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密宮裡無舌的女人
蕭羌討厭光。
所以翔龍殿裡一向少有燈光。
送走了海棠,他今天沒有宣召任何妃子。
薄衣散發,他矗立在空曠的殿門處,身後幾點白燭,一點點斑駁細碎的光線在黑暗中斷續流淌,讓人想到女人將死時的眼神。
「……你是說,杜美人回去之後開始把院子裡的丁香全都挖了出來?」
何善站在他身後,恭敬的答了一聲「是、」
這個女人……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呢?
很明確,她知道他想怎麼做,她也很清楚他傷勢痊癒的那天,恐怕就是她的死期。
她怎麼還能如此平靜?還能用那雙清澈的眼睛看著他?
「……有趣。」他淡淡的說了一聲,隨即慢慢閉上眼睛,「何善,有沒有什麼味道甜美的藥物能讓人毫無痛苦的死去?」
何善只覺得頭皮一麻,立刻跪伏在地,答道,「有……『荷帶衣』……」
「那就預備下吧。」他淡淡的說,拂袖走回內殿,任黑暗吞噬掉他修長清逸的身影。
味道甜美最好,那樣的女孩子死的時候怎捨得讓她有一點兒痛苦。
當皇宮的主宰正在鬼畜鬼畜扭答的時候,興高采烈回到自己院落的如花剛推開海棠的門,一聲姐姐就被噎在了嗓子眼裡。
一臉泥巴的海棠回頭看她,雙眼無神如同死魚。
如花妹妹當機立斷轉身就走,卻被身後幽靈一樣的女人抓住了衣服,海棠用一種索命女鬼一般的聲音對她說,「如花,我們來做香薰燈吧……」
拜前世一個玩精油玩得走火入魔的作者所賜,每次交稿之前都要和她絮叨半個小時的精油配方所賜,弄點低純度的花露之類的,問題不大。
就地取材的結果就是萃取出了有改善膚質作用的丁香精油,不過單方精油不能直接作用在皮膚上,所以只有香薰燈一路可走了。
不過只有一種精油,又稍嫌品種單一,海棠思前想後,決定摸去密宮裡弄些梔子花回來。
梔子花精油舒緩壓力,清熱洩火,專治痛經,還能促進情慾,多好一產品啊,簡直是為後宮專配的一樣。
不過……她的附近倒還真沒有梔子花,唯一有的……就是密宮。
忽然想起上次被史飄零中斷的探險,海棠挽袖子決定,今晚就去!
她早打聽過密宮裡空無一人,今晚就帶個筐,愛怎麼摘就怎麼摘。
時,七月初三,正是鵲橋之前。
黃昏的夜色裡,密宮幽深獨立,猶如鬼域。
她們從冷梅殿搬出去,這附近又成了渺無人煙,荒涼的完全不像是深宮內院。
梔子花的香氣越發濃郁了起來。
海棠自己一個人來的,如果真有鬼啊什麼的,還是別嚇著別的姑娘的好。
她提著一盞小小的燈籠,意外的發現密宮沒有上鎖,她踏了進去,放眼望去,預料之中蕭瑟破敗的建築在掩映在一大片松柏之後,前面是瘋長得哪裡都是的梔子花。
海棠心裡咯?一下,古代可比不得現代,松柏是專種植在陵墓上的,怎麼深宮內院種得一片一片?
她向四下張望了一下,決定立刻摘花,摘完立走。
就在此時,她忽然聽到了奇怪的呼喝聲。
彷彿是從古井口吹出來的冰冷風聲,又像是沒有舌頭的女人在努力喊著什麼?
饒是海棠膽大,也被驚得渾身一炸,急站起來,向聲音來源望去,一片昏暗天色裡影影綽綽,只能看到有道白影正向這邊奔來,隨即,動聽的女音響了起來,「呵呵,你抓不到~」
聽起來是有些年紀的女子的聲音,卻透著一種少女的嬌憨,兩相交織,說不出的詭異。
對方看到海棠,笑著跑了過來,靠近了一看,是個容貌極其美麗的婦人,看容貌,大概三、四十歲,氣質卻天真爛漫,透著一種少女的味道。
她看到海棠,隔著一地的梔子花,卻也不過來,歪側著頭,已有了淡淡細紋的眼睛忽閃忽閃,忽然拍手笑道,「姐姐,是方姐姐吧。姐姐終於想起妹妹來了!」
方姐姐?方氏?現在後宮裡姓方的女人可不多。
海棠沒有答話,那個女子兀自笑得燦爛可愛,嘴裡不停歇的絮叨著什麼,她說的時快時慢,慢的時候就有一種枯澀粘膩的口齒不清,海棠聽了一會兒,才聽出來幾個字:方姐姐,陛下,娘娘……
這幾個字稍做組合,就分明是一出後宮八點檔啊,看著面前明顯神經不怎麼正常的女子,看她揮舞手臂的時候被梔子花的枯枝劃破手臂,海棠於心不忍的伸手撫低了一點兒梔子花,安撫的一笑,道,「慢慢說。」
這時,這女子身後,奇怪的呼喝聲再度傳來,海棠向她身後望去,只見三五個僕婦向這邊而來,看到海棠,僕婦們臉色一下變得慘白,彷彿看到了極可怕的東西,她們張大嘴,衝上前來,一把拉住了那個女子,死命向後拖去!
在僕婦們衝過來的時候,海棠清楚的看到,她們長大了試圖發出聲音的嘴裡,沒有舌頭!
黑洞一樣的嘴裡,發出了剛才她聽到的奇怪呼喝聲--
海棠渾身一悚,下意識的一步退開,那個被僕婦拉住的女子忽然尖叫發狂起來,她反手抓住海棠,用力抓住,鮮血立刻滲了出來,海棠吃疼的往後一拉,僕婦們按住她向後拽,她終於鬆了手,卻反口一咬,咬住了旁邊一個僕婦的手臂!
海棠捂著手上的傷口,看著面前發生的一切,怔住了。
幾個僕婦終於按住了她,其中一個拿出一丸藥,塞入她口中,片刻之後,掙扎不休的女子終於安靜了下來,她鬆開嘴,一嘴爛肉鮮血的嘴裡吐出了幾個字,眼淚滑落下來,「陛下……您不要海兒了?」
說完這句,她盯著海棠,眼神忽然極度怨毒起來,她尖叫怒吼,嘴角裡露出一點雪白的牙齒,顯出一種惡鬼一般的怨恨,她聲嘶力竭的咆哮,「方氏!方氏!你不得好死!!」
僕婦們的臉色已經被嚇青了,拖著她就往回走,其中一個越過梔子花,粗魯的把海棠朝外推去,海棠被一把推到地上,密宮的大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海棠這下摔得不輕,過了一會兒才站起來,她覺得今天晚上自己遭遇的這事就像是一個噩夢。
奔來應該沒有人存在的後宮裡,多出了一個美麗的中年女子;沒有舌頭的僕婦;抓傷和咬傷--這一切都像是一個謎裡給出的片斷線索,在等著她拼成一個關鍵。
等等,剛才那個女子叫了一句:陛下!
對了,她叫了陛下,還叫了娘娘!
想起來,上次蕭羌確實是來過冷梅殿附近,而且確實對她們住在這裡覺得很意外,那麼一個皇帝跑到如此偏僻的地方來做什麼呢?
而且第二天就立刻把她們遷走,非常明確是不想她們繼續住在這裡。
換言之,這附近一定有什麼不能被她們知道的秘密。
海棠一邊急步走回,一邊思索著。
蕭羌恐怕和密宮裡那個女人脫不了關係,她隱隱覺得,蕭羌的傷,也應該和那個海什麼的女子有關。
但是,她是誰?
她的年紀,說是蕭羌的妃子不太說得過去,但是,先帝又從未立過妃子。好吧,就算是先帝私寵,那麼又怎麼和蕭羌搭上關係的?
她似乎……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海棠有種直覺,只要自己能把這裡面的事情調理清楚,說不定她能逃過一死--當然,也很有可能是死的更快。
趕在下鑰前回到了後涼殿,海棠暫時把這一堆謎題丟一邊,向專心致志提煉香精的如花笑了笑,捲起袖子,投入到提煉精油這個高難度的活裡去了。
人麼,總要有點八卦之外的追求對不對?
兩人加班加點的結果就是,在七夕當天兩人面前多了一盞極精緻的銅吊,上面放著一盞盛了花膏的白玉鐘,四周注滿花露,銅吊下面生上火,上面再罩上精緻的燭罩,片刻之後,一絲絲花香從罩子中飄逸而出,居然比上等名香還要心曠神怡幾分。
如果事情不能解決,這大概是她能留給如花的最後的東西了。
唔,想想似乎也不錯的樣子。穿越了一趟,為這個世界的女性留下內褲和衛生巾以及一盞香薰燈,也挺好的。
如花在旁邊試用,忽然覺得有點兒不對,轉身看看海棠,看她怔怔的出神,便走過去拍了拍她,「姐姐在煩什麼?」
「……沒什麼。」
如花繞到她面前,彎下了腰,笑一笑,露出一對小虎牙,可愛得不得了。
「姐姐,天無絕人之路,咱們沒做壞事沒對不起良心,怕什麼來呢?」
海棠沒立刻答話,她眨巴眨巴眼,定定的看了會兒如花,忽然慢慢的笑了起來。
「沒錯,你說得對。」她一沒偷蕭羌的二沒搶他的,就算坐領了一段時間的乾薪,她前陣子也當菲傭補回來了。
「對的,天-無-絕-人-之-路!」
蕭羌,老娘和丫死磕到底了!就算最後你宰了我,我也要讓丫快活不了幾天!
看她重新振作起來,如花拍了拍巴掌,「對了,姐姐,今天是七夕,太后宮裡有斗巧宴,姐姐你準備好了嗎?」
「……」她-忘-了。
算了,天無絕人之路。
她再次這麼對自己說道。
大越宮內習俗,七月七日,所有有品位的女官妃子都要登上皇后所居騰凰殿內的開襟樓,引銀針穿線,然後太后賜宴。雖然現在後位空懸,這項習俗也依然繼續。
乞巧宴裡必然有爆螃蟹一味,諸宮妃子斗巧,比賽誰能把蟹足裡的肉完全剔出來後,還保留螃蟹完整的八足形狀,保留最好的那付蟹足,就被稱為八拜,由皇帝與太后並行賞賜。
話說要是縫紉機的話,海棠還能蹬兩腳,穿針敬陪末座不說,還不小心把手指戳傷了。
反正她也犯不著在這時候出奇斗巧,招人嫉妒--就前陣子夜夜睡在龍床下都不知道招多少人嫉妒呢。
心不在焉的舔著指頭上的傷口,海棠左右四顧看美女,她發現其中熟悉的面孔少了一些,陌生的面孔卻多了一些。
那些和她同期選中,卻沒有出現在這裡的女子們都怎麼了?病了?廢了?或者乾脆就是死了?
