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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閒事掛心頭
便是人間好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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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該是一圓夢境的時候了。
        靜靜的走進封澐書肆裡,迎面撲鼻的是濃濃的墨味及紙香。她原本緊張的心情
稍稍平穩,唇畔隱隱含笑的擠進人群裡。
        人群在鼓譟、激動些什麼,她沒仔細聽,只是擠了個身到檯子前;檯面上擺著
的是最新出爐的小說、詩詞。
        「可以翻嗎?」她開口問道,聲音低低啞啞的,並無特別之處。
    櫃後的夥計頂著大大的笑臉。「當然可以,小姑娘儘管看,咱們貨色齊全,絕對
不會找不到妳喜歡的。」即使驚訝於她識字,也沒有說出口。
        「謝謝小哥。」她沒抬眼,逕自翻起了一本小說。字是翻刻宋本,墨色勻,沒
看內容,就覺讀來必定輕鬆而悅目,比起其他書肆脫落的煤粉、質地不佳的紙張要
來得精美許多。
        「夥計,給我百張薛濤箋送往醉月樓!」忽然有人擠到她身邊喊道,酒味四散
,不用瞧也知是個剛從醉月樓裡出來的文人。
    夥計應了聲,連忙記下,順手點了點剩餘的薛濤箋。在大明朝裡,多的是放浪形
骸的文人墨客,以狎妓宿娼為終生職志。夥計雖頂著大大的笑容,卻輕輕哼了一聲

        封澐書肆算是南京城裡最具規模的書肆,分號偏布全國上下,賣的不是名氣,
不是服務態度良好的噱頭,而是質地精美、墨色均勻的書籍,它擁有獨自的紙坊及
六十萬以上的銅字,超越了其他書肆是理所當然,但,偏偏得賣書給這些瞎了狗眼
的文人。
        「喲,這不是韋兄嗎?」另名男子擠了過來,笑道:「半個月前不才見到你跟
王家公子下賭,瞧瞧誰先出醉月樓一步,怎麼?才幾天的工夫,就見你破了功,走
出來啦?」
        「嗤!那種賭算什麼!我寧願輸錢也不輸面子。」打了個酒隔,滿面倦容的隔
著她對那男子笑道:「誰都知道今兒個是封澐書肆出新小說的時候,要落人一步過
來瞧瞧,不被人笑話死了?」
        「虧你還記得。」轉了頭,向夥計叫道:「替我將今兒個出的書全包一份送到
東巷江府去。」
        「是是,馬上就會送到。」夥計的記憶力奇好,但還是記在紙上,眼角卻不由
自主的瞄到那看書的女子。她就夾在這兩個酒鬼之間,卻一點反應也沒,只是靜靜
的,像根本沒被干擾到般的翻閱小說,是聾了嗎?今兒個是封澐書肆出書的日子,
有出小說、戲曲本,還有重新翻刻的經史子集,因而湧來的人潮勝過平常數倍之多
。當然理由還不僅於止。
        整個書肆吵翻天的主因是聶老闆來了。
        老闆哪,難得見他來書肆一趟。絕大部分他是幕後推動的那一雙手,一般時候
則都交給柳苠坐鎮書肆。
        「那兒怎麼這麼熱鬧哪?」姓韋的男子醉眼迷濛的瞧了下另頭鼓譟的人群,他
搖晃了下,碰到了她的手臂。
        他低頭,眨了眨眼。「是...女人?」這地方也有女人?他是回到醉月摟了
嗎?或者...他露出笑容,忽然抓住她的手臂。「妳是等不及了?我都答應來替
妳買箋寫詩寫詞了,妳還主動跟過來,是捨不得跟我分離幾刻鐘吧...」又打了
個嗝,見到她抬起頭,怔了怔。「什麼時候,妳的臉變醜啦?」
        神遊在書裡,她尚未回過神來,只睖瞪著抓著她手臂的男子。「公子...請
自重。」他的酒氣很重,幾乎破壞了原有的紙香味。現在才發覺身邊多了兩個醉客
,她皺眉,暗地想抽回手,卻被緊抓不放。
        「嘿,韋兄,她當然醜啦,正所謂一日不見你,便面目可憎嘛。」姓江的往她
的腰際一摸,引她低叫了聲。「小蠻腰呢,還挺香的,我猜是芙蓉花的味道,韋兄
,你倒聞聞看,她身上是什麼味道?」
        她嚇了跳,顯得莫名其妙,沒有驚慌,只是微微的驚訝。當她身邊的醉客俯頭
下來時,狀似親她,她睜圓了眼,急急縮回臉。
        「這是在幹什麼?當著我的書肆調戲良家婦女嗎?」低沉的男聲在她身後響起
,她吃了一驚,瞇眼瞧見夥計正拿木板條欲幫她,卻在半空停了下來;他的嘴大張
,視線越過她,脫口叫了聲:
        「老闆!」
        老闆?是...聶封澐嗎?這個封澐書肆的老闆?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忐忑地回頭,看見了大手及時擋住那醉客浮腫的臉,再往
後一點瞧,是名高大的男子,身穿淡藍袍子,談不上俊秀,但斯文剛毅兼具,眼底
眉梢盡是傲放之氣。
        她怔了怔,再瞧了瞧他的四周,並無其他注意這裡的男子...那麼,他就是
聶封澐了?
        這麼的年輕?她以為...聶封澐該是個老頭子才是。
        「你,你...」姓韋的拍開他的手,怒叫:「你好大的膽子!本公子在跟姑
娘談天,你也插上一腳...」他氣得瞪向來人,隨即啊了聲:「你...好眼熟
...」
        「忘了嗎?韋公子,我是聶封澐,曾在醉月樓裡跟你喝上兩杯。」
        「是...是啊。」眼睛一亮,酒醒了七分。「聶兄,好久不見了。」他堆起
笑臉。
        「是好久不見了。」聶封澐微笑道,不動聲色的將她往櫃前推了推,避開江、
韋的魔掌。「我聽說你跟王家公子打了賭,是贏了嗎?」
        「肯定是輸了,為了來光顧你這書肆,我那白花花的銀子算是全賠給那姓王的
傢伙。」他啐道,想來是有點不甘心了。
        「那可難說。」聶封澐招了招夥計。「我這裡除了女人外,什麼都有,瞧你們
要紙要墨還是要書,只管跟夥計說,不必花分文。」他嘴角是淡淡的微笑,讀不出
他的神色。
        「那怎麼好意思?」江、韋喜形於色。是曾經在妓院裡跟聶封澐撞上幾回,也
套過交情,但畢竟依聶家的背景跟聶封澐的傲氣,多少是不太搭理他們這樣的文人
,難得唷。他瞄了一眼那女人,嚇了跳,醉醒來之後才看清她的容貌。什麼時候他
開始飢不擇食了?
        「韋公子,方才我還瞧見王家公子露了面,我還沒去打招呼,你說,這賭究竟
是誰嬴誰輸了?」聶封澐輕輕的提醒他。
        「咦?他來了?」也對,封澐書肆的出書就等於文人的大日子,誰要沒來走過
一回,看看新的小說,準被人嘲笑一頓。他愛面子所以來了,那姓王的當然也會來
。「不成不成,我要走了,說不定我趕回醉月樓,還能不被發現。」他揮揮手,隨
口告別,便手忙腳亂的擠出人群。
        聶封澐連瞧也沒瞧他們,正欲離開時,瞥到她目不轉睛的注視他。
        「小姑娘被嚇到了嗎?他的唇含著淡淡的微笑,與先前對江、韋二人敷衍的笑
有所不同。
        「不...」她低語:「多謝公子及時相救。」
        他擺了擺手,狀似隨意且不經意。「在我的書肆,容不得調戲良家婦女的醉漢
。妳若無事,就快快回去,別在外頭胡亂逗留。」
        「老闆,她是來看書的。」夥計說道,真巴不得把那兩個醉鬼亂棒打死。雖然
時下文人多在妓院消磨時間,老闆也不能免俗,但就沒見過他上女人上到外頭來。
        「哦?」聶封澐揚了揚眉,掃了她一眼。「是替主子來買書的?」不像。她雖
貌色中等,引不起任何人注意,但細看之下倒有幾分書卷味。他皺了皺眉,微不可
見的傾身嗅了嗅,她身上並無芙蓉花的味道,而是...淡淡的紙香味,先前他以
為是書肆裡的紙香味,但今天人潮過多,紙香混著汗味酒味脂粉味,已微微變了質
,但一親近她的身邊,就聞到了淡雅的紙香味。
        「我...我是來看看而已。」
        「看?那就是為妳自己了?小姑娘愛看些什麼?」他依舊是隨口問著,拿起(
如意君傳)隨便翻覽。
        「我...都看。」
        「那倒是不得了了,」他笑道,像在打趣。「妳年紀輕輕便遍覽經史子集,將
來說不得可是一名女文人呢。」他擺明了不信。即使他親切有禮,但在不經意閒總
是流露幾分狂傲。
        「女文人!我還不愛當。現下文人多愛狎妓笙歌卻又視為理所當然,」她瞧了
一眼他拿的(如意君傳)。「聶老闆以為,女文人能同武則天一樣,堂而皇之養了
一群面首而無需介意他人眼光?」她略略大膽的說著,黑瞳鎖住他的側面。原以為
聶封澐是個五十開外的老頭,從沒想過他是這麼的年輕...今天來書肆,能在見
識封澐書肆外,還能一睹聶封澐的面貌,跟他談上幾句話,是她這一生最值得回憶
的記憶了。
        該知足了。
        聶封澐原沒在看她,停在這裡只為消磨等候柳苠的光陰,但現下他的目光從(
如意君傳)調回到她的臉上。
        她看起來有點緊張,也有點興奮,不出色的臉嵌著熱情的黑眼,稍稍點燃光采
,但依舊是不引人注意的。
        「妳的話倒像在抗議--」他頗具玩味的開了口。「妳看過了這本小說?」
沒等到她的答話,忽然身後有人撞了來;聶封澐回身,及時抓住來人的肩頭。
        「柳苠?」他雙眉微蹙,看清來人的臉。「你去哪兒?我等你老半天了。」他
的口吻已顯不悅。
        「老...老闆!」斯文高瘦的男子抬頭,充滿驚喜的。「你還沒走!」他的
唇在輕顫,四肢在發抖,聶封澐的眉褶打得更深。柳苠是他的手下大將之一,看中
他的原因是他不似一般放浪形骸的文人;他是迂腐了點,但老實正直得教人欣賞,
倒難得見他驚慌失措的樣子。
        「我是沒走,若是誤了跟官大人的約,我就把帳算到你頭上。」他斥道。
        「老闆...你瞧,我找到了好寶物!」柳苠興奮叫道,壓根兒沒把他的話聽
進耳裡。
        聶封澐瞥了一眼他懷中物。「是新手稿本?」
        「正是!」不愧是老闆,一眼就看穿。
        「這也值得你大驚小怪的?」他擺了擺手,回首想跟那女子聊話,她卻不見蹤
影了。
        「老闆,等你看了這小說就明白了!」柳苠激動的說道:「您...您不知道
這小說會引起怎番的風潮...該怎麼說呢?那...那可真不知從何說起...
」過於興奮的下場是說話結結巴巴。
        「哦?那你把它擱著,我回來再看吧。」
        「啊?可是...可是...」
        「怎麼?你要替我赴約嗎?」聶封澐走出封澐書肆,翻身躍上備好的馬匹。那
女子就像一股泉,曾經流過心裡,但從她離開後,他就忘了她的長相,聊天的興致
也消失殆盡了。
        「老闆,你一定要趕快回來看啊!」
        聶封澐淡淡笑著搖頭,一拉韁繩,馬匹慢步跑開。
        「老闆!」柳苠追了出去,大聲叫:「不管多久,我都等你回來啊!」
        「別再目送啦。」夥計走了出來,真難得見到柳苠激動得像是剛娶了老婆、又
死了老婆的樣子。「你再瞧下去,人家還當你董賢再世呢。」夥計隨意看了一眼他
緊抱在懷裡的稿本。「那叫什麼書名哪?值得你大驚小怪的。」
        「『孽世鏡』。」柳苠回過頭,兩眼熠熠發光,足以跟能夠照亮夜間的夜明珠
媲美。他相當驕做的說:「它叫(孽世鏡),看遍眾生醜態的(孽世鏡),現下我
為它大驚小怪的,等它出版之後,大驚小怪的會是全天下的百姓。」

