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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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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琢馬總覺得好像有人在盯著自己,坐在椅子上的他回頭看了一眼,但房裡只有自己和雙葉千帆。大概是錯覺吧,他又開始繼續看書。擺放在窗邊的木製椅子只身體稍微挪動一點就會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像是很快就會散架一般。所以才有人把它擱放在那兒,以免別人坐上去吧。
  雙葉千帆剛剛一直在書架前徘徊。市立圖書館【荊棘館】的三層建築樣式給人感覺有點像小小的閣樓間。天花板和牆壁都反映出了屋頂的形狀,微微向一邊傾斜。職員們極少來這兒,地板和堆放得雜亂無章的古玩上都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圖書館大樓從一樓到三樓的所有窗戶都安上了鐵柵欄,以防止有人從窗戶闖進來。但這間房子應該可以自由出入,千帆心想。因為窗戶的柵欄已經開始鬆動,而且沒有任何要修理的跡象。
  二○○○年一月六日,寒假的最後一天。
  「……怎麼到處都找不到呢。是被人借走了嗎?」
  千帆走近過來,她的身子微微顫抖著。這層樓沒有安裝暖氣,冰冷的空氣從窗戶滲入房間,挺冷的。
  「其實一開始就沒有那本書吧。」
  「我還想它會成為我小說中的素材呢……」
  她回頭看了一眼陳舊的書架。
  從去年夏天起,街頭巷尾開始傳聞杜王町圖書館裡有一本奇異的書。看上去和一般的書沒兩樣,但裡面印刷的文字全是毫無意義的文字羅列。聽說那文章怪誕得像是用切書機將書切成碎片,再把碎片打亂後重新裝訂在一起一樣。那本書有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特徵,說是書中偶爾會傳出呻吟聲。在圖書館工作的管理員和進行清潔打掃的大叔都曾在空無一人的館內聽到過那種含混不清的聲音,像是在呼喊著救命。正在尋找小說素材的千帆對這一謠傳產生了興趣,於是過來尋找傳說中的那本書。
  【荊棘館】一樓是文學藏書庫,二樓則保管著理工類和哲學類書籍。千帆說,要是是那本傳說中的書真的存在的話,應該是在三樓吧。因為三樓保管的是高價的珍本書和他人遺贈的書。在獲得圖書管理員的許可後進去一看,才發現那兒是一間和倉庫差不多性質的房間。爬滿蜘蛛網的防腐禿鷲標本,褪色的淺茶色地球儀,還有佈滿蟲洞的城市地圖,全都凌亂地堆放在裡面。其中還有幾個陳舊的書架,上面堆放著大量外文書籍,但找不到傳說中的那本書。
  「學長在做什麼呢?」
  千帆從包裡拿出巧克力,剝下包裝紙,往嘴裡塞了一顆。
  「看書。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注4:馬塞爾·普魯斯特法國20世紀偉大的小說家,意識流小說大師。《追憶似水年華》這部小說的故事沒有連貫性,中間經常插入各種感想、議論、倒敘,語言具有獨特風格,令人回味無窮。這部作品改變了人們對小說的傳統觀念,革新了小說的題材和寫作技巧)
  「那本書是講用點心喚醒了回憶吧。不過,書在哪兒呢?」
  千帆的目光在四周不斷游離。她看不見琢馬正拿在手裡的皮革封面書。小學時獲得的這本書除了自己以外沒人能看見。封面上沒有書名,他也曾想過為它取個名字,但現在還沒想到適合的。琢馬並沒有告訴她關於書的事,因此,他用食指指著自己的腦袋說:
  「全卷一字不漏地記在這裡。」
  「那我就沒法讀了呢。不過我可一點不羨慕,只閱讀記憶中的紙張感覺真不過癮。」
  「你是喜歡用指尖感觸紙張和書頁的重量吧?電子書籍時代到來之後,你就會落後時代的喲。」
  「我也不喜歡那個。」
  「是嗎?我倒覺得可以接受。」
  「那不只是數據嗎?像幽靈一樣,怪可怕的。」
  「幽靈?」
  「難道不是嗎?把書比作人想想看。封面和紙的部分是肉體,內容的部分是心靈。電子書籍就是只有靈魂沒有肉體的東西。」
  「只要有靈魂,剩下的都不重要吧。」
  千帆無奈地搖了搖頭。她在讀高一,是比琢馬小一歲的學妹,興趣居然是寫小說。琢馬覺得將十幾歲寶貴的時間花在寫作小說上真是太浪費了,簡直就是將寶石扔進水溝裡一樣。真想跟她說趕緊停筆吧,多去外面玩會兒。如果自己是十幾歲就登上文壇的作家,肯定會這樣忠告她吧?但遺憾的是,自己並不是什麼作家,所以琢馬什麼也沒說。
  不久前曾拜讀過她寫的小說,是一篇在兒童文學中比較有趣的幻想小說。告訴了她自己的讀後感後,她反而憐憫地看著自己,說「學長還真是沒有文學頭腦啊。」
  「去下一層吧?這兒太冷了……」
  千帆搓著手說道。
  「你放棄那本奇異的書了?」
  「我還聽到另一些讓我很在意的傳聞。」
  出了房間,穿過一段短短的走廊後,就是螺旋狀樓梯。這座圖書館裡沒有電梯,要上下樓就只能走樓梯。樓梯的扶手是極有光澤的木製扶手,保齡球瓶形狀的支柱整齊地排列在下方。大樓天花板設計在第三層,透過扶手能看到鋪著黑色地板的門廳。
  「你要找資料,為什麼叫我來陪你啊?」
  「學長在身邊的話,不是一下就知道我要找的書放在哪個書架上了嘛。」
  剛相識的時候,她還是挺客氣謹慎的,但半年時間足夠讓兩人的關係發生變化。琢馬在寒假時也穿著校服,但她已經覺得沒什麼好驚訝的了。
  一樓內部裝飾得像古代遺跡般鄭重,有兩名女管理員常駐在服務台。閱覽室的暖氣起了點作用,千帆坐到桌子前時總算鬆了一口氣。她伸了個懶腰時,毛衣衣袖滑了下來,露出了藕白色的手腕。鬆散的頭髮稍稍一動,就能隱隱看到她形狀很好看的耳朵。葡萄丘學園高中部有很多學生都戴耳環,在校服上別上許多徽章。琢馬的一隻耳朵上也戴著耳釘。但千帆的身上看起來好像什麼都沒有戴。說起她唯一的一直帶在身邊的東西,應該就是那張裝有四葉草風乾標本的透明書籤了。她看的書時常在換,但這枚四葉草書籤卻從沒有換過。
