收緊了。

  “你們竟敢連手欺騙朕!”

  永始帝的怒喝聲就像一聲暴雷轟向了金呈霓,她弄不清楚怎麼回事,嚇得俯身叩首,匍匐地麵,渾身大汗淋漓。

  “說!潘年甫和你家是什麼關係,竟敢拿你酷似皇後來誆駕!”

  永始帝起身走下寶座,暴怒大吼。

  潘年甫?誆駕?金呈霓拚命搖著頭,驚駭得腦袋一片空白。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明顯皇後是何等尊貴之人,霓嬪能神似皇後幾分就已是天大的福氣了!”

  梁公公連忙跪下,替金呈霓求情。

  “神似!朕就瞧不出有幾分神似!隨便找個女人穿上皇後的衣服就可以說神似嗎?潘年甫的眼睛不是瞎了就是居心叵測!”

  永始帝在殿中大步地走來走去,咻咻地喘著氣。

  “潘大人年紀大了,老眼昏花,許是看走了眼。”梁公公連忙說道。

  “看走了眼?”永始帝冷哼幾聲。“朕是過度思念皇後了,才會如此輕易受騙上當,竟然會相信潘年甫的鬼話!皇後美得像白玉雕就的仙女,她是那般獨一無二,朕怎麼會相信這世上有人酷似皇後,朕怎麼會相信!”

  他的冷笑聲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金呈霓以額觸地,不敢妄動。

  她原隻是一個小小的官府千金,從未受過特別的禮儀調教,沒機會見什麼世麵,突然之間讓她見到了九五之尊的帝王,久居深閨的她全然沒有應對的能力,一連串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就像蜘蛛網似地纏繞住她,她害怕得想逃跑,然而愈掙紮蛛網就纏得愈緊,她愈感到無法逃脫。

  永始帝大步走到金呈霓麵前,目光冰寒地瞪著她的背心,腳尖幾乎踩上她的手指頭。

  她嚇得寒毛豎立,無法動彈。

  “你的容貌倘若當真和皇後極為酷似,朕說不定會留下你,但你明明不像皇後卻還謊稱酷似皇後,這分明是褻瀆了皇後,你可知罪?!”

  金呈霓聞言又驚又怕,不知該如何回話,恐懼和慌亂強烈襲擊著她,她隻感覺到貼身小衣都被冷汗濕透了。

  “梁度,把她送去慎刑司,嚴加審問!”永始帝嫌惡地怒道。

  “皇上息怒!霓嬪不曾見過皇後娘娘,酷似皇後娘娘的謠言是潘大人傳出來的,霓嬪無辜。”梁公公忙為金呈霓求情。“皇上常言皇後是無瑕的仙女,向來慈悲為懷,奴才鬥膽,皇後若知道霓嬪之事,想必會寬容對待,不會怪罪於她。”梁公公低聲進言。

  他是服侍永始帝三十年的老奴,知道該用何種方法讓永始帝恢複理智冷靜,也許能救得金呈霓一命。

  梁公公的一番話果然奏效,永始帝怒容漸收,仰頭閉目,低低長歎一聲。

  “算了,把她帶走,朕不想看見她!”

  梁公公微微鬆口氣,小心探問:“不知皇上想如何處置她?”

  永始帝靜默無語地站了片刻,陰鬱古怪的目光彷佛落在遙遙天際。

  “東施效顰,見了更加憎厭!奪去她的封號,把她放到宜香宮去,眼不見為淨!”

  金呈霓渾身簌簌發抖,此時的她,尚不明白永始帝所謂的“眼不見為淨”是什麼樣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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