1

  三年後--
        「璇璣姊,璇璣姊!」
        低低的叫聲混著雞啼,猛然驚醒了她。她張開睡眠,迷迷濛濛的注視陌生的天
花板好一會兒,如敏圓圓的小臉才進了她的視線。
        「起床啦。」如敏小聲說道。窸窸窣窣的摩擦聲表示通鋪的丫鬟都起來更衣洗
臉了,她白皙的臉更加慘白了。
        「又天亮了嗎?」幾近認命的聲音,並無特別之處,但隱含了幾許哀怨。
        如敏輕嗤笑了一聲。「是天亮了,大夥都起床了。待會兒元總管要瞧見妳貪睡
睡,是會罵人的呢。」
        秦璇璣全身酸麻的爬起來,腦袋瓜尚渾渾噩噩的;她靜靜的換上舊衣,感覺上
像是剛沾枕就天亮。從不知道黑夜是這麼的短,睡眠不足加上慣性使然,她的身子
搖搖欲墜的。
        「妳又快睡著啦,璇璣姊。」如敏輕輕拍開她的手,俐落的接起替她穿上無袖
比甲的工作。
        「我自己來就行了...」秦璇璣含混的說,眼睛半瞇。
        「妳又穿反了,要等妳弄好,大概天也黑了。」如敏笑道。
        「我...」她晃晃頭,企圖搖醒神智,有些懊惱的:「我們同是丫鬟的身分
,卻老是讓妳替我做事...」
        「妳是璇璣姊嘛。」如敏圓圓的臉在笑,牽起她的手跟著一些晚起的丫鬢往外
走,免得她撞牆。璇璣姊很有趣,平常沉默寡言,最可愛的時候反而是在剛起床之
際。
        「別這樣對我,別人看了會說閒話。」
        「別人愛說就由她說吧,反正嘴皮子是長在人臉上,要怎麼說全由她們作主,
我們自己快活就好了。」
        如敏快活,可她不快活啊。秦璇璣暗暗歎了口氣,任由她拉了出去。
        一個月前,與如敏是同批被買進聶府的丫鬟,原以為自己的容貌與舉止沒有特
別之處,並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而她也以為做到了這一點,但偏偏就是讓如敏給
纏上了。
        如敏是個年輕害羞的鄉下小姑娘,是家裡的老大,為了養活七、八個弟妹,賣
了身上聶府當終生丫鬟;這樣的女孩很能吃苦耐勞,可怎麼也想不到會親近她啊。
她沒有什麼引人注目之處,纏上了她是麻煩--
        「妳們又快遲了。」正打水洗臉的翠玉抬臉。「成天睡遲,要被發現可就完了
。」
        秦璇璣靜靜的微笑,不發一言的蹲下身,隨意沖了沖水。
        「水好冷唷!」如敏跟著蹲下洗臉,隨即打了個哆嗦。「天也冷,真想在被窩
裡睡它個日上三竿呢。」
        「是啊,誰不想窩在床上等著人端菜送飯來,偏偏咱們只有侍候人的命。」秦
璇璣身邊跟著打水的荷珠臭著臉。「還是懷安好,才來的頭一天就被元總管叫去侍
候三少爺,可不必像我們在府裡忙來忙去的。」
        「就是說嘛,連睡的地方也不必跟咱們擠在一塊。」小虹的眼睛溜了一圈,壓
低聲音說:「妳們倒猜猜看,懷安有沒有可能讓三少爺給瞧上了。」少女正當懷春
期,家鄉多多少少聽過一些給富家少爺看上當妾的故事,心裡總有那麼點奢望有朝
一日能如同書中人,飛上枝頭當鳳凰。
        「懷安人漂亮又活潑,任誰跟她說上了三句話,都會喜歡上她的。」雖然不太
願意承認,但事實就是如此。在同一批進來的ㄚ鬟裡,就屬懷安格外引人注意,看
不出是莊稼人家的女兒,手腳是有點粗,但無損她胭脂未施的美貌。翠玉歎了口氣
,說道:「要是聶三少爺瞧上了她,這可一點也不奇怪呢。」瞧了眼璇璣,討好笑
道:「妳說呢?璇璣姊。」
        秦璇璣抬起頭,中規中矩的笑道:「這是當然的。」
        翠玉眨了眨眼睛,瞧著秦璇璣黑漆漆的瞳仁,心神恍惚了下,脫口道:「璇璣
姊,其實妳的性子要不這麼文靜,說不定會跟林懷安是一樣的命,去服侍三少爺呢
。」以往沒有特別細看,如今忽然發現璇璣的眼睛像無涯海,深沉得教人捨不得移
開。
        秦璇璣微微驚訝,而後微笑。「幸而我不多話,也沒活潑的性子,才不必服侍
三少爺。我喜歡在這裡做事,人多熱鬧。」
        翠玉張口欲言,卻見元總管遠遠走來,便機靈的收住了口。住在這間大通鋪的
大部分同時進來的丫鬟,當初她幾乎沒有注意到二十來個丫鬟裡有秦璇璣這一號人
物;她總是靜靜的,平常時候不發一言,交代她什麼工作她便去做,跟她說話,她
也會回答,不特別今人討厭,也談不上喜歡,普普通通的就像是晃眼看過了就會忘
記她的感覺。
        但,從如敏纏上秦璇璣之後,便不由自主的開始注意到她了。一注意,就發現
秦璇璣斯文沉靜的樣子跟她們這些當丫頭的差了十萬八千里,往往嘗試靠近了她,
就捨不得離開了。秦璇璣的身邊像是飄滿了穩定而閒適的空氣,跟她談話就覺得舒
適而心安。
        「元總管來啦,璇璣姊。」如敏急急拉起她。元總管一直待她們不錯,就是嘮
叨了點,活像老媽子似,完全與他一派年輕斯文的老實貌相異。
        「丫頭們,都起床了?」元夕生吆喝著,看著通鋪裡急急走出的丫鬟。他滿意
的點頭,這批新來一個月的丫鬟們完全不惹事,乖巧又安靜,讓他備感欣慰。
        「乖丫頭們,等今兒個大掃除工作完結之後,我就將妳們編派到妳們適合的工
作上,跟著我來吧。」他大聲說道。
        這一個月來,聶府上上下下都在進行掃除工作,也藉此觀察各個丫鬟適合些什
麼樣的工作。這樣的掃除原本一點也不麻煩,他甚至樂在其中,但就是有一點不好
--
        -連三年,每到了聶府的大掃除,他就煩惱這一點。
        麻煩,麻煩。
        他歎了口氣,雙手斂後,往外走去,開始一天的工作。

