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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窮人家的娃,不如做富人家的犬,母親這句話說的真是沒錯。
餓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滿天的陽光都成了白米飯,樹葉成了盤中綠油油的菜,而滿街的東西都變成了美味佳餚,到處亂竄的雞熱騰騰地滿身金黃地塗著油躺在盤子裡,鴨子身上的毛拔光了,正等著進鍋,還有狗,狗肉真是香啊,父母在世的時候吃過一次,只有一點點肉,母親用辣子蒜葉炒得紅通通香噴噴的,連他的兩個姐姐麥大米和麥小米都吃得滿臉放光,他最後把碗還舔了一遍。
那時,真是他這一生最快活的時候。
“不要舔,還沒洗乾淨!”一個頭上梳著高高的飛雲髻,滿身金光閃閃的貴婦牽著條白狗過來,小白狗朝旁邊的蘋果舔了一口,那攤主正要發作,貴婦趕緊拉住小狗那金色鏈子,沖攤主說道:“你把這些全部給我包起來,我回去瞧瞧我家白將軍愛不愛吃。”
攤主臉色變了變,還是笑嘻嘻地把蘋果全部稱好,貴婦身邊的青衣丫頭連忙來付錢,把蘋果裝到籃子裡,貴婦把狗一抱,用溫柔得滴水的聲音說:“白將軍,你累了吧,咱們回去吃東西去。”
“讓我做一隻狗吧!”這個聲音在他心裡響著,不由自主大聲說了出來。
“麥苗!”他的耳朵被兩隻手拎了起來,大姐麥大米的粗嗓門在耳邊好似炸雷,“我的蠢弟弟,你就打消你那傻念頭吧,你二姐的娃不行了,你快過去看看!”
他終於醒悟,今天大姐二姐兩家人都忙得人仰馬翻,二姐的兒子小牛不知道得了什麼病,兩腿一伸就暈厥過去,到現在還沒醒來,村裡的神婆說他是中邪,在家裡嗚哩哇啦地跳神,跳得像被燒了尾巴的老鼠,這個時候,肯定是沒人來關心他的肚子的,他只好趁著一團亂來外面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找到一口吃的。
他的運氣向來不好,大姐麥大米說他頭尖尖,屁股尖尖,這輩子都是倒楣的命。為了這話他很是苦惱了一陣,甚至每天用木板把頭壓一壓,把屁股打一打,希望能把尖的地方打回去一些。當父親知道他的企圖時,氣得拿起木板追了他幾條壟,說早知道他這麼蠢就乾脆把他丟到河裡溺死算了,省得他長大了丟人現眼。
是的,村裡養不活的女娃娃都丟到河裡溺死了,他偷偷去看過別人溺娃娃,那哭哭啼啼的女人還想把娃娃多抱一會,就被男人搶過來,把娃娃身上的包布剝了,光溜溜地丟到河裡,因為布包還有用,不能浪費在這個沒用的小傢伙身上。那扔到水裡的娃娃開始還哭兩聲,很快就沒聲沒息了,等那兩夫婦走了,他扒開水一看,那娃娃睜著眼睛靜靜浮在水面上,旁邊聚集了許多肥碩的魚,正一點點吞食她的身體。
那娃娃有雙漂亮的黑眼睛,可惜再沒有光亮。
這條河裡的魚特別肥美,村裡人從來是不吃的,一是因為這裡的魚都是吃娃娃長大的,一是這是村裡人唯一的生財之道, 也是因為如此,村裡的稅又多了一項,打魚稅。
他記得小時候餓極了,撈了魚纏著母親做,母親差點把他打得爬不起來,罵著,“你差點就去喂魚了,你還敢吃!”罵著罵著,母親突然淚流滿面。
活著太艱難,大家都是沒有辦法。
按當時的價錢,牛能賣十吊錢,而男娃娃能賣九吊,女娃娃只能賣一吊錢。
養這個女娃娃,用的錢遠遠不止一吊。因為買一斤豬肉都要半吊錢。
即使再蠢的人都知道打這個算盤,兩斤豬肉=一吊錢=一個女娃娃,而一個女娃娃養到能賣要吃多少東西。
即使女娃娃再勤快,比如像他大姐和二姐那樣整天忙個不停,也沒辦法讓家裡每天都有飯吃。
因為,稅好像永遠都交不完,人頭稅屠宰稅開荒稅種田稅砍樹稅什麼的名目繁多,抽稅的天天都到家裡來翻箱倒櫃,一有值錢的東西就馬上抄走頂稅, 那些稅官戴著紅紅的大帽子,公雞一般在村口叫嚷著,“各家各戶注意了,今月的稅要交清了,國家法制嚴謹,不交的要到牢裡去關,那時可不是幾吊錢能解決的事了!”
