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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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東霖 麗京

  煦日融融,千綠媚,萬紅嬌,春意正濃。

  自從那日賽花魁竟一舉選出三位花魁後,這些日子以來,不管是平民百姓抑或達官貴人,閒嗑牙的話題全和這三位元貌美如花、風姿各異的花魁有關,而令全麗京文人雅士為之騷動不已的,想當然耳是綺華院的花魁梅仙姑娘了。

  梅仙姑娘不僅相貌冷豔清雅,兼之文才出眾,遂被美稱為“文花魁”。她定下了過三關的規矩,只要有人能連過三關,她便嫁給此人為妻。

  目前,她只公佈了第一關,就是得對上她所出的上聯,其餘兩關,得等過了第一關之後才能得知。

  可惜的是,這上聯已公佈了十多日,卻始終無人能對得出。綺華院內內外外是吵得熱熱鬧鬧,擠滿了好事的閒雜人等,而院裡最深處的香雪閣,卻也不甚平靜。

  香雪閣中,綺華院的老鴇九嬤嬤著急地嚷嚷:“梅仙,你到底想不想從良?若是想,那便趕緊挑個人選,讓嬤嬤立時為你操辦婚事;若是不想,那便安心留著,嬤嬤也不會虧待你。”

  “梅仙,你有沒有聽見嬤嬤的話?”她嘮叨半天,卻見正主兒毫不回應,心中不禁有些著急。“外頭已傳出了些流言閒語,說你出那上聯是故意刁難眾人,心裡頭壓根兒沒有脫身青樓的打算……”

  此時,一道如銀鈴般清脆的笑聲響起,有些戲謔,也帶著些許冷意。“看來這麗京中倒還有幾個聰明人。”

  說話的正是文花魁梅仙,她青絲如雲,膚光勝雪,黛眉彎彎似月,一雙翦水瞳眸幽邃沉靜、充滿智慧,鼻小巧秀氣,嫣紅的唇微抿著,透著倔然冷性,而一身純白如雪的絲綢衫裙,更襯出她清雅脫俗的特出氣質。

  她雖是回九嬤嬤的話,可目光卻專注於手上所捧的書卷,一旁那堆得如小山般高的拜帖,連看都不看一眼。

  相較於她的悠然,九嬤嬤卻是急得滿頭大汗。“我的好姑娘,難不成你真鐵了心,不從良了?”

  梅仙這才抬頭,似笑非笑道:“嬤嬤,您擔心什麼呢?不管梅仙從不從良,對您都是有利而無弊啊。”

  其實她並不打算嫁作人婦,只想在這風塵中再忍耐個幾年,待攢下足夠銀兩後,便可與娘親隱居鄉野,不再為生活煩惱。

  會參選花魁,為的是提高聲望,好讓身價水漲船高,卻沒想到勝出之後,聲望和身價是提高了,可求親的人卻也接連不斷;那些求親者有權有勢,實在難以推阻,為省去不必要的麻煩,她才故意提出過三關的要求。

  九嬤嬤嘆了口氣,柔聲勸道:“梅仙,嬤嬤是怕你孤獨終生,日後悔恨不已哪!”

  梅仙秀眉微蹙,放下手中書卷,溫聲開口:“嬤嬤,梅仙知道您對梅仙好,當年多虧了您,梅仙及娘親才能有一席棲身之處,您的大恩,梅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九嬤嬤搖搖頭。“你娘的命真苦,當年她從良跟了你爹為妾,本以為能過好日子,誰知道你爹喜新厭舊,沒幾年便蓄意冷落,任大娘欺壓她,最後竟連你也被一塊兒給趕了出來,真是無情無義……”說著說著,九嬤嬤驚覺不對,連忙改口:

  “哎呀!嬤嬤只是順口提起,你可別多想,你蕙質蘭心,既聰明又伶俐,絕不會同你柔弱的娘那般苦命……”

  梅仙斂下美眸,淡淡道:“嬤嬤,就是因為經歷了這些風風雨雨,梅仙才明白從良的可笑與無用;關於從良的事,梅仙心中自有打算,請嬤嬤不要再提起。”

  “梅仙……”九嬤嬤皺緊了眉,仍想說些什麼卻開不了口。

  梅仙不願多談,婉轉地帶過話題:“嬤嬤,晚上柳侍郎邀請梅仙到莫愁湖作陪,梅仙得梳洗更衣了。”

  “那莫愁湖在麗京郊外,地處偏遠,你去的時間又晚,會不會有些危險?”