◇◇◇

        遠遠的看去,像是一隻母鴨帶著小鴨子們在聶府穿穿梭梭,偶爾停下來留下幾
個丫鬟清掃指定的地方。驕陽漸漸昇起,熱度開始浮現在空氣之中,如敏小小的抽
了口氣,低語:「好熱哪,璇璣姊,妳熱不熱?」
        「還好。」秦璇璣微笑道。
        「真的嗎?可我瞧妳流了滿臉汗呢。」如敏取笑她,拿了塊粗帕給她。
        「謝謝。」她的臉有點泛紅。即使有心融進這群丫鬟團體裡頭,不受人側目,
也因為自己的毛病太多而告失敗。
        「璇璣姊的身子好像不是很好吧?」不知何時,翠玉悄悄放慢了腳步,走在璇
璣的另一側。她深深吸了口氣,走在璇璣的身邊,頓覺涼爽而輕鬆。
        「我 ...是嗎?」璇璣還是微笑。
        「八成因為璇璣姊從小是私塾老師的女兒,所以跟咱們不一樣,沒下過田,身
子看起來瘦瘦弱弱的。」如敏搶話答。
        「私塾老師?那多好啊。」翠玉歎了口氣:「不像我老爹是種田的,碰上了水
旱災,沒有飯吃了,就會賣女兒。不得不賣啊,不然我家弟弟妹妹會活活餓死。」
        璇璣瞧了她一眼,安撫她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妳爹賣了女兒,他必也萬般
不捨。」
        翠玉聞言,眼睛有點紅紅的。「妳說得是。我離開前,老爹還哭得淅瀝嘩啦的
,說等我滿了三年約,就能再見面了。」
        秦璇璣始終浮著沉靜的笑臉,沒有再搭話。未來的事誰都難說,也許三年後翠
玉嫁作人婦,也許三年後再因水旱之災,又賣了她,讓她懷著希望總比難過要好得
許多。
        剩餘的十餘丫鬟忽然停下,因為前頭的元總管急急迎向一名剛走來的男子。璇
璣看了眼那男子--身著白袍,儒雅俊雅,他身後跟著一名漢子撐著傘。
        她輕輕啊了聲。
        「怎...怎麼啦?璇璣姊。」
        「不...沒什麼。」她小聲道。
        進了聶府一個月有餘,仍沒見過聶家的王子們。在進聶府之前,就曾聽說聶家
土上下下共有十二名兄弟,每個兄弟身邊都有一名忠心的漢子專門伺候著。老三、
老四、老七、十二都留在府邸裡;看他衣冠楚楚,一身白色繡袍,身後有僕撐傘,
理應是聶府的主子之一。而在年歲的推演上,不是老三聶封澐,就該是老四聶沕陽