幾吊錢,村裡大多數家裡連一吊錢都從來沒見過。
大姐麥大米的腳步飛快,她頭上的竹釵搖搖欲墜,那亂七八糟挽起的頭發散了一肩,他連忙把那釵扶了扶,“大姐,你頭髮亂了,慢點走啊。”
大姐回頭摸摸他剪得狗啃般的頭,頭頂剪得太短了,連青青的頭皮都隱約可見,大姐歎了口氣,看來自己的手藝還得多練練,麥苗這個樣子還真沒法見人。她在心中長長歎了口氣,把她的亂髮隨便捋了捋,從懷裡掏出一個糠麩饅頭,“弟弟,我們今天都忙,沒顧得上弄東西給你吃,這是剛才路上別人給的,你快吃吧!”
麥苗摸摸腦袋,饅頭在他眼中放大成了一個大白麵饅頭,他高高興興接過來,剛想往嘴裡送,見大姐喉嚨動了動,連忙把饅頭掰成兩半,塞了一半給大姐。大姐接了過去,一口就塞了下去,噎得直拍胸脯,麥苗連忙幫忙順順,大姐噙了汪眼淚,朝自己刷了個耳刮子,“真沒出息,三百年沒吃過東西似的!”
兩人哈哈笑起來,二姐家在一個小山沖裡,雖然兩個姐姐都嫁在大河村,北河把全村分成南北兩個部分,二姐嫁在北河這邊,經常會到南河的娘家和大姐家這邊來幫忙,她的娘家只有麥苗一個人了,兩個姐姐又不好把他帶回去住,只好時常來娘家為他做事,好在村裡雖然窮,民風還是很淳樸,她們的夫家見麥苗孤零零一個怪可憐的,倒也沒說她們什麼不是。
到了二姐家,小牛仍然睡著,大姐夫常年在外面賣魚,也算見過世面的人,他掄起巴掌拍向神婆,“你不是說驅完邪就能醒嗎,現在這是怎麼回事?”
神婆面如土色,汗水涔涔而下,“這個……這次中的邪太厲害了,我法力太淺……”
大姐夫大喝道:“給我滾!”
二姐和她的婆婆撲到小牛身上哭個不停,二姐夫是個老實人,搓著手到大姐夫面前討主意,“姐夫,你看這可怎麼辦啊?”
大姐忙去勸著二姐,回頭道:“還能怎麼辦,只能去請個郎中來瞧瞧,這樣下去可不行呀!”
二姐夫也快哭出來,“請郎中!我們哪來的錢啊!”
大姐夫歎了口氣,“我家的錢剛才也全都交了稅,那些稅官可真狠,連一個銅子都沒給我剩下,我也沒有辦法!”
