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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何必轰轰烈烈.平淡也是一种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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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練霓彩

  年關前後,人心浮動。

  寒流一波一波的來,阿練將電腦從房裡搬出來,現在在客廳寫稿子,空間變寬敞了,不過旁邊就是窗戶,嗚呼,寒風實在好冷,偏偏窗簾又不能拉,因為愛貓奧斯卡要看風景。

  阿練瞪它,它瞪阿練。

  然後阿練為了凍僵的十指著想,刷的一聲拉上窗簾。

  於是愛貓奧斯卡便開始維持十分鐘盯著窗簾,再轉頭盯著佯裝若無其事的阿練一分鐘,不時還咪嗚一聲以示抗議。

  阿練充耳不聞,假裝愛貓沒有很哀怨。

  現在寫稿時聽的音樂是「少女革命OST-ALL」,阿練都是戴著耳機,雖然耳朵壓久了會導致偏頭痛,但是不戴耳機將自己在精神上關進黑暗的小房間裡,阿練就會猶如脫韁野馬,狂看漫畫、小說,總之,任何不務正業的事都會做。

  陽台前的遮陽板上,有疑似樓上住戶或左鄰右舍落下的種子,長成一株綠油油的小草,不知道會不會開花,但是在這大冷天裡,生長得非常有精神,下午從圖書館回來時,不經意的抬頭,才發現這株小草的阿練其實很驚訝,沒人澆水,沒人理會,居然也自顧自的活得這麼華麗啊!

  茫然的看著,阿練一邊掏出鎖匙來開門,走進樓梯間時還在想,這該不會不是種子,而是樓上掉下來的一株完整小草吧?

  那種活力四射的綠色,讓阿練印象深刻。

  但阿練進了門,也沒有特意去陽台確認,那株小草到底是樓上人家落下來的,還是真的千辛萬苦自己長大的?

  只是在冷冷的寒風裡,那幾乎是鮮艷的綠色,讓阿練難以忘卻。

  網路上,阿練加入的一個社群裡,有一種類似噗浪,可以留下隻字片語的功能,阿練固定會在那裡晃晃,也開設了一個自己的網頁,留些隻字片語,今天看到一個網友留下這樣一句話:辦公室裡上班的人數一天一天遞減。

  在寒風裡看見這麼一句話,真讓人心涼。

  若是在深夜裡寫成鬼故事,或是寫成驚悚劇,也是很讓人寒毛直豎的。(喂,是這樣子的嗎?)

  阿練一直在想,要不要開設一個部落格?不過仔細再想想,開了也沒有特別的什麼要放置,若要做交流,電子信箱裡也都有信的,似乎沒有特意開設的必要。這樣瑣碎的念頭轉一轉,就會消失了。

  把稿子寫好,才是實在的。

  拿到書時,阿練都會一直盯著封面。

  梁月先生將封面畫得好漂亮喲!(捧頰)

  將書一整排靠著牆面放,覺得太賞心悅目了。

  那種濃烈的色調非常醒目,一眼望過去,就會緊緊抓住視線,會畫畫的人真是太不可思議了,讓這麼華麗的顏色在手上隨心所欲的操控,變化出這樣搶眼的圖,不管看幾次,都讓阿練感到驚異。

  〈三千閣〉至此,已經是第十本了。

  年關也過了呢!

  在第十本稿子出成書冊的現在,阿練把折口上那個書系編號用紅筆圈起來,寫上日期。

  竹翡青的故事在前兩章的地方,三月就做過一次設定,五月開稿,結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緣分未到的關係,卡住了,阿練一向是很隨心所欲的人,眼見卡了,也就停手,轉而寫其他故事。

  這一放,就放到了九月底,直到十月底才重新設定,進而寫完,定稿,將稿子寄出去,然後又耽擱了好一陣子,在年末,終於過稿了,這步調慢吞吞的,不知道為什麼,卻覺得也滿適合竹翡青的。

  這個女孩子很特別。

  一開始,真的會寫成極慘烈的故事,不過後來放久了,想法也變了,於是故事裡的淒慘減弱很多,變得快樂一點。(老實說,前一本的夏語歡比較快樂)

  阿練的每一本故事,都試著做出不一樣的東西。

  也許改變的幅度在讀者看來不大,不過寫著的時候,作者自己是知道有某些地方不太一樣了。

  是說,原來阿練是重口味的嗎?(摸下巴)

  因為滾滾?唔,性與愛一樣很重要,滾著滾著也有愛的可能,愛的同時也有接觸的渴望,至於嘴巴上裝模作樣的,也只好在身體上老實一點。

  這本想要走成人系的故事。

  那種已經過了飛花煙嵐的年少歲月,來到傷痕纍纍的一個年歲裡,若是將過往一口否定,那麼如今此刻的自己想必不會存在了。對於過往的錯過當然可以惋惜,然而真正戀愛的時候,卻是在當下此刻。

  如果可以相遇得早一點,結局會不會比較好呢?

  有一個網友這樣說:我現在想要遇見一個人,那個人會告訴我,此刻的你,是最美好的。而你的未來裡,有我的陪伴。

  阿練覺得這句話非常浪漫,也希望那個網友能遇見這麼一個人。

  那麼,按照慣例。

  手寫信請投:11083台北市忠孝東路5段508號4樓之一禾馬文化練霓彩收。

  最後,請讓我們下一個故事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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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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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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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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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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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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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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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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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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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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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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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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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竹翡青半個身子倚著朱紅色的窗台,白皙而纖瘦的指尖捲著自己烏黑的頭髮,眼兒半閉,側耳傾聽。