        她又瞧了他一眼,耳邊隱約響起元總管熱絡的大嗓門,像是在報告今天的工作
。那白袍男子隨意的打開扇子,目光不經意的掃過這裡,她俏俏的退了一步,適時
隱身在翠玉身後。
        明知自己的容貌並無特別之處,但為預防萬一,還是不願意任何人注意到她。
現在的生活是苦了點,勞動讓她細長而潔白的十指青蔥變粗,但她滿足了這樣的生
活--沒有任何的怨恨,沒有任何的鉤心鬥角。
        她的眼角瞟去,看見那男子移動了幾步,元總管又嘮叨的跟了上去,那男子頗
具耐心的微笑,又往這裡看了幾眼,從這個角度正好瞧見她--
        璇璣靜靜的、不著痕跡的又往後退了一步。
        「啊,那好看的人走來了呢,我猜他是咱們的主子之一,是不?」翠玉臉如火
燒的低語。
        「四少爺,四少爺!」元夕生連忙追上前來,嘴裡叨念著:「您也要為丫鬟們
打算,懷安那丫頭服侍三少爺,三天兩頭躲起來哭,好歹您也幫忙說說話。還有,
大熱天的,您要出門,不是奴才阻止,但您身子本來就不好,萬一半路昏...」
        「難不成你要代我出去談生意?」聶沕陽適時的打斷他的話。
        「不不不!奴才沒那頭腦,也沒那膽子...」元夕生急急跟在他身後。
        聶沕陽面露微笑,徐緩的走過這些丫鬟們,溫煦的眼瞟過每一個垂首的丫鬟,
隨口道:「那,你去說服三少爺接回他的書肆,我也就不必頂奢大熱天出門了,是
不?」
        「啊...」四少爺想玩他啊?現下誰有這個瞻子跟三少爺談這種話題啊?其
實不止這個話題;三年前他喜歡三少爺、尊重三少爺,但現在喜歡尊重依舊,但就
是不敢靠近...他可不想被罵得躲在角落裡哭得肝腸寸斷。
        元夕生還想勸說什麼,忽然跟前的聶沕陽停下來,害他一頭撞上去。他天生力
道就大,聶沕陽身邊擋傘的漢子及時托住元夕生的頭,將他扶正。
        「四少爺...」嚇死人了!要是把四少爺給撞飛出了迴廊,他也就不用再活
下去,直接上吊見閻王算了。
        「妳把臉抬起來。」聶沕陽懶懶的,停在一名素衣白裙的女子跟前,溫吞吞的
繞了她一圈打量。
        元夕生怔了怔。「咦?」什麼時候,這樣貌不出色的丫鬟也會引起四少爺的注
意?不過話說回來,當日買的丫鬟裡有這一號人物嗎?怎麼他都給忘了?
        璇璣微微苦惱了起來,但依舊聽話的抬起白皙的臉,目垂而立直。
        「嗯--」聶沕陽細細打量了下。貌色中等,在大庭廣眾之下該是吸引不了任
何人的注意,偏偏萬點紅裡他就是瞧見了她。
        看她垂首似有些緊張,他微笑,語帶親切的問:「妳叫什麼?」
        「奴婢璇璣。」語調不高不低,不特別細緻也沒抖音,像是聽過就會忘了的聲
音。
        「哦?璇璣?姑娘家倒難得有這樣的閨名,妳父母識字?」
        「先父識得一二。」還是不高不低,溫馴得就像是聶府裡的每一個僕人,看了
不見得能記住臉孔,聽了不見得能記住其聲。
        聶沕陽沉思了會,略略俯身,嗅了嗅她周遭的氣味,面容仍帶笑,卻頗有含意
。他懶懶的說:「夕生?」
        「奴才在這!」
        「這ㄚ鬟們是什麼時候買回來的?」
        「一個月前。」
        「哦--是新來的啊。」難怪他沒見過。「妳把雙手伸出來。」
        璇璣遲疑了下,十指青蔥並伸。
        「妳十指修白而新繭初生,膚白體香,姑娘合該是教人侍候的小姐,怎麼委屈
自個兒來聶府當個丫頭呢?」他偏著頭又細瞧她一眼。「再者,妳早過及笄之年了
吧?」
        「奴婢今年二十有二。」
        「二十二?」他略驚詫。能猜得出她過及笄,是因為在這一票丫頭群裡,她顯
得相當的格格不入,站姿沉靜而內斂,絲毫沒有少女初進大府的青澀不安。「我以
為以妳這年紀該在家相夫教子,縱然入府也該是個奶娘。」當個丫鬟委實是過大了
些。
        「奴婢尚未婚嫁。」
        「哦--」二十二未嫁通常別有隱情,再細問恐怕就觸及她的隱私了。基本上
上,只要年紀不是大得誇張,他是不會干涉僕人的聘用問題,夕生能用她,就表示
她的身家清白。
        但,她身上帶有淡淡的紙香味,應曾是個與書親近之人才是。
        他沉默了會,合上了扇,往外走了幾步,璇璣才鬆了口氣,他忽然又回頭問道
:「那麼,妳也該識字了?」
        璇璣福身。「奴婢承先父教誨,識得幾字。」見他聞言後離開了迴廊,才又輕
吐氣。
        她有這麼明顯教人注意到嗎?明明貌姿平庸,剛入府來時,元總管也老忘了
她這人的存在,丫鬟們有時還喊不出她的名字。在一個團體裡,該炫目的是像懷安
那樣熱情的丫頭,而非她這樣的人,是聶四少爺利眼瞧出了什麼嗎?她的眉間打了
褶,只盼經此一回,不再惹人注目。
        「夕生,那個叫璇璣的丫頭,你是打哪兒買來的?」走出迴廊,聶沕陽狀似隨
口問道。
        「璇璣?她...她啊。」元夕生搔搔頭,苦著臉回憶。「她...她叫秦璇
璣,她的老爹好像在鄉下當過幾年私塾老師,今年剛過世,需錢葬父,我就勉為其
難讓她進聶府來,應該是這樣的吧。」想都沒想到少爺會注意到那名丫鬟,若不是
先前他耳尖,聽見了如敏、翠玉的交頭接耳,勾起了他的回憶,還當真忘了有這名
丫鬟。
        聶沕陽莞爾一笑。「應該?這倒少見了,難有你記不住的事。ˊ
        元夕生脤紅了臉。記憶力一向是他最引以為傲的,上自聶府祖宗八代,下至新
來的廚娘丫鬟,通常只要談上一回話,腦海自然烙下了影子,終生不忘,如今四少
爺這句話無異是拆他的台。
        「少爺,這可不能怪奴才。」他不平的抱怨申訴:「她本就沒什麼特別之處,
一個秦璇璣,往街上抓十個八個回來都不成問題,這樣普通的一名女子怎能引起注
意呢?」老實說,四少爺會突然點出她,他私底下還認為四少爺眼睛出了毛病呢。
        見他滿嘴抱怨,聶沕陽輕咳了一聲,微笑道:「夕生,我沒要干涉你,只是問
問罷了,你想怎麼編派就由你,要是做得好,論功打賞也由得你去做就是。」他擺
了擺手,跟身邊的漢子離去。
        元夕生摸摸鼻子,往迴廊走來。「走吧,走吧,方才妳們瞧見的是四少爺,以
後見了人要叫的...」眼角不由自主的看著秦璇璣,就是不懂她哪裡惹人注意了
...啊啊!他的雙眼發亮。
        「妳...妳,就是妳!沒錯,方才妳跟四少爺說了什麼?」
        她抬眼,顯得有些莫名其妙。「我...」剛剛他不也在旁聽見一切了嗎?
        「妳說妳識字?」他簡直眉開眼笑,笑得合不攏嘴了。
        她遲疑了下,福身。「是,奴婢識字。」好像...不太對勁,幾乎可以預見
自己的雙足已陷泥沼。不要啊,她只想混在人群之中靜靜的過日子,不生變數的。
        「嘿,我該打,真該打!」元夕生的笑堆滿臉。要不是四少爺出來一陣攪和,
他還真不知道這個平常被他遺忘的丫鬟還識字,先前打掃工作的唯一大麻煩總算解
決。
        「元總管笑得好詭異,好可怕呢。」如敏小聲地說。
        「妳...妳叫璇璣吧?」
        「是。」
        「好好!從現下起,妳不必跟著她們去打掃,待會跟我走。」終於找到了人選
。由她去做是最好,就算要被罵也輪不到他。呵呵,人逢喜事精神奭,不是有意將
責任推給她,而是他已經苦了三年,沒必要再苦下去。

        「元總管...找其他人吧,奴婢還是跟如敏她們一塊做事。」大不妙。隱隱
有個預感,一旦脫離了如敏這些丫鬟們,她的苦日子就來了。苦日子還不打緊,打
緊的是她不愛與其他丫鬟們有了區別,那讓她心裡很不安穩。

        「咦?妳有點不識好歹唷,這也有妳說話的分嗎?」元夕生翻了翻白眼,斥了
聲:「要妳做,妳就做。妳賣到咱們聶府,就算要妳下油鍋,妳都不能吭一聲。」
疾言厲色說完後,認為嚇人的目的達到,才放軟語氣說:

        「當然,是不會叫妳去下油鍋,只是要妳做點輕鬆的工作,沒什麼大不了的。 」
        璇璣抬首,目不轉睛地看著元夕生口沫橫飛的,其中分明有詐。她歎了一口氣
,認了命:元總管說得是,要奴婢做什麼奴婢就去做。」

        「這才對。」元夕生滿意的笑,耳朵感覺有點刺。不知何故,總覺得她一聲聲
的「奴婢」似乎有那麼點刺耳。
        像是...像是她合該就不適合「奴婢」這兩個字...嗟,他才二十六歲,
就開始懂得胡思亂想了嗎?真是。為這丫頭向佛祖祈福才是真,可憐的秦璇璣,可
怕的...封澐少爺...
        但願在封澐少爺還沒發現前,她就能做完他所交代的工作。

◇◇◇

        「其實呢,這工作一點也不麻煩...」分派完其他丫鬟的工作,他一路帶著
璇璣往東邊走。「只要妳識字,看過幾本書,整理一下類別擺上書櫃,這樣的工作
輕鬆得很。」也許是為了彌補他推她入火坑,所以好言好語的。
        璇璣瞧一眼他。「元總管,你在流汗呢。」
        「咦?」她的眼這麼尖啊?「我...是嗎?呵呵,天熱體虛嘛。」他摸去一
臉的汗,走進上古園。
        聶府之大,是南京園林中之最。來府裡月餘,第一次接觸到上古園,便注意到
沒有多少僕人在此行走,空氣中瀰漫著蕭索冷淡之味。
        「妳要做得好,以後汲古書齋就交給妳,我也不必一年一次得花盡心思整理那
間偌大的書齋。」元夕生狀似自言自語。
        「汲古書齋?」她忽然驚叫,嚇得元夕生一腳踏空,差點掉進人工湖泊裡。
        「妳...妳叫什麼啊!」他翻白眼,怒斥:「想要活活嚇死我嗎?」平常沒
見過她大聲大氣的說話,真他奶奶的語不驚人死不休。他順了順嗆到的口水,沒好
氣的說:「我可警告妳,在上古園做事不比其他地方,首要就是要安安靜靜的,可
別動不動就叫。」
        她對他的忠言恍若未聞,沙啞問道:「你是說,那間藏書有八萬冊以上的汲古
書齋?」
        元夕生怔了怔,打量她一眼。「你這ㄚ頭到挺識貨,還知道咱們三少爺的汲古
書齋藏有多少書冊,妳是在擔心整理不完嗎?不用怕,我又不是要你一天就弄完。

