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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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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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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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名字之於她,一點用處也沒有。

  試問,誰敢直呼天下共主的名諱?

  自父皇和母后去世後,她幾乎忘了自己的名字。

  太儀穿著拘謹的睡袍,半靠在溫暖的圓形大床上,腿上擱著一本正在謄寫的精緻書冊,她的手沒停過。

  她正在清算天下共主的缺憾,「名字」不過是其一。

  被挾持的天子果真如想像中,完全沒有過問政事的權利,大權落在稱霸一方的諸侯仲骸手中。

  原本,天朝一直有著戰、厲、翁、敖、東方、長孫和萬俟等七大異姓諸侯。

  先帝在位慶餘二十三年,六月,翁、敖、萬俟三家興兵亂朝,一度佔領極陽宮,把父皇逼入北方的山廟中,倉皇避難。

  隔月,長孫軍聯合厲家軍起兵鎮壓。同月,一舉誅殺亂黨中兩位首領翁丑及萬俟堅,其後不出月餘,敖家軍潰敗,退回佾江,封城不出,沒多久就滅了,父皇得以平安回到極陽宮。

  仲骸是敖氏一族的敗將。在敖氏大敗後,他是僅存的餘孤,卻在短短兩年內爭下東北內大小寨城,迅速打響名聲,所行之處風聲鶴唳,待他擁兵自重,又花了兩年的時間終於平定東北,立嵐岸為根據地後,仲骸之名從此和梟雄劃下等號。

  隨後不出五年的時間,仲骸步上當年叛軍敖戎的後路,再一次興兵入宮,這次,帶領更大批、更精銳的軍隊,衝破宮門,乃至建立偽權。

  從此她連和三公學習的時間都被剝奪,每天需要做的事就是跟著他到處走,他們幾乎是形和影,只是誰是形、誰是影,在彼此的認知上還有待商榷。

  她絕不會承認自己是影。

  驀地,一陣細小的聲音勾動耳殼,她立刻知道是有人來了,但不動聲色,繼續專注在手邊的事情上。

  即使她根本無心寫下去,也不願讓來人一眼發現她的「在意」。

  沒多久,仲骸出現樓梯口,守在那兒的宮女隨即上前,替他卸除身上的輕甲。

  偶爾在他的意思下,她可以不用跟去教場,今天正是那樣的日子,但她並不因此感到寬心。

  「真難得,在等孤。」仲骸銳利的眸子掃過她,停在那本硬殼繡花的書冊上。

  太儀稍稍坐正身軀,合上書冊,沉著提醒,「今天是你該讓朕見風曦的日子。」

  一個月一次,他答應讓她見妹妹風曦,可每到了這一天,他又會故意去練兵,獨留她在宮中,焦急的等著和風曦相見的那一刻到來,徒然任由等待和期待折磨自己,苦找不到人詢問風曦的下落。

  即使知道他是故意的,也無能為力,誰教這宮裡已沒有她的人了。

  「告訴主上,現在幾時了?」仲骸褪去身上染了風雪的衣袍,問向身旁的宮女。

  「啟稟主上,剛過子時。」宮女恭敬的朝太儀磕頭行禮。

  「一日從何時開始算起?」仲骸又問。

  「回……回仲骸大人,從子時。」宮女察覺自己正陷入他們的紛爭中,身體因恐懼而顫抖。

  太儀靜靜的燃起怒火。

  「即使風曦睡了,朕也要見她。」確保唯一的妹妹沒事,是她繼續當個傀儡王的生存目的。

  「約定之日是每月十五,現在已是十六。」仲骸的右眼輕眨,緩慢得能讓人看出他是故意毀約。

  臉色一變,太儀跨下床,快步走向他,然後清脆的巴掌聲響起。

  「你何苦如此費心讓朕一次次體會到身不由己的痛苦!」她雙手握拳,朝他低吼,眼角有著隱忍不住的淚。

  仲骸沒有閃,接下了這記對他而言不算疼的耳光,眼色稍微沉下。

  「朕只是想見她!只是想確定她還活著!」太儀抹掉不甘心的淚水,不顧寢殿裡還有許許多多的宮女和僕人,完全失態。

  她等夠久了!