  窗台的另一側邊,盤膝坐著的花念涵以隨手摘下的葉子為笛,笛音起伏綿長、清亮婉轉,和窗外如今下著細雨的夜色非常貼切,悠然傳到閣外,穿透雨幕,在人聲嘈雜的花街迴盪。

  有客人上門的金鈴聲叮叮噹噹,即使在這細雨紛飛的夜裡依舊不停,在這時間來花街的恩客們一旦踏進門裡,必然是要過夜。

  這麼一個淒清的秋天雨夜,倘若懷擁佳人,當不寂寞。

  竹翡青輕聲一笑,望向細雨飄落處,那裡懸著連綿不盡的嫣紅宮燈,每一盞都是一朵花,以女子的青春為蕊心燃燒,滴不盡的血淚。

  「……別在三陽初,望還九秋暮。」指尖挑開揪亂的發尾,她低聲喃念。

  葉笛聲悠悠揚揚,尾音還未絕。

  「惡見東流水,終年不西顧。」一旁陪著她的月映婧接著吟唱,聲音軟噥,嬌嬌滴滴。

  窗外的雨聲驀地大了起來,飛濺的水珠將竹翡青的一邊肩頭沾濕,她伸手拍了拍,拂去一絲涼意。

  三千閣外種著一株桂花樹,養了幾十年,整個秋季都有花香為伴,然而桂花香氣濃郁不散,即使在這雨夜裡,也沒有絲毫被衝散,薰得竹翡青一手扶著額頭,微皺起眉。

  「翡青姊姊老是這麼蹙著眉,戀戀說她每次看到,都以為姊姊不喜歡桂花呢!」提起友人私底下的疑惑,月映婧笑道,放下葉子,起身關上半扇窗子,隔絕一點桂花香。

  這麼一來,卻少了涼風,竹翡青被風吹得冰涼的臉頰有些蒼白,但還是扶著額頭望向月映婧,以目光示意她把窗子打開。

  「姊姊,你這樣會著涼的。」她低聲抗議。

  「難得這樣優閒的雨夜,就算著涼了,也是風雅。」竹翡青狡辯。

  月映婧聽得她這麼孩子氣的辯駁,好氣又好笑。

  竹翡青一手托腮,看向閣外的夜色,淡淡的要月映婧再吹一曲。

  「姊姊要聽什麼?」

  「薤露吧!」她漫不經心的說。

  「這樣悠哉的秋夜裡卻要聽薤露?」月映婧揚起眉頭,「不吉祥。」

  「那好吧!你要吹什麼呢?」

  「唔……」她偏頭一想,「臨江仙?」

  「臨江仙啊……」竹翡青點點頭,托著腮,又望向窗外,指尖在朱紅憑欄上輕敲慢打,低聲呢喃,「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盡付笑談中。」

  葉笛聲清脆明亮,那帶著女子的香風卻有男子的豪邁氣息,悠然越過雨幕,投往更高、更遠的夜空。

  花街之中,人群穿流不息。

  一名男子抬起頭,深邃的闇藍色眼睛望向那窗扇大開的朱紅圍欄,隱隱約約見得的女子身影纖弱如花,卻有從容凜然之姿。

  桂花的甜美香氣無比濃郁,薰人欲醉。

  「二爺?」一個樣貌姣好的靛衣少女站在他的身邊,輕聲詢問。她的聲音清清淺淺,音質純淨而偏高。

  身姿偉岸的男子微微擺手,問向引路的曾家侍從,「那閣樓是?」

  「長安頂尖的青樓,三千閣。」曾家侍從恭敬的回答。

  「頂尖的妓閣嗎?」男子挑起眉頭,笑說:「那就這間吧!」

  「二爺若是對三千閣有興趣的話,我家主人會擔下全部的花費。」一路跟隨他們前來尋找樂子的曾記銀樓總管主動彎腰請示。

  受招待而來的離人淚鏢局一眾人等立刻有了高度興致,全體一致望向領頭的屠霽延,等待他的允許與否。

  屠霽延笑了笑,「曾記的女主人真是大手筆,這三千閣裡,一夜的花銷不可謂不大吧!」

  「夫人有交代,日後銀樓所有的貨物都要委託貴鏢局押運,要小的不可怠慢。」總管輕聲解釋。

  一旁年輕的侍從天真的插嘴,「聽說三千閣裡有十二金釵,那可是艷名滿天下的名妓哪!二爺難得來一趟長安,當然要一嘗其香。」

  「喔?擁有十二位名妓嗎?這麼大的派頭,不見一面,豈不是浪費來這麼一趟了。」屠霽延若有似無的笑說,邁步上前。

  少女撐著傘,輕盈而迅捷的跟上他的腳步。

  落後一步的總管鐵青著臉色,恨恨的伸手擰了那不長眼的侍從一把。

  不明就裡的侍從吃痛,一臉委屈。

  總管歎口氣,抹了抹臉,趕緊跟上去。

  雨夜依舊,穿透而來的笛音也依舊。

  倚著窗台的竹翡青驀地心中一跳,低頭往下望,看見閣前踏上階梯的偉岸男子,而那男子竟也恰恰抬起頭,隔著繪著桃花零落滿天紅淚的傘緣,電光石火間,兩人緊緊相望。

  彷彿前世的擦身而過,今生千山萬水的來相會。

  按規矩,初客必須設簾,來過兩、三次後,徵得金釵姐兒的允許,方能撤簾,或者從此逐出三千閣之外。

  曾記銀樓的總管曉得這規矩,但是他今夜帶領的一行人來自江湖排名前十的離人淚鏢局,曾記銀樓的掌權夫人已經交代過,他們要什麼就盡量給足什麼,這十二金釵是一定得想辦法見上一面的。

  總管將他們安排在一樓大廳的偏角,還讓伺候的雛兒拉起薄簾,隔絕外面旁人的窺探,也隔絕了裡面血性漢子出言挑釁、打架鬧事的機會,至於伺候酒水的雛兒是不是會被上下其手,就不是他能阻止的了。

  他讓守在上樓樓梯旁的漢子去通報三千閣閣主,說明自己的身份,並且老實的交代自己的難處,婉言請托三千閣閣主通融一下。

  「看在夫人供應貴閣銀飾的份上……」總管勉強厚著臉皮,向那威嚴的漢子這麼說。

  引領風潮的青樓姐兒的一舉一動都能吸引其他女子的目光,而來到青樓裡的男子看見姐兒們身上穿戴的飾物,若是中意了,或者需要送家裡人一點禮品,都會依照姐兒身上飾物的樣式去訂製。