看著一屋子人哭成一團,麥苗默默走出門外,腹中咕咕叫了起來,他狠狠捶了捶肚子,“你現在吵個什麼勁,沒看到大家都這麼傷心麼!”他心裡痛得好似有人拿鋤頭在鎬,淚水一會就迷了眼睛,那個念頭又湧到他腦子裡,“我想做一條狗,一條富人家的狗,可以每天吃得飽飽的,可以不用交稅,可以不為孩子的病痛發愁……”
他腦子裡靈光乍現,拉著大姐大叫道:“你等等,我去想想辦法!”說完拔腿就往鎮上跑,陽光漸漸強烈,烤得他頭頂冒出白花花的油,在青色的發根上隱約可見,他的腿漸漸沒了力氣,滿天的陽光好似春蠶吐出的絲,一層層把他包裹,他無法呼吸,腳步越來越慢,當他走到鎮上南街牌坊下的市場時,他抱著牌坊腳的石柱,慢慢地跪了下去。
牛豬羊和人的各種糞便味道讓這個地方臭氣沖天,南街就是鎮上活物的交易場所,活物,除了牛羊狗豬這些畜生,自然包括人。
在麥苗心裡,畜生和人並沒有兩樣,甚至比人還要過得舒坦,等腦子裡清醒了些,他隨便找了根草標插在頭上,可惜頭髮太短,沒辦法插穩,大姐怪他的頭髮裡長蝨子,幾剪子把他的頭髮剪成這個德性,還好人們對他這個醜樣子見怪不怪,他今年十五了,竟然還跟人家十歲的娃娃一般高,又瘦得驚人,全身上下稱不出半兩肉,賣肉的老花笑他做排骨都沒人要,說要找出肉得從骨頭縫裡剔。
想起老花的話,他突然有些憂心,把草標夾到耳後,找了個最顯眼的位置跪下,正午的陽光太毒,鎮上的人很少這時出來,街上的客人很少。那些插著草標來賣的娃娃大多縮到屋簷下,三三兩兩坐在一起打屁。
他耳邊響起親人們的哭聲,不顧那陽光刺得眼睛都睜不開了,把身體跪得筆直,不住得對過往的客人說:“買我吧,我什麼都會做,買我吧,我給您做條狗……”
娃娃們在後面大笑,“別浪費口水了,現在這麼熱,這些人都縮在家裡歇涼了,哪裡會有人出來買!”
他沒有搭理他們,又把頭抬了抬,用可憐巴巴的目光鎖住每一個行色匆匆的路人,不住地重複著那幾句話。
太陽近乎瘋狂了,他汗水淋淋,好像聞到了自己身上的焦味,周圍的牛羊時不時發出拖長了聲音煩躁叫聲,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成了一條熱鍋上的魚,掙扎著蹦跳著,不時地搖動自己的尾巴,可惜再不會有冰涼的水。
他的頭再也無力抬起,喃喃地重複著,“買我吧,我給您做條狗……”一個突兀的笑聲在他耳邊響起,“大哥,這個孩子真有趣,好好的人不做要做狗!”
“三弟,你快點挑,這裡實在太臭,我已經快憋死了!”有人悶悶地說。
他驚喜萬分,猛地撲倒在兩人腳下,“買我吧,我什麼都會做……”這時,後面的娃娃見有人來買,飛快地朝這邊撲來,邊搖著手大喊著,“買我,買我……”
兩人見勢不妙,一人一邊拖住他,腳下一點便騰空而去,麥苗嚇得三魂不見了七魄,口張得大大的,連“啊”的一聲都發不出來。兩人把他丟到地上,他緊緊閉著眼睛,渾身瑟瑟發抖,有人敲著他的頭,吃吃笑起來,“大哥,你說這個孩子是不是嚇傻了,怎麼這麼一會都沒回過神來,咱們還是把他扔回去吧!”
他渾身一個激靈,眼睛睜得如銅鈴,“不要,我沒傻,小的給主人請安!”他擺正身子,朝兩人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
“你賣多少錢?”冷口冷面的大哥發話了。
“九吊,”他連忙抬起頭來,被他眼中的淩厲嚇了一跳,“男娃賣九吊,女娃賣一吊。”
“這樣,跟我打聽的差不多,算你還誠實。喏,這是九吊錢,你現在跟我們走,我們的小廝半路死了,你路上服侍我們的吃飯穿衣,做事勤快點,少不了你的好處!”
“謝謝主人!”他頭壓得低低的,輕聲道:“可是,我能不能現在拿錢回去請個郎中給我外甥看病,我們家沒錢……”
“麻煩!”大哥眼看要翻臉,弟弟連忙攔住他,悄聲道:“他也是一片好心腸,咱們不是出來視察民情的嗎,正好跟著他去看看!”
當麥苗帶著郎中和兩個氣宇軒昂、衣著貴氣的公子出現在大河村時,大姐和二姐一人提著他一邊耳朵,差點沒把他從地上提起來,他連連擺手,“姐姐,我沒做壞事,我把自己賣了,賣了九吊錢,他們是我的主人!”
大姐和二姐面面相覷,這才把手鬆開,兩人擦了把眼淚,大姐連忙趕回家給他打包袱,二姐則翻箱倒櫃要找吃的招待客人,當兩碗黑糊糊的糠粥出現在兩位公子面前時,兩人嚇得差點拔腿就跑,二姐端得手上青筋直跳,燙得十指通紅,見兩人不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個勁往兩人面前遞。
麥苗連忙把糠粥接過來,大姐夫賠笑道:“兩位公子,不是我們怠慢客人,咱們村裡吃的都是這個,請兩位千萬不要見怪!”