  「之前跟在S市女子高中讀書的朋友通了電話,她從打工處的學長那裡聽到了一件很可疑的事情。」
  千帆從包裡取出一本和手掌差不多大小的小冊子。封面是綠色的,封緘還沒撕去,給人感覺她很珍惜這本小冊子。
  「就是剛剛你說的很在意的傳聞?」
  她輕輕點了點頭,然後微微抬頭凝視著琢馬,像是想揣度一下他是否有興趣。她的眼眸比一般人要淺,略帶點茶色,其中漂浮著眼瞳的小小黑點。樣貌實在是可愛,琢馬不由得感覺班裡一定有很多人都喜歡她吧。
  「接著說吧。」
  她用凍得通紅的手指從冊子上撕下一頁。
  「傳聞是關於離奇死亡一案的。……你不知道嗎?兩天前方式在杜王町的奇異事件。」
  看到琢馬沉默不語,千帆微微偏過頭去,髮絲從肩膀處滑落下來。他當然知道那個女人屍體在家中被發現的一案。千帆盯著小冊子,秀眉微蹙,流露出令人難解的神色。
  「傳聞說,那個人的身體……」
  「留下了被汽車撞過的傷痕是吧?」
  受害人是織笠花惠。年齡三十九歲。有人發現她在自家起居室因失血過多而死。家裡的窗戶和門都鎖得緊緊的,沒有留下任何有人出入的痕跡。驗屍結果表明她死於交通事故。
  「聽說傢俱和衣服上都沒留下任何傷痕,但她卻被車撞了受了重傷。怎麼樣?以這個為素材寫小說的話,應該是長篇恐怖小說類吧?」
  「我倒不覺得光憑這個構思寫出一本小說就能夠吸引讀者。不過,你為什麼想調查這個案件呢?」
  之前讀過她的小說裡從沒有出現過死人。她的作品應該是更具田園風格、更充滿幻想的。將這一案件作為小說題材的構思實在有點出乎意料。
  「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啦,只不過我被這種怪異的傳聞吸引了而已。因為背後應該會有什麼故事才對……發現屍體的人好像就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呢,一年級的一個叫廣瀨康一的人。聽說是他報的警。」
  千帆滔滔不絕地講完離奇死亡事件的相關傳聞後,問琢馬有沒有讀過提到過類似事件或奇異現象的書。之前她也經常將琢馬龐大的記憶儲量當作一本百科事典來使用。他將各種事典的數萬頁內容都裝進了自己頭腦裡,所以一般的事情基本上都能回答得上,但關於這件事,他卻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這時千帆才發現外面已經天黑了,於是準備回家。
  兩人離開【荊棘館】,走在通往大門的磚瓦路上。此時已經是萬家燈火通明之時了,燈光照射著整座大樓。穿過爬滿荊棘的鐵門,千帆去商業街的麵包店裡買了個甜甜圈。甜甜圈像是剛炸出來的,她咬了小小的一口後,就冒起了騰騰熱氣。千帆在岔路口停下腳步,將圍巾拉到嘴角處,然後輕輕揮了揮手,邁步走向新興的住宅小區。
  琢馬則踏上了另一邊的路。那條路延伸向杜王町東北部只看得到一座無人別墅的偏僻地區。琢馬就住在位於那片地區一隅的單幢民居裡。沒有任何經濟來源的琢馬能租下單幢民居是有一定原因的。以前住在那兒的一家人都在房裡自殺了,被人發現時一家人的屍體早已腐爛,他們躺著的床上現在還留有人形印痕。沒人會願意在這樣的房裡居住的,因此,琢馬幾乎免費租下了這棟民居。
  初中畢業後,琢馬和福利院的職員商量後獲得了獨居許可。他和之前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人產生了心靈上的隔閡,這都是因為琢馬的記憶力。不僅僅是琢馬自己想著獨自安靜的生活會比集體生活要好得多,就連大人們也都這麼認為。事情原委就不需要再次重申了,它們都記在了皮革封面的書裡。
  自從小學時拿到那本皮革封面的書後,琢馬的人生就完全為之改變了。書上將自己過去人生中發生過的事情以小說的形式完全記錄了下來。寫有文字的只有前半部分,後半還是一片空白。這本書描述的是自己的過去與未來。文章內容每秒都在增加,自己每次看到聽到或者是想到什麼的時候,空白的部分都會被埋滿。書的厚度和三百八十頁的單行本差不多,大概在三厘米左右,但實際的頁數並非三百多頁。準確的頁數連琢馬自己也不知道,因為無論怎麼翻閱都無法翻到封底,書一直都在自動產生新的紙張。
  十歲的時候他知道了母親的相貌。並不是直接看到了她本人,而是被母親抱在懷裡的記憶都記載到了皮革封面的書裡。拂過自己鼻尖的黑髮和撫摸著自己臉頰的指尖,溫柔的話語和傳來的體溫,還有皮膚柔軟的觸感都化成了文字。當時的琢馬還是嬰兒,視野還不是太清晰,但當母親的臉龐靠近時,眼前就好像有了焦點一般,能夠看清她的眉眼。讀到這些記錄時,當時的視野便在腦海裡展開了。
  皮革封面的書上還記載了更早以前自己還是胎兒時的記憶。關於那時候的描寫多是通過聽覺和觸覺表現的。當時自己被一團溫暖柔軟的東西裹住,羊水偶爾輕輕顫動,便會驚動自己,大概是母親正在對著胎內的自己說話吧。
  更早之前的記憶就沒有具體清楚的描寫了。正如書開頭的記載一樣,黑暗一直蔓延無邊,唯一的感覺是自己彷彿要融化在溫暖的液體中的皮膚觸感。這種感覺現在被改寫成了文字,記載在皮革封面的書中。
  琢馬沒有告訴任何人關於這本神秘的書的存在,以及自己已經知道母親的相貌這些事。他活到現在一直保守著這一秘密。之後,琢馬盡量避開周圍的人,很多時候都是獨來獨往的生活。
  他也曾想過自己最初的記憶,也就是書開頭所描寫的黑暗。那時自己的肉體還是母親的一部分,只有留了一段時間的一小塊指甲那麼大。對母親來說,自己是不是只是胎內長出的小小肉芽而已呢?小小的隆起越鼓越大,最後像是因為重力的束縛而掉落下來一樣,自己和母親的肉體被割裂了。就像蘋果一樣啊,琢馬心想。
  回家吃完晚飯,洗了個澡後睡下。深夜,琢馬從噩夢中驚醒了。他已經做過好幾次那個夢了,自己雙手的手指被頭髮纏住怎麼也解不開。此時的窗外一片黑暗,世界陷入到了深深的沉寂中。
  去盥洗室洗了把臉後,他心想自己是不是叫出聲了。每年琢馬都會有好幾次做噩夢時叫出聲的經歷。這也是他決定獨居的原因之一。
  他往手上塗滿香皂,單無論怎麼沖洗,都擺脫不了夢中頭髮纏繞住自己雙手的感觸。琢馬抬起頭,看著自己映在鏡中的臉龐,想起了自己曾說過的幾句話。
  「我肩膀上有一塊胎記。你走近點看看。你應該認識長了這塊胎記的嬰兒。」