  曾記銀樓掌權的夫人看中這份影響力,在風搖蕊的居中牽線下,與三千閣閣主達成協議,曾記銀樓每月提供大量免費的新式飾物,由三千閣裡的姐兒們穿戴配置,掀起風氣。

  說起來是雙方蒙受利潤的協議,實際上,財力雄厚的三千閣並不很需要接受曾記銀樓的這份協議,那麼一點飾物的支出費用,比起曾記銀樓龐大的收益,還是三千閣吃虧。

  不過三千閣閣主念在曾記銀樓的主事夫人育有一女一子,其夫卻耽溺酒色,揮霍無度,她一個女流需得獨撐大局,實在辛苦的份上,允許這份協議。

  曾記銀樓由上到下都曉得三千閣閣主的寬容,感激不已,也因此,一有貴客來,他們都會引領著前來三千閣消費,不一定非要見十二金釵一面,但是大多時候風搖蕊會悠然下樓來閒聊幾句,然後將曾記銀樓帶來的客人交由訓練完畢,需要新客指定以添人氣的姐兒來伺候,至於這接手的姐兒能不能抓住恩客的心,就看她的手段了。

  不過這次不同以往,離人淚鏢局的眾人是特別的貴客,刀口舔血的凶性讓他們格外的引人側目。

  總管原本也想避開對曾記銀樓有大恩的三千閣,以免為其招禍,因此帶著這群漢子前往其他青樓,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為首的屠二爺一踏入花街,都只是隨意看看望望,跟在他身後的一群人也就若無其事的晃晃逛逛,直到這三千閣前,彷彿傾聽著什麼而一路尋來的屠霽延才停下腳步,一開口就指定要這間青樓。

  總管當時恨不得一刀絞死自己,其中的心酸實在難以言喻,但他哭喪著臉,愧疚、自責的樣子實在太可憐了,連守在樓梯口的漢子都看得出來他的悔恨,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我去稟告閣主,你請稍候。」漢子很帥的上樓去了。

  「感謝大哥,感謝大哥。」總管低著聲音連說兩次謝,還彎下腰,真的是非常誠心。

  這一方的小動作,全落在屠霽延的眼中,他隔著薄簾觀察總管的動向。

  靛衣少女對席上被其他漢子包圍的雛兒視若無睹,專心的守在屠霽延的左右。

  一旁戲弄著雛兒的刀疤漢子笑看這一對主僕,出言挑逗,「蘇鴆,你還沒上過這麼高級的青樓吧?你看看,光是倒酒的小娘子都是這種幼齡的可愛少女啊……哪?還沒給過人吧?啊?」後面的一連串問號都是戲弄著雛兒的話語。

  被粗魯的摟在懷裡的小小少女緊抿著嘴唇,快要哭了,卻硬是忍耐下來,哼都不哼一聲。

  「真是硬氣的小娘子。」

  欺負著雛兒的漢子們輕佻的笑著,免不了手癢的摸摸抱抱,故意弄亂她精心梳起的頭髮,非得逗出她一滴淚水,像是一群小孩子欺負心愛的姑娘家。

  蘇鴆聽得這麼一輪戲弄,忍不住伸出手,一把將雛兒拉到自己的身邊,明媚的眼兒瞪向那群壞心眼的漢子,「不過就是個小孩,欺負她做什麼?」

  「現在不欺負,以後還不是給人欺負去?!」漢子狡辯,然後大笑。

  蘇鴆瞪著他們,也不理會了,用衣袖擦去雛兒唇邊暈開的一點胭脂,動作輕柔而溫和。

  雛兒偎著他,即使被這麼溫柔的對待,也強忍著眼淚,不在客人的面前掉下來。

  瞧著她的倔強,蘇鴆暗暗稱讚一聲好。

  全然不理會四周嘈雜的屠霽延,看也不曾看身邊的雛兒一眼,目光往樓上的廂房搜尋,一間一間的掃過,彷彿在確認什麼一樣,然後視線定在一間緊閉的廂房,門框上隱約有一道極深的陳舊裂痕,像是刀器劈砍的痕跡。

  他微瞇起眼,那雙闇藍色的眼瞳彷彿妖異,而輪廓深刻的臉龐在眾人之中又是格外的顯眼,骨架極寬,肌裡厚實,那是一種極其從容的強壯,每一分線條都顯得優雅,因為握的是雙手大刀,他的手掌極大,指節力道十足,雙臂的肌肉分外好看。

  縱使入秋,他也沒有穿上厚衣,僅是一件武服,外面披上防風的單衣,那衣料緊貼著他一身肌裡,顯出他精壯的身段,羨煞男子,迷暈女子。

  他本人卻彷彿無所知覺,若無其事的悠哉。

  半刻鐘左右,上去通報的漢子下樓來了,和守候在樓梯底的總管低聲說話。

  同時,他們這一桌的兄弟們已經幹掉兩罈酒了,在這種軟玉溫香的地方,男人很難有什麼耐性,於是開始鼓噪。

  屠霽延也不制止,自顧自的慢慢啜飲蘇鴆呈上來的一杯溫酒。

  在樓梯底邊,曾記銀樓的總管露出苦惱的表情,很是困擾。

  「牡丹頭牌現下不在閣裡?閣主現在也有來客,無暇發落……」

  他茫然的眨眨眼,心裡衡量著該怎麼處理後續,例如要如何告訴這群草莽漢子,這趟長安之行卻見不到首席名妓……這樣傳達的風險性究竟是哪一類型的高度?會被拖出去揍呢?還是埋頭打一頓?應該不會一刀砍過來……但是現在已經精蟲沖腦的漢子們置身青樓,很難找得出理智這種東西吧?