  一個月一次,即使訂出確切的日子,難道他天真得以為等待的時間就只有十五日這一天嗎?

  錯了!她天天都在盼。

  他懂靠數日子過生活的人的悲哀嗎?他到底以為她這個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亡國的少帝,不顧天下眾人的恥笑,撐起尊嚴登基時有多難堪?

  為何連一絲絲慰藉都不肯給她?

  「她還活著。」仲骸冷漠的回答。

  聽在她的耳中,無疑是一記無形的巴掌,打散了她最後僅存的一絲理智。

  「讓朕見她!朕要見她!」她用力的捶打他的胸膛,小臉上淚水和怒意交織。

  他怎麼能只用這句話打發她?怎麼能?

  「同樣的話,孤不會說第二次。」仲骸抓住她其中一隻手,逼她面對現實。

  確實如她所言,他這麼做,除了使她瞭解自己有多弱小無力以外,還要得到她的臣服。

  她不像一般女人,在面對敵人時堅決反抗,也許是還有包袱加身,她選擇當一個悶不吭聲的傀儡帝王,被他操縱,可她的心從來不曾真正的屈服過。越是能對敵人低頭的人,越難馴服,這點道理他一直都懂,但他要的是她打從心裡的降於他。

  在這個以仁義道德教化的天下,現在殺了太儀還太早,那只會使人心反抗他仲骸,所以留著她。

  暫時。

  「朕不會到死都是你的棋子!」她不掙扎,反而用剩下的那隻手不停的打他。

  仲骸也不阻止,只是看著。

  戰場上,偶爾會遇到這種人,即使缺手缺腳剩一口氣,也會勇往直前,或許最後會將生命燃燒殆盡,死無全屍,也有足夠能咬下對方主將腦袋的氣勢,玉石俱焚的決心。

  這樣的人特別蠢,他卻特別欣賞。

  「也可以選擇當孤的女人。」仲骸游刃有餘的將她拉進懷中,眼底漾著沒有感情的笑意,提供另一個選擇。

  一手被他強勁的力道反剪在身後,倔強的她沒有呼痛,另一手緊緊抵上他的胸膛,兩人暗自凝聚相反的作用力,一個抗拒,一個強硬,相互勉強著彼此。

  「這就是你和朕同寢殿的原因?你要天下,還想要朕?」熊熊火焰在黑眸中狂燒,一如她以往發怒時的眼神。

  仲骸猶存餘力,厚實的手掌隔著薄薄的睡袍貼上她的背,徐緩的摩擦著。

  縱然端著一張臉,王室一族纖細靈動的外貌難以掩蓋,太儀是個天姿絕色的傾城美人,而包裹這層美的是她傲視天下的王者霸氣。

  於是當她的威儀在他面前卸下時,最美。

  「誰人不想穩固江山?」而她,是他穩固眼前的江山的基礎。

  「即使擁有朕,江山也不會是你的!」她的眼裡盈滿憤慨,全身輻射出緊繃的拒絕。

  天下是她家的,天子是她!

  仲骸優雅的挑起一邊眉峰,看似溫和的眸子隱含著足以凍結大地的冰冷。

  「那麼江山是誰的?的?」他極為諷刺的反問。

  太儀感覺自己被那深邃的黑眸吸進其中,那夜下不停的雨,狂奔的戰火,馬匹和宮女們的嘶吼哀鳴,每一張驚恐的臉,逐一浮現腦海。

  仲骸,一個不屬於原始七大家的異姓諸侯,是在這個充滿了戰爭惡鬥,下克上的時代洪流中崛起的一名猛將。

  在他舉兵入宮前,仲骸之名已然響徹天下,世人稱他為梟雄,當時他的名氣和實力已與她的祖先,天朝的初代帝王鸞皇所分封傳承下來的異姓諸侯並駕齊驅。無法招撫日漸坐大的他,被九侍控制,逐漸養成軟弱怕事性格的父皇只得聽從官臣的建議,下詔分封他諸侯的地位。