不期然的就想起蕭羌對她的殺意,心底下泛起了絲絲的涼。
後宮修羅場,誠不我欺。
她抬眼看去,首座金冠龍袍的男子正向她看來,看到她看他,清亮桃花眼略略一狹,海棠心裡暗叫一聲不好,下一秒,清雅男人果然依案而笑,喚了她一聲,「笑兒,坐得離朕那麼遠做什麼?上前來些罷。」
一句話說出,剛剛還談笑風生的席間立刻鴉雀無聲,就連素來以寬厚著稱的於淑妃都放下筷子,看向了位在次席的海棠。
海棠算是理解到什麼叫眼神如飛刀了,她已經覺得自己身上的肉被剜了幾塊下來。
深吸一口氣,她起身,笑盈盈的向蕭羌行禮,答道,「陛下身邊應該為更有才德之人居之,笑兒出身寒微,怎敢偺越。」
我敢上去我明天早上起來就一定沒命了,我要多傻我才上去啊?
她這幾句冠冕堂皇的話說出來,蕭羌桃花眼一細,剛要開口說話,海棠對面一個輕柔的聲音響了起來,「照我說的,陛下就是不安好心。」
說話的人是史飄零,不安好心四個字說得海棠心裡一跳,。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那個一身嫩黃宮裝的女子身上,史飄零盈盈一笑,鬢邊一枝現掐的小朵蓮花在燈光下映得越發嬌嫩,真是人花相映。
她掩袖輕笑,眼神稍稍掃了一眼海棠,再看向蕭羌,道,「這樣大好的七夕,都非要看著我們姐妹們拈酸吃醋。這樣居心,難道還不壞?」
蕭羌聽了之後眼波一閃,隨即拊掌一笑,道,「既然話都這樣說了,飄零,你還不上來陪朕坐坐,看朕的美人兒們如何吃醋嗎?」
月光下的女子嬌艷出塵猶如一朵嫩黃月季,聽了蕭羌的話,一雙眼水波婉轉,如籠煙水,「所以說陛下真是壞心,臣妾不過說了句真話,就拿了臣妾做法。」說完卻斂袖一拜,行的是端正宮禮,「臣妾遵旨。」
蕭羌右手邊是太后,左手邊是方貴妃,史飄零大大方方離了次席,坐在了方貴妃和蕭羌之間。
方貴妃一向心胸狹窄,又為因誕育下皇長子的功勞,從來心高氣傲,如今一個區區五品才人踩著她的面子走了過去,一口氣嚥不下來,又不好發作,冷哼了一聲,史飄零轉頭對她嫣然一笑,全不在意,氣得她胸口又是一陣發悶。
現在整個宴席的焦點已經從海棠身上到了史飄零的身上,一干妃子臉上堆笑,暗裡磨牙。
海棠不由得感歎,這就是所謂善於搶鏡,把這姑娘擱現代去,絕對是明星的料。
史飄零做事一向神秘,上次無故打她一掌,現在又幫她一把,海棠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知道這個美麗的女子到底在想些什麼。
一場宴席因為這一出鬧得風雲暗湧,海棠乖乖縮到一角,啃螃蟹腿喝黃酒,還特意把八個爪子都掰得碎碎的,生怕有人誇她一句心靈手巧。
宴席中途,按照規矩,各宮妃子要捧著蟹彩盤到蕭羌面前呈福,剛才大家風頭都被海棠和史飄零奪了去,現在都憋足了勁,各自捧了裝飾得美輪美奐的漆盤上前。
等到海棠上來的時候,看著她盤子裡碎成渣的螃蟹,蕭羌一愣之後低笑,「笑兒,你真笨啊。」
笑語中,他牽過海棠的手,看著她指尖傷口,低歎一聲,「你怎麼這麼不小心……」語罷,眾目睽睽之下,蕭羌低頭,吻上。
嘎巴嘎巴小風吹過,完全呆掉的海棠碎成了渣渣。
呆滯的視線停留在男人從淡色唇間探出的一小截舌頭,海棠眼睜睜的看著他吻在她的指尖上,然後向她這邊一靠,枕在她的肩頸間,蕭羌惑人的低笑輕輕傳了出來,「朕醉了……笑兒,扶朕回宮吧。」
兄弟,你學人家小鳥依人也考慮一下我和你的體形差好不好?
幸虧海棠有一把最近種花翻土倒騰出來的力氣,在男人的大半體重壓過來的時候,一咬牙挺住,才在內監宮女的服侍下,和他一起上了肩輿。
兩人剛剛坐定,蕭羌軟軟一倒,海棠一撐他肩膀,忽然覺得滿手潮膩。
淡淡的腥味散發了出來。
海棠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劃過--蕭羌傷口裂了。
不能被人發現。
她快手的拿出身上帶的香膏,這東西她本來打算在宴席結束之後,妃子們聊天的時候,逮到機會現一下兜售的,沒想到現在倒有了作用。
把香膏灑了灑,血的味道被蓋了下去,她拍了拍蕭羌的臉,「還撐得住嗎?」
男人在黑暗裡看了她片刻,低低的道,「大概需要你扶朕一下。」
「好。」海棠點點頭,稍稍撐起了男人的肩膀,讓他斜靠在自己肩上。
「……」黑暗裡統治這偌大帝國的男人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只是閉上眼,靠在了她肩頭。
遠處有宮燈若花,暗暗的映在肩輿明黃窗幅上,暗香盈袖,蕭羌在此一刻,只覺得疲倦。
回到了翔龍殿,一層層剝開龍衣玉帶,袍服之下暴露出的傷口已經完全裂開,甚至撕扯得比最開始的傷口還要劇烈。
海棠倒吸一口冷氣。這是怎麼回事?前幾天看的時候,傷口已經癒合得差不多了啊?
怎麼現在變成這副樣子?
海棠拔下頭上銀簪在燭火上烤紅,低聲說了一句,「你忍著些。」
蕭羌點點頭,海棠看他一臉慘白,默默抓起龍袍遞到他嘴邊,蕭羌看她一眼,猶豫一下,張口咬住。
滾燙的銀簪觸上傷口,男人線條流暢的脊背一個緊縮,背肌隆起,從嗓子裡低低發出了一聲呻吟,海棠嚥了口口水:TMD老娘終於知道男男生子文的市場怎麼來的了,這場景這動靜,真INND的銷魂啊。
輕輕把傷口上粘結的贓物弄掉,海棠取來乾淨的紗布和藥,一層層裹好傷口,扶著蕭羌躺下,吩咐人煎參湯,她轉身去取髮簪,卻猶豫了一下;這東西據說是杜笑兒母親的遺物,扔了她覺得對不起杜笑兒,戴上吧……這又剛剔過肉……
就在她猶豫的當兒,銀簪卻緩緩的發生了變化。
從接觸到傷口和血的部分開始,銀簪漸漸變黑,而接觸最久的部分,卻隱隱滲出一點碧綠來。
海棠一驚,立刻拿去給蕭羌看,蕭羌盯著銀簪看了一會兒,瞳孔慢慢的,一點點收縮。
有毒。
他的傷口有毒。
慢性的,卻毒性劇烈的毒。
怪不得傷口忽然開裂,原來是有毒。
蕭羌略思忖了一下,唇角輕輕一彎,顯然是心裡已有了計較。
男人慵懶的扯下了束髮絲帶,輕輕朝海棠勾勾指頭,等少女傻乎乎湊上來的時候,他笑吟吟的對她說,「卿,今晚繼續陪朕吧。」
海棠在心裡呻吟,老天,到底還要不要她活了……
就在海棠欲哭無淚,只能陪睡的情況下,關於她的謠言,也在七夕之夜迅速而飛快的流轉。
在海棠不知道的情況下,她的形象瞬間被拔高到了和妲己妹喜這等美人一個高度,當她再度在騰龍殿過夜之後,關於她的不滿謠言也升到了頂峰。
這些謠言相加的結果,就是當一早海棠服侍蕭羌穿衣的時候,從太后的長寧殿有旨意傳來,太后召杜美人晉見。
聽到這句,蕭羌束帶的動作慢了一慢,隨即唇邊輕盈一笑,「母后召卿去,卿就去吧,母后為人慈藹,不妨事的。」
海棠拿著外衣盯著面前笑得優雅從容的男人看了片刻,想他現在傷勢復發得厲害,大概短時間內不會動宰掉她的心思,她點點頭,藥都來不及喝,便跟著宣召的宮女走去。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曲折迴廊的另外一端,蕭羌唇邊輕笑不變,喚來了何善,輕描淡寫的指著面前那兩份銀碗裡的藥道:「去查查看這藥裡的東西,何善,知道該怎麼做吧?」
何善一聽要驗藥,立刻知道肯定是這兩碗藥出了問題,哪裡還敢說什麼,立刻下去安排。
今日不是大朝的日子,值班侯見的大臣都在勤政殿的偏殿侯著,蕭羌出了門,也不叫肩輿,信步向勤政殿的方向走了走,沒走幾步,改變了主意,又向太后所在的長寧殿走了幾步,到了宮門,忽又頓住腳步,最終蕭羌改變了主意,還是向勤政殿去了。
偏殿早有大臣侯著,看了輔相遞過來的晉見單子,蕭羌看到上面有永州左戍衛將軍龍安寧的名字,他眼間綻出一痕喜色,「龍卿回來了?」
輔相在旁邊一躬身,「回稟陛下,龍將軍今早回京,立刻便請見了。」
「宣他進來。」說完,他又吩咐在隔壁備下御膳。
片刻。一名身著武將官服的中年男子走進偏殿,跪倒在他面前。
「臣龍安寧叩見陛下。」
第六章晉見BOSS歸來
「起來吧。」看到面前面容清?的大越朝第一勇將,蕭羌看起來心情頗好,他正在批一份奏折,筆尖隨意點了點下首的繡墩,「卿先等等,朕批完這份奏章就來。」
蕭羌一邊批奏章一邊和龍安寧閒話,聊了聊關於永州的風物。
永州地處大越邊陲,和其他幾國接壤,水土豐潤,物產豐富,又廣開貿易之門,不僅是大越的天險門戶,同時也是大越南部的經濟重鎮。這樣重要的地方,蕭羌自然關心,看似隨口問的每一句話都綿裡藏針,直問民生政聲。
終於寫完了最後一個字,也對龍安寧的回答很是滿意,蕭羌隨手把凌亂的書案清理了一下,笑問道,「既然龍將軍已經到了,那王叔呢?也快到了吧?」
「我輕騎回京向陛下報信,平王殿下慢微臣一步,這兩三天裡總該到了。」聽到問及平王,安寧不敢怠慢,立刻起身回答。
蕭羌擺擺手,示意他不要緊張,「雖然已經近在京畿,但此事實在干係重大,朕已經吩咐龍神禁軍加強戒備,京城大營隨時可以出動,龍將軍也請多勞煩一下,今日立刻趕回王叔身邊,務必要平安入京。」
龍安寧臉色一肅,跪下答道,「這是自然,如有差錯,微臣萬死而已。」
