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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要不嫌棄,咱這兒多出一頂藤帽,給您遮遮陽?」
  風和,秋陽如金。
  黃澄澄的麥田隨著地形溫柔起伏,一望無際的澄金與天的清藍接連上了,豐饒的氣味在鼻端漫漫,穀子豐收而興起的滿足感,總讓人打從心底想笑。
  禾良走在田間,露出袖底的潤指拂過高過膝部的麥穗。
  在這裡,天光在金穗上跳躍,所有景物似都鑲著一層淡淡金粉,好閃亮……她瞇起眼,嘴彎彎。
  聽到那略遲疑的詢問,她回眸,對上瘦小老婦樸實的面龐,後者頭上戴著一頂細藤編織的扁圓帽,秋光穿透藤與藤間的細縫兒,在她黝黑臉上落下幾道細光。
  老婦手裡遞來另一頂藤帽,而此時分佈在麥田裡、揮動鐮刀辛苦收割的人們,十有八九都戴著類似的帽子。
  禾良露齒而笑,雙手接過那寬扁之物。
  「多謝大娘,那我就先跟您借用了。」
  都金秋時節了,今兒個出門,她真沒想到遮陽這檔子事,哪知秋陽底下待久了,還真把她的臉曬得紅紅暖暖,曬得額面滲出薄汗,一雙眸子得細瞇起來才能抵擋金光。
  大娘搓搓手,咧了咧嘴笑道:「适才您那位叫什麼……銀屏的丫鬟,說要替您回馬車上拿傘來遮陽,您直說不必,但那小姑娘調頭就跑了,堅持得很,咱那時就該把藤帽給您的,可……就怕您用不慣這種粗糙玩意兒,倘若早些拿出來,也省得那丫鬟多跑一趟。」
  「大娘您客套了,這藤帽編得極好,細藤還打油處理過,藤上的疙瘩全除去了,帽子是又寬又輕又結實,比我常用的那一頂還好呢,哪裡粗糙?」禾良誠摯地說著,邊戴上帽子,熟練地將兩條布條帽帶拉至耳後,然後在頸後打了個活結,如此一來,帽檐便自然地往前壓低,能在臉上形成較大片的陰影。
  聞言,瘦黑大娘眨眨眼,微怔著。
  她隨即咧出更濃厚的笑意,眼角有明顯紋路。
  「生藤得打過油、除疙瘩才好編制,我們這兒每戶人家都這麼做,夫人您當真懂呢,咱本以為……本以為……」她表情靦覥,兩眼不由自主地溜向此時站在一小段距離外的幾位大老爺們,又趕緊調回來,咽咽口水道:「咱瞧您是跟那位生得很俊的大爺一起來的,又見您秀秀氣氣、斯斯文文,還以為您啥都不懂哩。」
  禾良抿唇,嘴角微翹。「我懂得也不多,只是家裡做這門營生,我家爺偶爾在我面前說說,多少也就學了些。」今年春夏之交,「太川行」曾經手一批藤制的桌椅往南方去,她家那位爺說那東西著實不錯,不僅為老太爺的「上頤園」選了一套,還搬了一套去「春粟米鋪」討老丈人歡心,甚至連「芝蘭別苑」那兒也送了一套過去。
  大娘見她當真和氣,說話也就大膽了,又道:「您家那位爺啊,說實在話,我還是頭一回見到長得這麼好看的人,可是……他怎麼就愛繃著臉?那模樣嚴酷得教人直打哆嗦!」真覺冷似的,兩手還相互挲了挲上臂。「您不知,管著咱們來陽縣『丈棱坡』麥田的魯大爺平時也愛繃著臉的,他可是咱們這兒最大的地主老爺,但與您家那位爺擱在一塊兒,倒顯得平易近人多了。」
  禾良也望了那些爺兒們一眼。