  那便是禍根的開始。

  天朝氣數將盡,是從父皇在位時,九侍把持朝政,混亂綱紀開始的。

  當時,宮裡日日笙歌作樂,臣不臣,朝不朝,只有深得父皇寵幸的九侍逾越了本分,在朝堂宮中呼風喚雨,提高賦稅,欺壓百姓,放任奸臣賊子大行其道,舉國上下,苦不堪言。

  國之根本一動,諸侯們遂擁兵自重,開始侵略併吞領地周圍的大小城郭,鞏固自己的勢力,在仲骸被分封為異姓諸侯時,天下已然被瓜分成六塊。

  勢力坐大,又互相制衡的諸侯們,於是虎視眈眈至尊之位。

  仲骸的一把火,燒燬了三分之一的極陽宮,也燒醒了在皇宮中醉生夢死的上位者,她的父皇終於瞭解事態嚴重。

  可父皇清醒不出三日,仲家兵入宮,血洗皇宮。

  然後,天下迎接了她這個新主,仲骸迎接了手到擒來的江山。

  「你何不直接殺了朕?」太儀問,語氣是故意的酸諷刺人。

  何故留下她這根肉中刺?

  「名不正則言不順,殺了,蒼生將不歸順於孤。」仲骸的回答明白,口吻卻高深莫測。

  「你連先帝都敢……」話說到一半,太儀同時感覺到兩股痛楚,一是被他禁錮的手腕,一是被扯住的頭髮。

  螓首高高後仰,撕裂般的疼痛讓她幾乎忍不住哀號。

  「先帝是在睡夢中安享天年的。」仲骸沒有憐香惜玉,擰斷了纖細的手腕骨。

  毫無溫度的嗓音、冷冽的空氣,使太儀泛起疙瘩。

  她的視線在他與天井間震顫來回,疼痛已然麻痺了頭皮。

  「……誰會相信這番鬼話?」她咬著牙,即使痛得藏不住淚,也不要向他示弱。

  好個剛柔並濟的女人。

  女人之於仲骸,一直是可有可無的。大部分的女人,即使有特別之處,他也沒興趣深究,太儀的特別,則是他所欲擁有的,於是他放了心思在她身上──很多心思。

  俯下腦袋,仲骸用唇膜拜她緊繃的優美頸子,間或嗓音渾厚的說:「只要史班信,天下盡信。」

  潤黑的雙眸倏地圓瞠,她再一次被迫認清事實,連史班都已在他麾下。

  仲骸入宮不過半年,原本在她身邊的親信全被汰換掉,換上一批仲骸挑選的手下,宮女僕人不得擅自和她有過多非必要的交談,左右史必須每日向他呈報,一整日她做了什麼,和什麼人說話,說了什麼,全都被謹慎的記錄下來。

  她活在一個被嚴密監視的世界。

  可笑的是,竟還稱為帝王。

  「天道何在?」她喃喃自語,身軀逐漸放鬆,眼眸黯淡無光。

  仲骸微微一頓,接著一語不發的抱起她,走向大床,再把她放下。

  她冷眼以對。

  「天道從來不在。」

  「那麼……蒼天已死。」她別開眼。

  是不是該放棄了?如果連天都死了,她該向誰祈求?

  「而我還活著。」仲骸挑起她的下顎。

  「這世間怎麼總是不該活著的留下?」她的眉宇間全是尖銳的諷刺。

  「因為世道如此。」他仍溫文爾雅,一個眼神示意。

  僕人們小心翼翼,恭敬的呈上一副歷盡滄桑仍不壞的金甲。

  刻有家徽的頭盔不在了。

  太儀永遠記得,父皇是披著這身金甲屍首異地的。

  如今這身金甲從父皇身上被扒了下來,上頭的血跡已經擦拭乾淨,頭盔則在父皇的首級上,而父皇的首級……

  思及此,她驚恐的瞪著一名僕人舉著一個托盤,托盤上的東西被紅布蓋著,隱約能看出頭顱大小的形狀。

  儘管她的父皇在世人口中是個只知享樂,不理朝政,放任諸侯,以遭致滅亡的昏君,但終究是她的父親啊!