  守樓梯口的漢子卻是愛莫能助。

  然而大廳偏角以薄簾圍起的圓桌旁,鏢局的漢子們已經不耐久候,又因為接連痛飲美酒,於是藉著酒勁開始鬧事。

  「叫姑娘上來伺候啊!」

  「燒酒送來啊!酒不夠啦!」

  「姑娘不夠分啊!再多送幾個來,這種沒長毛的小雛兒……」

  「掛這什麼簾子?嫌我們不招人待見嗎?」

  臉上浮著酒氣,眼裡充了一點血色,漢子們摟著幾個少女卻不夠分,懷裡那樣稚嫩的孩子根本還不懂得調情,想揪上床去也顯得沒勁,但這裡明明是青樓,而在薄簾之外,還看得見其他隔得稍遠的幾桌客人身邊都坐著姑娘,身姿嬌俏得很。

  漢子們鼓噪著,拿著酒碗敲桌子,卻沒有想到三千閣使用的杯碗盤箸都是上品,脆弱精美的器皿根本禁不起他們粗魯的敲擊,霎時粉碎,漢子們愣了一下,瞪著自己滿掌的血,細細密密的傷口在粗糙的手掌上縱橫,顯得分外可怖,感到很錯愕,不過很快便毫不在意的在身上抹一抹,把血擦掉,繼續亂吼亂叫,別說是喊一聲痛,連皺一下眉頭都沒有。

  總管聽見這邊吵鬧,著急得團團轉,但是一向鎮得住場子的牡丹頭牌不在閣裡,掌權的閣主也正忙著接見神秘的來客,無暇來調度,這下子他去哪裡找十二金釵來幫忙?

  混亂之中,一把椅子從薄簾後頭被扔出來,不偏不倚的砸在總管的腳邊,嚇得他面無血色,渾身寒毛直豎。

  面有刀痕的漢子走到簾外,擺出流氓的臉孔,「不是拍胸脯保證會有姑娘嗎?還不把姑娘給大爺們叫上來?!磨磨蹭蹭的,在耍什麼花招?十二金釵呢?全叫出來啊!」

  「這個……」總管全身冒冷汗,說話結結巴巴,「金……金釵姐兒她們……她們有……」

  「有啥啊?生孩子是吧?」漢子嘲弄的諷刺道。

  總管感到難堪極了。

  三千閣裡負責鎮場子的守衛默默的準備出手,無論是欺辱伺候酒水的雛兒,或者是對十二金釵出言不遜,他們都必須出面處理。

  閣裡在或明或暗的角落傳出的隱約備戰之勢,鏢局裡打生打死的漢子們怎麼可能沒有感應?他們豪邁一笑,同樣準備作戰,在他們看來,這也不過就是一場架而已。

  江湖人生,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懷裡抱著軟玉溫香,手裡提著敵方的首級或自己的首級,野地枕臂入夢,夢裡刀光劍影,生和死都要很豪邁。

  「大伙掀桌子啊!」臉上有刀疤的漢子鼓噪的笑道,他老早就瞧那個面對他們的時候常常閃掠過猶豫神色的總管相當不順眼了,男人嘛,就是要有骨氣,要有拍板叫陣的勇氣,打不過沒關係,至少氣勢不能輸人,偏偏曾記銀樓的總管相貌生得一臉女氣不說,連帶他們上青樓來也這麼不幹不脆,叫個姑娘都還要等半天,格外費事。

  薄簾內的兄弟們感到有趣似的大笑,紛紛站起來準備鬧事,還曉得要保護手邊的雛兒,將她們都推到一邊。

  其他桌的客人聽見這邊喧鬧,臉色一變。

  三千閣內不得動武,這是不成文的規定,踏過門檻的客人都心裡有數,但是這群外地來的漢子哪裡曉得這個規矩,更不可能遵守。

  然而其他桌的客人雖然變了臉色,但也不是害怕的樣子,反而挪動桌椅,讓自己離得遠一點,卻沒有逃跑的打算,甚至饒富興趣的開始等待。

  這種奇異的反應,令一直若無其事的喝酒的屠霽延瞇起眼睛。

  「開打啦!」帶頭鬧事的刀疤漢子沒有注意到這點異象,大吼一聲,兵器沒有出鞘,他赤手空拳。

  薄簾內的兄弟們一把將桌子掀倒,湯湯水水、杯碗盤箸都砸碎在地上,遍地狼藉。

  旁邊的雛兒終於忍耐不住,一個掉下眼淚,兩個、三個也跟著掉淚,最後全都哭了起來。

  蘇鴆臉上鎮定平靜,手裡端著溫燙的酒壺,寸步不離的伺候著坐在原位上、置身事外的屠霽延。

  漢子們鬧事歸鬧事,在掀桌子的勁道上卻用得巧,滿地的混亂之中,唯獨那幾個哭泣的雛兒及他們的屠二爺周圍什麼都沒有,乾乾淨淨,彷彿自成一個世界。

  三千閣裡的守衛和鬧事的漢子們交上手了。

  眼見自己帶來的人居然鬧起事來,曾記銀樓的總管當場僵住,嫌他礙事的守衛將他挪到安全的角落。

  大廳裡,熱熱鬧鬧的開打。

  初始的幾招交手,鏢局裡的兄弟們就知道撿到寶了。

  這青樓裡的守衛個個深藏不露啊!這等身手,放到江湖裡也不會落在下風的,如此大好人才,居然在青樓裡當小小護院,可惜啊可惜。

  「要不要到我們鏢局裡來啊?」

  「包吃包住包有錢,我們當家主子可是大美人喔!」

  「不要窩在這裡當看門狗了,跟我們闖天下去吧!哇哈哈哈……」

  拉攏的招呼聲三兩交雜,除了交手時的拳腳相擊、氣勁衝突之聲,還有鏢局裡的漢子們愉悅的大吼大叫。

  三千閣的守衛們面無表情,眼裡倒是出現笑意,手下卻沒有分毫放水,照樣開扁。

  奇怪的是,大廳這一角開打了,旁邊的來客們半點也不慌亂,姑娘們笑吟吟的倒酒撒嬌,偎在來客的懷裡看精采的武打戲。

  身為離人淚鏢局的總鏢頭,人稱「二爺」的屠霽延既不制止,也不參戰,開打的兄弟們更是沒讓戰局延燒到這裡來,偶爾有些飛來的器皿殘片,也是個練家子的蘇鴆以一片寬袖回拂,若無其事的打發了。