蕭羌卻笑了開來,漆黑溫潤的眼睛背著光,分外溫和,他起身領著龍安寧向隔壁而去,「朕自然是信得過王叔和龍將軍的,不然怎麼會把這樣重要的事情交給你們?來,雖說急,但也不急在這一刻,龍將軍應該還沒來得及用餐吧?朕今日也匆忙了些,正好我們君臣一邊吃東西一邊聊天,豈不舒服?」
龍安寧正要推辭謝恩,卻被蕭羌輕輕按在了座位上,他到另外一邊落座。
這種賜宴講究的就是一個禮儀,宮內規矩是食不語,被賜的那個別說不敢說話,怕連多吃都不敢,蕭羌倒是從小就習慣了,吃得叫一個細嚼慢咽,但是對面的龍安寧就多少有點兒魂不守舍,過了片刻,蕭羌放下筷子,歎了一口氣,道,「龍將軍,你到底想說什麼就說了吧,不然朕看著都替你難過。」
龍安寧正嚼著一個鹿筋元子出神,聽到蕭羌說話,楞了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臣失禮。」
蕭羌搖了搖頭,彎身把他攙了起來,按回座位上,才淡淡說道,「如果龍卿不想說,朕也不會勉強的。」
聽了這句話,龍安寧又怔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去,「其實……臣是在想一些私事……」
「私事?只要朕幫得上忙,龍卿只管開口。」
「呃……」龍安寧想了想,似乎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的樣子,最後歎氣,「陛下可還記得二月時選入宮中的杜寶林?」
杜笑兒?蕭羌暗自挑眉,對龍安寧卻是溫和一笑,「朕自然記得,她已經不是寶林了,她已經晉為美人了。」
龍安寧一聽喜上眉梢,「故人之女,忠臣之後能得陛下青眼,自是大幸。」
「龍卿說的私事,莫非就是和杜美人有關?」
龍安寧頷首,「是啊,陛下您也知道,杜司馬清廉自守,殉國之後家徒四壁,想想這身無長物的孩子在宮裡孤苦無依……」說到這裡,他偷看了一眼蕭羌的臉色,看年輕的皇帝面無異色,才苦笑道:「請陛下恕臣直言,後宮名利場,這樣無依無靠且無財勢的女孩子,即便靠陛下庇護,少不得要受些委屈的,我這次上京,給她準備了些東西,但是我和杜美人又不是親眷,無法從內府呈進,現在陛下既然問了,就要撞陛下一個木鐘,討些方便了。」
蕭羌略一思索,笑道:「這等事好辦,朕留心一下,你把東西呈到內府,按規矩驗過之後就按親眷進奉的例子辦了就是了。」說完,看著龍安寧一臉欣慰,他順水推舟,又做了一次人情,「我記得龍卿你夫人子媳都在京吧?既然你視杜美人為女,她們自然也都是杜美人的親眷,多來宮內走走,也好陪笑兒多散散心。」
龍安寧一聽大喜,立刻跪下叩謝天恩不迭,蕭羌含笑扶起他,吃完飯後親自送他出了殿門,望著龍安寧遠去的身影,他出神了片刻,才回過頭來,對外殿揚聲叫道,「何善嗎,進來吧。」
何善小心翼翼的走進,蕭羌瞇起了一雙極多情的桃花眼,淡淡問了一句,「怎樣?「
何善靠近他,低聲說道,「兩碗藥都驗出來有異……」
「……」果然。
他昨夜仔細想過,他平常謹慎小心,在他食物裡下毒幾乎不可能,那最近惟一有可能毒到他的,就是每天煎給杜笑兒,但是實際上進了他嘴裡的傷藥。
偷覷了一眼他的臉色,何善繼續低聲道,「杜美人的那碗補身的藥倒不礙事,內裡多加了一味凌霄,一味使君子,只會使人頭暈乏力,體脈虛弱,除此之外別無危害,反倒是加了這兩味藥物進去,可提高抗毒能力,倒是好事。只是傷藥那碗裡驗出來多了一味沉香和丁霍,藥性相沖……會使人傷口難以癒合,且服用時日稍長,即會在體內醞釀淤積成毒,因為其本來毒性甚弱,所以銀碗銀勺也驗不出來。」
蕭羌沉吟了片刻。
果然自己身上這毒,是下給杜笑兒的嗎?
不過根據何善的說法,看起來……這毒應該是兩個人下的,且目的不一樣
負手悠閒的瀏覽牆上的名家書法,蕭羌淡然問道:「這毒是煎藥時候下的?」
「臣已查過了藥爐,給貴人補身體的藥渣中驗出了凌霄和使君子,這兩味藥應該是一開始就下在了藥裡,下藥的人大概也因為這兩味藥極難驗出,也就沒多加掩飾。傷藥那碗卻沒有驗出來,應該是後加進去的。」何善越發謹慎,「藥爐藥碗臣都驗過了,並非加含在其中,所以……應該是……」
說道這裡,何善吞吞吐吐,偷眼看了看蕭羌,蕭羌臉上卻泛起了一絲極其溫和的笑容。
「所以……應該是朕身邊的內監宮女加進去的對罷?」
何善聽到這話立刻撲通跪倒在地,不敢說話,一雙老眼死死盯著地面上雕花刻紋的金磚,卻只聽到頭頂上方有輕笑聲慢慢飄了下來,「誒呀,如果真的是宮女內監下毒,那麼誰又指使得動朕宮裡的人呢?」
何善看到繡著明黃金龍的衣服下擺在自己面前輕輕搖曳,耳邊是細碎的腳步聲,最後那龍袍的下擺停在了他面前,他感覺男人似乎伏下了身,陰影把他籠罩其中。
「你說,這後宮裡哪家妃子,指使得了朕身邊的宮女內監呢?你說會不會是……」
這話眼瞅著就要燒到現在後宮位階最高的四夫人身上去,何善打斷了他的話,年老的內監跪伏在地,沒有抬眼看他,公鴨一樣的嗓子說出來的話卻隱約帶著金屬的顫音,「陛下!」
蕭羌猛的笑了出來,他笑得前仰後合,笑得何善心裡發糝,他勉力抬起臉去看蕭羌,對方的笑聲象開始的時候一樣毫無預兆的停下,男人正彎腰看他,兩張面孔靠的極近。
那張他從小就看慣的清雅面容一點兒表情都沒有,逆著光的黑眼睛猶如什麼深潭,不可見底。
他忽然直起身子,走回書案前,提筆援墨,繼續批閱奏章。寫了一會兒,他一抬眼,發現何善還跪在地上,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何善,你還跪著幹什麼?過來幫朕研墨,那些小內監總是研得沒有你好。」
他說話的時候,恢復了一貫的神情,慵懶溫和,一雙桃花眼極是多情。
說完,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敲了敲額角,道,「瞧朕這腦子……何善,先跑一趟長寧殿吧,跟太后說,朕不能離了笑兒,一刻都離不開。」
去晉見太后之前,一路上海棠複習了一遍還珠格格裡的嬤嬤那等惡形惡狀。
想也知道太后召見肯定是昨天晚上的事情了,不知道關於她的讒言在太后面前說了多少轉了,才讓老太太把她拎過去。
把自己可能會遭遇的刑罰在腦子裡數了一遍,水晶烙到一丈青,海棠完成了從奼女到悲劇英雄這樣的心理重塑過程,踏入了長寧殿。
長寧殿裡等著她的,除了太后之外,還有貴太妃楊氏。
說到楊氏,就是這宮廷裡的一個異數了。
蕭羌是先帝太子時代所生,生他的時候,太后已年近四十。先帝和太后感情甚篤,當時的東宮連個侍妾都沒有,太后又精力不濟,幾乎照顧不過來。結果蕭羌三歲那年,當時的皇帝新納的昭儀楊氏有娠,生下平王簫逐,蕭羌就被送進宮去和簫逐一起撫養了。
楊氏一門和太后一門乃是世交,楊氏又幾乎是太后看顧大的,撫養蕭羌順理成章。
結果簫逐還沒有滿月,皇帝就重病,先帝以太子之位監國,太后幫助和公公同樣多病的丈夫理政,兩個小孩子就交由楊氏撫養。
到了蕭羌這一朝,按例晉楊氏為貴太妃,宮裡都稱呼太后為大娘娘,楊氏為小娘娘,楊氏尊貴體面甚至猶在太后之上。
已經做好了今天老娘大不了死在這裡的準備,海棠本以為太后會問些尖刻刁難的話,哪成想卻全是拉家常似的問話,然後,當她製作的一條偽豹紋高叉內褲從太后身邊的宮女手上遞過來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海棠好想去撞牆……
好-丟-人。
太后倒是誇她心思靈便,她抓頭嘿嘿傻笑。
今日最高原則,太后不問,堅決不說話。
她頂多一小白領,對方是誰?後宮政局裡滾了幾十年的老妖怪!對付這種人精惟一的辦法就是連傻都不裝,該是啥是啥。
如果一上來就疾言厲色其實還好,這樣溫情脈脈,說白了,無事慇勤非奸即盜。
於是海棠同學就更加揣著十二萬分的小心。
眼看就到了中午,太后心情頗好的賜宴,楊太妃辭了出去,海棠哪裡敢坐著吃飯,就站在太后身邊侍奉。
看她為自己舀湯盛飯,那個已年過花甲卻依然端莊雍容的老婦人看著她,忽然笑了笑,「孩子,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
海棠心裡一跳,一碗燕窩鴨子湯好玄沒灑出來,她抿著嘴唇不敢說話。太后悠悠的開口,「你必然以為今天這是趟鴻門宴是不是?」
海棠下意識的剛要開口,太后揮了揮手,示意她不要接口,「後宮這個地方,待過的人誰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叫你來,是我那兒子難得對人好,我也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值不值得我兒子對她好。」
說到這裡,太后向海棠看去的,那一瞬,太后眼神深處一道完全沒有感情的冷光一閃而過,讓她不寒而慄:果然是什麼樣的媽什麼樣的兒==,這凶眼都一樣的。
「還好……你不是會害我兒子的人。」
聽到這話,海棠感動的只差跪下來抱著太后的腿呼喚您老聖明了。
蒼天有眼,到目前為止,真的只有您兒子玩我,沒有我玩您兒子的份啊!