  至少他給過她為人父該有的愛,她怎麼忍心看父皇的首級?

  過於害怕,太儀忘了一個人死去後,屍體是不可能保存半年還完好如初的。

  仲骸的眼角餘光觀察到她駭然的臉色,未經知會便掀起紅布。

  太儀差點不敢去看,直到紅色的布巾翻騰了視線範圍,翩然落下,朱鸞家徽印入眼簾時,一口氣還梗在喉頭,不上不下。

  只有頭盔,沒有頭。

  她不知道是不是該鬆口氣。

  仲骸雙手負背,站在頭盔之前,狀似審視它。

  「這是父皇的金甲,他穿著,卻連刀都握不穩。」

  「你配不上它。」太儀半坐起身,拾起紅布,握在手中,隱隱發抖。

  仲骸背對著她,「孤不喜歡死人的東西。這副金甲上,依附多少歷代帝王的亡魂?瞧它的亮度、色澤,都風光不在。」

  「即使如此,你仍不比它。」

  「或者是它配不上孤。」仲骸回頭,眸光犀銳。

  太儀一窒,被他看得心頭發顫,動彈不得。

  他行至她面前,拿回紅布,然後蓋回頭盔上,對一旁的僕人說:「換掉它,孤要打一副新的。」

  「仲骸大人要用黃金打造嗎?」僕人問。

  「黑鐵,黑得看不見一切的黑鐵。」他說,正對著她。

  她以為自己夠堅強,能抵抗這個男人,但是他所言所行,都在彰顯他們實力的差距。

  半年來,她頭一次的反抗,認清了一件事──

  這場諸侯與天子的角力,她依然處在劣勢。  

  從仲骸入宮的第一天起,他們一直是同寢殿。

  以黑檀木為建材打造的寢殿,是她誕生時,父皇為她大興土木建造的,沉穩內斂的色調,陪伴了她到目前為止的生命,這裡總能安她的心。

  躲在這裡,猶如最堅固的避風港。

  如今,卻教他入侵了。

  同房不同床,偌大的寢殿從那天起被分成兩半,一半歸她,一半歸他,原本安全的堡壘成了同時囚禁她與野獸的牢籠,皇宮內再也找不到能鬆懈的地方。

  她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喘口氣了。

  黑得看不見一切的黑鐵……

  他怎麼不乾脆說黑得看不見未來?她清楚那才是仲骸說那句話的真正意義。

  她的未來好像這片熄了燈的黑暗,寂靜無聲,沒有前進的方向。

  身後的床墊有下沉的感覺,太儀一凜,胃緊縮,緊張的酸液在裡頭灼燒。

  同房不同床……也要在今晚打破了嗎?

  仲骸矯健的臂膀繞過窄小的肩頭,轉眼,她身陷一片溫暖。

  一個踏在屍骸上還會笑的男人,怎麼還會有體溫?

  太儀起了疑竇。

  「不睡?」她一點點細微的動靜,全逃不過他的眼睛。

  「睡不著,已是習慣。」她原本也沒有裝睡的意思,只是不想主動開口和他說話。

  「為見不到風曦飲泣?」

  「朕的眼淚如果能喚回十五日,掉幾滴也無妨。」

  「如何確定眼淚對孤無用武之地?」

  「有用嗎?」她脫口而出的話聽不出喜怒。

  「何不試試?」他的話也聽不出真意。

  「當那些死在你刀下的人哭著求你放他們一條生路的時候,有用嗎?」她的話句句帶刺。

  不是不試,是試了也沒用。

  「或許是因為他們的哭相不好看。」仲骸揶揄。

  「朕的哭相更醜。」太儀的語氣充滿嫌惡。

  如果他懂得「守信」這兩個字的意思,她或許會考慮哀兵政策。

  仲骸冷漠的眼覷著太儀的後腦勺。

  看來這口氣她和他嘔定了。

  對於如何處置太儀,他始終沒有確切的方向,唯一確定的是等待時機成熟後,便能殺了她,君臨天下。

  可偶爾他會想,殺了她太可惜,這個女人擁有太多他欣賞的特質,儘管她是恨意十足說出來的話語,在他聽來都覺得有趣。

  如果她是個男人又非帝王的話,可以成為他忠心耿耿的部下,反之,究竟該如何安排?