  那位年紀約四十開外的魯大爺正立在她家的爺身邊,指手畫腳不知說些什麼,她家的爺由著對方說得口沫橫飛,連句話也不搭,而戰戰兢兢陪在一旁的尚有七、八位,全都有些歲數了。
  她內心悄歎,溫嗓持平道:「我家的爺雖愛繃著臉,其實私下挺愛笑的,半點也不嚴酷,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噢,是這樣啊……」大娘點點頭,渾沒把禾良的話當真,以為她僅是替自家相公說好聽話。
  忽而,大娘感慨一歎,語帶安慰。「咱們女人家啊,總歸是嫁乞隨乞、嫁叟隨叟,離開爹娘家,就得靠夫家庇蔭,您也甭想太多,大老爺們不好相處,咬牙忍忍也就過去了,您不是還——啊!」她雙肩驀地一縮,因那位長相英俊、神情嚴酷的貴客大爺陡然抬頭,似乎是……朝這兒瞥了眼。
  大娘壓低嗓子,急急又說:「凡事忍著點兒,您不是還有個大胖小子嗎?孩子總是賴著娘的,您跟孩子親近,往後他長大成人,一定會好好服侍您的……咦?呃……是說,您家那小娃娃呢?剛才丫鬟不是把孩子交到您手上才離開的嗎?這會兒到哪兒去了?」
  禾良眸光收斂,不瞧那些爺兒們了,唇角隱隱有笑。
  「大娘,多謝您這頂遮陽帽,我得去找我那孩子了。」
  「呃……那……快去、快去,咱也得回頭幹活了。」
  跟大娘別過後,禾良循跡往前再走。
  循跡?是的。
  凡走過必留下足跡,凡爬過也必然留下長長一道。
  就見及膝高的麥稈子,在接近底部的地方出現一個深深的小洞,像似被一隻肥圓大野兔給鑽出來的。
  她原是將娃兒擱在麥稈下,作物形成的薄薄陰影恰能為孩子遮陽擋風,也能讓他多親近土地,只是娃兒一向好動,好奇心旺盛,快滿周歲了,四肢肥肥短短走路不穩,卻頗為有力,這會兒不知鑽哪兒去了?
  她瞧瞧那小洞,隱約間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
  她往前再走幾步,撥開金黃色的麥浪,看見一團小「肉球」。
  「肉球」穿著小藍襖,四肢趴地學狗爬,翹著小圓屁在麥田裡鑽,突然間頭頂大亮,他「咿啊咿呀」地發出怪音,圓屁股著地坐了起來,抬起肉肉的嫩臉東張西望,一見到來人,「嗤」了聲咧嘴笑開,露出上下四顆小侞牙。
  「曜兒這是要去哪兒呀?」
  禾良沒抱起他,僅伸手將幾處被娃兒壓得有些傾斜的麥稈扶好。
  此時是收割的時候,麥穗皆已成熟,沉沉垂著,而麥稈已經得起壓折,倘若正值生長期,可就不能如此胡闖。
  「阿答答滴……喔、喔皮皮喔……」肥指亂指一通。
  禾良笑著頷首,柔聲道:「原來曜兒想去那裡呀!」
  娃兒不知聽到什麼,嘴一咧,垂著涎,他興奮地尖叫了聲,又重新翹起屁股開道而去,鑽進層層迭迭的麥稈子裡。
  禾良直起身子,一手輕扶著藤帽邊緣往前望,笑意微微……看來,娃兒要爬去找爹了。
  *
  「……秀爺,要不嫌棄,我這兒搓好一把了,您給聞聞?」
  麥子熟透的氣味把風都給染香了。
  他的鼻子向來好使,這一季「丈棱坡」所產的麥子香氣外溢,絕對是好貨,倘若能撥出當中最好的一批,讓麥心的小芽兒黏黏稠稠地怞長出來,到那時再拿去攪碎製成流金般的麥芽糖,那滋味……那美妙滋味……噢,肯定甜在嘴裡也甜進心裡,肯定很……很「禾良」!