        「我怎會不知道那汲古書齋呢。」璇璣喃喃說道。
        它是南京城文人間最有名的,是聶封澐的藏書之所,八萬冊書籍已破平常收集
的數量,只要說得出的書名,定能在汲古書齋裡找到,裡頭還包含了封澐書肆以宋
本所刻的書冊,珍藏的孤本,最重要的是還有完整一套經聶封澐寫跋的小說。
        元夕生略帶驚奇地打量她。真的,先前還不覺得她有什麼特別之處,但現下似
乎有哪裡不對勁了。這丫鬟還當真慧眼識英雄,聽過三少爺的汲古書齋。丫鬟呢,
一個小小的丫鬟能懂多少?
        對了,她爹曾是老師嘛,害他大驚小怪的。「是妳爹曾經聽過,告訴妳的吧?
」元夕生哈一笑,滿意自己的答案,才要打開這偏東寧靜的上古樓銅門,裡頭忽然
有人打開衝出。
        「他奶奶的,是哪個王八羔子...懷安!」元夕生及時擋住她,厲言道:一
大清早的,妳不跟在三少爺身邊,想去哪兒?」
        「元總管...」林懷安見是熟人,立刻眼淚汪汪的。「我..三少爺他..
他..」
        「別結結巴巴的,肯定又是妳誤事。」他沒好氣道,眼角瞥了眼璇璣,但願那
丫鬟沒覺得什麼特異之處而逃之夭夭。他嚴禁下人們私議三少爺的事,要誰敢說,
誰就可以滾回去吃老家,因而新來的一批丫鬟們不知上古園裡的麻煩。
        林懷安是他一眼看中的,直覺認為她討喜而不認生,見人說話也甜,是人見人
愛的小丫鬟,年紀是輕了點,但應該適合服侍三少爺的,所以私下將她調來這裡晨
昏服侍聶封澐,倒沒想到...
        他歎了口氣。同樣戲碼天天上演,他朝璇璣擺了擺手,說道:「妳就待在這裡
,我去去就來,別亂走...園子大,要是迷了路,可沒人有時間找妳。」他硬抓
著懷安的手往上古樓裡走。
        璇璣站在原地一會兒。夏風拂面,暖暖的,比起天未亮的冷死人氣溫要舒服許
多,她唇畔帶笑,沿著庭院徐緩的走著。
        打她進聶府後,就沒有一刻的閒散,從早到晚盡做勞動工作,第一天搬著棉被
往太陽下晒,搬得她頭昏眼花,手腳發軟,不敢喊苦,怕引人注意。,整個人就像
發皺的梅子,沾了枕就沉沉睡去。如今已月餘,身子骨還是微微酸痛,但顯然好多
了,現下偷了閒,輕鬆得又想閤眼夢周公--
        「是誰准妳進來的?」暴喝聲驚跑璇璣的瞌睡蟲,她連忙張開眼,瞧見的是一
個坐輪椅的男子。
        他的面容沒有聶沕陽來得好看,陰沉而剛硬,黑眸裡是爆發的火氣,薄唇緊緊
抿著。
        璇璣的臉色頓時失了血,頭昏眼花的。是天熱了吧?只覺整個人要虛脫了。
        「沒瞧過瘸腿的主子嗎?」怒火又起,迎面擲來藍皮的東西,力道之猛打中了
近距離的她。
        她踉蹌退了下,跌坐在地。落在地上的藍皮東西是本小說。她怔怔的,眼睛花
花的一片白霧,好半晌才凝聚了焦點。
        他依舊是坐在輪椅上,身穿著深色的袍子,雙腿讓薄薄的毯子給蓋住。他的身
後跟著元總管...
        他的上衣華麗,顯而易見的是聶府其中之一的主子。
        胸口猛然痛縮了起來,有點...莫名的失落。
        「妳啞巴了?」
        「我...」回了神,忙拾起書站起。「奴婢璇璣。」雙腿還有點軟,不敢置
信,不敢置信!
        「是誰准妳滾進來的?」聶封澐瞪著她,是吃人的眼神。
        「奴婢...」璇璣迅速瞧了眼站在他身後的元總管。他的眼冷冷的看著她,
像跟聶封澐同出一氣。是他叫她在這裡等的,不是嗎?
        「上古園不進女子,不進生人,妳是向天借了什麼膽,敢走進一步?」他兇狠
的瞇了眼,看著那本藍皮小說讓她緊握在胸前,不由怒從心起。「我的書豈容女人
沾污,把書燒了,把她趕出去!」
        燒書?她微微一驚。這豈會是愛書人的作風?她瞧見他身後的元總管跨步走來
,直覺退了一步。「元...」元總管的眼睛是冷的,沒有感情的,像瞧陌路人似
的盯著她。
        他有元總管的相貌,卻...沒有元總管那種外冷內熱的性子。
        明知在府裡不多事不多言,方為明哲保身之道,但教她親眼瞧著一本書燒成灰
燼...那就像割了她心頭的一塊肉一般。
        她緊緊抱著,避開他搶書的動作,急急跪下:「少爺不想要書,就請賜給璇璣
吧!」
        「給妳?」他的眼充滿輕蔑。「就算我用過的破鞋子,也輪不到妳來珍藏。把
書燒了,朝生。」
        元朝生抓住書尾,她一急,想拍開他的手,卻像打在刀劍上,又痛又硬的。想
抵抗,被他一撥,右臂像是快脫臼了,痛得要死.她喘氣,死命的抱著不放,硬踫
硬只會讓自己更悽慘,她就算用盡全力也不見得打得嬴元朝生一隻手臂。
        「聶封澐...這就是曾經讓封澐書肆名震天下的聶封澐嗎?會焚書毀書的人
怎配當一個愛書人!」她大聲叫道。
        聶封澐聞言一震,胸口起伏劇烈。「妳該死的丫鬟從哪裡來的?!誰告訴妳這些
事的?」
        「我...我...」她狼狽的注意到元朝生的動作暫時停了下來。她低低喘
了幾口氣。「我...是猜測而已...」
        「猜!」這種謊話去跟狗說吧。「妳會猜,猜得倒也準。現下,妳倒是猜猜看
這書名,只要妳認得出書名,這本書就是妳的了。我這主子不算刻薄吧?」
        他的語氣是惡意的,更有在上位者的狂傲,他以為一個丫鬟就不該識字嗎?這
就是他?
        璇璣垂下眼,注視那書皮上龍飛鳳舞的黑體字。二十二年來,她的生活裡充滿
不斷的失望和絕望,到最後,當她有幸一會聶封澐之後,連她唯一的一個小小希望
也破滅了。
        他一彈指。「把書燒了,朝生。順便把夕生給找來,我要他自己解釋他的丫鬟
是哪裡來的膽子敢來上古園。」
        「這是(如意君傳)。」璇璣抬頭,一字一字的說出,黑漆漆的眼注視著他。
「現在,我能要了它嗎?」
        青筋迅速暴露出來,他的眼怒睜。「妳識字?」
        「女人不該識字嗎?」她反問,下意識的反抗。
        他在發怒,手臂在抖,是極限。「妳這個該死的丫鬟在耍我?」
        「璇璣不敢。」她回瞪著他。「既然想要這書,就必定識得一、二,是封澐少
爺輕忽了這點,或者,是你壓根兒沒想到?」
        她...這是在嘲笑他?
        聶封澐的眼裡幾乎噴出了火。如果他能站、能走,說不定早就奔去活活捏死這
個不要命的丫鬟!
        「璇璣...」她話還沒說出口,遠遠的就響起了聲音。「三少爺,我總算找
到你了!」元夕生抓著懷安,又急又喜的跑過來。「您...還沒用早飯,怎麼就
出來了呢!咦?秦璇璣,妳跪在這裡幹嘛?弄成這副德性...妳,妳也惹三少爺
生氣了?」死了!他的頭好痛,好不容易才搞定一個懷安,這個秦丫頭又給他惹了
一身麻煩。該死的丫頭,該死的他,該死的老天爺。可惡!誰都該死,就是三少爺
不該死。
        「是你帶來的人?」
        元夕生滿頭大汗,暗叫了聲苦。「是...是奴才帶來的丫鬟,奴才...奴
才沒想到三少爺會突然出來...我原想...原想...這幾天府裡大掃除,
奴才一時忙不過來,湊巧這丫頭識字,所以想讓她整理汲古書齋,我路過這裡..
想來瞧瞧三少爺,所以就暫時留她在這裡了...」
        「你跟天借來的膽子,敢把我的書留給這醜丫頭整理?」
        「我...我...」
        「要書被偷了、竊了,或者弄髒了壞了,你,一個區區的小總管賠得起嗎?」
        「這...這...璇璣手巧又忠心,我想是沒有問題的,是不?秦璇璣。」
他推了推跪在地上的她,爭取同意票。
        「三少爺的書太珍貴了,要出了問題,璇璣賠不起,不如元總管另外派人來做
,我可以做其他清掃的工作。」她的頭撇向另面,冷冷淡淡的,心裡...是說不
出的難過。
        「妳...妳...」搞什麼啊?平常她話不多,乖巧得教人感覺不到她的存
在,要她向東她就不會往西,現下可好,鬧性子也不會看時候,是嫌吃飽了沒事幹
,存心來玩他這個總管是不?他是很好玩,是不是?成天被三少爺、四少爺玩來玩
去還玩不夠,連她這個小小的丫鬟也來湊上一腳,他究竟是招誰惹誰了?可惡!