  這時,屠霽延的目光微微一閃,闇藍色的眼瞳掠過妖異之色。

  有一個女人……

  胭脂色的連身長裙包裹住她的身姿,自下擺精繡而起的曼陀羅沿著身體曲線妖嬈綻放,剪裁得精緻貼身的小外褂輕輕攏住她的上身,卻遮不住她纖瘦的腰身,那盤起的長髮上斜斜插著一隻金步搖,別緻而純色的寒椿在她的頰畔映著一色嫣然,卻不顯柔美,反而因為她本身冷峻的氣勢,散發出冰冷的艷麗感。

  她並不是令人驚艷的美人,但是那種凜然之中微帶一絲倦色的疏離感,讓男人無法抗拒,想要親近,縱使明知她會拒絕,依然前仆後繼。

  撲火之蛾,不過如此。

  她一步一踏,穩定,淡漠,而風姿疏冷的下樓。

  大廳一片狼藉混亂。

  她不為所動,悠然穿過戰區。

  鏢局漢子妄圖將她推離,反而被她一巴掌打開,那一掌不含內力,卻迅疾、凌厲如短鞭,打得不設防的鏢局漢子一臉驚愕,失去反應。

  空出手來的三千閣守衛立刻補上空隙,小心的護送她一路穿越而去。

  她站到屠霽延的面前,淡漠的雙眼與他相對。

  護在二爺左右,寸步不離的蘇鴆一個靈巧的橫跨步,企圖切進兩人之間,卻驀地和另一個少年交上手。

  那錦衣的少年與他差不多高,看起來相貌清秀,唯獨右眼下有顆淚痣,深黝的一點暗色為他顧盼之間添上一分說不出的誘惑,引人目不轉睛。

  蘇鴆微微睜大眼,不曉得這個人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那少年扣住他的手腕,制止他切入其中,並且將他拖開。

  強制式的行為,少年的動作卻非常溫柔。

  雖然被制住,但是蘇鴆沒有被冒犯的不悅感,因為少年的力道太過溫和的緣故,彷彿可以隨手甩脫,卻怎麼也掙脫不開。

  蘇鴆那漂亮的眉眼瞪向少年,相貌生得好看的人,似乎連生起氣來都格外的有魄力,卻在少年無辜而溫和的眉眼中敗下陣來,少年甚至在將他帶離那兩人之間後,就放開他的手,然後鄭重的道歉。

  「對不起,這樣冒犯你,但是翡青姑娘很注重隱私,她和貴主人說話的時候,縱使你是貼身侍女,也不要靠得太近比較好。」

  蘇鴆默不作聲,注意到少年呼喚他的時候,是以對待嬌柔少女的方式,那是因為自己一身女裝……他皺了皺眉。

  縱使是因為職責所需,男兒身的自己必須以女裝示人,讓來襲的人心生輕慢,但是真的被眼前少年這樣小心翼翼的對待的時候,他又莫名的感到不痛快了。

  他瞪著那個少年,嗓音清脆的哼道:「你又是誰?」

  「我是翡青姑娘的貼身伺候人。」少年落落大方的回答,並且出示懸掛腰間的銀雕匕首,那是十二金釵身邊伺候人必有的裝備。

  置身青樓之中,服侍著女子起居,這樣一個溫和的少年卻讓旁人感到被錯置的茫然感,以少年之身貼身伺候青樓女子,這樣的學習難不成日後要成為小倌?

  少年露出微笑,「你可以喊我流宿。」

  「……流宿嗎?」蘇鴆瞪著他,不客氣的質問:「待在青樓之內伺候,你是想成為小倌嗎?」

  「咦?不是的。」流宿面不改色,「是因為承受閣主和翡青姑娘的大恩,所以才留下來的。她們能過得很好的話,日後就算要離開,我也可以很放心。」

  「是為了報恩啊!」蘇鴆的目光緩和。

  流宿目不轉睛的望著他漂亮的眉眼,露出溫柔的笑容。

  蘇鴆困惑的承受他的注視,直到臉上一陣熱辣,禁不住的低下頭。

  而另一邊,屠霽延看著那一身胭脂色長裙的女子,悠然的開口,「你是十二金釵中的哪位?」

  「二爺放任鏢局裡的兄弟這樣玩鬧,莫不是在為難三千閣嗎?」

  「那麼,你若將你的名字告訴我,我就讓他們停手。」

  「砸壞的東西呢?」

  「照價賠償。」

  「二爺真是爽快的人。」女子垂下眼睫,勾起嘴角,彷彿有了一種微笑的錯覺。「……竹翡青。」

  「翡青……嗎?」

  屠霽延那妖異的闇藍色眼瞳閃現深邃的笑意,伸出一隻大掌,捧起她一綹長髮,猶如掬起一掌的夜色。

  「就是你了。」

  「嗯?」她睇著他,目光清亮。

  他只是揚起悠然的笑容,妖異的闇藍眼瞳凝望著她,彷彿將她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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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在秋季將近尾聲的時候,聚福鎮上舉辦一場小小的熱鬧喜事。

  新嫁娘是「全德」老闆的小女兒,那是鎮上最大的酒居。

  這麼一個姑娘,說起來藏得真是好,都到了十五歲,足以嫁人的年紀,酒居老闆才讓人知道她的存在,還是嫁給聚福鎮鎮長的獨子,這樁婚事人人稱羨。

  聚福鎮鎮長的獨子是難得的讀書人,通過了鄉試,得到第一名,被眾人歡欣鼓舞的稱為「林解元」,日後若赴長安應試,說不定能得個狀元,那麼聚福鎮就是狀元的出生地了,名聲將會隨之響亮,前途無量哪!