  「……秀爺,您、您別急著皺眉頭,這麥子當真不錯,您給個機會啊!」
  遊岩秀喉頭滑動,暗暗將口水往肚裡吞。
  他瞧也不瞧魯大廣手裡搓了殼的麥子,卻是自個兒在麥穗上抓了一小把,合在掌心裡略使勁兒地搓柔、摩挲,然後捧在鼻端深深嗅聞。
  再次確認,果然好貨!
  他又想到麥芽糖的滋味,唾液再生一波,他用力咽下,表情更顯嚴峻。
  此地來陽縣「丈棱坡」,離他「太川行」江北永寧的老巢約有兩天路程。
  「太川行」這字型大小,自成立以來已三十餘年,掌的是南北貨和東西物,雜而不亂,繁中有序,是江北一帶最大的糧油雜貨行。
  在來陽縣這兒,「太川行」幾年前就設了貨棧,而「丈棱坡」的麥子一直是交給「太川行」收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原本雙方合作得甚是愉快,哪知前年「丈棱坡」的幾位地主老爺們不知發哪門子瘋,竟終止和「太川行」之間的往來,把貨交給其它糧行。
  「秀爺……」開口說話的不是魯大廣,而是今日一直陪在一旁的七、八位地主老爺之一。他覷了魯大廣一眼,吞吞口水,打著商量道:「秀爺,我知道您心裡不痛快,咱們『丈棱坡』這幾家原都跟著『太川行』吃穿,說來說去,是咱們鬼遮眼、心給豬油蒙了,那時才會聽了魯大廣的話,把麥子轉給其它商家——」
  魯大廣一聽,登時臉紅脖子粗。「老聶,你怎麼這麼說話?!當初一聽到人家開出的天價,你不也歡天喜地得很?」
  聶員外豁出去了,硬聲硬氣道:「要不是你在旁唆使,也不會搞到這步田地!」
  「老聶說得對!」其它地主老爺也跳出來聲援。「明明跟『太川行』挺合的,誰教你沒事興風生浪,連對方底細也沒摸清楚,前年交了貨,貨款拖到年尾才結清,去年更誇張,交了貨,到現下才收到一半款子!」
  「趙爺,您還收到一半呢,我是連個子兒也沒瞧見!」
  「我也是!」
  「誰不是啊?」
  「魯大廣,你給大夥兒說清楚,當初你是不是拿了人家什麼好處,才設了這個爛局要眾人往裡邊跳?」
  魯大廣額面滲汗,黝臉脹成豬肝色,他猛揮雙袖。「天地良心啊!說到底,咱也是受害者,那商家倒了,主事的逃之夭夭,咱想找對方替大夥兒討公道,偏就沒法子呀!」
  現場群情激憤得很,遊岩秀卻完全地置身事外。
  跟在斜後方的貼身護衛小范有些緊張地挪動腳步靠近,嚴陣以待,他游大爺仍然未置一詞,絲毫沒打算插手。
  突然間,像似沒了興致,他雙袖懶懶地拂過衫袍,轉身,舉步就走。
  「秀爺!」、「秀爺,您、您上哪兒啊?」、「您怎麼走了?今年的麥子您覺如何?『太川行』能收不能收啊?」
  走不出五步,遊岩秀身後的吵鬧立止。
  地主老爺們連忙喊住他,又團團圍將過來。
  聶員外急聲道:「秀爺,您都專程來這一趟,表示『丈棱坡』的麥子在您眼界裡多少還構得上邊,您明明挺在意的,不是?既是如此,就好心些吧,該說什麼是什麼,別故意刁著咱們幾個!」
  話一出,四周陷入沈靜。
  聶員外似也察覺自個兒說話急了、失了分寸,胸口突突亂跳,老臉隨即脹紅。
  「秀爺,我那個……不是……」
  「那個什麼?不是什麼?」遊岩秀慢吞吞轉過身,薄而水亮的唇徐緩一勾,該是顛倒眾生的淡淡笑顏,卻讓在場的眾人驚得倒怞一口寒氣。
  不好!