  這令從不猶豫的仲骸踟躕了起來。

  「手還疼嗎?」他轉了話鋒。

  「如果你介意,怎麼不在下手的時候多傾聽良心的譴責?」她嘴上仍是不饒人。

  她的手腕用層層的繃帶包裹起來,醫官說暫時不能取下。

  「因為孤明白良心是多麼軟弱沒用的東西。」加重雙臂的力量,他渾身散發出一意孤行的冷意,卻小心的避開她受傷的手。

  太儀瞭解他不是個三言兩語能勸退的人,心志若不堅,如何能夠攻下皇宮?若無任天下唾棄的勇氣,何以挾持天子?

  或許梟雄正是如此。

  「那麼別浪費虛情假意的口舌之力,省著點,留給和你一樣虛偽的人用吧!」她用力掙脫他,拔腿就想跑。

  受不了了!

  也受夠了!

  她不懂這個男人要的是什麼!江山,在扶植她為王時,已經落入他手中,她幾乎是個廢人,為何連見自己的妹妹一面,他都不肯?

  太儀不顧赤裸著雙腳,不顧身上只有薄薄的睡袍,不顧手還傷著,提著裙擺,衝出了寢殿,迎向飄落的細雪,隨即想起門口的侍衛,她慌亂的轉向,像只無頭蒼蠅,鑽過寢殿裡的內院,閃躲每一個看到的衛卒。

  起先還有幾次感覺他很接近身後,接著她聽見自己喘氣的聲音,詫異時間流動的緩慢,卻逐漸看不清四周的景致。

  慢慢的停下腳步,她惶惑的瞪大眼,不斷的張望,不知該往何處去。

  為何她不曾發現入夜的寢殿是如此陌生?

  砰!

  突然,她整個人被撲倒在柔軟的雪地裡。

  「想去哪裡?」仲骸驚天動地的質問劈頭落下。

  太儀從雪中抬起蒼白的臉蛋,不顧髮上身上都是飛雪,未置一詞,咬著牙,手腳並用,想掙脫他的鉗制。

  手腕刺痛著,她卻像要懲罰它,繼續用力。

  有時候,人必須利用痛覺來確認自己還活著,她現在正是如此。

  「不准……」仲骸抓住了她的手,還得忙著閃避她亂踢的腳,閃過了腳,又差點抓不住她,最後他火了,怒斥道:「不准動!」

  她僅僅瞬間停頓,之後響應的是更劇烈的掙扎。

  不准動?

  他的話未免太天真,她只知道自己繼續留下來會被逼瘋。

  「放開朕!放開、放開、放開……」她尖叫著,連逃開他後該何去何從都不想想,一心一意只想離開。

  這一刻她才瞭解,天子的表面下,自己也是人,如果沒有活下去的動力,不斷被打壓欺辱,也會心痛,也會難過。

  愁苦是什麼?當她終於識得時,卻恨不得一輩子都不懂,永遠做個縱情於聲色,沉於酒池肉林,但至少快樂的昏君!