太后歎了口氣,眼神深處凝了一層為人母者的淡淡憂傷,「孩子,這後宮裡的女人,不是為權就是為寵,她自己不想要,她父母親人兄弟子女都逼得她不得不要。我雖然老眼昏花,還是看得出來點兒東西,我知道,你現在還不想要這些東西。孩子,不想要的時候,好好待他吧……」
這話您該對您兒子說去……海棠心裡哀號著,太后卻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映照在正午陽光中的容顏,眼角有細細的紋路,保養得如何得體也無法掩蓋下去的老態。
這就是母親吧?即便再如何位高權重,也依舊是想著自己的兒子。
海棠心裡某個地方軟軟的疼了起來,她慢慢跪下身子,從下往上的仰望著老婦人,「太后,臣妾真的什麼都不想要。」您讓我老實宅著就好,真的TAT。
太后深深的凝視了她片刻,拍了拍她的手,「孩子,起來吧,陪老太太吃點東西吧。」
一頓午膳用完,正好何善來宣她,太后看她寒素,賞了她一枝做工精巧的金閃琉璃髮簪,就讓她跟何善去了。
海棠走了,長寧殿立刻安靜下來。太后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茶,怔怔的出了片刻神,才長長喚了一聲楊太妃的名字,「阿纖,你覺得這孩子如何?」
屏風後環珮叮噹,羅裙曳地,楊太妃慢慢繞了出來,「這孩子目光清朗,心無濁念。」
太后看了楊氏一會兒,忽然苦笑,「你可知道,就在前幾天,這孩子見到了『她』?」
楊太妃一雙美目眼波微動,「誰?」
太后卻也不多說,只是又喝了幾口茶,才慢慢的說出了兩個字:「冤孽。」
楊太妃看著太后手裡玉鐘折出萬千金液一般的陽光,出了神,過了一會兒,才低低的歎了一聲,「是啊……」
太后又歎一口氣,「你可知道,為了『她』羌兒還受了傷?」
楊太妃還真不知道,一聽自己從小當親生兒子看護的孩子受了傷,立刻緊張起來,「太后,這是怎麼回事?」
太后搖搖頭,良久之後,才輕輕說了一聲,「冤孽……」
楊太妃心疼蕭羌,立刻招呼宮女就要趕去探望,太后搖搖頭,拉住她,「那孩子不願意讓人知道,就不要去了。再說,羌兒這孩子也不傻,他不是留了這姑娘伺候嗎?先不要管吧。」楊太妃坐下,過了片刻,忽然展顏一笑,「太后說得是。」說完,她喚來宮女,「去,把方貴妃和於淑妃叫來,我們四個湊一桌鬥鬥牌九,說太后老人家窮了,要她們拿金瓜子供奉呢。」
從晉見太后回來那天開始,蕭羌和海棠算是和平相處了一陣子。
準確的說來,是蕭羌沒什麼空來找她麻煩了。
因為平王蕭逐要回京了。
誰都知道,蕭逐是楊太妃的兒子,和蕭羌位屬君臣份屬叔侄,卻情屬兄弟。
蕭羌怎肯怠慢自己這個兄弟一樣,還小自己三歲的小叔叔?
何況蕭逐封在永州,和龍安寧為大越王朝鎮守治理著國之命脈,是大越最傑出的親王。
垂翼遮天逐雲鳳,劍起鳳鳴天地動。
永州附近七國之間流傳的這句充滿讚美和畏懼的話語,說的便是這位少年親王。
蕭逐十五歲加冠出鎮永州;十六歲龍樓三十萬大軍壓境,他率三千風神軍夜奔三百里,夜襲龍樓軍營,於亂軍之中一箭取了總帥性命,迫使龍樓退兵;二十歲與長昭國稀世名將趙亭決戰於雲林江畔,讓這位戰無不勝的名將一生唯一一次退兵。
關於蕭逐的故事,隨著他回京的漸近,在後宮無數粉帕紈扇之後漸漸流傳過來,卻又是另外一種風流婉轉。
這家宮嬪說她未入宮時,曾在自家父親的琴宴上見過蕭逐一面,說他詩酒風流,一曲有誤,醉中猶顧。
那殿的妃嬪說曾在宮宴的時候看他和蕭羌琴笛合奏,那人奏到一半,突然拋了笛子,拿去了坐伎的琵琶,鐵馬金戈,十面埋伏,最後大醉,醉倒在那比自己年長的侄兒懷裡。
當時帝座二人,紅衣勝火,白衣似雪。
私底下的宮女最愛說的,卻是那年蕭逐帶著自己親信的部下入宮,那個剛剛升為牙將的青年,在一干恭敬謹慎的宮女裡發現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初戀女子,於是蕭逐上殿請旨,成就了一對有情人。
關於這個即將回宮的男人,誰都說他是一段傳奇。
海棠聽了,只差沒yy到腸子都斷了。
從年上年下金屋到下了戰場上龍床一路YY過去,當她在一天清晨囧囧有神一臉蕩漾的蹲在椅子上yy蕭逐和趙亭如何在雲林一戰一見鍾情再見姦情的時候,自己穿好衣服的蕭羌淡淡甩過來一句,「朕要出宮。」
她瞬間回過神來,把桌子上已經放涼的兩碗藥倒掉,回頭看向蕭羌,等他說下一句。
查出問題出在藥裡之後,蕭羌不願打草驚蛇,讓御醫們繼續呈藥,到了他們這邊就全都倒掉。
結果就是蕭羌在翔龍殿辦公,她就在偏殿宅著。
現在聽到蕭羌要出宮,她星星眼的看過去,宛如期待被遛的小狗。
蕭羌繫上披風的帶子,手指輕輕在她下頜上一托,「嗯?想一起去?」
如果此時海棠有尾巴的話,大概也要搖一搖了。
蕭羌想了想,線條優雅的唇角忽然就淡淡的抿起了一個弧度,「想的話,就求朕吧。」
喂喂!你是個鬼畜受,不要把這種帝王攻的台詞掛在嘴上好不好?你是個受啊受啊啊啊啊!
海棠在心裡吶喊,嘴巴上卻順水流風的一路恭維了過去。
切,讓他口頭上佔點便宜算什麼,她現在可沒膽子和他分開。
開玩笑,現在這種情況下,蕭羌不想立刻殺掉她,外面那些妃嬪可是想立刻把她燉成一鍋湯呢,兩相權衡,只好貼緊蕭羌了。
蕭羌大概也沒想到她居然會這麼……呃,「識時務」,心裡好笑,手指從她唇上虛劃而過,「朕怎捨得讓卿失望。」笑說一句,便帶她出了宮。
兩人一架馬車,蕭羌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海棠扒開車窗,貪婪的向外看去。
古代的馬車並不如小說中描寫的那樣舒適,只夠兩個人勉強坐下,一路顛簸得難受,但海棠全不為意
正午時分,大街上人來人往,因為七夕剛過,盂蘭盆會又要到,整個街上不少人兜售香燭紙火,流水紙燈。
蕭羌閉著眼睛,悠悠說道,「還是宮外有意思吧?」
對於這個問題,海棠認真的思索了一下,得出自己這種到了古代一點兒用也沒有的廢柴中文系畢業生,出了宮之後,維生真的是個問題之後,斬釘截鐵的答道,「還是皇宮好。」
這個答案顯然在蕭羌意料之外,他睜開眼睛,饒有興趣的問了一句,「為什麼?」
「因為活不下去。」海棠在蕭羌面前很少裝心眼。跟這種老油條比精明,那是在搞笑。
蕭羌想了想,居然也點了點頭,「也對。」
兩人說話的時候,馬車一陣顛簸,在一個極不起眼的小胡同裡停了下來,兩人下車,早有一道邊門悄悄開了條縫,蕭羌也不言聲,側身閃入。
裡面是極宏大的一幢宅院,建制宏偉,完全按照宮殿的樣子營造,主殿之上覆著的甚至是明黃色的琉璃瓦。
這個規格和皇宮的建制是一樣的。莫非是行宮?不對,哪裡有行宮造在市中央的?
海棠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跟著蕭羌走去。
這幢宅院養護甚好,但人卻很少,蕭羌顯然極熟,也不用人引導,七拐八拐的就繞到了一處掩映在繽紛柳樹之下,極不容易讓人發現的宅院前,
這處宅院依水而建,岸上楊柳輕垂,襯著一湖碧水,雅致非常,宅子有一半臨在水上,做了一個小小的水榭,想要進去就要先從水榭上走。
水榭上有人。
遠遠的看去,只能看到紅衣烈烈,宛如一團火燃燒在碧水之畔。
稍近一點兒,海棠在看清他面目的一瞬,只覺得心裡猛的一緊,竟有了一種入眼乃是一柄上古名劍的錯覺。
那是一個極其美麗的男子。
看到他,海棠想起的第一句話是傾國傾城,第二句話卻是天子之劍,上絕浮雲,下匡地紀。
是的,那是一個美麗,卻也如天子之劍一般蕭殺的男子。
紅衣勝火,發若流泉,未束的長髮覆在雪白的裡衣和肌膚上,漆黑與白,襯著火焰一樣的外衣,有一種銳利驚動而濃烈的美,直如名劍鋒芒,不可逼視。
他的眼是細長略勾的鳳眼,眼波流轉顧盼之間最是勾人,卻偏偏毫不女氣,當那樣一雙本應嫵媚多情的眼凝眸向人的時候,只有一種清澈坦蕩,毫無陰霾。
靠……這就是絕品女王強大美攻啊啊啊啊啊啊
海棠直勾勾的看著男人,在心底甩了無數把口水,一副路都快走不動的樣子,蕭羌已登上了水榭,對紅衣男子輕輕一笑,眉梢眼角儘是溫柔懷念。
「阿逐,朕來了。」
對面男子,正是平王蕭逐。
蕭逐也是一笑,那樣清澈的笑容就剎那軟了他週身蕭殺,竟然便帶上了鄰家男孩一般的溫和陽光。
「陛下,臣回來了。」
第七章狼血沸騰
蕭逐那樣說著,未行君臣大禮,只是深深的彎下身去,一頭長髮便垂落水榭,幾乎蜿蜒成漆黑的河流。
在這瞬間,海棠只覺得胸膛裡狼血沸騰,嗷嗷嚎兩嗓子的衝動被壓抑在了胸膛裡,最終轉化為掠過腦海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
叔-侄-年-下。
她萌了!