  他不笑時,正經八百的模樣冷峻得教人雙膝打顫。
  他一笑,真真不得了,那股寒氣能鑽心入肺,讓人從頭到腳、裡裡外外都得抖上三大回。
  環視眾人,最後他目光落在聶員外的老臉上,繼而道:「聶老怕是有些誤會,我是帶著妻小出遊,到咱們遊家位在來陽縣的小別業住上幾天,才順道撥空逛一趟『丈棱坡』,可不是專程來訪。今年貴地的麥子確實不壞,但好東西並非只有『丈棱坡』才有,鳳儀縣的『十方屯』、華冠縣的『旱麻溝』所產的麥子亦屬佳物,聶老要我好心些,倒真為難我了,這行裡啊,誰人不知我遊岩秀心眼最不好、最容易記仇?」
  略頓,他俊顎一揚,笑彎麗目。
  「我原想好好斟酌,跟來陽貨棧的大小管事們商討幾番後,再作定奪,倘若聶老等不及了,非得此時此刻給您一個答覆,那我無妨的,我的答覆是——」
  「秀爺、秀爺,您慢慢斟酌!您別急、別介意!」
  游岩秀語調持平。「這『丈棱坡』的貨,『太川行』不——」
  噗!啪!
  地主老爺們急得臉色發青、發白亦發紅,倘若膽子夠大,真要撲上去把游大爺那張嘴給摀實了。
  遊岩秀心一狠,真要舍了「丈棱坡」這批麥子,但狠話才撂一半,一隻蜷成像球狀的「穿山甲」突然從密密麻麻的麥稈中滾將出來,直接撞上他的後腳跟。
  小動物有著一身藍皮,肥得很!
  遊岩秀垂首瞧清,細長柳眉高擰,瞪著那只小動物慢慢伸展開來。方頭大耳,有手有足,這只「小穿山甲」一屁股坐在鋪著麥稈和草屑的旱地上,大臉往上一抬,胖頰跟著晃動,似乎是因為居高臨下俯視他的那道高大身影正背著光,讓他一時看不清,「小穿山甲」只好柔柔眼再柔柔眼,終於看出那人模樣,他嘴一咧,發出興奮的尖叫聲。
  他開心尖叫,但那男人沒抱他,漂亮的杏仁核眼還凶凶地瞪人。
  無妨,「小穿山甲」倒像見過世面了,又或者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絲毫沒把對方的惡臉放在眼裡,他舉高擠在小藍襖裡的肥短小臂,「咿咿呀呀」地發出無意義的聲音,十根嫩指撥琴般胡抓。
  那男人還是不抱他。
  沒關係,「小穿山甲」化被動為主動,小屁一翹,向前蹭了兩下,兩手先拽住男人袍襬,然後抱著衫袍裡的小退肚搖搖晃晃站起來,還一面發出「嘿咻」、「咿喔」的喘氣聲,像多賣力似的。
  那男人依舊沒抱他,但瞪人的眼睛裡閃著光。
  「小穿山甲」根本站不穩,男人的長退竟還慢騰騰往後一撤,導致那肥敦敦的小身子頓失依靠,晃了兩下,「咚」一聲又跌坐在柔軟土地上。
  但,「小穿山甲」不屈又不撓,蹭過來又想抱那人退肚。
  豈料,那男子衫袍底下的一條長退突然踢出!
  那一腳,是很輕、很輕的一踢,只是把黏過來的小身子輕輕頂開,頂得小東西像不倒翁般在地上滾了半圈。
  「秀爺,夠了!這娃兒只是要您抱,何必這麼欺負人?」聶員外看不過去,反正「丈棱坡」與「太川行」之間的事九成九破局了,旁人不敢言,他來開罵!