  “不會的,柳侍郎擔心梅仙安危,還特意派了轎子來迎接,嬤嬤請放心。”

  九嬤嬤仍是放心不下,叮嚀著:“記得自個兒小心點,雖說那些都是飽學之士,但終究是男人,對於他們,還是得多提防些。”

  梅仙微微挑眉,淺笑應道:“是,梅仙明白。”

  這些她當然清楚,身在青樓,即使保住了清白之身,仍不免得和不少男人應對周旋;男人都是一樣的,貪戀女人美色,卻無法從一而終,總四處留情,傷了女子的心,還自詡風流而沾沾自喜。

  唇畔笑意轉為冷誚,清亮的眼眸滿是譏嘲。

  從良嫁人?算了吧!  

  麗京郊外,一頂軟轎和幾名丫鬟、小廝在小路上緩緩行進,轎中坐的正是準備回綺華院的梅仙。

  行經半途,轎子卻突然停下,隨即傳來幾聲重物倒地的聲響便再無動靜。

  梅仙一怔,急問:“紫薇,這是怎麼了?為何停轎?”

  半晌,在得不到任何回應下,梅仙立即掀簾下轎,只見婢女紫薇及其他小廝皆躺倒於地,任憑怎麼搖晃叫喚,就是毫無反應,全沉沉昏睡著。

  她既驚且疑,忍不住低聲自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帶笑的沙啞男聲突地自她身後響起,有著說不出的輕佻浪蕩。“請梅仙姑娘放心,我不過點了他們的睡穴,約莫一個時辰後,他們便會自動醒轉。”

  “你是什麼人?”梅仙急忙回頭。那人明明是從她身後發話,怎麼卻瞧不見身影?

  她握緊雙拳,深吸了一口氣。“閣下既己出聲,為何又不肯現身?這般裝神弄鬼地戲弄梅仙一介弱質女流,豈是有擔當之大丈夫所該為?”

  “姑娘真是好氣魄,身處如此險境,卻能鎮定自若而非啼哭驚慌,的確具過人之處,不愧花魁之稱。”那沙啞笑聲再度響起,幽渺而飄然,言語間雖是稱讚,可調笑之意卻十分明顯。

  儘管內心著慌急亂,她卻不願示弱,沉著臉,冷冷道:“閣下如此大費周章地攔住梅仙,莫非是為了見上梅仙一面?倘若這般,此刻夜深風寒,此處亦非會面談話之佳所。”

  “姑娘覺得冷嗎?”低沉的笑聲中多了幾分邪氣,讓她的心一顫,忐忑不安。“不如由我為姑娘‘獻身取暖’如何?”

  話語方落,她身子卻突地為強大外力所拉扯,不過須臾,已落入一名身著黑色勁裝、臉戴半幅黑色面具的高大男子懷中,那雙眼閃閃發光,滿是興味,灼亮得令人不敢逼視。

  “快放開我!”梅仙大駭,臉兒時白時紅,想推開卻是無能為力。

  “我可是一番好心,怕姑娘受了風寒,姑娘又何必動怒?”他低下頭,蓄意在她耳畔輕笑低語,似乎覺得她的反抗很有趣。

  她冷聲斥道:“什麼一番好心?你根本就是蓄意欺侮,男子漢敢做敢當,何必巧言飾非。”

  “怎麼姑娘就是不明白我的一番好心?我好心痛哪!”他輕嘆,似是無限惋惜,灼熱氣息吹拂過她的臉頰,引得她心頭微悸,惱怒不堪。

  “你!”梅仙蹙緊雙眉,纖細的身子顫抖著,既氣又羞。

  男子明知她是因為怒氣而發抖,嘴上卻故意扭曲事實:“怎麼姑娘發抖得如此厲害,是我的懷抱不夠溫暖嗎?要是真讓姑娘受了風寒,我可真是捨不得。”

  她強壓下心中怒火,冷笑數聲。“有何捨不得?像梅仙這等青樓女子,自知命苦福薄,只能任男人們輕賤。”

  “姑娘誤會了,我同那些男人不一樣。”男子低笑依舊,環於她腰上的鐵臂卻突地一緊,不樂意被與其他男子相提並論。

  梅仙冷哼道:“是不一樣,閣下比那些男人更可惡──他們不過是言語上輕薄,卻沒有閣下這般放肆的舉止,同閣下比起來,他們倒還算得上是正人君子。”

  男子黑眸微瞇,略為粗糙的長指輕撫過她柔軟的紅唇。“原來姑娘不僅飽學才識,連嘴也利得很,只是這麼一張利嘴,嘗起來不知道是何滋味?”