  那天,隔著玻璃窗,他和她重逢了。他脫下校服上衣,露出肩膀,給她看了馬型的胎記。父親過去的戀人尚未衰老,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透過玻璃,他看到她房裡擺放著名貴的木製傢俱,一隻白貓正在打哈欠。之前已經調查過,織笠花惠從不與附近居民交流聯繫,所以他便將渾身是血倒在地上的她留在了原地。她的死訊不久後應該會傳到父親耳中。本來他還想再等等看,但轉念一想,現在差不多到了該去拜訪父親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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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岸邊露伴擦了一下火柴,火柴騰的一下就燃燒了起來,將他的臉孔映成了紅色。將國外進口的老式火爐點燃後,又調了一下火力大小,他再次坐回到了椅子上。那把椅子看上去坐著似乎很舒適。大概是因為漫畫家經常要坐著,所以辦公室的椅子也花了不少錢吧。二○○○年一月六日,寒假的最後一天,我來到了岸邊露伴的家裡。那件事發生後兩天,我終於恢復了平靜,也能吃得下漢堡包了。岸邊露伴辦公室的一面牆上掛著漫畫資料的照片集,他正伏案看著眼前的白紙原稿。我小心翼翼地詢問他。
  「那個,如果打擾到你工作的話,我還是先出去一下吧。」
  「還有三頁就畫完了。你在那兒等我五分鐘」
  他沒用鉛筆描出輪廓,就拿起蘸著墨水的鋼筆以驚人的速度開始描畫。彷彿是用複印機將頭腦中的形象複製出來一般,他極快地在空無一物的白紙上描繪出了漫畫世界。我緘默不語地坐在一邊。不久,就聽到了他將已經完成的原稿集疊放到桌子上的聲音。看了一眼手錶,結果才花了三分鐘他就完成了三張畫的原稿。真是不可思議的速度啊。岸邊露伴還坐在椅子上沒有起來,他回過頭看著我。
  「幸虧那個案件你說自己是第一發現者,我才沒被捲入到那些煩瑣的事裡去。」
  我將織笠花惠一案報警後,去警察署接受了他們的詢問。他們還通知了我的父母,事情鬧得挺大的。像
  「你家人肯定也很吃驚吧。」
  「他們都擔心這件事會不會對我造成太大的刺激。說起來,今天我來找你就是為了這件事,想問你點問題。」
  我說完後,露伴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好像早就知道我會發問一樣。
  「你是放心不下謠傳的那事吧?關於織笠花惠的死因。」
  報紙報導了那位名叫織笠花惠的女性死在房裡的新聞,並對她的離奇死亡發表了許多評論,但之後就沒有再繼續報導詳細情況了。關於她的死亡一事,街頭巷尾傳出了不少謠言。
  「織笠花惠好像是一個人獨居的。聽說她沒有家人,也沒有親密的朋友。從不跟鄰居打交道,只和一隻貓安靜地生活在一起。家裡的傢俱也都是比較高級的那種,看上去應該不缺錢。愛好是讀書,特別是推理小說。對了,你在意的是她的死因……」
  「難道你那天也注意到了?不對,難道說那是真的嗎?」
  「估計是某個搜查員實在忍受不了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情,在家人還是朋友面前說漏嘴吧。反正情況十分古怪。在密閉的房間裡發生了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如果這是在外面發生的倒還有可能,但她的屍體是在客廳裡的。你還記得嗎?織笠花惠右邊大腿殘留有一塊淤痕。因為她的裙子翻起來了,我才偶然看到了。運動場上不是有那鍾畫白線用的工具嗎?很像是那東西經過躺在地上的她的上方時撞出的線狀淤痕。我覺得有點兒可疑,所以找到了驗屍報告,確認了她只有右邊大腿存在那塊淤痕,左邊大腿則沒有。」
  火爐中跳躍的火焰發出紅色的光芒。岸邊露伴用淡淡的口吻說給我聽。我將自己那已經沒有血色的手指伸到火爐的火焰上方暖了暖手。
  「你是從淤痕的形狀推測到了當時那個人究竟遇到了什麼事吧?」
  「你看過我的漫畫資料照片吧?她的淤痕像是被汽車保險桿撞了之後留下來的。也就是說,她在房間裡遇上了交通事故。淤痕位於右邊大腿外側,正是汽車從右手邊撞過來的證據。這種情況下,左邊大腿是不會留下保險桿撞擊的痕跡的。」
  如果不是事前在街上聽到了點風聲,我實在是很難相信他所說的話。現在就連在書店裡擦身而過的孩子們和錄像店裡的初中生們都湊在一起說著關於她死亡時的謠傳。聽說有個女人在屋裡被車撞了。但是,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呢?
  「會不會是在外面遇到了交通事故,回家後才死的?」
  「她傷成那樣,估計爬都爬不動了。而且也沒有任何被別人背運過來的痕跡。如果有人把她背回家的話,房子旁邊至少會留下一點血跡的。」
  「也可能是清掃了現場呢……」
  「就算是這樣,也不可能反鎖上門的。要不就是犯人配了一把鑰匙,用鑰匙鎖的?還是說那傢伙還躲在房子裡?到底是為了什麼呢?這些都是謎。但織笠花惠被汽車撞了這點是勿庸置疑的。能證明這點的不止是保險桿留下的淤痕,還有碎玻璃造成的傷痕。估計是身體被汽車撞到後又撞向了汽車前窗了吧。」
  「如果真是交通事故的話,就是說汽車衝進客廳裡了。要真是這樣的話,傢俱應該早就被撞得亂七八糟了吧,但現在沙發和電視都完好無損。那個房間裡好像也沒有碎玻璃吧?要是在室內都能遇上交通事故死亡的話,那在哪兒都不安全了……」
  身邊發生了這種不可思議的死亡,家裡人都十分害怕。特別是姐姐,她向來都非常害怕都市傳說和怪談,所以最近就算待在室內,每當聽到外面有汽車經過的聲音時,都會嚇一大跳。
  「還有弄不清楚的怪事呢。」
  岸邊露伴盤起雙腿,翻開了筆記本。本子上好像記載了他調查到的一些東西。
  「我碰到了為織笠花惠驗屍的醫生,偷偷套出了他的話。醫生通過她身體上留下的傷痕發現了很多事情。她是被車撞飛之後,掉到發動機蓋上,再撞碎了擋風玻璃;還有就是,撞她的車不是卡車那種大型車,而是普通的小汽車。不過有一點我怎麼都搞不明白,那就是傷痕的位置。如果她撞上的真是小汽車的話,那現在的傷痕位置就比普通情況下要高了一些。」