  「別想!」他幾次想把她從雪地裡抱起,都失敗,又差點不敵她瘋狂的舉動,只好把她壓回雪地裡。

  白雪柔軟且寒冷,可無法令兩人氣昏的腦袋降溫,他們都怒瞪著對方。

  仲骸難得在她面前如此憤怒,但一想起她背對著他拔足狂奔的身影之纖細,好像隨時可能消失在夜裡,他的心頭一陣不安狂動,在理智之前,怒火先行冒出來。

  「以為扔下那些刺耳的話,對著孤咆哮後,便能一走了之?」仲骸跨坐在她身上,雙手圈住細緻易碎的頸子,介於使力和放鬆之間,怒黑了一張臉,咬牙切齒的大吼:「告訴,門都沒有!永遠也別想離開孤!」

  她是他的!只有他能決定要她死或活,沒有第三種選擇。

  「朕永遠也不會是你的!」她的氣焰有過之而無不及。

  「是!」

  短短兩個字,震耳欲聾,撼動了她。

  接著,太儀後知後覺的聽見了雪在耳邊紛飛的聲音,看到他毫不冷靜的神情,下往上的角度,使她想起了宮破的那日。

  那是萬人之上的她,除了父皇以外,第一次由下往上仰望一個人,從那天起,他的身影深深烙印在腦海中,成了恐懼、恨意和苦楚的有形體。

  在認識他之前,她什麼都不懂得……

  滾燙的淚從眼角滑落,太儀怔怔的望著他,嘶啞的呢喃:「求求你,別把所有的人都從朕的身邊帶走……」

  死去的父皇、母后,兩個年紀還小、來不及長大的弟弟,教養她的人,承諾會一輩子陪伴的人……

  她曾經擁有一切,於是更難承受失去的痛。

  午夜夢迴,那一張張無法挽回的臉撕扯著她的心,讓她整個人好像抱著一個巨大的黑洞,任由深不見底的空虛煎熬自己。

  從他入宮後,她未曾一夜好眠。

  仲骸貼著她細緻頸項的手稍微鬆開,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曾高高在上、斥他為逆賊的女人竟然會求他。

  該死!

  在發現自己差點把她攬入懷中,答應她的請求時,仲骸暗咒一聲,神情有瞬間變得懊惱。

  太儀恍惚中沒注意到他奇怪的臉色,繼續訥訥的開口,「朕也會怕啊……」

  她好怕,怕每天起來面對的人都對自己視而不見;怕自己越來越像團空氣,被刻意的忽略;怕這樣下去,連她也會否認自己的存在。

  她不想一輩子都活在這種寂寞中啊!

  太儀聲音中的淒楚,拍打著仲骸鐵一般的心。

  他的手終於完全放開,俯下身,吻了她,然後貼著她的唇,沒有移開,嗓音溫柔的說:「有孤在,毋需畏懼。」

  他的聲音,冷得凍人。

  對太儀來說,這不像個吻,他只是非常靠近的恫嚇她。

  「朕最不需要的就是你。」她在他離開之前,如是說道。

  「那麼最好快點習慣孤,因為這樣的情況,短時間內不會改變。」他居高臨下的望著她,俊臉一片漠然。

  她都這麼求他了,他還是不肯答應?

  「朕恨你!」她做出一個帝王不被允許的舉動──啐了他一口。

  仲骸意志堅定,目光不移,忽略心中莫名的惱火,不把她這點反抗看在眼底。

  「不差這個。」恨他的人夠多了。

  他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她卻驟失逃跑的動力。

  怎麼跑?

  當四周被披著金甲的衛卒團團包圍時,去路在哪裡?

  她就這麼躺著,任由靜謐的雪落在身上,冷透了身子,也寒徹了心。

  原來雪在黑夜中根本看不見,落下來的也不過是涼意的感覺。沒錯,身處黑暗中是什麼也看不到的,心痛也只是一種自我感覺,看不見傷口的傷,忽視就好了。

  茫然間,她哼起了歌。

  那是兒時母后教她唱的歌,是一首只屬於她的歌。

  有點古老的曲調,皇宮中特有的音律,母后說如果快忘了自己是什麼人的時候,就唱這首歌,歌裡有她出生時眾人的祝福,還有她的名──

  還記得,她叫太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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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天朝有共主,是為帝,曰主上。