  梅仙未作回答,立時惡狠狠地咬了他的食指一口,可出乎意料之外的,他不僅沒發出半聲痛呼,更是絲毫未動……不,下一秒,他的食指竟慢條斯理地開始撥弄著她的丁香小舌。

  梅仙瞪大了眼,面紅耳赤,眼前這情景實在太過親密,不像是她咬了他,反倒更像是她含住他的指……

  舌間除了鹹鹹的血腥味外,她似乎也嘗到了屬於他的味道,奇妙的是,那味道不只是在她唇中,竟也一點一滴地滲入她心中……

  不!她是怎麼了?趕緊轉過頭,她不敢望向男子那恍如熾火燃燒的眼。

  男子緩緩收回手,低笑說:“好個倔強的文花魁,眾人皆以為你冷如冰、靜若水,卻沒料到原來是個外柔內剛的烈性子。”

  “我是什麼性子與閣下無關。”強作鎮定地瞪視著他。

  男子看出她眼中的輕蔑,也不動怒,只是勾唇一笑,“姑娘此言差矣,今夜之前,我與姑娘確是無關,但今夜之後,姑娘卻是怎麼也擺脫不了我了。”

  她一震,心口騷亂著,除驚恐與畏懼外,還夾帶著某種連自己也不明白的奇異情緒。“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姑娘聽到的那個意思。”眸中閃過一絲詭光。

  梅仙微微瞇眼,神情困惑。“你究竟是什麼人?”

  “不過就是個仰慕花魁的無名小卒,姑娘可暫且稱呼我為夜郎。”男子解釋道。

  她冷聲嘲弄:“‘夜郎自大’,這名字同閣下可真合。”

  “姑娘覺得合就合。”夜郎對她的譏諷毫不在意。“喚一聲夜郎聽聽如何?”

  梅仙臉更紅了,憤然質問:“我己經受夠了你的捉弄,你到底想怎麼樣?”

  “你先喚我一聲夜郎,我就告訴你。”粗糙的指下劃至她柔滑白皙的頸項,他好整以暇地逗弄著。

  他的聲音沙啞而魔魅,碰觸過的地方彷彿燃起了火焰,恍惚中,她竟覺得一陣暈眩……猛地回神,她用力搖頭,告誡自己那只是因為之前作陪時的酒意未退,而非因為他。

  可夜郎卻以為她的搖頭是拒絕,摟著她的手稍稍用力,讓兩人的身子更加貼緊,她的柔軟、他的堅硬,竟意外地契合,彷彿她生來就該讓他摟於懷中,任他百般憐愛。

  “我要你喚我夜郎。”他緩緩低頭,以深邃的眼盯望著她。

  梅仙心一顫,不由自主地輕聲喃念:“夜郎……”

  她明白自己會聽從他的話,並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那雙眼中的渴望與熱切,莫名地迷惑了她……

  見他滿意一笑,梅仙這才回過神來,清麗的臉頰再次羞紅,為自己方才的失神而著惱。“現下,你該告訴我你真正的意圖了。”

  “我的確如姑娘所言,為的就是想見你一面。”

  聽聞這話,她不由得為之氣結,再次掙紮著要推開他。“如今既已見到面,也該放開了吧?”

  這次夜郎依言放開,梅仙連忙退開幾步,他卻只是負手立於原地,深瞅著她,嘴角似笑非笑。

  冷風寒冽刺骨,己適應方才溫暖擁抱的身子,竟微微感到冷意,她警戒地瞪視他,心中滿是疑惑。“你……”

  真不明白他想做什麼,若真想要她的身子,大可在一開始便用強,但他並沒有這麼做。

  “唉──”夜郎輕嘆了聲,眼底有著眷戀。“我該走了。”

  “你要走了?”她內心鬆了一口氣,但表面不為所動。

  夜郎目光灼灼,專注地望著她。“捨不得我走嗎?”