  「高了一些?」
  「據記錄,這個叫做織笠花惠的女人身高一米六九。這一數值比日本女性平均身高要高一些。她的體重倒是很輕,所以應該是瘦瘦高高的很苗條的體型。假設她被小汽車撞到的時候是站著的,一般來說車的保險桿會撞到她的膝蓋部位,淤痕應該是在那個位置才對。如果汽車急剎車的話,車身會向前傾,那淤痕的位置應該會更低。但她的淤痕卻是在大腿根處,再怎麼說也離地面太高了,小汽車的保險桿不可能撞到這個位置並留下痕跡的。但是,從傷痕來看,撞她的車也不可能是很高的車,只能想像是車子從地面浮起了幾十厘米。」
  越來越不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說,織笠花惠被飛在空中的汽車撞到了?岸邊露伴像是又想到了什麼似的,補充說明了一點。
  「順便告訴你一句,死因是出血過多。織笠花惠因為交通事故受傷,在昏迷的時候沒人救她,被置之不理才導致死亡的。如果有人叫救護車的話,可能還有救。」
  「她被撂在那多久?」
  「根據驗屍報告上的說法,是整整一天。我們去那兒的二十四小時前發生了一些什麼事吧。雖然事情詳細經過還是一個謎,但是可以知道在二十四小時前,她出事倒下,出了大量血。然後估計是貓過來想蹭她還是怎麼的,在血泊裡打了個滾,所以那隻貓的身上才會沾滿了血污。」
  岸邊露伴指了指地板。一隻白色母貓正窩在火爐前打著呵欠。這是織笠花惠生前養的那隻貓。剛剛來拜訪岸邊露伴時,我把它帶了過來。脖圈上還吊著心形的名牌,上面刻著這隻貓的名字叫【托莉尼特】。
  兩天前,【SUN MART】的店員們通知警察領取了睡在店前的這隻貓。警察採了它體毛上的血液標本後,把它洗乾淨暫時保管在了警察局裡。我昨天也被叫去警察局詢問情況,那時看到了托莉尼特被關在籠子裡,放在了房間一角。
  「我就從警察那兒把它借來用了一下。」
  「是你擅自帶回來的吧?居然沒被發現啊。一定是使用了【替身】(注3:替身「Stand」源於「Stand by me」法則:替身如守護靈一般,與本體(擁有替身的人自身)合為一體;替身憑本體的意志自由操縱,具有特殊的能力;替身受傷,本體也受一樣的傷;一般人無法見到替身,只有替身使者才能看到替身,只有替身才能打倒替身!)吧。」
  托莉尼特舔著自己的爪子,開始整理自己的貓毛。洗淨污血後可以看出,這隻母貓的樣貌和毛色都十分漂亮。
  背著人從警察局裡偷出一隻貓對我來說十分簡單。我可以一步都不動的就從五十米開外的自動販賣機那買到果汁;就算沒有遙控器也能給離我很遠的電視換頻道,還能躺在沙發上從廚房裡拿來點心。不過,這些都不是我的【替身】本質性的能力。
  突然說這些可能有點唐突吧。其實是因為我們身上都附有諸如背後靈或守護靈一類的東西。它們平時都悄悄地隱藏起來,不會在人前顯露。我們管這些東西叫做【替身】。這一名字大概來自表示「站在身邊」這個意思的「Stand by me」一詞。
  【替身】是只有擁有【替身】能力的人才能看見的,一般人是看不到的。其形狀因人而異,有的呈人形,有的呈動物形狀,還有的是靜物的樣子。我的【替身】是蜥蜴一樣的形狀。它出現在我的意志中,輕飄飄地在四周飛舞,比如可以從數十米遠的警察局裡偷偷將貓帶出來。也就是說,嗯,那是像無線電控制一樣的東西。
  「露伴老師,你知道的吧,我為什麼要把這隻貓帶過來。」
  「真實對你無話可說了。不是,我並不討厭你這一點。」
  「我只是想讓家人安心。如果可以解釋那個人的死亡原因的話,家人的不安也會緩解吧?」
  「正好。我也正想調查一下那個傢伙的記憶呢。」
  說不定這隻貓看到了什麼東西。如果能確認它的記憶,應該就能知道織笠花惠的死因了。
  托莉尼特好像察覺到了什麼似的,睜開了眼睛。它豎長的瞳孔突然變細,映出了向它靠近的岸邊露伴的身影。托莉尼特警覺地翻了個身想逃跑,但它突然就跌倒在了地上。仔細一看,會發現它的前肢鋪展成了薄紙的狀態。不止如此,它那長著短毛的臉部皮膚也切裂開來,就像用裁刀沿著直尺剪下一般的裂開。側腹也同樣出現了筆直的傷口。貓已經昏迷過去,一動不動了。這些都是岸邊露伴的【替身】所擁有的不可思議的力量做到的。
  「對動物也有效啊。」
  「有智慧的動物才行。它們比人類更容易變成【書】的狀態,因為它們沒有複雜的精神。」
  托莉尼特的肉體像雜誌一樣被翻開,岸邊露伴蹲下瘦削的身子,用手指抓住貓翻開了一頁。變成薄紙狀的地方排滿了文字,像雜誌紙張一樣很規範。這些都是貓自己的記憶。上面寫滿了它從母貓肚子裡出生後到現在是怎樣生活的簡傳。仔細找找的話,應該能找到案發當天的記憶留下的文字。
  「這隻貓叫托莉尼特沒錯,主人是織笠花惠。它的母親好像也是她養的貓。」
  岸邊露伴翻著貓的身體說道。我也湊過來看了看上面的文字,寫著「我的愛好是滾毛線球喲。」動物的記憶居然也用日語來書寫。貓的身體裡記錄了它和織笠花惠的日常生活,處處可見對自己主人充滿眷戀的文字。終於,岸邊露伴找到了織笠花惠死亡瞬間時貓的記憶。那是像筆記一樣分條寫下的文字。悄悄地記載在托莉尼特的胸膛內部。

  ·有人站在窗外。
  ·人類,男孩子。身穿校服。
  ·主人透過窗戶和他站著閒聊了一會。
  ·男孩子脫去上衣,身穿半袖T恤。雙臂內側佈滿了紅紅的抓痕。
  ·「撲嗵,啪啦。」倒在地上的聲音。
  ·主人再也沒有動彈。

  裡面沒有提到一句撞倒織笠花惠的空中汽車。貓沒有看到這輛車,也沒有聽到發動機響聲或是嗅到尾氣的味道。
  火爐裡的火焰顫巍巍地搖晃著,我們倒映在地上的身影也隨之晃動。岸邊露伴輕輕地合上了貓的身體,上面的裂縫回復了原樣,托莉尼特睜開眼睛站了起來。它像是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動過手腳了,淒厲地叫了一聲,就從岸邊露伴的身邊逃開了。我對那隻貓說:
  「一會兒給你買好吃的魚肉香腸,帶你回你主人家裡。」
  「校服的話,也就是說是初中生或者高中生了。我想就是那個少年殺死織笠花惠的。現在還不知道他用的是什麼方法,但他肯定與織笠花惠的死有關。他也可能擁有特殊的力量。和我們一樣。」