  帝乃天子,天之子與天同姓,故無國姓,是曰天朝。

  史館《天朝史》

  側耳聆聽,彷彿能聽見哀鳴,她的國家正在衰敗中。

  十六歲,她的登基大典在國都少陰的極陽宮舉行,登高放眼望去,她的腳下沒有平民百姓,只有數不盡的戰甲兵卒;沒有太平安樂,只有滿地屍體和遍地鮮紅的旌旗。

  太儀一身火紅色的鸞袍,項著一張精緻細膩卻掩飾神情的妝容,徐緩的向通往玉座的道路前行,無視羅列兩旁、全副戎裝的高級將領們,她冷凜的目光凝聚在玉座長階前那抹頎長的人影上。

  仲骸。

  一個挾持她的男人。

  他是故意在結束一場惡戰後即刻舉行登基典禮的,目的很清楚,只是要她看清自己的無能為力──即使貴為天子,也不過是他手中握著的一顆棋子罷了。

  狂妄的逆賊。

  她曾這麼唾棄過他,但……也只能唾棄。

  「主上,生辰還愉快嗎?」一頭烈火般紅棕的及肩短髮紮在後頸,左臉頰被過長的瀏海蓋過,仲骸在她走到面前時,笑容可掬的問。

  太儀被妝覆蓋的五官有片刻抽搐,最後只剩下那雙幾乎掩不住情緒的眼,定定的望著他。

  她的眼,染上了他的髮色,恍若憤怒的烈焰。

  「這是怒意,孤打賭絕對沒嘗過。」仲骸出神的凝視她的雙眸,無視大殿內滿滿的將士,肆無忌憚的用手挑起新主的下顎,笑容隱含著傷人的惡意。

  他說對了,生在一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環境,她的生活只有滿滿的喜,不識愁苦,甚至憤怒的滋味。

  不過今天,她的天地已然顛覆。

  「你眼中可還有朕的存在?」太儀的語氣儘是譏誚。

  在她這個「朕」之前,他竟敢自稱「孤」?

  果真狼子野心。

  「時常的,孤認為非常礙眼。但是從今而後,不過就是孤飼養中,較驕貴的一隻狗了。」仲骸的語氣輕柔得不可思議,瞅著她的眼神好似一攤春水。

  她的心跳如擂鼓,強烈的情感充斥胸口,名為憤怒。

  「朕會永遠記得今日。」

  記得這個成人禮,記得這份屈辱,記得這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男人。

  僅用右眼仔細的審視她,仲骸以輕佻又不失優雅的姿態為她戴上天朝帝王世代相傳的鸞冠。

  「那就祝主上生辰快樂,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了。」清朗的嗓音提高了幾個音階,迴盪在大殿裡。

  霎時,金甲摩擦的聲音整齊劃一的響起,殿上的將士跪滿一地,跟著重複仲骸的話。

  太儀能感覺鸞冠在自己的頭上顯得過大,好似暗示著她這個被人挾持扶立的王不夠資格,玉座上雕刻鍍金的朱鸞家徽似乎也在嘲笑她。

  踏著顫巍巍的步伐,走了幾階,她恐慌的瞪著玉座,差點停下來,想要拔腿逃走。

  只要坐上那個位置,仲骸便能號令天下,她將永遠是個由他扶植的傀儡王,再也沒有尊嚴可言。

  「可以停下來,」即使背對著,仲骸也能感覺到她的退卻,「也可以逃走。天朝雖行一夫一妻制,但前帝除了之外,還留了個女兒,幼主更好控制,的離開對孤而言百利而無一害。」

  言下之意,他也能挾持她的皇妹,至於她,說不定尚未逃出宮,已命喪黃泉。

  「好好想想什麼對自己是最好的,主上。」

  於是她強自昂首,繼續往長階上走,決定了自己的命運。

  成年的登基大典曾是她所企盼的,如今一切按照計劃好的進行,她心底卻只有濃濃的苦澀。

  在能觸摸到冰冷玉座的距離,大殿裡推至極陽宮外,祝賀聲不絕於耳。

  「主上,洪福齊天,萬歲萬歲萬萬歲……」

  她回頭,卻看見了一匹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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