  梅仙心中一動,臉龐更是緋紅,冷哼道:“自作多情。”

  他望著她頰畔那兩抹美麗的紅暈,低笑道:“只是我自作多情嗎?”

  “當然是。你快走,今夜之事我不想再提起,就當沒發生過。”不自在地轉過頭,不敢讓他瞧見眼中的心虛。

  夜郎邪邪一笑,“今夜之事既已發生,我會永志於心,也不許你忘記,我要你永遠記得今夜曾遇過我。”

  語畢,他又欺身逼向她,那雙眼亮得嚇人,恍如烈火燃燒其中。而就在梅仙為那灼熱的目光所震懾時,他吻了她。

  他的唇舌比火焰還熾燙,狂野而強勢,任憑她百般抗拒卻怎麼也推不開他,他不斷地深入,靈活的舌挑勾著、誘惑著生澀的她。

  在他激狂的熱吻中,她的理智逐漸消失,最後只能無力地軟倒在他結實的胸懷中,任他肆意吮吻。

  昏昏沉沉中,梅仙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她,怕是真的永遠都忘不了他了……

  月已落,黑暗褪去;日重升,光明再現。

  香雪閣中,梅仙眉目低垂,若有所思,身旁擺著最喜愛的幾本詩集,她卻無心閱讀,是她的心亂,也是有人吵得她不能靜心。

  “梅仙,昨晚是怎麼回事?”九嬤嬤焦急地迫問著。

  “沒什麼事。”她不願多說,想起昨夜的種種,不禁悄悄握緊了拳頭,心中五味雜陳。

  他……後來便如出現時般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過沒多久,僕人們紛紛醒轉,沒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也不想多談,便上轎回了綺華院。

  之後,是一夜無眠。輾轉反側間,那雙邪肆的眼、那陣低啞的笑,卻始終留在她心中,揮之不去。

  “怎麼會沒什麼事?那些同你前去的丫鬟、小廝們回來後個個臉色蒼白,直嚷嚷遇著惡鬼,才會讓他們全昏過去,你也是一直心神不寧,莫非真撞邪了?”

  “當然不是。”梅仙淡淡帶過。“不過就是他們酒喝多醉倒了,如今大夥全都安然歸來,嬤嬤就別多心了。”

  不是存心隱瞞九嬤嬤,只是關於昨夜……她實在羞於啟齒,那可惡的男人對她是又摟又親,教她如何說得出口……

  她暗暗下了決定,昨晚他對她說的話、做的事,她要盡數忘記,再也不要想起。

  若是尋常姑娘家,經過昨夜後,只怕早已尋死尋活地非嫁那男子不可;但對於她這青樓女子,世間禮俗是規範不了的。雖然遭受諸多輕薄,可至少仍保住了清白之身,如此便好,她和他應該不會再相遇了……

  九嬤嬤鬆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今天的客人,嬤嬤已幫你全推了,你就好生休息,若有什麼事再告訴嬤嬤,嬤嬤一定替你解決。”

  “謝謝嬤嬤。”梅仙淺淺一笑,甚為感激。

  “別和嬤嬤客氣,嬤嬤先走了。”

  待九嬤嬤離開後,梅仙拿起一旁的詩集,翻閱輕吟:“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閣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喜吟誦詩詞的她,每每將心思專注於詩句中,便能令心情平和下來,此刻,她最需要的便是靜心。

  她……一定要將他徹底忘記……

  數日後,香雪閣中突地響起紫薇焦急的呼喚聲──

  “小姐,院裡來了一群年輕文士,其中有人自稱能對得出您的上聯,九嬤嬤讓您趕緊出去見見那人。”

  梅仙一怔,緩緩放下手中詩集,蹙眉道:“好,我隨後便來。”

  片刻後,梅仙款款步進綺華院的大廳,只見廳中已擠滿好事的人群。

  一見來人,喧鬧聲立時消失,所有人無不注視著她,神色驚豔又癡迷。

  “梅仙見過各位。”她淺笑行禮,幽深冷眸敏銳地巡視四方。

  會是誰呢?誰是那名自稱能對得上聯語之人?