  那個少年可能就在自己讀書的學校裡。他就在自己身邊輕而易舉地殺了人。那傢伙肯定長得很普通,行為也裝得和普通人一樣。織笠花惠是被殺害的。這件事不能和姐姐媽媽她們說。她們要是知道這麼危險的人就在身邊,不知道會嚇成什麼樣呢。
  「這個少年還在傷害別人嗎?」
  我問岸邊露伴。根據貓的記憶,少年雙臂內側佈滿了無數紅色的抓痕。飼主被殺害的白貓將犯人的特徵清楚地看在了眼裡,這點應該能成為找出犯人的線索。岸邊露伴警惕地提醒我說。
  「看著你的眼睛就知道你在想什麼了。不過,你還是多加小心一點比較好。如果那傢伙是【替身使者】的話,現在的我們根本不知道他的能力是什麼。」
  我走近窗口。早已掉光樹葉的樹木並排立在杜王町的住宅區內。外面冰冷的空氣從窗戶的縫隙間滲入。殺害織笠花惠的那個少年現在正潛伏在這座城鎮的某個角落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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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一九八二年六月十日,一名裹著毛巾的嬰兒在寺院角落中被發現。主持與市福利科聯繫之後,當天就將這名嬰兒轉送到了托兒所。
  托兒所所長為這個孩子取了名字。托兒所位於蓮見地區,所以姓就用了蓮見;嬰兒右肩上有一塊馬形的胎記,所以就將其取名為琢馬了。
  蓮見琢馬在托兒所生活到一歲後,就被托付給了杜王町西北部的兒童福利院。兒童福利院中有專門職員負責給孩子們做飯,洗衣。這裡生活著十五個左右的孩子,他們被托養在這兒的理由各不相同,有的是父母在監獄服刑,有的是家裡太窮實在養不起,但像琢馬這樣雙親身份都不明的孩子極少。
  琢馬五歲時,一個身子單薄的三歲少年也來到了這裡。托養的理由是後父的虐待。少年一到晚上總愛哭泣,所以其他孩子給他取了個外號叫【愛哭鬼】。在這裡,還不夠上小學年齡的孩子們都住在一間大房裡,鋪上被子睡在一塊。【愛哭鬼】一直哭個不停,吵得其他孩子也睡不著覺,甚至有孩子氣得直朝他扔枕頭。一天晚上,琢馬走近【愛哭鬼】跟他搭話。
  「你為什麼一直在哭?」
  【愛哭鬼】沒有回答,仍在低低抽泣。琢馬抱住他的頭,從衣領處看到了他背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淤痕。然後他用衣袖將少年那張滿是眼淚和鼻涕的臉擦乾淨。
  「真拿你沒辦法啊。我給你講個有趣的故事吧,所以你就別哭了。」
  為了能讓他睡著,琢馬一邊輕輕拍打著少年的後背,一邊講著「傑克和豆莖」和「幸福的青鳥」的故事。這些都是從在這裡工作的大人那兒聽來的童話。琢馬的講述實在太精彩了,【愛哭鬼】忘記了哭泣,完全沉浸在其中,慢慢進入了香甜的夢鄉。
  之後每天晚上,琢馬都會給【愛哭鬼】講很多很多故事。不知從何時起,其他孩子們也都湊過來聽了。在福利院的大房間裡,孩子們在黑暗中擠在一塊,興致勃勃地期盼著琢馬今天會講什麼故事。
  職員們發現了半夜故事會後,也在房間外偷聽。他們聽到琢馬的故事都驚訝無比,自己給他讀的故事他竟從頭到尾一字不漏次講了出來。拿著書比對一下就知道他說的有多精確了。琢馬沒漏下一點點細節,將故事全部記住了。
  「你怎麼會記得這麼詳細呢?」
  有一天,大人們問琢馬。
  「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呀,我只是將故事都記住了而已。到現在為止,所吃過的東西我也全都記得住了喲。」
  這世上真有人能記住自己曾經吃過多少塊麵包嗎?琢馬就準確地記住了。他能回答出福利院裡從他斷掉乳食後到五歲時的曾做過的所有飯菜名。
  福利院的大人拿出一副撲克,洗亂後排放在桌上。
  「現在來玩玩猜撲克的遊戲吧!」
  他們讓琢馬在十秒鐘內看完五十二張撲克牌,然後將牌背面朝上反放。這是一項測試琢馬記憶力的測試。
  「那麼,來猜猜哪張牌是什麼花色和多大的數字吧。」
  琢馬指著反放的撲克牌,一張張說出了正確答案。將牌翻開查看的職員甚至跟不上他的速度。大人們一個個驚歎不已,不禁喃喃道:
  「這孩子可能是個天才呀。」
  他們帶著琢馬坐車去醫院和大學研究室。在研究室給他戴上奇怪的帽子測定他的腦波。讓他記住幾萬位數字並背誦出來後,大人們都欣喜不已。
  接受完檢查回往福利院的路上,大人們在車站前的咖啡店給他買冰淇淋吃。。那是一家開放式咖啡店,店外也擺放有桌椅。福利院的職員們每次都坐在視野比較開闊的座位上。琢馬在吃冰淇淋時,很多放學回家的初高中生都經過這裡。要乘公交車或電車的學生肯定會來車站,在別的地方玩夠了要回家去的人也會來到車站前的商業街。身穿黑色校服的學生成群地走在街上,看上去十分壯觀。
  那是琢馬第十幾次到咖啡店休息的時候,不少初高中生從眼前走過,但他發現其中【沒有從未見過的面孔】。他將這件事告訴了福利院的大人。
  「也就是說,所有的學生你都眼熟?」
  福利院的大人回頭看著街上絡繹不絕的學生,一臉的不敢置信。
  「你肯定是見過所有人的長相,並把他們的長相一個不漏地記在了心裡。你竟然記住了這座城鎮裡所有穿校服的人的長相。」
  之後他們查找資料,核對了一下當時琢馬所記住長相的學生人數和學校在籍學生人數,數字竟完全一致。正如福利院的人所言,琢馬記住了所有學生的長相。
  琢馬可以記住所有的事情。見過一次的東西就像照片或影像一般,可以隨時在眼瞼內的視網膜上投影,經過感情的過濾仍不會退化,甚至還能想起只是經過視界一隅的行人是怎樣的表情。用耳朵聽到的東西,就算是再沒意思的廢話也能像用磁帶錄音一樣保存下來。以前吃過的飯菜微妙的鹹淡程度也都留在了記憶中。除了視覺、嗅覺、味覺、聽覺、觸覺之外,他還有一處能夠記憶信息,那就是他自己的思考。幾天前看著雲朵想像到了什麼,幾年前被朋友擰了一把自己是什麼心情,幾時幾分幾秒時心裡有何想法全都記憶猶新。
  但他並不是個天才。琢馬不能將記住的信息重組以創造新的價值或解答未知的問題。琢馬的頭腦並不是一台高速演算的電腦,而是電腦裡用於記錄信息的硬盤。他不斷記憶存儲著所有的信息,頭腦就宛如一個宏大宇宙般的倉庫。在弄清這點之後,期待天才誕生的大學老師和醫生們多少有點失望。這種周圍人的最細微的表情,他也能一直記在心裡。