和蕭羌寒暄了一陣,蕭逐眼神一轉,看清是海棠,他愣了一下,隨即溫和一笑。
「笑兒,沒想到你也來了。」
聽到他叫笑兒,海棠第一反應是怔了怔,隨即想起杜笑兒的父親就在蕭逐手下做司馬,他認識杜笑兒也很正常。
在這個世界她第一次遇到認識杜笑兒的人,海棠慌了一下,隨即含笑上前幾步,斂袖拜倒,「臣妾參見王爺。」
「是啊,王叔,你現在應該叫笑兒杜美人才對。」還沒等蕭逐說話,蕭羌就把海棠扶了起來,抿唇一笑,極溫柔的替她拂去額邊亂髮,牽起她的手腕向裡走去,「就是想著她有可能會是王叔的舊識才把她帶來的。」
說罷含笑看著蕭逐,蕭逐一笑,引他們二人進去。
海棠只覺得蕭羌握著自己的手冰冷無比,她下意識的掙了掙,忽然覺得他指尖傳來一絲顫抖,就乖乖不掙。任憑他把自己帶進院子,交給侍女,吩咐好生照顧。
把他們讓進院子裡,讓侍女帶海棠去旁邊的房間休息,蕭羌淡淡的在旁邊加了一句:「別帶得太遠,朕離不開杜美人的。」
蕭逐看他一眼,又看看海棠,自己和蕭羌進了主房。
蕭逐進屋之後反手鎖門,蕭羌立在榻旁緩緩脫衣,披風隨意的丟在地上,月白的顏色有如一團軟軟的雲。
他回頭看了一眼拿著藥箱過來的蕭逐,淡淡一笑,有若風過春水,「阿逐,現在只有你能幫我了。」
海棠被安排在了蕭逐和蕭羌的隔壁。
服侍的侍女盡職盡責,為她碰來點心香茶,拿了幾卷字畫小說供她玩賞,海棠看都不看,揮揮手,直接把侍女趕了出去。
開玩笑,隔壁兩隻帥哥孤男寡男共處一室怎不叫人狼血沸騰心癢難耐?
二話不說把茶一潑,把杯子子向牆上一扣,貼上耳朵,海棠猥瑣的開始了聽壁角這樣一個有意義的活動。
聽了片刻,她憤怒的捶了一下牆,靠!不是說古代的牆都是磚木結構不帶混凝土的嗎?怎麼這牆恁的結實,一點聲音都聽不到?
懊惱的把杯子一放,海棠甚至考慮要不要拿簪子鑿個洞來看看。就在她轉身要去找趁手工具的時候,一轉身,她無比驚訝的看到了身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少女,正端端正正的坐在椅上。
少女看起來大概十四五歲年紀,生得粉光瑩潤美貌無比,海棠在宮裡已看了多少美女,清麗一如史飄零,脫俗高雅一如於淑妃,絕色一如方貴妃,在這少女面前統統被比了下去。
我不控loli我不控loli,我只控熟男熟女我只控熟男熟女……
海棠用力在心裡念了無數次,最終還是只能憤憤的抹了一下嘴巴,甩出一把口水,靠!萌了!
這地方是不是萌之大本營啊?出來一個萌一個……真是。
聽到了她嚥口水的聲音,少女半垂的星眸向這邊堪堪掃來,一雙眼雖然準確的看向了海棠,卻沒有焦距。
竟然是……盲人嗎?
海棠輕輕走上前,在少女面前擺了擺手,少女似乎感覺到風拂到了自己臉上,她眨眨眼,怯生生的伸出手在海棠的方向探了一下,恰恰碰到了海棠手掌邊緣,「尊駕是?抱歉,我看不見東西……打攪您了……」
「我是杜笑兒,你是……?」啊啊啊,聲音好軟,這就是所謂的loli有三寶,聲嬌體軟好推倒啊!
「啊,原來是杜美人。」顯然在海棠不知道的時候,皇帝寵妃這個名頭她做的實誠到了人盡皆知的程度,少女起身,盈盈福了一福,「小女子沉寒,見過杜美人。」
這少女容貌如此之美,一身華服貴而不俗,身份怕是大有來路,這麼想著,海棠看她低眉順目,柔而又怯的樣子,人文主義情懷氾濫,暫時把偷聽的事情丟邊,端來糕點茶水,陪這小少女聊天。
時間不知不覺的過去,海棠在沉寒的嬌聲裡幾乎忘了隔壁還有兩尾熟男的時候,忽然有人敲了敲房間的門,蕭逐的聲音傳了出來,「杜美人?」
「請進。」海棠站起來整了整衣服,蕭逐推門而入,她施施然一個福禮,蕭逐剛要開口,卻看到了沉寒,他很明顯的愣了一愣,吐出幾個字,「……公主……您怎麼在這裡?」
蕭逐安靜的看著蕭羌華衣盡褪,暴露在空氣裡的消瘦軀體。
當蕭羌胸肩上的傷痕暴露在蕭逐面前的時候,紅衣的絕色男子方自眼角一凜,把他按到座位上,才開口道:「這是咬傷……誰?『她』?」
「是。」他點頭,眼角眉梢居然還有多情輕笑。
蕭逐縱然有千言萬語也在他這一笑裡全都說不出來了,他搖搖頭,仔細看去,這回卻連臉色也變了,「有毒?!」
蕭羌依然悠閒自得的頷首,「有毒。」
「誰做的。」
多情桃花眼含笑望了過去,「後宮某個妃子。」把事情經過簡要和簫逐說了,看那絕色青年臉色變了幾變,菲薄淡色的唇忽然就彎起了春風弧度,「呀,王叔也覺得很有趣對不對?」
蕭逐深深看了蕭羌一眼,搖頭,並指如風,電光火石已點在他周圍大穴,一輪穴道點過,蕭逐微微一停,指尖隱隱泛起一層淡青,一路輪指從他百會印堂點到氣海,最後一指直點丹田,蕭羌只覺得嗓子裡一陣腥甜,一口漆黑髮青的血噴了出來!
蕭羌面白如紙向後一靠,肩上傷口也漸漸滲出黑血來。
「我去叫人包紮。」蕭逐剛要轉身,蕭羌抓住他的袖子,輕輕一笑,那已全褪了顏色的嘴唇映得他分外蒼白羸弱。
「叫笑兒過來,我帶著她來,就是為了現在。」
「……」回頭看他一臉虛弱卻還牢牢抓著自己的袖子,蕭逐忽然就歎氣了,絕色眉目之間掩不住的心疼憐惜。
蕭羌展顏一笑,「先不說這個了,這趟走得可還順利?」
「還好,半路上遇襲了三次,長昭、龍樓、南陳大概都有份。」蕭逐神態裡帶了幾分睥睨傲氣,「哼,真不入流。」
「呵,我要娶沉國的公主,他們坐得住才比較奇怪吧?對了,公主可還安全?」
「我還活著,公主怎能不安全?」蕭逐一笑,蕭逐轉身走了出去。
推開海棠的門,他沒想到,剛才還在和蕭羌說的公主,就待在他的隔壁。
按照穿越後宮文的傳統,公主不都該是刁蠻任性我行我素的嗎?這小白花一樣的公主到底是哪款穿越文裡的啊?OTZ
跟著蕭逐走過去的時候海棠還在心裡碎碎念。
直到看到了斜靠在貴妃榻上面容蒼白委頓的蕭羌,海棠才精神一振。
衣衫不整+面色蒼白+精神委頓……
海棠甩甩口水,不受控制的四下張望,赫然就在地上看到了一星半點的血跡,於是,狼血就完全沸騰了口胡!
這這這分明就是那春宵一度蓬門今始為君開空行換段第二天早上的戲碼啊!
我說小豬啊,美攻雖然是王道,但是當強受因為客觀因素變成弱受的時候你也要懂得憐惜嘛對不對?
就在她狼血沸騰到了可以燒開水的時候,蕭羌一聲低喚把她神魂喚了回來,「笑兒,朕很冷。」
低頭,看到男人對她綻出一個微笑,示意她盡快包紮。
收了收口水,跪在貴妃榻上為他包紮,蕭羌還心情甚好的用沒受傷的手臂攬住她的腰身,預防她一個不小心栽下去。
在快要包紮好的時候,他愛憐一樣輕輕拍了拍杜笑兒的背,「卿剛才看到滄海公主了吧?」
她愣了愣,反問道:「陛下說的是沉寒?」
「嗯。」他嘉許的點點頭。
「滄海月明珠有淚,說的是當世兩大美人,沉國滄海公主沉寒,南陳王朝的皇后朱淚。」
蕭羌把海棠放下地,轉頭看向蕭逐,「王叔,把滄海公主帶來吧。」
蕭逐點頭,把海棠帶了出去,片刻之後,沉寒走了進來。梨花木門在她身後慢慢合攏。
蕭羌依舊合衣斜靠,桃花眼多情如水。
沉寒緩緩跪倒,行完三拜九叩的大禮之後道:「臣妾滄海公主沉寒,拜見德熙陛下。」
蕭羌卻不扶她,只低低笑道:「你來的目的,平王知道嗎?」
他的聲音明明那樣溫和,但是跪在地上的沉寒卻不知為何抖了一下,她顫聲道:「……平王殿下不知……他只知我被許配給陛下而已……」
蕭羌緩緩起身,把她攙扶起來,溫和一笑,「朕沒有別的意思,公主不要多心。」
親手為她端上了一杯蜜水,他低低說道:「公主,可該把東西拿出來了吧?」
沉寒渾身一震,她慌亂的點了點頭,貝齒無助咬著櫻唇,姿態楚楚可憐至極,蕭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安撫,「慢慢來。」
把她抱上膝蓋,蕭羌含笑看她,卻也不再催促。
沉寒渾身都在細細顫抖,男人接近縱容的行為卻讓她更加慌亂,她低著頭一件一件解開衣服。
衣服飄落地面的聲音極其細微,聽在沉寒耳裡卻仿如驚雷聲聲。
最終,褻衣落地,少女晶瑩潤白的身子暴露在了空氣裡,
蕭羌唇邊含笑,卻絲毫不為所動,「到底在哪裡呢?嗯?公主?」
他的鼻息噴在她耳邊,沉寒一抖,把手裡抓著的外衣放在他手裡,「東西在我背上,陛下把這件衣服放在我背上,用鮮血拓印即可……」
蕭羌點頭,把外衣披上沉寒肩膀,把她翻轉過來,取下她發上一根髮簪,柔聲說了句,「忍著點兒。」
銀光一閃,沉寒指尖流出鮮血,蕭羌沾著血,一點點在她背上移動。
鮮血潤透了衣服,一行行字跡慢慢顯現出來,蕭羌唇邊含笑,一字一字的看過來。
看完,他輕笑。
怪不得要派一個盲目的公主過來,這樣的東西,確實不能讓別人看到。
看她縮在自己胸前,蕭羌彎身取過自己脫下的一件斗篷,密密實實把她包了起來,沾滿鮮血的衣衫輕輕一扔,飄落在的水盆裡,剎那血水交融,再看不到一點兒字跡。
取過藥箱,蕭羌心情甚好的為她包紮傷口,問道:「寒兒可知道是誰讓你帶這個東西來的?」
她怕冷的縮在蕭羌胸前,睜大一雙明眸,細聲細氣的說:「不知道,只知道是母妃吩咐的……」
「這樣啊,那寒兒知不知道朕看到這個東西之後該是什麼反應呢?」
她繼續迷茫搖頭,蕭羌大笑,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
「朕知道就好了。」
輕輕巧巧的說完,他又問了一句,「那結盟的國書呢?」