  她的視線最後停留在廳中一名白衫男子身上,遲遲無法移開。不是因為他俊秀絕倫的容貌,也不是因為他身上特出的儒雅氣質,而是因為他那雙溫柔至極的明亮眼眸。

  那清澈又柔和的目光,令她的心微微一悸。

  驚覺自己失神,梅仙連忙找回神志,輕輕開口:“請問,是哪位公子能對梅仙所出之上聯?”

  “在下陸子煜,願當眾獻醜,若有不當之處,請姑娘勿怪。”出聲的正是那名溫文儒雅的白衫男子。

  梅仙一怔,原來這男子便是麗京第一才子陸子煜?素聞他文才出眾,風度翩翩,今日一見,果具風範,只不過陸家家風保守,一向嚴禁陸家子弟涉足風月場所,他這一來,豈非犯了家規?

  “陸公子客氣了,您才高八斗,且有麗京第一才子之稱,梅仙早已久仰大名。”

  陸子煜溫文一笑。“姑娘言重了,在下對梅仙姑娘才是慕名已久,今日得見一面,實屬萬幸。”

  “不不,麗京第一才子願對梅仙所出之上聯,梅仙方感榮幸才是。”

  陸子煜乃麗京第一才子,她並不訝異他能對出下聯,可就是想不通,他到底為何而來?

  他拱手一揖。“那麼,有請梅仙姑娘。”

  梅仙點頭,輕啟櫻唇,婉轉吟道:“東啟明,西長庚,南極北斗,誰是摘星手?”

  這上聯出得極為巧妙,不僅嵌入了東西南北四方,更寫出啟明、長庚、南極、北斗四種星名,其中運用設問、雙關兩種寫法,顯示她出聯招夫的心意,意味深長,別有用心,莫怪輕易難倒麗京眾多文士。

  她以天上星子自比,其實隱藏著濃濃冷嘲之意。

  試問天下間誰能摘星?她根本就沒有從良的打算,此聯只為讓眾多求親者知難而退。只可惜,天不從人願,讓這陸子煜莫名其妙地找上門來,毀了她的一番苦心。

  陸子煜隨即朗聲應對:“春牡丹,夏芍藥,秋菊冬梅,我乃探花郎。”

  此下聯一出,眾人立時為之轟然,鼓掌、讚美之聲四起,連梅仙冷漠的眼中也不免露出一絲佩服之色。

  下聯以春夏秋冬四季和牡丹、芍藥、菊、梅四種季花,分別同上聯的四方和四星相對,真可謂巧奪天工,對得是極其自然貼切。

  而“梅”字巧喻梅仙之“梅”,探花郎一詞更是語意雙關,正符合梅仙以此聯擇偶的要求,可見陸子煜之妙思高才,著實令眾人佩服不已。

  “陸公子不愧為麗京第一才子,此聯對得妙絕。不過陸公子乃狀元之才,於下聯中卻自謙為探花郎,未免太過委屈陸公子了。”梅仙面上淺笑盈盈,心底卻暗暗嘆氣。

  她是在提醒他,若想“探花”──也就是娶她的話,是太過自貶身價了,她這青樓女子實在不值得他的青睞啊!

  但見陸子煜含笑未語,只以溫柔眼眸靜靜睇著她,也不知究竟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沒有。

  此際,一旁圍觀的眾人莫不興起成人之美的心態,紛紛接二連三地出口哄鬧──

  “陸公子與文花魁才子佳人,實乃天作之合,我看文花魁就直接嫁給陸公子不就成了!”

  “是啊!反正陸公子學富五車,文花魁出的難題他一定都能應對,就不用再麻煩了!”

  “說得對啊!乾脆陸公子直接回陸府稟告陸老爺,明日便來迎娶文花魁過門吧,我們大夥兒也可喝上一杯喜酒。”

  梅仙微微蹙眉,巧言推阻道:“各位說笑了,梅仙早已言明選婿得連過三關才行,再說,梅仙是選擇託付終生的良人,自當小心慎重才是。”

  聞言,栗人皆是一怔,卻依然有人不死心地提議──

  “梅仙姑娘,陸公子人品高潔、才貌雙全,是難得的夫婿人選,你又何必如此固執……”

  “這……”梅仙略略蹙眉,一時因心虛而無言以對。

  “女子擇婿,本就是終生大事,難免會有疑慮,梅仙姑娘所言有理,請各位就別再為難吧。”陸子煜溫雅的聲音響起,適時地化解她的窘境。

  眾人見兩人異口同聲,也不好再多說,只得呐呐住口。

  梅仙鬆了口氣,甚是感激。“多謝陸公子體諒。今日就由梅仙做個東道,設宴小酌一番,不知道陸公子可願意賞臉?”