        聶封澐看著她,不怒反笑:「誰說那些書珍貴了?要一把火燒了也行。夕生,
你就帶這丫頭去整理,可別讓我發現她在偷懶。你知道的,我一向討厭偷懶的下人
,就這樣好了,她要半天沒整理出兩櫃子來,就不准停下吃飯,你說,我這懲罰公
不公平?」
        「少爺...」元夕生硬著頭皮,想要進言,卻被瞪了回來,只得應和:「少
爺公平,當然公平!」這年頭還會有比少爺更公平的事嗎?就當這丫鬢倒楣好了。
三少爺的喜怒無常是司空見慣了,哪天要沒發作,那還真要天下紅雨、放鞭炮慶祝
了。
        他歎了口氣,頓覺黑髮又向他告別了不少。他與朝生是雙生兄弟,幼時同時被
聶府收容;朝生被派往三少爺身邊當差,而他則朝著總管之位邁進;朝生為兄,他
為弟,就不見朝生為他說幾句好話,該死的哥哥。他滿懷哀怨地瞧了眼璇璣,低聲
說:「妳到外頭等我去吧,我還有話跟三少爺稟告呢,咦?妳這書是三少爺的?」

        「是璇璣的。」她清晰說道,讓元夕生張大了眼,讓聶封澐抿著唇不發一詞,
但緊繃的臉龐洩露了他的惱怒。

        她搖搖欲墜的站起來,向聶封澐福了福身,先行離開。經過他時,他的側面冷
冷的、惡意的,像是書裡最可恨的角色。
        可惡嗎?她誰都能恨,就是恨不起他。乍見之餘,是驚詫,是不敢置信,然後
是同情;曾經意氣風發的聶封澐,曾經能文能武能談商的聶家三少爺,弄成這番德
性...她難過之餘,就只有同情了。
        同情這個她曾經仰慕的男子...如果不是同情,還會有什麼能夠解釋她心頭
如刀割的痛苦感受呢...



        為一本書強出頭的下場就是空腹收書。
        汲古書齋的窗半開,午後的涼風輕輕吹進,翻動了桌面上幾頁書紙。她坐在書
海之中,一本一本的排列上書櫃,偶爾在分類別時,看了幾行入迷,便坐在那裡一
頁一頁的翻下去,因而工作成效不大,一個上午下來,才收齊了同樣類別的十來本
書,動作如龜,但唇畔難得露出滿足的笑。
        她捲起袖口,露出半截的白玉藕臂,又放進了一本書之後,停下工作。「醫學
、農業、史記、小說、戲曲...」不由自主的撫摸起擺在周遭的書冊。
        只要摸上一摸,心裡就充滿了感動,心頭平穩的情緒便開始不受控制,一波一
波起了漣漪。這樣的心情很難有,也像是恍若隔世。「西廂記、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白兔記...」她瞇眼笑了起來,捧起書來翻開幾頁,因而注意到壓在書下精美
華麗的書本。她的笑迅速隱沒起來,上頭印刷的書名熟悉到今人生厭,她撇開眼。
將白兔記收放在書櫃上。
        「有人?這倒奇了,妳是誰啊?」清亮的中音從窗前飄來,窗前的人也候了一
會兒,沒等到回音,他不滿的皺起眉頭,跑到門前一腳踹開,響亮的踢門聲驚起璇
璣的注意。她抬頭看,正看見一名少年大剌剌的走進來。
        「本少爺在問妳話呢,妳是聾了還是啞了,連應一聲都不懂?」那少年頗不高
興的說道。
        「奴婢...璇璣...」有點不太高興有人打擾了她享樂的時光,但還是站
起來來福了福身。
        「喲!妳不是啞巴嘛。」少年的火氣迅速消了。他的情緒一向簡單,遇見有氣
的事,總是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忘。他跨前一步,踢到散滿地的書,又皺起眉頭。
「這些書合該早整理了,元總管死哪去了?」
        「元總管吩咐奴婢在書齋整理。」
        「咦?」他俊美過頭的臉孔擺出誇大的驚奇。「他叫妳整理?妳懂這些書嗎?
」頓了頓,忽然疑竇四起:「府裡上上下下的丫鬟們,我都見過,怎麼就沒見過妳
呢?」
        「奴婢是新來的丫鬟,少爺沒見過是當然。」
        「原來如此--」他的眼睛瞟上瞟下的,忽然浮起邪邪的笑,在書海裡跨來跨
去的,順手推下書桌上的書,騰出空位跳上去坐著。「妳這丫頭怎麼瞧出我是少爺
的?」
        璇璣的目光垂下,有些心痛的注視那些被他摔落的書。方才在上古園強出頭已
有些後悔,現下不願也不敢再為這些書出頭了。「少爺天生就是富貴人家的相,任
誰都能瞧出您是府裡的少爺。」在聶府裡只有兩種人,一是主子,一是家僕,而他
的衣著華麗,繡工精美,質料上等,能穿得起這樣而且還敢在書齋裡摔書的,怕也
只有府裡的主子了。
        「妳倒挺會說話的。」他摸了摸腰閒,卻發現自己出來時忘了帶扇,便隨便拿
了一本書搧著風。「妳倒猜猜看我是哪位少爺,猜中有賞。」
        她迅速抬眼望了下,福了福身。「璇璣在此謝過十二少爺。」
        書本從聶元巧的手裡落下,他一臉愕然的瞪著她。「妳...妳怎麼知道的?
妳見過我?」
        她搖頭。「沒見過,但聽過府裡其他丫鬟們說過,咱們的王子共有十二個,最
小的才十六、七歲,也是最活潑俊美的。」
        「妳瞧過本少爺的其他兄弟了?」他懷疑的問。
        「只瞧過兩個。」
        「嘿,那妳怎麼知道本少爺是最好看的那一個?」他跳下來,踩上了那本被他
摔下來的書,書皮精美華麗,很眼熟,是那本先前壓在白兔記下的(孽世鏡)。「
元總管怎會派妳來整理書?這挺有趣的。」聶元巧的眼珠轉了轉,跳到她的身邊。
他的年紀尚輕,身高與她平齊,他上下打量她一回,才道:「據我所知,三哥的書
齋裡起碼也有七、八萬書冊,看也看得累死妳了,妳要能整理完,只怕也要好幾年
,妳叫璇璣?」
        「是。」
        「還挺好聽的。」他略略彎身,瞧著她平庸的臉。「妳抬起頭來看看我。」
        她依言抬起了臉,眼睛半垂,卻還是不得不對上了他俊美的臉孔。
        他捉弄地朝她眨眨眼,她看著他,不知他要做些什麼。「妳沒臉紅!」他心裡
挺高興的。在府裡,見到他的丫鬟們總會紅了臉,身姿開始扭扭捏捏的,說話也吞
吞吐吐,教他好不耐煩。但這丫鬟似有不同。