  琢馬在小學一年級時遇到了犯罪事件。他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目擊了一起搶劫案。一輛摩托車從身後疾駛而過,車手在經過琢馬跟前的老婆婆時,將她掛在手臂上的包搶走了。案件發生三天後仍未找到犯人。聽說包裡是老婆婆的生活費後,琢馬想努力幫她點忙,他在腦海裡再現了案件發生瞬間的那一幕。
  他看到空中有兩隻麻雀在盤旋飛翔,看到犯人的摩托車輪胎硌過路上的小石子,聽見老婆婆的尖叫聲響了好幾秒。但搶劫犯帶著頭盔,不知道他長什麼樣。車牌號也用膠帶遮住了,很難確認是誰。
  每個細節都清晰無比的視覺記憶、聽覺記憶、皮膚感觸到的空氣質感、心底湧起的驚恐,將這些記憶交織在一起沉入意識深處,彷彿當時的時間再次流淌起來。和自己現在所處的世界迥然不同的時間在腦海中展開,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現實。在腦海裡重複聽了三十幾次老婆婆的尖叫聲後,他終於找到了確認犯人的線索。
  犯人搶包的那一瞬間,摩托車稍微有點傾斜,車身反射了陽光。因為光線反射,車身右側一處需要仔細查看才能看得清的小凹陷閃現在眼前。那是閃電一樣的形狀,極具特徵的傷痕。
  他將這一細節告訴了福利院的職員,警察半信半疑地搜尋了所有帶有琢馬所說的傷痕的摩托車,很快就抓到了犯人。但在這之後,琢馬出眾的記憶力並沒能派上多少用場。

  小學二年級時,琢馬遇到了交通事故。
  原因是他邊走邊在回想音樂課上聽到的古典樂曲。他在腦海裡從頭到尾再現出老師彈鋼琴的情景。那天老師演奏的 莫扎特的曲子。琢馬總感覺像是在哪兒聽過一樣,但又想不起是在哪兒聽到的。
  回想不起,這種情況以前從未有過。琢馬在穿鞋的時候,在路上拐彎的時候,開始通過人行道的時候,頭腦裡都在再現老師當時的演奏。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一輛小轎車已經從右手邊開了過去。琢馬幸運地撿回了一條命,但也昏迷了好幾天。當時的琢馬比一般的孩子都要矮,轎車的保險桿擦過他右大腿,在大腿根處的高度留下了一道傷痕。
  漫長的住院生活中,被固定在病床上的琢馬在腦海裡再次上映了以前看過的動畫片。他清晰地記住了從第一話到最後一話的所有台詞,以及電視屏幕上切換的全部畫面。一邊吃流質食物,一邊回想起在福利院裡吃過的美味咖喱。腦海裡再現出鮮明的味覺時,清淡無味的流質食物吃上去也像咖喱一樣香甜了。
  但是,只要繼續生存下去,在大腦裡無限積累信息的這種體質就會有個很大的缺陷。琢馬無法做到幾乎對所有人來說都是理所當然的【忘記】。無論時間流逝得再久也毫無意義。年齡越大,積累的信息就越多,最後終於導致了無法處理。
  琢馬在病房夜不能寐時,回想起了在福利院裡一起生活的朋友們。他喚出了大家一起玩詞語接龍和雙六遊戲時的記憶,再次回味了當時的體驗。沉浸在回憶中時,他甚至感覺自己好像已經不在病房,而是正和朋友們一塊玩耍。這時,一隻蒼蠅突然飛過眼前停在牆上,琢馬將身邊的雜誌捲成一團朝蒼蠅拍去。蒼蠅被拍死的那一瞬間,琢馬回想起了某個夏日的往事。
  那天大家都在公園裡嬉戲玩耍。琢馬踩死了一隻獨角仙。那只獨角仙是附近的孩子為了在大家面前炫耀才帶到公園裡來的。毒辣的陽光照射著大地,全身的皮膚、腦袋、頭髮都散發著巨大的熱量。鞋底踩到一隻昆蟲殼後,他感覺到了腳底傳來一陣碾碎昆蟲身體中間柔軟部分的觸感。抬起鞋子看了一下,粘在鞋底的獨角仙還活著,在不斷掙扎著蠕動著。
  想起來的一瞬間,琢馬覺得很噁心。那時的感觸鮮明地再現在腦海中,高溫、土地的氣味和汗水。這並不是自己的意志,明明不想再想起的,可這個記憶卻兀自湧入了腦海中。被拍死的蒼蠅掉落到地上,牆壁上留下了一道污印。一定是因為這個才會回想起相似的情景吧。
  琢馬出院後,同樣的事情也一再的重複發生,而且頻率越來越高。不懂得什麼叫忘卻的頭腦就像冰雪永遠不會融化的雪山一般。隨著年齡的增長,過去的記憶越積越厚,最後終於承受不住它的重量了,外部的一點小小刺激就會引起劇烈的雪崩。令人難受的情景普通人都會選擇忘記,不會刻意想起,但這些記憶卻鮮明得不可思議地湧向琢馬眼前。
  吃飯時會憶起死在路邊的內臟被一掏而空的貓狗屍體,以及屍體散發出的臭味。被隔離在黑暗中時的恐怖也湧向心間,他只想扯開嗓子大聲尖叫。遇到交通事故時骨骼斷裂的感觸也向他襲來。
  自己本來很信賴的福利院的職員一時發怒打了孩子。只要看過一次他那種神情,琢馬就再也無法和這個大人說話了。他還清晰地記得自己被朋友背叛,以及自己背叛朋友時的情景。記得自己央求過誰,記得自己祈求著要是失敗就好了。視線和語言一直浮湧在頭蓋骨內部不肯散去,不管是多麼痛苦的經歷都無法流逝向過去。偶爾頭腦不經意地疏忽了一下,那些記憶就栩栩如生地再現在眼前,意識沉溺在腦海中翻騰蜿蜒的另一時間的浪濤中,頭腦混亂得幾乎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所在之處。
  之後,琢馬就不敢再看著對方的眼睛說話,在學校也經常受到同學虐待。在教室裡經常能聽到投向自己的譏笑聲。對琢馬的記憶力感覺害怕的大人們拚命地隱藏住自己膽怯的表情。到十歲時,琢馬已經什麼都不想看,什麼都不想聽了。他將自己關在福利院的一間房子裡,斷絕和所有朋友的交流。從窗口可以看到廣場上的滑梯和鞦韆,還有陳舊得幾乎只剩下殘骸的大鐘。
  他一步也不離開房間,躲在被窩裡閉上眼摀住耳朵,但頭腦裡所想的事情仍積累在記憶中。腦海裡思考的事情又喚起了過去經歷過的時間。那時向琢馬襲來的大多是不願再回想起的痛苦記憶,彷彿像睜著眼睛做噩夢一般。心裡稍微一動搖,時間軸就從復甦的記憶中消失,自己也隨機飛向毫無因果關係的場面。隨機提取留在印象裡的記憶,肆意出現在頭腦中。獨角仙的內臟,毆打孩子的大人,劇烈的呼聲,骨骼斷裂的聲音,多年來的記憶交織錯雜在一起,讓頭腦亂成了一團麻。