  陸子煜輕笑道:“能與文花魁共席,是在下的殊榮,有勞梅仙姑娘帶路。”

  “各位請自便,梅仙先告退了。”她向廳中眾人盈盈行了個萬福,隨後轉向陸子煜。“請陸公子隨梅仙來。”

  一出大廳,梅仙便領著陸子煜往香雪閣走去。

  她忖想著,陸子煜對出下聯這事不需多久便會全城皆知,幸好當初定下的是過三關而非一關,只需在下一關難倒他便行。只不過,接下來該出什麼樣的題目才能難倒這才子呢?

  尚未思索出合適難題,溫文男聲突地自她身後響起──

  “梅仙姑娘?”

  “是,請問陸公子有何見教?”她猛然回神,欲轉過身卻因緊張而腳下一絆,幸好陸子煜及時伸手扶住了她。

  “姑娘小心!”

  梅仙臉一紅,站穩後連忙輕輕推開他。“多謝公子。”

  陸子煜呐呐道:“在下一時心急,若有唐突,尚請姑娘見諒。”

  “不,是梅仙自個兒不留神。請問陸公子方才叫喚是為何事?”她的神態已恢復鎮定,不想再多談方才那羞人的窘狀。

  即使只是片刻的接觸,她卻能敏銳地感受到方才扶住自己的大手甚為有力,而倚貼的身子也修長而結實,實在不像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那懷抱讓她感到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好像夜郎?!

  怪了,明明是兩個不同的人,聲音也不一樣,而且性格相差得南轅北轍,她怎會將他們聯想在一塊兒?這一定是她多心了。

  見她神色陰晴不定,陸子煜目光閃動,面上笑容卻益發溫和。“在下見姑娘自大廳出來後似乎心神不寧,若是姑娘信得過在下,不妨將心中煩惱說出,在下願盡棉薄之力分憂解愁。”

  她一驚,客氣地婉拒:“陸公子所言,梅仙甚是感激,只是,梅仙所想乃區區小事,不勞費心。”

  “既是如此,就當是在下一時多事,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見她言語吞吐,陸子煜便不再多問,只是那雙看似溫柔的黑眸中,詭光乍現,竟是狡獪得令人心驚。

  梅仙此時已轉過身去,沒能見著那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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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鳳翔十六年春,麗京賽花魁。

  麗京春來桃花遍野,酸甜的香味薰人欲醉。二月二,是東霖國風俗中的百花生日,這一天也是麗京四年一度賽花魁的日子,端的是萬人空巷。

  在京城的桃花胡同裡,一個青樓女子若是不懂琴棋書畫,就只能是個賣身的窯姊兒;若是懂得一點才藝,卻沒有美貌,頂多也只能當個女書院講書的女先兒或是唱曲兒的曲姊兒;同時擁有才藝和美貌,才有資格進入這些桃花胡同裡當“姑娘”。而麗京每四年一度所選出來的花魁女,就是這當中的翹楚。

  常有人笑說,現今狀元不難考,倒是選花魁難上天。二殿狀元雖然十年寒窗苦讀,但也只要在金殿過了,即可飛黃騰達。但花魁除了豔冠群芳、才藝過人外,還得通過多位主考官的“投花”,才能登上花魁女的寶座,這些主考官,就是購票入場,前來賞花的風流公子與達官貴人們,他們人手一朵桃花,待群芳極盡所學後,再將桃花投入花籃中,以花數決定優勝者。

  “初朝蹄疾麗京內,一日賞遍東霖花。”這是鄉井小民對賞花人狂熱趕場的順口溜。

  勝選的花魁女,不但可以從此脫離青樓,更能設下各種比試選擇未來的夫婿。而官家子弟們,往往也樂意接下這樣的挑戰,以能夠娶得花魁女為一樁風流雅事。才子與佳人,更讓這四年一度賽花魁的盛事蒙上一層浪漫的色彩。