這時,麥苗羞赧地把碗送了送,“主人,你們真的不吃嗎?”
兩人連忙擺手,麥苗笑嘻嘻地把碗往面前一端,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湊上去喝了一大口,把剩下的遞給二姐,“姐姐,咱們幾個一起吃這碗,剩下的留給他們。”見二姐直搖頭,便把碗端到二姐夫面前,二姐夫接過去喝了一口,摸摸他的頭道:“你今天跑了一天,還是你先吃吧,我們在家什麼都沒做,不餓!”
麥苗又小心翼翼地端回來,一頭栽到碗裡,三兩口就喝了個底朝天,見他意猶未盡地舔著碗邊,二姐摸摸他的頭,滿臉淚水,“弟弟,你在外面可別這樣舔了,別人會說你像狗。他們都是好人家,一定有飽飯吃的,你要好好服侍,不能調皮……”
這時,大姐跑得氣喘吁吁回來了,把一個藍布包袱遞到他手裡,“弟弟,我收拾了些你的衣服,只有這幾件勉強能穿,你在主人家裡要勤快些,不要睡懶覺。”
兩位公子默默看著他們,不由得眉頭都皺緊了。
大哥滿臉凝重道:“你們平時就吃這些東西,不是說大河村盛產大河魚嗎,大河魚在京城都很有名,你們怎麼會窮成這樣?”
大姐夫歎道:“我們就是因為大河魚才弄成這樣,我們打魚要交很重的稅,不打又不行,不光打的魚,連平時種的糧食都貼到稅錢裡去了,這不,我剛把這個月的稅錢交完,家裡已經揭不開鍋了,還不知道明天要怎麼辦呢!”
二姐忿忿道:“我家不也一樣,我丈夫這個月魚打少了點,欠的稅錢就是下個月都沒法還,我們家剩的一點糧食都被他們抄去頂稅了,小牛又病成這樣,這日子真的沒法過,還不如不住這鬼地方了。”
“天下烏鴉一般黑,哪裡不都是一樣,苛捐雜稅重如山,再這樣下去,老百姓遲早要反……”大姐夫的嘴被大姐堵住了,她埋怨道:“好好地你說這個做什麼,難道想砍頭嗎!”
“皇上不是下令減免了嗎,怎麼還會搞成這樣?”一臉溫和的男子問。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再加上官官相衛,皇上的話頂什麼用,他還不是只會坐在金鑾殿上被人說點好聽的話哄哄。”大姐夫不理大姐的白眼,一股腦兒說了出來。
眼看著那大哥的臉色越來越黑,他的弟弟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兩人起身正要出去走走,小牛的呻吟聲傳來,郎中一臉微笑,“這孩子其實沒什麼病,只是吃得不夠,一下子昏睡過去,我給他紮兩針就緩過來了,你們帶孩子可不能這麼帶,得給他多吃些好的,再這樣下去孩子養不大的。”
二姐看著二姐夫,他也正在看著她,然後長歎一聲,端起剩下那碗糠粥走進房間,麥苗抹抹眼淚,把一吊錢放到郎中手裡,剩下的八吊一個姐姐手裡塞了四吊,兩人不肯要,又把錢塞了回來,正在推來推去,面色鐵青的大哥不耐煩了,他站起身來,哼了一聲,對兩個姐姐說:“錢你們先收著,這個月內我就會讓你們有飽飯吃!”
屋裡的人都愣住了,麥苗正摸著腦袋,見兩人徑直告辭走了出去,連忙跟住他們的腳步,大家在後面齊聲道:“麥苗,你要保重,以後記得回來看我們!”
二姐悄悄走到大姐身邊,“姐,你說這事情該怎麼辦,弟弟會不會有事?”
大姐握住她的手,“那兩個人很不簡單,應該不會這種小事找他的麻煩,你放寬心吧,弟弟他肯定沒事的!”
“你說他們是什麼人,我怎麼覺得那人看人的時候腳底嗖嗖地冒寒氣出來。”
“我想他們應該是好人,他們看弟弟的時候目光中有些憐憫,特別是那個滿臉微笑的男子,他們一定不會虧待弟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