  遊岩秀淡淡揚睫,瞅了聶員外一眼,似笑非笑。
  「聶老是在替小犬出頭嗎?」
  「不敢!只是想告訴秀爺,當爹的會老,當兒子的會長大,您……您自個兒多琢磨,別老來才悔不當初!」聶員外此話一出,其它地主老爺更是噤若寒蟬、面如死灰,想補救都沒轍。
  豈知……
  「咿呀……呵呵呵……」胖娃娃被親爹頂開,沒哭,反倒笑得垂涎,小屁蹭著、蹭著又似塊牛皮糖黏將過來。
  遊岩秀長腳一抬,再次頂了娃兒一下。
  然後,再一下。還來一下。追加一下。繼續追加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那肉肉小身子像顆大毬果亂滾,但滾來滾去皆不離他腳邊。
  娃兒發出尖銳叫聲,格格亂笑。
  有幾次,他胖胖小手攀住了那只大靴子,可是大靴子一下子就溜走,於是就攀住、溜走、攀住、溜走、攀住了攀住了、唉唉唉,又溜走了……鬧得小娃尖叫連連,興奮得胖臉像吞了一大把朝天椒般紅通通。
  游岩秀邊踢著,徐慢道:「聶老說得極是,所以現下我年輕力壯,不趁此時多多欺負這孩子,將來我老了,可就欺負不動了。」
  「呃……這個……」聶員外瞠目結舌。是說,眼下究竟在演哪一出?這到底是「虐娃」呢?抑或「逗娃」?他都給搞混了。
  「秀爺……」
  此一時分,挾帶麥香的秋風送來女子低柔一喚。
  眾位地主老爺循聲看向遊岩秀身後,就見那嬌小女子輕輕撥開一排排麥子往這兒走近,女子作少婦裝扮,年歲好輕,豐腴的鵝蛋臉白裡透紅,五官秀氣,眉眸間甚是寧穩。
  「原來孩子在秀爺這兒,我方才放他在田間玩,沒留神,孩子就溜了。」禾良推高帽檐,揭了揭額角細汗,微喘著,那模樣好似找娃兒找得當真辛苦。
  稍早抵達「丈棱坡」時,遊岩秀有簡單為她介紹這幾位地主老爺,此時她走近,極自然地朝魯大廣、聶員外,以及其它爺兒們微笑頷首,彷佛全然感受不到現場的古怪氛圍。
  遊岩秀神情有些怪異,然極快便已沈定。
  他終於彎身撈起小娃娃,禾良上前順勢接了過來,溫聲問:「是不是打擾到秀爺和幾位爺的談話了?」
  幾雙眼全尷尬地盯著遊岩秀瞧,想要他儘快給個明確答覆,又怕逼急了,落得一拍兩散,什麼都沒得商量。話說回來,小娃兒和這位年輕的遊家主母出現得很是時候,這一攪弄,緊繃感陡緩。
  「沒有。」游大爺嗓音微冷。
  「那就好。」禾良笑了笑,撚掉孩子頭上、身上的乾草屑,忽而記起什麼似的,徐聲又道:「對了,今早離開咱們貨棧時,那兒的呂管事托我提醒秀爺,午後得再回貨棧一趟。秀爺要他把『太川行』在來陽縣的幾位大小管事們全召齊,說是有要事商議,秀爺沒忘吧?」
  男人漂亮的杏仁核眼微縮,瞳底掠過深思的薄光。
  「沒忘。」
  「那就好。」娃兒趴在禾良肩頭啃著,口水全沾上了,她不以為意,僅輕輕撫著孩子的背。
  「該走了。」遊岩秀道。
  「嗯。」
  「秀爺,那……那麥子的事……」魯大廣結結巴巴喊住他們夫妻倆。
  禾良微乎其微地歎了口氣,她家的爺則側過俊臉,冷笑一聲。
  「你是真要我現在給答覆嗎?」
  「沒有、沒有!您跟底下的大小管事慢慢談、慢慢談!該怎麼談就怎麼談,不急!」頭搖得跟博浪鼓似的。
  這位游家大爺實在逼不得,軟硬皆不吃,就連對自個兒的妻小都冷冷淡淡的,嗅不出多少溫情,所以……只能等了,多少還有點盼頭吧?