  只是今年,卻選出了三位元元花魁,消息一傳出,轉瞬間轟動了全麗京。

  幾日賽程下來,麗京百姓皆是津津樂道,對幾位過關斬將的准花魁女評頭論足。

  “若要說花魁,准是雪荷姑娘無疑,真真一朵蓮花兒似的清雅嬌秀,那一手琴哪……我大老粗雖然聽不懂,卻也跟著心酸得要命,那牌樓上還停了好幾隻丹鶴,跟著雪荷姑娘的琴聲翩翩起舞哩。不騙你!我就當場瞧見了!”

  “那種風吹就倒的小姑娘有什麼好?琴是彈得不錯,就是太悲哀了。還不如淡菊姑娘長得可愛得人疼,水靈靈的大眼睛,笑起來多教人開心。看她這麼個小姑娘,倒是殺得禦史大人面無人色,連連十幾敗!那手棋呀……著實教人佩服、佩服!”街坊有名的棋癡也插嘴了。

  “花魁女一定是梅仙姑娘啦!嘖嘖,我今天才知道什麼叫作豔如桃李,冷若冰霜……真是教人又敬又愛。我不懂詩詞啦,但是她的聲音真是好聽哩。聽我們鄰街的秀才老爺說,梅仙姑娘不幸落了紅塵,若是身在世家,十個女狀元也考來了!漂亮又聰明,花魁不是她該是誰?”

  市井吵嚷爭論,賞花人亦是猶豫不決,取捨不下,原本只有一個名額,最後竟破例選出了三人。

  相對於外面鞭炮聲乍響,熱鬧喧嘩,供作花魁休憩的房內──

  “恭喜各位姊姊!各田然,也恭喜小妹我啦……”淡菊笑嘻嘻的,眼中卻掠過一抹無人察覺的落寞。“怎麼大家都不開心哪?我們可以脫籍青樓,也可以自己選丈夫了欸。怎麼?大家都不笑呀?”

  “有什麼好開心的?”梅仙冷冰冰的回答,“不過是從‘青樓’這個樊籠,跳到‘家族’這個樊籠。這世上豈有可嫁之人,皆是豺狼之輩!”她不再說話,拿出詩集開始讀。

  “姊姊不要這麼消極……”雪荷嬌怯怯的,幾日花魁賽折騰下來,她勞了神,瘦弱的嬌軀有些撐不住。“等等賞花人會送拜帖進來,姊姊慢慢看,萬一就此錯過良緣,豈不可惜?”

  “雪荷姊姊真好心。”淡菊甜甜的笑,“你自個兒相中如意郎君沒有?”

  她美麗的嬌容出現一絲悽楚,“……我娘會替我物色的。”

  “你娘?”梅仙望了眼窗外,一名如穿花蝴蝶的中年婦人正滿臉諂笑的跟有錢老爺說話,“她到底是你娘親還是鴇兒?”

  “……都是。”雪荷的聲音小小的。

  淡菊輕輕“嗯”了一聲,梅仙也放下了手中詩冊。

  “看樣子,你娘親要將你高售了。”說完,梅仙又繼續翻著書頁。

  “哎呀,梅仙姊姊,你怎麼這麼說?”淡菊擔心的看了一眼法然欲泣的雪荷。

  梅仙神色漠然,“也不見得壞。自己選得不好,沒半個人可怪,你倒可以怨怪娘親。”

  “你這是安慰嗎?梅仙姊姊!”淡菊沒好氣地說。

  不一會兒,拜帖送了進來,三人面前皆是一大疊。

  “我要這個。”淡菊選得最快,“我早就看到他了,好威風的人呢,瞧得人家我心頭小鹿亂撞……”

  梅仙厭惡的看看這個沒神經的女子,將整疊拜帖一推,順手寫了個對子,“來人,把這對子拿給這些拜帖的主人。對得上的人,就可以進來跟我見面。”

  只有雪荷沒翻也沒動,她知道,自己的命運身不由己。若她是被迫賣給青樓的,爹娘說什麼也會來幫她主持婚事,但是……她的娘親就是鴇兒……

  她的一切,全由不得自己做主。

  春風吹拂而過,這三位花魁女,也開始面對她們之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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