  至於全德酒居的竹老闆,他的名字也算是傳遍大江南北,他釀造的酒醇厚辣口,回味無窮,是江湖漢子們最喜歡的酒種,原名取做什麼已經被遺忘得差不多了,現在大伙都以「辣勁兒」稱呼老闆釀的酒。

  這麼一個有大好前途的讀書人,又是鎮長的獨子,再加上知名酒居的小女兒,兩家親事在聚福鎮裡,本身就充滿了談論的條件。

  小小的新娘子,秋末才恰恰十五,正好及笄。

  這日天氣極好,藍藍的天空只有幾朵白雲,飛鳥劃過天際,涼爽的微風吹拂,不甚強,也不算弱。

  送嫁途中,依照這窮鄉僻壤的舊習俗,新娘子身穿大紅嫁衣,額前戴著一弧垂蘇,遮得面容若隱若現,她那紅蓋頭是紗質的,將發尾盤得極高,綴上一朵鮮嫩花朵,擋住紅蓋頭塞進發尾的痕跡,然後那長長的蓋頭從前額披落,直垂到胸前。

  身下載著她的不是幼馬,而是性情溫和的牛只。

  她側坐在牛背上,雙手鬆松的纏著紅繩,雙足也綁著細紅線,入夫家門的時候,是由丈夫扛下牛背,跨過火盆進門的,全程都不能吭聲,以此表示絕對的服從與乖順。

  這鎮裡的嫁娶,按慣例,女方將繞行小鎮的外圍一圈,然後送嫁隊伍緩緩的由小鎮入口進去,象徵這女子此後一生都定在這兒,再也不踏出一步了。娶妾的隊伍原本不用這麼講究,但考慮到是嫁入鎮長家,還是把傳統習俗做足了比較好,於是在陽光下,隊伍按規矩的繞行小鎮的外圍。

  這一行,總有些山路要走。

  步行的僕人汗流浹背,繞了半個小鎮,實在是有些累了,喜娘眼看時辰還充裕,想一想,找個廣一點的樹蔭處休息一下好了,於是召集所有的人,收攏圈子,把新娘子保護在中間,然後一群人坐在濃蔭連綿的樹下休息。

  無比沉默的新娘子,即使眾人就地休息了,也沒有要喝水或調整一下坐姿之類的要求。

  年長的喜娘拿了碗水給新娘子潤潤喉,她輕輕點頭為禮。

  其他幾個沒圍過去的喜娘聚在一處,小聲的討論起這非比尋常的新娘子。

  年紀較大的長輩的確是知道全德酒居的竹老闆曾有個女兒出生,這個竹老闆自從喪妻之後,一直沒有再娶,倒是小妾一個接一個的迎回家裡,卻沒有任何一個有孕,而亡妻為他生下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前面兩個兒子被徵召去當兵,這一去就沒有再回來,剩下一雙兒女的竹老闆把幼子當成唯一的命根子,仔仔細細的教養著,預計要把酒居傳給他。

  但是這個小女兒,只有零星又瑣碎的消息。

  聽說為了這個小女兒的教養,竹老闆在她滿五歲之後,就送往深山裡,交給寡居的姊姊,每個月初會派人送點東西上去,像是女兒家的飾物或用品等等,但是不准小女兒下山回家。

  年紀稍長的喜娘壓低了聲音,批評道:「說不准啊,若不是這次林家少爺中瞭解元,要迎小妾慶祝,那竹姑娘恐怕會像她姑姑一樣,終老山林。」

  「竹老闆沒這麼狠吧?那好歹是他的女兒。」

  「女大不中留,要不是這次攀上鎮長家的親事,竹老闆說不定還可惜嫁女兒要花費的嫁妝。」

  「這麼說也有點道理……」年紀最小的喜娘扁扁嘴,「要是我,才不要給人做小妾哪!」

  「說得是,做小妾,一個正當的名分都沒有。」

  「還不曉得正房要怎麼整治人呢!」

  「竹老闆也真沒個做爹的樣子,居然把女兒賣人。」

  「越說越不像話。」年紀最長的喜娘聽不下去,一個個敲過去,喝令道:「別人家的家務事,輪得到你們來嚼舌根?說不定竹姑娘嫁過去能一片和睦,觸什麼霉頭?!」

  挨了揍的小喜娘頗不服氣,嘟起嘴巴,「全鎮的人都知道,林少爺去趕考的時候,根本一頭栽在妓院裡,那個榜首的解元名號說不定還是買回來的呢!他敢做得,我們說不得?竹姑娘嫁過去是做妾,多委屈啊!」

  「那是她的命。」年紀最長的喜娘橫瞪小喜娘一眼,用最傳統的說法逼得她忿忿的閉嘴。

  整場辯論與閒話,安靜不作聲的新娘子其實都聽得見。

  風向順著她,話音都會飄過去,而喜娘們越說越大聲,縱使假裝自己聾了,也能多少聽得一、兩句,更何況牛背上坐著的,是被強押著嫁人,連嫁給誰都還不知道,更不曉得是去做妾的新娘子。

  那才剛及笄,在漫長的時日裡離群索居,什麼都不知道的新娘子,以一種安靜的,幾乎是認命的沉默姿態,坐在牛背上。

  幾個扛嫁妝的樸拙大漢用同樣的沉默端詳她。

  相對於心裡隱隱有著害怕、恐懼於自己終將落入同一種境地的喜娘們,這些大漢所注視的是和她們不同的視點。

  牛背上的新娘子是那麼的沉默,將自己的背脊挺得筆直,無論牛只怎麼搖晃,日光怎麼強盛,山道多麼崎嶇,她都不曾動搖。

  很剛強的性子啊!幾個大漢互相交換目光,然後暗歎一口氣。這樣的性子,哪裡做得了人家尋歡生子用的小妾?