「國書已經交給平王殿下了。」
「好。」嘉許的摸了摸她的頭,忽然問道,「寒兒喜歡什麼樣式的鳳冠霞帔?朕好著人去打造。」
沉寒不知所措的搖搖頭,小心翼翼的把手攬上他的頸項,怯怯說道,「一切都聽陛下安排……」
笑了笑,蕭羌彎腰單臂把她抱了起來,「走吧,和朕回宮。」
德熙七年七月十二,當各宮妃子照例在黃昏時分齊聚一堂,向太后請安的時候,太后領出了一個絕色少女,並讓所有妃子都向她行禮。
沉國滄海公主沉寒,即將嫁入大越皇室,婚期定在半個月後--之前關於這件事,沒有半點預兆。
大家目瞪口呆的看著那個雙目失明的嬌弱少女坐在帝王身側,看著皇帝為了她,於四夫人之上,再立新等皇貴妃,爵視諸侯王,迎娶之禮為副後,儀同皇后。
那個帝王笑著撫上失明少女的雙眼,說,「只要有孕,就即刻立你為皇后。」
七月二十七,平王簫逐為正使,輔相為副使,禮賓共四十八人,入沉國禮賓館,征吉,征雁,納彩數項立後的禮儀過後,正午吉時,鎦金鳳輿將沉寒從沉國禮賓館抬入了大越皇宮紫微城的正門天華門。
天和地和人和三大主殿次第開放,分別祭拜天地祖宗之後,沉寒於人和殿升座,向皇帝行三拜九叩之禮後,入住皇后所居騰鳳殿,終於禮成。
沉寒以副後身份,成為了這偌大的德熙後宮裡僅次於太后的尊貴女性。
同日,德熙朝中書省發佈消息,借此婚姻之約,大越朝與沉國結為兄弟之盟。
這個結盟與聯姻都來的太過突然,迅雷不及掩耳。
東陸兩大強國結為同盟,這場婚姻震懾的不僅僅是後宮,還包括大越政局,甚至於未來十年東陸的政治格局--以上所述對海棠而言,到目前為止和她麼有一點關係。
她現在惟一該煩惱的就是該如何在蕭羌魔爪之下護得自己小命周全。
所以,她絕然不會想到,這名背負著秘密嫁入大越宮廷的絕色少女,卻和她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然後在七月底,有新的消息傳了出來:於淑妃有娠。
蕭羌子嗣不多,膝下僅有方貴妃所出長子、米賢妃、周德妃所出的兩個公主。
於淑妃此次誕育的無論是皇子還是皇女,她在後宮中的地位都將會大大加強。
四夫人之中,她是惟一一個不是名門出身又沒有誕育子嗣的,但她的位份卻僅次於方氏。
於淑妃篤信佛教,為人一向寬厚大度,方貴妃主理後宮刻薄寡恩,多少人都是于氏保全下來的,所以在後宮裡是很有人望。
海棠和如花也承過好幾次她的人情,聽說她懷孕了,面子要照顧到,海棠就邀如花一起去道賀。正躲在房間裡不知道鼓搗什麼的如花面對她的邀請滾就一個字,差點沒把門甩到她臉上,海棠摸摸鼻子,確定發明中的女人和戀愛中的女人一樣不可理喻之後,獨自去了。
她到于氏住的拂香殿的時候,正是午後,宮門裡隱隱約約聽得到木魚聲聲。
看是海棠,宮女說于氏正在拈香,請她稍待。
海棠坐等了片刻,聽到一聲小磬長響,內室由遠及近,傳來長長衣袂拂過的細碎聲音。
一雙白玉一般的手拂開玉簾,一個宮妝美女施施然的走了出來,正是於淑妃。
海棠連忙起身行禮,於淑妃急忙一攙,聲音如黃鶯出谷一般脆嫩嬌柔,「妹妹今天怎麼想起來我這裡了?」
海棠笑顏如花,「自然是來向姐姐道賀的啊。」
于氏臉上一喜,讓了讓,攀談起來,沒說幾句話,有宮女托著藥盞上來,于氏接過來,沒立刻喝,擱在桌上,淡淡的歎了口氣。
「姐姐身上不舒服?」海棠問道。
于氏沉默了片刻,玉白的指頭掠了掠頭髮,展顏一笑,「倒也不是,不瞞妹妹說,我懷了龍嗣之後,這陣子身上總是不爽利,卻查不出什麼病來,太醫開了方子調養,這不,一盞苦藥一盞苦藥的喝。」
海棠凝神看了她片刻,只見她用的是最上等的雲州鉛粉,端的是把自己打扮得潔白無瑕,肌膚柔膩。
海棠靠近于氏,低聲道:「姐姐在有娠之前,是不是月信不准,血中有黑,無法成孕?」
於淑妃驚訝的道:「妹妹怎麼知道?」
「唔……請姐姐暫時不要再使用宮內的粉脂罷,看看是不是能好一點。在這段期間,姐姐所用胭脂水粉就讓妹妹來調製,也算妹妹為姐姐盡一份心,如何?」
呼呼,助人之餘不忘賺錢,雙盈才是目的。
「這是什麼道理?妹妹別讓姐姐糊塗了。」
「姐姐,鉛粉防孕。」
這在現代是常識,在古代這就算秘密了。這種時候,人情多賣多好。
於淑妃心念一轉,立刻輕笑起來,「那就多勞妹妹了。」說完,喚進宮女吩咐幾句,片刻後就有東西捧到海棠面前,於淑妃輕聲說道,「這點東西,就全當妹妹對我說了體己話的回報,切莫推辭。」
得這東西是題內應有之事,收下東西,海棠道過謝轉身離開,于氏卻還是坐在原地出神,過了片刻,她喚來平日裡最為愛寵,偶爾也被蕭羌召幸的一個宮女,把自己的鉛粉全賜了下去,溫言囑咐她每天使用,宮女大喜過望,謝恩離開。她又喚來另外一個宮女,命她去喚掖庭副令趙千秋。
趙千秋從來趨炎附勢,立刻過來,看著他卑躬屈膝,于氏溫言道:「副令,你可知道後宮有人向我稟報,說最近內府供應的鉛粉質量太差?」
他分辨道:「這、這是下面經辦的人的事兒……娘娘您體憫我們下人的苦楚,這每年的花銷和賬目……」
于氏歎氣搖頭,打斷他的話道:「副令,你真欺我是瞎子不成?」
趙千秋立刻啞了,過了片刻才嘶聲道:「那娘娘的意思是……」
「鉛粉揀濃的好的貢上來,以前的事就抹倒。」
這話說到這裡,體面什麼都足了,趙千秋就該走了,哪知他眼珠子轉了轉,卻低聲說了一句,「娘娘體憫我們,我們做下人的,自然也周全娘娘。」
於淑妃奇道:「周全我?我有什麼好周全的?」
趙千秋卻只是詭秘一笑,「娘娘,您私下召見掖庭女醫令的事情,在下沒有記檔,算不算周全?」
於淑妃冷笑,「我染了點兒風寒不想驚動太醫,招了醫令看診,有什麼緊要?」她轉身喚來自己的女官,指著趙千秋道,「去,和趙副令去把檔補上。有什麼好為難的。」
趙千秋聽了就傻了,心裡嘀咕,莫非自己得到的消息是錯的?這麼一想,他冷汗立即下來,立了卑躬屈膝下來,連連告饒。
於淑妃冷笑數聲,道,「我知道你們想撞我這木鐘,只是難為你怎麼想出來這麼蠢的法子,算了,你們也有你們的難,這樣吧,這項用度你若實在覺得為難,到我這裡來,我給你想法子。」
趙千秋一聽大喜過望,就要頌聖,于氏揮手打斷他的話,「我還要去拈注香,副令自便罷。」
說罷也不理他,逕自扶著女官向佛堂而去,剛走入經室,女官掩上門,緊張的看向于氏,「怎麼辦。娘娘,招醫正的事被人知道了--」
於淑妃輕輕揮手,「沒事,他沒有證據,不急。」
是的,趙千秋沒有證據可以證明,她其實沒有懷孕。她是被誤診為有孕,記了內檔的,如果現在說她其實沒懷孕,那麼就是欺君之罪。即便蕭羌寵她,降一等到九嬪是一定的。
不過沒關係,還是有辦法的。
於淑妃美麗的臉上就泛起了一絲奇妙的微笑,她撫著自己平坦的小腹,慢慢笑開,「沒事,有辦法的。」
有辦法把那些礙眼的傢伙全部一起除掉--
第八章腐女的培養要從小抓起
所謂後宮,好比一個池塘裡養了品種繁多的魚,從食人魚到草魚一應俱全,沒石頭丟下來,魚們還要自己咬幾口呢,何況現在有沉寒和有孕的於妃這麼兩塊足斤足兩的石頭?
所以,現在暫時沒人有空搭理海棠這個昨日寵妃。
蕭羌也很忙,自從婚禮和宣佈結盟的消息宣佈出去之後,大越朝堂就算炸了鍋了,從朝野吵到各國使節,皇帝同學工作量大增,再兼顧一下和小白花沉寒談情說愛,基本上已經把自己睡眠的時間搭進去了。
所以,現在蕭羌暫時也沒空搭理海棠。
但是沒空搭理,並不代表小強沒空找她麻煩。
這天她鼓搗完花草,本來打算窩在翔龍殿繼續研究工尺譜的,結果一早就去沉寒那邊的蕭羌召她過去用晚膳。海棠心裡罵了一句,爬起來趕去。
整個宮殿都很安靜,大朵大朵的白雲飄在湛藍的天上,襯著一片紅牆金瓦,耳邊不知誰家宮女閒來調弦,隱約流暢,曲若流水。
這樣的景色,當得起良辰美景奈何天了,可海棠心裡卻升起了一點兒奇妙的悵然。
甩頭拋掉自己腦海裡不合時宜的想法,海棠快步而去。
騰鳳殿裡人很少。
沉寒怯弱怕生,騰鳳殿裡宮人內監都極少,這日午後炎熱,主子又不好支使人,大部分宮女內監都樂得偷懶,海棠一路走進去,居然沒有看到人。
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所以騰鳳殿裡盡植梧桐,滿是修竹。
萬竿翠綠碧竹中有水榭瀛台,隱隱約約,沉寒細軟嬌弱的聲音從竹葉的溫軟舞動聲裡滲了出來。
「……長髮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國是疆,幅隕既長。有娀方將,帝立子生商……」
在……背《商頌》?
海棠好奇心頓生,漸漸走近,沉寒的聲音聽得真切了,卻已換了一首背誦,「……馮馮翼翼,承天之則。吾易久遠,燭明四極……蠻夷竭歡,像來致福。兼臨是愛,終無兵革。」
這個似乎是……海棠用力想了想,終於想起來了,是漢高祖唐山夫人的《安世房中歌》。
還好,沒把學的都還給老師TAT。
終於到了,面前是一個小小水榭,輕紗垂地,四角掛著玉馬,清風一吹,清脆叮噹細若不聞。水榭中一張沉香貴妃榻,榻旁一爐沉香裊裊,榻上蕭羌合衣而臥,金冠摘了下放在一旁,一頭漆黑的長髮流水一樣蜿蜒到地面。榻前一張軟墊,沉寒靠在上面,頭枕在蕭羌袖上,水蔥一樣的指頭順著他的發,軟軟的背誦著古早的詩句。
呃……現在過去,似乎不太好?