  大人們也不知該如何跟琢馬接觸才好。他們給琢馬端來食物,偶爾打掃下房間就離開了。有一天,一個大人注意到琢馬手臂上留下了紅色抓痕,便給他上了點藥。從肘部到手腕處內側留下了好幾片紅印,看起來應該是他在無意識中自己抓的,只是為了忍住不讓痛苦記憶決堤。
  一個星期天的午後,琢馬將剪刀刺進了兩隻手腕的血管中,他想自殺。大量血液從手腕湧出,向四周流淌開來。他心裡很平靜,想著終於可以不再痛苦了。但等他從昏睡中甦醒過來時,卻發現自己已經身處醫院。
  他也曾試圖在醫院裡自殺。他從三樓的窗戶跳了下去,儘管當時沒有昏厥,但掉落到樹叢裡時,臉和頭部都受傷了。樹枝尖端傷到了頭部血管,大量血液如噴泉般噴湧而出、肋骨折斷、身體輪廓都變形了。他之後反省了一下,意識到實在不該在醫院裡嘗試自殺的。在醫生護士們的緊急處理下,他又撿回了一命。
  之後他再也無法離開病房半步,身邊也沒有任何可以用來自殺的刃具了。琢馬控制不住自己驚鬧時,就會給醫生護士的身體帶來傷痛。只要還活在這世上,這種生存的體驗與經歷就會不斷增加,總有一天自己的腦袋肯定會破裂的。他揪扯著頭髮,用力咬住嘴唇以忍受這種痛苦,但即便如此也已經達到極限了。他彷彿聽到了自己的腦子在頭蓋骨內部吱吱嘎嘎往外膨脹的聲音,繁雜的記憶如洪水般不分晝夜地向他襲來。慢慢的,醫生和護士們都對琢馬失去了信心。
  「他是個可憐的孩子。拜託你們了,救救他吧。這孩子連父母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某一天,他聽到了走廊裡傳來的福利院職員的聲音,好像是跟醫生或者護士談話。剛吃過藥,頭腦裡一片恍惚的琢馬心想,說起來我也有父母啊。以前他總以為自己是從虛無飄渺的空中自然產生的,然後再降落到了地面上。但細細一想,自己其實和所有人一樣,是某個人生出來的孩子。
  琢馬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淚。這時,他突然注意到了。
  不知何時起,枕旁擺放了一本書。
  這本書大概有硬殼精裝單行本那麼大,封面是暗棕色皮革做的,不知為何上面全是傷痕,彷彿是有意用刀子割出來的似的,看上去讓人觸目驚心。也不知道是誰放在自己枕邊的,一分鐘前這本書應該還不在這兒的,而且也沒有任何人出入病房。
  他拿起書,指尖撫摸著書的封面,這才發現書上竟然還留存有人的體溫。將手心貼在封面上,皮革帶來的感觸猶如舒緩了呼吸一般,他的胸部隨著呼吸的拍子自然而然地上下起伏。封面摸上去極為柔軟,彷彿就要將自己的手心吸進去似的。他甚至想像著,是不是只有用人類皮膚做出的封面才能帶來這種感受。
  書上沒有書名,連作者名也沒有。奇怪的是,琢馬總感覺自己好像很久以前就知道這本書的存在了。回溯過去多年的記憶,他也找不出任何關於這種暗棕色封面的記憶。
  正想打開書看看時,護士卻走進了病房,原來是要給他換繃帶。看到琢馬的精神狀態安定了下來,護士驚訝不已。給他換好新的繃帶後,護士走出了病房。隨後琢馬便想閱讀那本皮革封面的書,但找遍了床下和床單各個角落,卻都沒有發現剛剛的那本書。
  皮革封面的書出現後,琢馬也很快地康復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麼,以前那種痛苦的記憶不再如潮般地湧向腦海了。出院後,他回到了福利院,和以前一樣開始了生活。
  第二次見到那本皮革封面的書是在琢馬回到福利院的第一個晚上。雖說已經出院了,但福利院的職員還是很擔心出現什麼異常情況,於是便分給他一間房子獨自居住。半夜,琢馬正想縮進被子睡覺時,過去錯綜複雜的記憶又像以前那樣開始復甦了。各種信息在頭蓋骨內交錯亂飛,雜亂無章地交織成了一團。正想去抓手臂內側以減輕痛苦時,突然聽到撲嗵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
  他從被子裡鑽出來一看,發現是本皮革封面的書掉在了床上。
  應該不是誰打開窗戶扔進來的。所以,他只能暫時理解為這本書是突然從空中出現的了。
  在病房看到的那本書的皮革封面上佈滿了纍纍傷痕,但眼前的這本書幾乎所有傷痕都不見了,曾有過傷痕的地方也只留下了一條條淡淡的線痕。應該不會是其它的書。不知為何,琢馬很確認眼前的這本書就是他在病房裡看到過的那本。他感覺那本書就像自己的身體一樣,因為琢馬住病房時受了很重的傷,現在也只留下了一點傷痕而已。
  他打開書開始閱讀。這本書大概有三百八十頁左右那麼厚,捧在手上也能感受到相應的重量。和普通的書一樣,它也是從右向左書寫的。翻開彷彿能融入自己手心的封面,發現前面好幾頁都是空白,之後從中間第幾頁起排列滿了豎寫的日文文字。
  書中使用了所有語言和比喻方法不斷地描寫著黑暗。細小的文字黑壓壓地排列在紙面上,像是爬滿了無數螞蟻。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看時,那些螞蟻好像開始了蠕動,意識也彷彿要沉陷於一直描寫黑暗的紙中了。琢馬有點害怕那種種壓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黑暗,便停止了閱讀。看來是本小說,他心想,這本書的作者還真有點不正常啊。
  琢馬很害怕,他想把這本書丟得越遠越好。於是他半夜溜出了福利院,將書從橋上扔了下去,並且確認那本書已經沉入河底冒出了氣泡。但第二天早上醒來時,皮革封面的書不知何時又出現在了他的被窩裡。上學時,他從人行橫道將書扔到了卡車車廂裡,親眼看著暗棕色的皮革封面消失在遠去的視野裡,但回到教室打開自己的書桌抽屜時,卻發現那本書正躺在裡面。無奈之下,他只能無視它繼續生活,但所到之處都會出現這本書。去醫院診室時,書被擱放在醫生桌上;去小學圖書館時,書又插在新書書架上。奇怪的是,那本書好像除了自己以外沒人能看見,只有自己才能注意到它的存在。當他這本書扔在地上時,學校老師、同學和福利院的職員們也都過而不停。
  難道那本書是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幻覺?某個時候,他突然湧起了這種知覺。自己能感受到那本書的重量,也能用手觸摸到,湊近用鼻子聞時還能感覺到古舊的書香味。這一切難道只是自己五感的錯覺?