        「好!」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興致勃勃的笑道:「本少爺看中妳了,以後妳就
專門伺候我,別管這些書了,回頭我讓元總管自個兒來整理。」
        璇璣的柳眉開始皺起。他抓住的正是元朝生先前用力撥開的右腕,很痛,也很
不悅,但勉強忍了下來,硬抽回她的手。「十二少爺,璇璣是聽元總管吩咐做事的
的,您要奴婢服侍,也得經過元總管的同意。」

        「咦?什麼時候聶府裡變成他最大啊?」聶元巧瞇起漂亮的眼。長到這麼大,
還是頭一次遇上不會為他動心臉紅的女人。是引起他的興趣了,但也小小的損傷他
的自尊。
        「璇璣丫頭,妳要跟我回去,還能伺候得讓本少爺滿意,說不定我就納妳為
妾,妳說,這交易挺好的吧?」他百無禁忌的發下豪語,就不信這丫頭不動心。

        她苦惱而面露不耐煩,正要開口拒絕,忽然門外傳來耳熟又心痛的聲音。
        「想要納妾,不如先立業吧。你說,你要什麼時候才做一番事業給我看看?」
由怒到冷的低沉聲音從門口傳來,不用回頭,聶元巧的頭皮就自動麻了。
        死了!慘了!他不自然的轉過身。「三哥...」

        「你倒還記得你有個三哥,我以為你只顧著調戲女人,連我是誰你都忘了。」
        聶元巧乾笑了兩聲,急忙澄清道:「三哥,我不是調戲,只是看見三哥的書齋
裡有人,所以進來看看。」八成撞上黑煞日,要早知道三哥今天上書齋,打死他他
都不來。
        「你向來不愛近書齋,又是什麼風把你這小子給吹了進來?」
        聶元巧咳了一聲。「我...我是來借書的。」
        「借書?論語、史記、大學、中庸?你借哪一本?」
        「我...」又咳了一聲。「我想借一本叫什麼...什麼孽鏡子的...」
        「孽世鏡?你連史記都沒看完,就想讀這種小說?又是你那些狐群狗黨使喚你
看的?」他怒道,瞧見元巧被說中的尷尬表情,臉色更沉。
        「三...三哥,那又不是什麼不正經的書,現在大街小巷只要識字的,都看
過那本什麼鬼鏡子的,咱們聶家又是出版的書商,有什麼道理他人看了,自家人連
瞧都沒瞧上一眼,是不?」

        「你也知道聶家是書商,論語史記也有出版,待會我讓朝生送兩本過去。」
        聶元巧聞言,臉色想變卻又不敢變,想溜出書齋,偏門口又教三哥給擋著。今
兒個算是真栽在三哥手裡,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這幾年瘸了腿的三哥,脾氣
暴怒而言辭刻薄,鮮有人能受得住他惡毒的對待。
        聶封澐輕輕哼了聲,目光所及除了畏縮的元巧外,還有那個丫鬟。
        她看似目垂而順從,如果不是先前在上古園的反抗,他還當真被她不起眼的外
貌給騙了。
        「妳有話要說?」
        「我...我沒話...」聶元巧連忙揮手。
        「誰在跟你說話?妳這個該死的丫頭,我瞧妳欲言又止的,妳對(孽世鏡)有
話要說?」
        欲言又止?他根本是來找麻煩的!不再是她想像中的聶封澐了,這樣的男人令
人生厭,她何德何能能引起他的注意?
        「那不過是一本淫書而已。」她小聲而清楚的說道。
        聶元巧連倒抽口氣都來不及,就聽見聶封湣暴風般的語氣在詢問:「妳再說一
次!」
        「那不過是...」
        「璇璣!」聶元巧斥道,阻止她的下文。這個白痴丫頭是不想活了嗎?「妳這
丫頭老口沒遮攔的,走走走!別在這裡礙了三哥看書!」
        「你回去,一個人。」聶封澐劍眉拱起,是山雨欲來的徵兆。
        「咦?她...她不過是個小丫鬟而已...三哥,她這種丫頭懂得多少,她
不是存心罵那本書...」
        「你是打算留在這裡讀書是不?」
        「不不不...」聶元巧為難道:「三哥要她留下,那...她就留下,我走
我走,我一個人馬上走...」可憐的璇璣,不是十二少爺不救妳,他可也是自身
難保。
        聶元巧低頭快步走過,不敢瞧聶封澐,怕臨時又給抓了回去。
        「妳把書收好了嗎?」聶封澐帶笑,是令人發怒的笑。明明看見連一櫃子的書
都沒收完,分明是白問,而正因為是白問,所以他問了。
        換句話說,他是來找碴的。璇璣歎了口氣,先前閱讀書籍的快樂在瞬間全讓這
男人給驅走了。

◇◇◇

        曾經想過,如果見到令她仰慕數年的聶封澐時,她心中會有怎樣的感受?是喜
是悲、是緊張是無措,百般的感受都推演過一次,卻從來沒有想過她會氣憤。
        又氣又失望!
        這樣的男人怎值得她仰慕呢?
        「瞧瞧我看到了什麼?一屋子的散書呢。」他的口吻意外的輕柔,雖然含笑,
卻讓人感到毛骨悚然的陰冷。「跟十二少爺打情罵俏很有趣嗎?」
        她咬住牙,心裡翻騰如絞。「璇璣不敢。」
        「不敢!妳在口是心非,妳的手握成拳,都氣得發抖了,我實在瞧不出妳有什
麼不敢的。」他在挑釁,而她上勾了,就像是白痴一樣上勾了。