海棠猶豫了一下,閉著眼的蕭羌淡淡開口,「杜美人,上來吧。」
他怎麼知道是自己的啊?明明沒睜眼啊。
在心裡翻個白眼,海棠走了上去,蕭羌依舊合著眼,拍拍身側貴妃榻的空位,又拍了拍沉寒的頭,「寒兒,繼續,不必再為朕歌功頌德了,揀些詞藻精美的背過來罷。」
「是……」軟軟的答應了一聲,沉寒怯生生的向海棠一笑,曼聲吟哦,再念的卻是司馬相如的《天子遊獵賦》,「……於是乎盧桔夏熟,黃甘橙楱,枇杷橪柿,亭柰厚樸,梬棗楊梅,櫻桃蒲陶,隱夫薁棣,答遝離支,羅乎後宮……留落胥邪,仁頻並閭,欃檀本蘭,豫章女貞……」
少女的聲音清柔軟嫩,襯著水榭外軟風翠竹,聽起來竟有一種別樣清新風流。
丫真TMD的會享受。
海棠轉著歪腦筋,男人卻牽起她的長袖,湊到鼻端聞了一聞,一雙多情桃花眼掩在長睫之下,似睜非睜,聲音裡帶了幾分慵懶沙啞,「今天換了新的香?這麼涼淡。」
海棠狐疑的揪起自己的袖子聞聞,聞到一點泌涼的薄荷氣味,大概自己鼓搗花草的時候沾上的,還沒等她回話,蕭羌倒自己笑了笑,「這後宮裡啊,聽到腳步卻聞不到味道的女子,大概只有卿一個人了。今天偶爾沾了香味,卻這般的涼。」
「因為臣妾懶惰罷。」海棠回了他一句,蕭羌點了點頭。
「這就是朕喜歡卿的地方啊……」說到這裡,他重新閉上眼睛,隨手把旁邊的扇子遞了過去,「這味道頗清新,借卿的袖底涼風一用吧……」
他眼下有淡淡一痕青色,臉色也憔悴了少許,看起來這陣子都沒有好好休息。
海棠就感慨,這皇帝果然不是好當的,出了朝堂上龍床,時不時還要帶著朝堂上戰場,果然是高危高耗還沒有保險可上,拿腎虧當職業病的職業。
扇著扇著,蕭羌的呼吸慢慢悠長,眼看是睡著了,海棠停了下來,輕輕掩住沉寒的口,貼在她耳邊小聲說,「別念了。」
這死心眼的孩子,人都睡著了,還念什麼?
空靈的水眸迷茫的看著海棠,她不安的絞著指頭,「可是……陛下他……」
「陛下已經睡著了,你這樣念反而會吵醒她。」
哦了一聲,沉寒垂下頭,纖白的指頭絞在一起,顯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海棠就不動聲色的萌翻了,乾脆一提裙子坐到地上,靠在沉寒身邊,大大方方把那細軟肩頭一抱,狼女的嘴巴就咧到了耳根。
「來來來來來來,娘娘,我們來聊天吧~」翻譯,妞,給爺笑一個吧。
「啊……」翻譯,蕭蜀黍,有怪阿姨!
嬌怯小白花哪裡是口若懸河巧舌如簧的現代編輯之敵?一席話下來,稱呼已從杜美人換成了姐姐,一聲聲甜嫩軟糯猶如嫩生生的玉米尖兒,讓海棠把持不住按捺不得的--抱著沉寒小白花滾成了一團,睡著了。
午後本就催人欲睡,旁邊又燃了安神的香,兩人滾成一團,沉寒小小的蜷著,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靠在海棠的肩頭,海棠枕在蕭羌半幅廣袖上,沉沉睡著。
青絲纏繞,衣袂相疊,兩個加在一起剛剛到三十歲的少女就這樣夏眠水榭,那樣長的發綢緞一樣鋪開,映著一點波光繾綣。
蕭羌睡醒的時候,看到的就是腳邊兩個女孩子小動物一樣滾成一團。
他看著覺得好笑,桃花眼裡泛起了一絲微薄的溫柔之意。
風過竹林,有蟬鳴悠悠,卻又安靜得可以聽到水面上一痕漣漪的生死。
他彎身,小心解開海棠被沉寒抓在指尖的一縷頭髮,笑彎了一雙多情的眼,輕聲說道,「她們這樣睡,會著涼的。」
水榭外就有一個清雅聲音低笑道,「那陛下要怎麼辦呢?」
蕭羌認真想了想,才又一笑,「這樣,一大一小,各自抱她們回去如何?王叔?」
「耶,朋友妻尚不可欺,何況是萬乘之君的?」低低笑著,一道殷紅人影從竹林之後轉了出來,玉冠紅衣,絕色容顏,正是平王簫逐。
「嘖嘖,這可是你侄媳婦啊。」簫逐搖頭,輕輕一笑。
「禮不可廢。」
「王叔還真像母后說的一樣。」
簫逐饒有興趣的一問,「太后說我什麼?」
「說你枉自長了一張風華絕代的臉。」
「喂喂……說話要講證據,我哪裡風華絕代了……」簫逐半真半假的抗議,一雙眼卻溫柔的瞇了起來。
日光柔軟,白衣金冠的男人對他一笑,少年一樣純真無邪,然後低下頭去抱起海棠,拍拍她的臉,柔聲道:「再睡下去會著涼的……」海棠模模糊糊睜開了眼睛,腦子裡一團糨糊,也分不清面前的人是誰,含混的應了一聲。
蕭羌彎身抱起沉寒,另一手拉了海棠,海棠嗯了一聲,就跌跌撞撞的被他牽著走向了騰鳳殿。
簫逐楞了一下,瞇起一雙細長鳳眸看向他們,蕭羌走了幾步發現他沒跟上來,回頭叫了一聲,「阿逐,走啊。」
蕭逐又楞了一下,慢慢的才展顏一笑,點點頭,追了上去。
回了正殿,把還沒醒徹底的兩人丟給宮女照看,蕭羌走入中庭花園,簫逐也跟了出去,一園奼紫嫣紅,柳綠竹青之間,兩個青年男子輕衣緩帶,分外瀟灑。
「和沉國結盟的國書如何?」蕭羌開口問道。
「已經到達沉國了。」簫逐答道,信手接了一片柳樹的落葉在掌心,低聲道,「我也該回去了,這次結盟之後,我怕永州周圍諸國不穩。」
「龍安寧今天就回去,不必太擔心永州的事情。應該提防的提防我已經叮囑過他了,龍安寧鎮守永州二十餘年,也不是白做的。」蕭羌信步走去,在一架精緻的木橋邊站住了。「我還有別的事需要你做。」
「嗯?」
「我和沉王沉烈將在明春會盟,這事你是知道的,我到時候要借春狩的由頭過去,身邊沒有一個信得過的人不行。」隨手摘了一朵梔子在掌心把玩,看了片刻,忽然輕輕一彈,雪白的花朵無聲委地,男人回頭看著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叔叔,挑眉一笑,「阿逐,除了你,能幫我的我不信,我信的幫不了我,我沒有辦法。」
簫逐片刻沒有說話,他只是深深的看著面前白衣烏髮的青年,最後輕輕歎息。「陛下總是想太多。這朝野上下,宮廷內外,誰不為陛下著想?陛下可信之人,數不勝數。」
蕭羌沒有說話,只是含笑看他。
簫逐秀麗的眉擰了起來,想說什麼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他拍拍蕭羌的肩膀,轉了一個話題,「如果是明春會盟,那現在就要提早佈置。」
蕭羌也無意在剛才的話題上糾結,他點點頭,「此外,我還有一件事要和你說。」
簫逐挑眉,沒有說話,等他開口。
蕭羌彎腰摘了腳邊一朵碩大牡丹,正紅如血,邊緣一圈金線,正是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的名花金帶圍,「寒兒這次來京,除了國書,還帶來了一樣東西。」
簫逐依然沒有說話,蕭羌卻笑了,修剪整齊的指甲撥弄著掌心一朵鮮紅牡丹,瑩潤的手掌襯著金紅,竟然有了一種隱隱的妖異。
「王叔,你知道的。你知道沉寒帶來的不僅僅是一份國書,只不過你覺得我不想讓你知道,所以你也就不想知道了。」無所謂的說完,他眨眨眼,看著沒有表情變化的簫逐,忽然笑了出來,換了一個話題,「阿逐,你知道沉冰吧?」
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簫逐淡聲道,「我知道。」
沉冰是沉國國主沉烈的弟弟,沉寒的同母兄長。
沉國上一代奪嫡爭鬥慘烈無比,沉烈幾乎殺光了自己所有的兄弟姐妹才踏著屍體登上了王座,整個宮廷裡惟一倖存的除了幾個年紀還小出身卑微的皇女之外,惟一的皇子就是那時剛剛三歲的沉冰。
大概是殺了血親的內疚之情吧,沉烈很疼愛自己的這個小弟弟,從小待遇等等都和沉烈的太子一樣,沉冰十五歲那年加冠封王,封地在沉國定州,靠近大越國境,三年下來,治理得風生水起,人人讚他年少有為,時人說大越平王,沉國定王,為當世親王中的王佐之才。
修長的指頭揉著掌心牡丹,片片金紅軟軟四散,蕭羌毫無任何笑意的一勾唇角,「我接到的另外一份東西,就是沉冰的密函。」
鬆手,血一樣紅的花瓣墜落,在燦爛陽光下有一種凝結的血塊一般的感覺。
「他希望我殺了沉烈,助他登基。」
「--!」簫逐眼神一烈,蕭羌側頭,有黑髮落在白衣之上,他看著最後一片花瓣飄離了自己的手,似乎在自言自語,又似乎在問簫逐。
「朕到底該怎麼做呢?」他想了想,看向簫逐,微笑,「朕到底該怎麼做呢?」
他並沒有聽蕭逐回答的意思,說完,他拉攏寬大的外袍,笑吟吟的對蕭逐說道:「阿逐,我有些冷,我們回去好不好?」
簫逐覺得自己只要一面對這個年紀比自己還要大的侄兒,就忍不住有歎氣的衝動,他揉了揉額角,再怎麼想說話也知道按照蕭羌的個性,今天這個問題的討論已經結束了,他看看最近消瘦單薄得厲害的青年,滿把話嚥回肚子裡
「……那就回去吧。」他也只能這樣說。
他們回去的時候,海棠和小白花同學並不在外殿,宮女說娘娘和貴人在內室賞玩書稿。
沉寒眼睛看不見,賞玩什麼書稿?想到這裡,蕭羌忽然就起了小孩子一樣的玩心,一手抓了簫逐,「走,阿逐,我們去聽聽壁角。看看她們私底下都在說什麼。」
「……陛下,您即將而立。」