  沒有人對這件在利益交換下成立的親事抱持良好的願景,然而作決定的畢竟不是這些旁觀者。

  而作下決定的兩方長輩,正樂呵呵的等著新娘子繞完小鎮,回到夫家。

  至於新郎官林家少爺,正躲在假山背處,笑著調弄嬌滴滴的小婢,心裡不無期盼的等著將要入門的小妾。

  忽然,地面隱隱震動。

  扛嫁妝的大漢們首先警覺,霍地站起身。

  喜娘們被大漢的動作嚇著了,緊張的望向彼此。

  然而安靜的坐在牛背上的新娘子,卻在這時抬起低垂的頭,以一種悠然而輕盈的弧度,轉向了隱藏在密林之中的徑道。

  有一股什麼轟然的力道,正往這邊奔來。

  彷彿命運的滔天洪水。

  濃郁的血腥味,彷彿實質一般的撲捲而來。

  在見到人之前,已經先嗅到那股鐵銹味。

  守護著新娘子的大漢們繃緊神經,將包圍新娘子的圈子再縮小一分,而喜娘們雙目含淚,咽著聲音不敢出,渾身顫抖如落葉。

  牛背上的新娘子卻抬起臉,在前額垂下的細密垂蘇與覆面的紅紗蓋頭之後,專注的凝視著幽暗密林裡的徑道,那彷彿撲出了自地獄返回的厲鬼。

  一行十多名的男子操縱高大的馬匹從徑道衝出,為首的青年一身血色淋漓,髮絲上黏滿血塊,猙獰的附在頰上,而他身上那層薄薄的軟甲已經毀損大半,週身更是見到不少處破裂的衣衫下翻出血肉的傷口。

  他的形象浴血而凶厲,充滿殺伐之勢。

  跟在他身後衝出的男子們傷勢比起他來,稍微輕一點,卻也同樣狼狽而凶狠。

  彷彿一群負傷的野獸。

  年幼的喜娘看到這麼一群可怖的男人,嚇得面無血色,抽泣起來。

  嚶嚶哭泣的聲音,反而引來那群男人的注意力。

  其中一名男子掉轉馬頭,趨向了濃蔭下包圍成一團的送嫁隊伍。

  「真是意外的禮物啊!老大。」這名男子相當年輕,幾乎只是個少年而已,卻已經拿刀使槍,擁有掠奪生命之後才有的戾氣目光,他輕佻的回頭,叫住原本策馬前行的為首青年。「老大,裡面藏了一個新娘子,還有好幾個漂亮的小妞啊!」

  「見到女人,你就忍不住啦?臭小子。」

  一旁的同伴一巴掌打在他的腦後,這麼一個動作牽扯彼此的傷處,兩個人都痛得齜牙咧嘴。

  小喜娘的哭聲感染了其他幾個受到驚嚇的喜娘,幾個女孩子相對著啜泣,那委委屈屈的哭聲只是更加引起這群凶性男子的玩心,他們三三兩兩的靠近過來,也不傷人,就用言語挑動那些害怕的喜娘。

  圍攏成一團的大漢們心知自己打也打不過這些見血的男子,更別提開口刺激他們,很識相的閉緊嘴巴,只要這群男子不要動到裡面的新娘子,大漢們都可以忍耐。

  但是這樣微小的願望,被那第一個靠過來的年輕男子破壞了。

  「新娘子欸!我還從沒看過新娘子,喂,靠過來讓我看看吧!」

  年輕男子的聲音充滿興趣,卻沒有惡意,那種彷彿小孩子一樣的歡呼聲,很難與他血腥味極重的外貌連結在一起。

  然而違反了他的單純期望的,是那些害怕到發抖、啜泣的喜娘們,她們一聽到他嚷著要看新娘子,恐懼得大聲哭泣。

  年輕男子聽得很煩,出現猙獰表情。

  女孩子家那種細細碎碎的啜泣很可愛,聽起來甚至很惹人憐惜,然而一旦放開嗓子大聲哭泣,就顯得尖銳,聲音一點也不好聽了。

  「吵死了!再吵,就劫走你們!」

  「嗚哇……啊啊啊…………」

  與他放言威脅,企圖逼迫女孩子們不再哭泣的願望背道而馳,喜娘們又哭成一團,甚至加大音量,儼然有自暴自棄的趨勢。

  年輕男子彷彿被嚇到了,臉皮抽動一下。

  「搞什麼?!」他惶恐的抱怨,低沉的聲音更顯凶性。

  聽在喜娘們的耳裡,簡直就像是大禍降臨,倉皇得想要四竄逃跑。

  送嫁的隊伍立即大亂。

  大漢們竭盡力氣,也擋不住失去理智的喜娘們,她們嚇得用指甲抓傷大漢,在推擠之中,不少人衝撞到載著新娘子的牛只,而那原本已經很忍耐被圍擠成一團,又有濃鬱血腥味讓它焦躁不安的牛只,在被踩了好幾腳,甚至在極近距離下領教到女孩子高亢尖叫的情況下,終於崩潰般的暴衝起來。

  原本安靜端坐的新娘子也感到底下劇烈的動搖,緊緊揪住結有紅彩的牛角,她的身子牢牢攀在牛背上,卻難以穩住那種幾乎要被摔下來的震盪。

  那是一幕非常危險的景象。

  暴沖的牛只突破慌亂的人群,在原地團團轉了數圈,幾乎要把新娘子甩落地上。

  那樣生死一線的驚險,當下嚇昏一票喜娘,而沒有被嚇昏的大漢們拚命想靠過來,企圖安撫牛只,好讓它放下背上的新娘子,並且不要踩死她。

  但是,發狂的牛只怎麼可能乖乖的聽從?

  驚險的場面不斷發生,好幾次都看見新娘子幾乎要被甩下來,大漢們快要哭了。

  算是半個禍首的年輕男子見到可憐而狼狽的新娘子更是不忍心,操縱馬匹,幾次試圖靠近,但是牛只頭上那兩隻尖銳的牛角讓他也很顧忌。

  新娘子緊緊抓著牛角,那小小的手背連青筋都浮現,在大紅嫁衣的襯托下,手腕顯得越發白皙而纖弱。

  她沒有被甩下來。

  縱使有好幾次她的身子幾乎橫曳出去,但她沒有放棄,把重心控制得很好,即使不夠穩定,她也依然確實的緊貼在牛背上。

  不可思議的平衡感,不可思議的意志力。

  始終靜靜旁觀,用一種彷彿凍結感情的冷靜在觀察的屠霽延,注意到即使在這麼驚險的情況下,那按照禮俗,以紅繩與紅線綁住手足的新娘,也徹底的貫徹了不開口的規矩。

  相較於尖叫不斷、拚命哭泣的喜娘們,身為新娘子的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不過,或許是因為這新嫁娘是啞巴的緣故?