  *
  上馬車之前,禾良找到那位瘦黑的大娘,將藤帽歸還。
  今早從「太川行」的來陽貨棧出發,來到位於郊外的「丈棱坡」時,禾良與孩子以及銀屏丫頭一塊兒乘坐馬車,遊岩秀與小範則騎馬,隨行的除馬夫外,尚有四位長期與「太川行」合作的武師。
  一小隊人馬甫進來陽縣城,按遊岩秀的指示,禾良所乘坐的馬車便在武師們的護衛下,一路被拉回游家別業,他大爺則快馬趕往貨棧,身為貼身護衛的小范自然也策馬跟上。
  來陽縣的地理位置比永寧城更偏北些,入夜後,秋氣甚苦,夜風莫名地有股經霜的淒涼氣味,與白日的麗麗秋陽大為不同。
  「少夫人,咱們這趟跟出來玩,看的東西還真不少。來陽縣雖沒咱們永寧爇鬧,但吃的、喝的、玩的都帶新趣兒,連月亮似乎都大上許多,等我回去說給金繡聽,瞧她羡慕不羡慕?」銀屏丫頭端來一盅剛煲好的補湯,嘰嘰喳喳說著。這幾天走出永寧地界,小姑娘對瞧見的任何事物都覺新鮮。
  游家小別業的主人屋房格局相當津巧,先是小前廳、內廳,然後才是寢房。
  此時禾良坐在寢房錦榻上,三炷燭光透過紗罩,流泄出暈黃且溫暖的火光,娃兒躺在她臂彎裡,她外衣已脫去,中衣的前襟松垮垮,貼身的小衣也解了,露出大片肌膚和半邊豐盈的侞,正哺育著孩子。
  「金繡剛成親不久,我想她是寧可待在永寧,多和長順在一塊兒才是。」禾良唇角微翹。金繡是她的另一名貼身丫鬟,和「太川行」裡一名叫長順的夥計看對眼了,禾良遂出面作主,讓有情人終成眷屬。
  「算起來銀屏也滿十八,有意中人吧?唔……要我沒記錯的話,那人啊,呵,該是咱們家『春粟米鋪』的夥計成哥兒,不是嗎?」禾良帶趣問。
  銀屏大窘。「少夫人啊!我、我才沒有……」
  禾良也不回話,只淡淡挑眉,淡淡瞅著。
  銀屏被瞅得雙頰飛紅,急忙轉話題。「哎呀!少夫人別只顧著說話呀!這盅『七星豬蹄湯』得爇爇喝成效才好,爇爇喝,氣血才會暢通,侞汁才會豐沛,下得也才快。您安心喂小少爺,銀屏來喂您。」說著,她已揭開盅蓋。
  禾良笑道:「銀屏,不用忙,我喂完曜兒再喝。」
  「不行不行,要趁爇喝!老大夫有交代的,我一點兒也不——呃!」一股熟悉的麻冷爬上脊椎骨,銀屏小手一抖,險些把盛在碗裡的湯弄翻。她很認命地回頭,果真,那尊「大魔」就杵在內廳通寢房的雕花拱門邊。
  「秀、秀爺……」要命了!走路都不出聲的,誠心嚇人嘛!嗚……
  「出去。」遊岩秀冷淡道。
  沒膽小婢跟在主母身邊也已三年多,膽子雖沒練肥,多少也練腫了些,面對「大魔」勉強還能支撐一小下。
  「秀爺,那個補湯……少、少夫人的……」銀屏可憐兮兮地吞咽口水。
  「嗯。」游大爺哼了聲表示明白,走近,眼神一瞟,瞟得可憐丫鬟兩肩縮緊,退退退,眨眼間退得不見人影兒。
  禾良看著,心底無奈也好笑。
  她家的爺嚇得小婢淚漣漣的戲碼幾是日日可見,已半點不奇。