「三十而立三十而立,到了那天再站起來也不遲嘛。」
蕭羌笑著拉了簫逐向內殿走,內殿的門是半掩著的,裡面隱約可以聽到海棠正在和沉寒說什麼,蕭羌貼著牆根走過去,靠上耳朵,簫逐看了看他,長歎一聲,也甚沒形象的貼上了耳朵。
蕭羌斜睨他,「我以為阿逐你沒興趣。」
絕色青年斜睨回去,「面子上反對一下總是要的。」
「你就是喜歡這些虛文。」
「虛文就和太廟前的柞肉一樣,即便最後是人吃了,還是要說是祖宗吃的。」
「……」蕭羌決定安靜聽壁角。
兩人閉嘴,裡面的講話聲慢慢的滲了出來。
現在聽起來似乎是海棠單方面的宣講:「……『鴛鴦于飛,畢之羅之,君子萬年,福祿宜之』,這句子娘娘還記得吧?」
「嗯,出自《詩經-小雅-桑扈之什》的《鴛鴦》,對嗎?姐姐?」
「沒錯,那娘娘也該知道這首詩所說的乃是什麼了?」
「是說兄弟情深的。」如果說海棠牌奼女的聲音頗有「驚異嗎?震撼嗎?要記住我現在腐爛的教誨,你才能在腐的世界裡醉生夢死喲~」這樣的調調,那沉寒牌小白花細聲細氣認真聆聽教誨的聲音就實在天真得過了頭……「寒兒明白了,多謝姐姐教誨,不然寒兒還一直以為鴛鴦二字就是來形容夫妻的。」
「呀呀呀,從現在開始知道鴛鴦是兄弟兄弟是鴛鴦就好了嘛……俗話說鴛鴛相抱何時了嘛……」
「……」蕭羌很是神色複雜的看了一眼簫逐。
「……」簫逐同樣神色複雜的回看一眼。
兩個人同時把耳朵從門上「拔」了起來。
蕭羌沉思著開口,「朕聽起來,似乎是杜美人在給沉皇貴妃解釋文字疑惑。」
簫逐同樣沉思著點頭,「我也是這麼覺得,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陛下,杜美人解釋的毫無錯誤,但是臣……真的覺得一陣惡寒……」
咳嗽,清嗓子,「……今天天氣大概忽然變冷了,王叔和朕一起去加衣服吧。」
於是,落荒而逃。
奼女同學的教化loli大業還在繼續中……
兩個處於本能惡寒到去加衣服的男人今晚在騰鳳殿用膳,帝王行止一向要傳諭後宮,此消息一出,後宮又小小一陣騷動。
而其中,分外憤怒的就是方貴妃。
昨天蕭羌宿在飄音殿,方貴妃便纏著要他今日散朝後一起用晚膳,蕭羌雖沒答應,也沒反對,方貴妃便早早吩咐小廚房做了一桌子蕭羌喜歡的飯菜,自己還親手烹了一道冬瓜櫻桃盞,結果飯菜都要涼了,騰鳳殿下來旨意,說皇帝不過來了,她一口氣堵在心裡,著實嚥不下,最後尋思半刻,她一咬牙,吩咐廚子把今天做的幾道菜送過去。
決不能讓她們爽心了,一頓飯也要讓她們看到自己的菜色,舒服不得!
親手把食盒放進了雕漆食盒,看著宮人小心的捧著出去,方貴妃絕色容顏上閃過一絲猙獰扭曲。
沉寒,杜笑兒,史飄零,這些名字在她心裡腦裡盤旋不去,一個一個在舌尖滾過,幾乎就恨得想嘔出血來。
這些女人入宮之前,她三千寵愛在一身,那個男人為她簪花畫眉,後宮誰不羨煞?
可為何就偏偏多了這些女人?
方貴妃只覺得喉嚨裡一點點的腥味泛了上來,她怔怔的看著遠處掩映在黃昏之中的騰鳳殿,看得久了,彷彿就癡了,
如此深宮寂寥,青絲染霜,也不過一瞬朝夕。
按照宮制,后妃不能和外男共座,海棠和沉寒在偏殿用餐,內殿裡只有蕭羌和蕭逐二人。
兩人一邊吃飯一邊閒聊,蕭逐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說道:「陛下,臣想起來有一件事情要向您稟報。」
蕭羌正夾了一筷子燕窩燉鴨子沒什麼胃口的研究,聽到他這麼說,一雙桃花眼就斜斜的睨了過去,唇角一挑,似笑非笑,「阿逐,私下裡你叫我陛下的時候,總要說些讓我為難的話。」
蕭逐眉毛就一緊,修長白皙的指頭微微蜷起,低聲道,「我這次上京來,路過齊州的時候,遇到了三王兄,三王兄說……」
「說他體弱多病即將離世,需要世子回去送終對不對?」他靜靜打斷蕭逐的話,凝神看了他一會兒,破顏一笑,「三王叔從我登基開始就一直在說即將入土,現在也快十年了吧?他老人家前不久不還拖著殘病之軀納了第三十九名小妾。以這個來推斷,我覺得三王叔應該至少還有三十年福好享。」
這番話說的刻薄入骨,蕭逐自覺沒趣,摸摸鼻子作罷。
誰都知道,他的三哥閔王和蕭逐的父皇同為皇后所生,當年蕭逐年未及二十登基,閔王甚是不服,內中頗多作梗,甚至隱隱有不臣之心,全仗太后雷霆手段,才迫得他將世子送入京城為質。現在他卻希望放還世子……
就在內殿氣氛沉悶的時候,有內監進來稟報,說方貴妃那邊送了菜餚過來。
簫逐聽了停下筷子,皺了皺眉,沒說什麼,蕭羌卻如獲救星,趕緊叫人把菜布了進來,打開食盒一看,卻是一盒素食。
蕭羌素來挑食,整個宮裡也就肯誇誇方貴妃和太后的小廚房味道不錯。
沉寒從來對衣食不挑,雖然身份尊貴,但因為她自己本身就不甚在意的關係,騰鳳殿的小廚房手藝平平,端上來的菜色不過不失而已。
海棠是米飯就醬油都能吃出愛來的,簫逐更不用提,十幾歲開始就行軍打仗,窩頭就沙子的時候都有,對食物完全不挑剔。
所以滿桌只有蕭羌一個人吃不下去飯。這時候方貴妃宮裡的菜送到,他立刻就很開心。
方貴妃這次進膳,人人有份,進給蕭羌的是一碗冰荷葉蓮子粥,進給簫逐的鹹濕蒸官藕,海棠的是蓮葉薄湯,沉寒的是決明子羹。
海棠看到送到自己面前的精緻餐具,在流口水的同時不著痕跡的看了一眼一層珠簾之隔的內殿。
或許大概說不定是她多心了?為什麼她覺得每道菜都意有所指,指桑罵槐?
蕭羌的憐子,簫逐的管閒事,自己的薄憐,沉寒的決明子尤其明顯,不是指著盲人罵瞎子,麼?
不過既然她都能猜得出來,那麼……她又偷眼看了看內殿和旁邊的沉寒--那麼他們也一樣看得出來吧?
裡面的情況她看不清楚,身旁的沉寒小口小口的吃著食物,一張小臉很是嚴肅,不知道是在品嚐湯的美味還是在思考鴛鴦的問題。
湯非常美味,海棠不捨得一口吃完,小小的又吃了一口,羨慕並口水的眼神飄向了珠簾之內:不知道蕭羌那碗有多好吃呢。
想都知道,她們三個人的粥裡只可能加瀉藥的料,但是蕭羌的那碗一定特別好……
啊啊啊啊,她嫉妒得想揪頭髮了!
大概是她朝裡看的次數多了,連吃了兩小碗粥的蕭羌忽然笑了起來,提著食盒走了出來、
伸手制止她們行禮,蕭逐把食盒放到兩人面前,盒子裡端端正正一碗冰荷葉蓮子粥,異常清香撩人,就彷彿摘了成千上萬朵新鮮荷花放進去了一般清新。
海棠眼巴巴的看了看他,又眼巴巴的看了看粥。
蕭羌笑得越發多情,索性彎身俯首在她耳邊低語,溫熱氣息吹動她的髮梢,「笑兒,你想吃吧?那朕怎捨得不讓你滿意?」
蕭羌是壞人!海棠在心裡高呼,丫的分明就是想要她好看,不然為什麼不管沉寒,只送一碗給她?估計也就小白花心思單純不會嫉妒,這要換了旁的妃子,這梁子就結下了。
心裡對蕭羌比中指詛咒他被鬼畜攻河蟹一百遍啊一百遍,海棠還是很興奮的伸出了手--詛咒和姑娘我吃是不衝突的。
看她捧粥,蕭羌忽然伸手,在她腕上握了一握,海棠還沒反應過來,那雙手就行雲流水一般從她腕上滑上。
上臂,肩膀,下頜,嘴唇,最後,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指頭寵溺的在她的額頭上輕輕一彈。那一瞬間,蕭羌眼底儘是春水一般的溫柔,便連海棠這樣久經男色考驗的奼女都微微一怔。
他的聲音也如春水醉人,只那樣繾綣的說了一聲:「好。」
被這樣尊貴俊秀的男人如此多情溫柔的看著,即便不愛他不喜歡他,也會心裡一動,希望他就這樣看自己下去。
何況那些喜歡他的人?
為後宮裡那些癡心佳麗長長歎息,海棠舉筷要吃,忽然發現桌子抖動了下,她下意識的一抬頭,發現蕭羌面色蒼白,手指抓住桌沿,身子格格發抖,淡色唇邊有鮮血滲了出來--
她還來不及動作,蕭羌身子一抖,向她倒來!
她腦海裡第一反應:我靠,怎麼又倒了!
海棠條件反射的抓住椅背就要承受蕭羌的體重,卻只覺得身邊清風一掠,有紅衣如火拂過她的身邊。
那個散發白衣的帝王就落入了玉冠紅衣的絕色青年懷中。
鮮艷的朱紅順著唇角蜿蜒而下,滑過雪白的面孔,染上蕭羌的白衣,猶如雪地裡的梅花一般絕烈。
海棠就覺得自己被當頭砸了一記名為萌的大棒,臉上一熱,有暖暖的液體流了出來。
她順手一抹,突然覺得有點兒不對。
被這麼養眼的景象萌到流鼻血也就罷了,為什麼……她唇角也開始流血了?
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海棠眼前驟然一黑,一切聲音景象迅速退去!
她覺得自己似乎是帶翻了什麼,異常清雅的荷香散發了出來,殘存的印象,就是一片揚起的紅色衣裾,和攬在自己腰上的一隻有力手臂。
有個聲音焦急的在她耳邊驚喚一聲:笑兒!
然後,她就什麼都聽不到了。
腦海裡最後的意念是:粥就算翻了也能留點兒底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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