  屠霽延很認真的思考,那沾黏髮絲與血塊的臉龐更顯得陰戾。

  很有趣的小娘子!光憑她掌控自己身體的能力,就有讓他出手的價值。

  忽然微笑的青年,在血腥與冰冷之中,徹底的展現出猙獰的形態。

  然而他的笑容卻在垂蘇與紅紗蓋頭之後,被映入了視線晃蕩的新嫁娘眼中。

  不知道為什麼,那個無比猙獰而悍然無畏的笑容,被她清晰的捕捉,進而記憶,深刻得彷彿烙進了她的靈魂深處。

  她沒有張口,沒有呼喊,沒有說出「救我」。

  但是,屠霽延來了。

  他以腰力操控身下的高大馬匹,以雙手舉起的刀子那樣巨大而寬厚,刀尖磨出陡峭的角度,足有三道之多的放血槽顯示這個凶器的無比殺性,他逼近她,以一種天神的姿態。

  那刀勢斜斜側過,似乎是打算直接斬下牛只的首級,將她救下。

  不行!

  剎那而已,她分外清醒。

  她洞悉他救人的意圖,然而在送嫁途中見血,極為不祥。

  而且動刀之人是劫匪,就算是路見不平,仗義而為,但是劫匪的身份並非正派,無論她這個遭到救下的小妾嫁得成,或者嫁不成,在這小鎮裡的生涯,都徹底的毀了。

  因為她的貞節將被質疑,她的存在將被招禍之謠所擊潰。

  送嫁途中發生如此不祥的事,她除了被迫自盡以示清白之外,別無他法。

  但是她不想死,她不要為了這種毫不考慮她自主意志的事情而被逼死。

  不能殺牛!

  紅紗蓋頭在激烈風勢之中被掀起,垂蘇在她的眼前搖晃,然而她的目光如此清澈,幾乎是銳利的光芒。

  屠霽延看見她的眼,兩人在千萬分之一的瞬間,緊緊相望。

  他的手一動,刀落,狂暴的牛只在頃刻就僵止,而後龐大的身軀脫力的倒落。

  屠霽延收回倒提的刀柄,被刀背敲暈的牛只需要休息一段時間才能再度站起來。

  而新娘子在隨牛只傾倒之前,被伸出手的屠霽延一把拉住,那大紅的嫁衣彷彿華麗的鳳羽,柔軟的收攏而偎近他的胸前。

  「……你很勇敢。」

  他低沉的聲音像是漫不經心,卻融進她的心湖裡。

  疲倦的新娘子氣息混亂,閉上眼睛,失去力氣的靠在他的胸前,隔著破損的軟甲,傾聽他的心跳。

  屠霽延以著幾乎小心翼翼的力道擁住她,她的身子骨非常纖細,脆弱得像是一折就斷,肩頭那麼的小,但是她的個頭比起一般女子還要來得高身兆,那種分外的纖細與修長,讓她有著不同於一般的脆弱姿態。

  但是這個小小的少女非常清醒,目光凌厲,連見慣生死、刀口舔血的男子都不得不屈服。

  清澈的,彷彿有著光芒的眼睛……

  在他懷裡的,是個新嫁娘哪!即將成為別的男人的所有物的女人。

  「老大,要把小娘子帶回寨裡嗎?」年輕男子湊上前,愉快的詢問。

  一旁高興於新娘子被救下來,卻又驚慌的聽見新娘子有可能被搶走的大漢們,不由得擔心起來。

  屠霽延小心的擁著她,沒有回話。

  新娘子的氣息還沒有平復,仰高了臉,注視著他,無聲的說:「非常感謝你出手救助……請放開我。」

  他清楚的明白她的唇語,露出微不可見的笑容,傲慢的問:「放開你?」

  這女人是他救下來的,她可以也應該成為他的所有物。

  但是這個擁有勇氣的女人,也許不會這麼柔順的跟著他走吧?

  「你不跟我走嗎?」他低聲的問。

  新娘子微微瞠大雙眼,那模樣是很驚訝,並且有一絲喜色閃過的,然而很快又黯淡下來,搖了搖頭,再次無聲的說:「我若逃了,寡居在山裡的姑姑要怎麼面臨父親的責備?」

  屠霽延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他是劫匪,抓一個女人和抓兩個女人,都是一樣的。

  然而,懷裡的小女人表示了拒絕。

  他應該也可以尊重她的意志……這個女人值得他尊重,即使他對於她的拒絕感到非常遺憾。

  他放手了。

  在他懷裡站穩腳步的新娘子,低垂著眼,用一種漠然的沉靜,將自己一點一滴的武裝起來,那雙明亮的眼睛慢慢的平靜無波。

  屠霽延伸出手,抬起她的下顎。

  在與新娘子凝視的每一個瞬間,他用沾滿乾涸鮮血的手為她蓋回紅紗蓋頭,他的指腹輕輕撫過她唇上妝點的胭脂,然後放進自己的嘴裡抿了一口。

  那個動作,帶著一種暗示佔有的野蠻。

  只有新娘子看見。

  她驚訝得睜大眼睛,雙頰浮起紅雲,嬌艷欲滴,倏然抬起手。

  他以為她會揮掌打他,教訓他的無禮。

  小小的新娘子只是將手抵在他的胸前,輕輕的推開他。

  他順著她相較於自己顯得微弱的力量,向後退兩步。

  新娘子挺直背脊,站在他的面前,還給他一個朦朧於紅紗與垂蘇之後,悠然而羞怯的微笑。

  那麼嫵媚……

  小小的新娘子朝他福了福身,表達她的謝意,然後沒入那群驚疑不定的大漢的保護之中。

  送嫁隊伍將繼續進行。

  他與她,終究沒有緣分。

  屠霽延抱持著微妙的複雜心情,帶領著血腥味濃重的男子們,策馬離去。

  小小的新娘子沒有目送他們,挺直背脊,迎向自己將為小妾的命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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