        當真見到自己的拳頭緊握,心裡湧著憤怒。她應該忍,應該像個守本分的丫頭
,安靜而無波在府裡度過賣身的三年。以往她不都這樣過的嗎。視若無睹,聽而不
聞,麻木了自己的心智,只要埋首書堆,便能得到書中之樂,但現在--
        暴怒聲忽然驚回她的神遊。她循著聶封澐的眼光看去,是先前那本被聶元巧踩
髒的(孽世鏡)。
        「妳幹的好事!」他吼道,幾乎震垮了屋頂。
        「那不是我做的。」耳畔尚陣陣發麻。
        「不是妳?這屋子裡還有誰!」他斥道。從元朝生手中接過那本線裝的(孽世
鏡),他的心口在痛,汲古書齋的每一本書於他都有相當深厚的感情,更何況是這
本珍藏的(孽世鏡)。這個該死的丫頭!
        「三少爺該知道先前這屋內並非只有我一人。」她也氣了惱了。
        「妳想賴給元巧?好大的狗膽!」
        「十二少爺非愛書之人。」她衝口而出。
        「妳就愛書了?」聶封澐的臉仍舊是臭的,原本氣得發抖的身子逐漸平復下來
。她的一句話戳破了他憤怒之情下的迷思,讓他瞧見了眼前的事實。
        她說得並無差錯.元巧將書視為糞士,依他的舉動來說確會發生這種事情。
        她歎了口氣。「三少爺若不相信,可以將書冊上的腳印拿來比對,就可證實璇
璣是無辜的。」
        聶封澐瞇起了眼。「妳倒挺聰明的。」不驚不慌不害怕,沒有退縮之意,只有
清楚的頭腦,但她卻是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擁有這些,是多餘的,也會遭人妒恨。
        他垂下濃密的睫毛,輕撫經他出版的(孽世鏡)。書衣是雅淡昂貴的宣德紙,
書名是他題的;在全天下裡,也只有這一本的書名是由他親自下筆。
        不用翻開書,也知道在書中夾了一張高麗紙所作的箋,上頭寫了撰者何人,是
筆名,也是當初柳苠拿來的手稿本裡唯一所附的紙箋。
        封澐書肆裡出版加工過後的紙箋,有沾香的薛濤箋、宣德箋,封澐書肆自製各
式各樣華麗而具香氣的紙箋,但就是沒有這等樣式的紙箋,難以依著箋追尋(孽世
鏡)的作者--
        「妳看過這一本書?」聶封澐忽然轉了話題。
        「璇璣看過一回,印象不深。」她含糊道。
        「妳說它是淫書?」
        她瞧了他一眼,他看起來似乎沒方才的悍戾之色。沉吟了會,小心說道:「其
實,說淫書並無不妥,在我看來,它唯一警世之處,也不過是以因果報應警惕世人
諸惡莫作。」
        「哦?」他沉思了會兒。「我以為在我朝裡,只要識字的,都以(孽世鏡)為
小說之最,妳既然對它頗有微詞,我倒想聽聽妳心目中的好書是怎番模樣。」
        他的戾氣已無,雖然臉龐依舊有些冷硬,但卻彷彿回到許久之前,她曾經一賭
他真貌的時候。
        她露出微笑。「我愛看純情的小說,玉嬌梨、好逑傳。穢情淫亂的小說,我倒
少涉獵。」
        「妳的口味與他人倒是有別。」她看的書似乎不少。在聶府裡已經很少能找到
談論書的人了。朝生忠心,但話不多,府裡僅存的幾個兄弟裡,唯有沕陽擁有相當
豐富的學識,但自從封澐書肆由他接替後,能談話的機會雖有,卻大部分談的是書
肆的經營。
        這個丫鬟...他瞇起眼。「妳叫什麼?」
        「秦璇璣。」
        「璇璣?」不像一般鄉下人家會取的名字。
        「正是。璇璣的閨名取自東晉前秦時蘇蕙織就的『璇璣圖』。」
        璇璣圖共八百四十一字,倒、橫、斜、反都可讀成詩句。「徘徊宛轉,自成文
章,非我佳人,莫之能解。」蘇蕙曾如此笑言。
        而秦漩璣像是個謎團,如同璇璣圖。識字懂文而不畏懼於人,前一刻尚是死氣
沉沉的樣子,下一刻卻放了膽子斥稱(孽世鏡)為淫書。如果說,他的脾氣反覆無
常是因為暴烈的性子,那麼她的反覆無常則是一項謎。
        「妳的名字是誰取的?」
        「是先父.先父曾任鄉間私塾老師,教過幾年的書。」

        被瞧得有些心驚肉跳的。她垂下眼,盯著地上散亂的書冊。是說錯話了嗎?看
他和顏悅色時,總是忍不住談論起書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從小就學會了在謊
言裡加進真相,唯有這樣的謊言才顯得真實。他--看出來了嗎?
        她的袖口捲至手肘,露出的藕臂有淡淡的瘀痕,是朝生上午抓她時留下來的。
她的手骨像沒做過苦工,她的身子瘦弱而輕盈,他抿了抿唇,忽而說道:「我之前
說過什麼?沒整理完兩櫃子的書,就不准吃飯,是不?」

        「少爺是這麼說過。」
        「來求我吧,求我一聲,我讓妳不必再整理,有飯可吃,有覺可睡。」他注視
著她,卻遭來她奇異的一瞥。
        「吃不吃倒是無所謂,能一直待在書齋,對璇璣來說,就是天外飛來福氣了。
」她不甚在乎的說。
        聶封澐輕輕哼了一聲。她的身骨倒是挺硬著。「妳愛活活餓死,可沒人會再搭
理妳了,朝生,走吧。」輪椅被元朝生轉了向,往外離去。
        璇璣目送,輕吐了一口氣,雙腿不由自主的軟了下來,跪坐在書海之中。方才
如暴風過境,緊繃的神智尚未回復,她的胸口殘留與他針鋒相對的憤怨...全打
亂了...她來聶府,要的不是引人注意哪...
        「可惡。」她喃喃道。全是因為聶封澐,沒有了他,她的日子會安然度過,沒
有了他,她的仰慕會一直持續下去。
        而現在,她的仰慕煙消雲散了,真的。
        如今,他在她眼裡,只是一個可恨又可惡的聶家主子而已。

◇◇◇

        「好...好奇怪...」聶元巧遠遠的躲在草叢之後。
        「什麼好奇怪的事?說來給我解解悶。」白色的身影忽然蹲在他身旁。
        「你沒瞧見嗎?三哥的臉好奇怪唷。」
        「哦?」從草叢裡望去,可以清楚看見聶封澐的臉色。「有嗎?不也是兩隻眼
睛、一個鼻子、一張嘴?」
        「傻瓜!你還看不出來嗎?三哥的臉色難得的好呢,平常我見他兇巴巴的,活
像一頭吃人的獅子,還好他的行動不方便,不然難保我不會被他給打死。」
        「那是因為你生活放浪,不知檢點,一本論語得看上個把月。」
        「誰說我生活放浪...」聶元巧一驚,及時收了口。
        「怎麼不說了?我看你說得正興起呢。」
        聶元巧頭皮再度發麻,遲緩的將臉移向左方,看著那張微笑的臉。「四...
四哥...」
        聶沕陽打開扇子,笑道:「怎麼?又做了什麼心虛事,瞧我像見了閻王。」
        元巧乾笑。「四哥哪像閻王,像閻王的是三哥。」說到三哥,才又轉回心神,
急忙拉著聶沕陽的手,指著遠處的聶封澐說道:「有怪事發生了,你瞧,方才他在
書齋又吼又叫的,我幾乎以為他會跳起來打死我,但一出來,臉色好像比起以前好
很多呢。」
        聶沕陽微笑看去,也是微微驚訝。「哦?剛才書齋裡除了你外,還有其他人嗎
?」
        「有,除了我還有一個丫鬟,叫...璇璣吧。我要命,她可不要命了,竟敢
說(孽世鏡)是淫書,氣得三哥幾乎頓成白髮。」想來就心驚。
        「璇璣?」沉吟了下,想起上午見到的丫鬟。是她?聽元巧描述,可以想見早
先書齋裡的狀況有多慘烈,要罵哭一個丫鬟對封澐是容易的事,甚至封澐創下的最
高紀錄是讓一個曾經服侍過他的丫鬟足足作了月餘的惡夢。現下,只怕璇璣那丫鬟
是凶多吉少了。

        「四哥,你要替我求求情!趁著三哥心情好的時候,教他千萬別逼我把論語看
完,我一定會收斂自個兒的行為。」聶府裡,就只有四哥最好說話了。從小也跟四
哥最親切,嗚,只能靠他了。

        聶沕陽漫不經心的揉揉他的頭髮,提出條件:「不會呼朋引伴偷偷去妓院?」
        「冤枉啊!四哥,我何時去過妓院了?」聶元巧頂奢一頭亂髮申冤。「四哥要
我不去,我就不敢去」可惡!老當他是小孩。
        聶沕陽點點頭,隨口答應了。他忽然瞧見朝生放下封澐一人,獨自轉向這邊走
來。
        他沉思了會,露出一抹笑,拍拍衣袖站起身來。
        「四少爺。」見他從草叢之中冒出來,元朝生就算有天大的驚詫,也不敢表露
在臉上。
        「三少爺要你去找人?」聶沕陽溫吞的猜測。
        「是。」
        「找夕生?」
        「是。」
        「因為璇璣?」
        「是。」
        「哎呀,別婆婆媽媽的,要你吐一個字比讀書還難。」聶元巧忍不住跳出來。
雖然佩服四哥未卜先知的能力,但聽他們這樣一問一答,簡直急死他的好奇心了。
「朝生,我命令你,你現在說,用最長的句子來說,三哥找夕生,究竟要對璇璣怎
樣?是殺是剮是煮還是要趕出聶府?你快說吧。」
        元朝生看了元巧一頭可笑的雜草,神色未變的答道:「少爺要她在身邊當服侍
的丫鬟。」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閒事掛心頭
便是人間好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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