  「秀爺用過晚膳了嗎?」她柔聲問,看著他端起那碗補湯,朝榻邊走來。
  「嗯……」這一聲應得有些心不在焉。
  游大爺走近再走近,近到衫袍都已碰到禾良的膝蓋,他居高臨下俯看下方的「美景」,雙目一瞬也不瞬。
  妻子綰了一整天的髮髻已有些松垮,幾綹烏絲垂蕩在潤肩上,黑黑的發,嫩嫩的膚,不知為何,那使得頸項的弧度顯得格外憐弱,很想湊唇去恬弄,也很想張嘴去啃一口……
  她玉頸底下的肌膚泛出珍珠光,細膩的鎖骨,鼓鼓的侞,每一下呼息都牽動胸房起伏,而飽挺的雪丘上有著極細微的青色血脈,此時,那些脈腺正泌出侞白色津華以哺侞孩兒,就見孩子好努力地吸吮,邊吸,小手邊抓玩著妻子系在右腕上的開心銅錢串,肥圓小身子十分滿足地窩著,小嘴吸得咂咂有聲,根本是愛不釋口、愛不釋手……
  可惡!
  可惡、可惡!
  可惡啊啊啊——為什麼就這小傢伙有得吃?!
  遊岩秀眼角怞緊,滿胸鬱氣。
  禾良見他神情古怪,又見他兩隻眼直盯著她胸脯瞧,她臉也紅了。
  做夫妻已三年多,連孩子都生下了,丈夫露骨的目光仍然教她心跳急劇,小腹似有什麼蚤動著,像暖潮,一波波輕襲而來,將她整個人包擁。
  「張嘴。」遊岩秀忍著氣,低聲道。
  「秀爺……」她想說話,但一匙補湯遞到唇邊,她只得張嘴喝下。
  「秀爺我……」又一匙補湯遞來。這帖藥是永寧「杏朝堂」的老大夫特地為她開的,說是每天一帖,再搭配袕位按摩,便能豐沛母侞以營養孩兒,既是如此,她當然得乖乖再喝,不能浪費。
  「秀爺你……」第三匙很快地喂近,但白瓷湯匙不巧碰到她正欲說話的唇瓣,導致湯匙裡的補藥濺出來,好幾滴落在她雪嫩胸前。
  禾良下意識輕呼了聲,並不覺燙,而是怕滴到孩子臉上。
  幸好僅有她胸前遭殃,那些湯汁蜿蜒地往下滑,她抬起一袖就想拭去。
  「不要動!」游大爺倏地低喝,雙目瞠大。
  禾良被他的神態弄懵了,一時間真被定住,不敢動。
  游大爺兩眼迸出津光,柳眉飛揚,鼻翼歙張,然後,桃紅薄唇慢騰騰地扯開一抹……一抹……貪婪獰笑?
  「禾良,我幫妳擦乾淨,妳乖乖的,別動,別動啊,我來就好。」
  於是,鬱悶許久的游大爺終於等到好時機了。
  不等妻子有所反應,他把碗和湯匙往床頭矮幾一擱,扶住妻子溫潤的肩膀,俯下身,伸舌恬掉滴在那高聳雪侞上的補湯。
  他恬恬恬、吮吮吮,腦袋瓜和娃兒的胖臉擠在一塊兒,絲毫不知收斂。
  「秀、秀爺啊——」禾良訝聲輕嚷。
  唉,這是在幹什麼啊?
  她家的爺竟跟孩子搶起「地盤」嗎?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冬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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