  一天,琢馬獨自在福利院的一個房間裡觀察那本書。放在書桌上時,它和窗戶相對的一側投下了影子;搖動桌子時,書也隨之搖晃;用手指按下封面時,指尖也變白了,和使勁按住某種堅硬的東西一樣;用鉛筆劃了劃紙張,同樣發出了嘩嘩的聲音。
  他將鉛筆放在書上,皮革封面穩穩地撐住了它。鉛筆紋絲不動。如果真是幻覺的話,鉛筆應該會從書中穿過掉下去的。儘管心裡仍然很害怕,但琢馬還是伸出手再次翻開了封面。前面都是描寫黑暗的內容,給人的感覺太沉重了,於是他試著翻到了五十二頁左右。讀了幾行後,心裡依舊發毛不已。書上的文章看來是用第一人稱寫的小說,內容十分眼熟。

  ……一天晚上,我走近【愛哭鬼】身邊跟他搭話。
  「你為什麼一直在哭?」
  【愛哭鬼】沒有回答,仍在低低抽泣。我抱住他的頭,從衣領處看到了他背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淤痕。然後我用衣袖將少年那張滿是眼淚和鼻涕的臉擦乾淨。
  「真拿你沒辦法啊。我給你講個有趣的故事吧,所以你就別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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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千帆很早以前就喜歡讀書了。特別是聞到古舊的書香時,心情就會變得十分舒暢。她最喜歡的種類是學校圖書館裡的兒童讀物,第二喜歡的是有立體圖的繪本。
  從小學六年級起,她的父母就開始吵架。因為媽媽摔盤子的聲音影響到她不能集中精力讀書,於是十二歲的雙葉千帆就離家出走了。她一開始打算在車站前的公交車始發站坐直達車去S市。
  她買了個甜甜圈,就坐在出發站的長凳上等待公交車的發車時間。一想到出了這座城鎮,外面會是怎樣的大千世界,她不禁有點膽怯了。離家出走後,她在街上轉悠著找不到去向。自己生在小鎮,長在小鎮,恐怕以後一生都會在這兒生活吧。小鎮名叫杜王町,特產是醃牛肝。
  雙葉千帆坐在長凳上歎了口氣,然後咬了一口心愛的甜甜圈。這是從車站旁商業街中的麵包店那兒買的。啃了半個甜甜圈後,悲傷的心情終於平靜點了,心想在吃晚飯前一定要回家才行。
  這時,一個高中生模樣的不良少年走了過來,一屁股坐在她的身邊。他的耳朵上戴著一隻巨大的金色耳環。千帆正準備起身離開時,不良少年抓住了她的手臂,強硬地將她拽坐下來。
  「別怕成那樣。我又不會對你做什麼的。」
  騙人。三分鐘後,千帆被他強拽到車站後面,不良高中生威脅她說,要是她敢叫就要她好看。他從她身上搜出了錢包,還在裡面發現了一張信用卡。那是千帆離家出走前從爸爸的錢包裡偷出來的。此刻的她害怕得兩腿直髮軟。
  「別向他求饒。」
  不良高中生的身後傳來一個少年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靠近過來的,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正站在那裡。他四肢纖長,像是用鐵絲編成的人偶一般,渾身上下一襲黑衣。天還沒開始變涼,他就已經穿上罩過手腕的長袖衣服了。
  「你是想懇求我救你吧?那樣的傢伙到死都是喪家之犬。」
  少年用尖銳的目光盯著千帆,那雙漆黑的瞳孔簡直讓人可以聯想到宇宙空間。然後少年用冷冷的口氣對不良少年說:
  「你也是,居然跑去嚇唬一個小學生。我還以為你是起了色心才把她帶到這兒來的。」
  不良高中生恐嚇他「你是什麼東西?」,但少年毫無畏懼之色。
  「把你那雙骯髒的手從那孩子身上拿開,反正估計你小便後也沒洗過手。」
  少年從衣兜裡掏出一把小刀,刀刃上佈滿了傷痕,看得出已經使用很長時間了。
  記得這之後,不良高中生和少年還舌戰了一陣。但當警察趕來詢問千帆發生什麼事時,她卻沒有詳細解釋。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千帆又獨自坐到了長凳上。
  大概是那少年用刀子干的吧。腳下掉落了一隻耳朵,上面還戴著一隻金色耳環。不良高中生則倒在車站後面,性命倒無大礙,但據說被人發現時他害怕得渾身顫抖。
  那個魔之少年究竟是誰呢?警察向千帆詢問少年的長相時,她說因為背光沒看太清楚。她這麼說是為了防止警察通緝那名少年。事實上,她很清楚地記得他的相貌,並小心翼翼地將這一記憶保存在頭腦中,以免自己會遺忘。

  進入中學後,千帆常和幾個親密無間的女友在放學路上去家庭餐館坐坐。她們常去的那家店位於家美優連鎖店旁邊。任何時候去那兒客人都廖廖無幾,不易被老師發現,所以在那兒她們能放心地穿著校服舒舒坦坦的休息,點上幾杯飲料,湊在一塊看少女漫畫,直到外邊天色完全暗下去才離開。臨近考試時,大家就都帶上紅色半透明墊板,將筆記和教科書攤放在桌上學習。
  初中二年級的某個夏天,千帆和平時一樣,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去了家庭餐館。那天只有她和從小學就開始打交道的麻花辮好友兩人。她們想著大家待會兒應該會過來吧,於是就佔了一張六人座的桌子,但其它人卻一直沒露面。
  「最近大家都不一起回家了呢。」
  千帆放下讀到一半的書問好友。她正在看的書是從市立圖書館借的《格列佛遊記》。
  好友麻花辮的視線根本沒有離開電影雜誌,就回答說:
  「大家肯定都有男朋友了。」
  「果然還是這麼回事啊。怪不得……」
  身邊的男女情侶一直在增加。曾經關係很好的朋友們不久前也沉不住氣了,紛紛買來或借來化妝品試用。說到化妝這種文化,千帆還沒有接觸過,唯一的經驗就是小時候拿媽媽的口紅玩耍,還被她狠狠訓斥了一頓。
  「飲料部也許就此就會走到頭了吧……」
  看著身邊空蕩蕩的座位,千帆歎息道。好友從包裡取出一把剪刀,將印刷在電影雜誌上的好萊塢明星剪了下來。
  「看來這陣子只能我們兩人一起活動了。」
  「還不知道後年會怎樣呢。」
  她用膠水將剪下的好萊塢明星貼畫粘到了筆記本上。
  「後年?」
  難不成世界會毀滅嗎?因為後年是一九九九年,千帆難免會想到這點上。
  「我們不就要成為高中生了嗎?千帆會直接升入葡萄丘學園高中部吧。但我不同喲。」
  「哎?你不去高中部嗎?」
  「那種儘是小混混的學校我才不想再讀下去了呢。我的目標是更高水平的學校。」
  還是初次聽到她有這種打算呢。詳細詢問了一下,才知道她的志願是S市的女子高中。她好像已經為更遠的未來做好人生規劃了,說是高中畢業之後要正式學習英語,似乎還想要去國外待上一陣子。她的人生目標是作好萊塢明星的翻譯。
  「千帆呢?有沒有將來想做的工作?」
  這個問題千帆從來沒有想過。
  離開餐館時,夜幕已經完全沉了下去。夜空映在身邊家美優超市的燈光下,隱隱約約有點兒發亮。家美優超市看上去就像美國電影中出現的巨大商業中心一樣。為了照亮寬闊的停車道,它使用的照明設備幾乎可以與夜場舞台的照明相媲美。
  「去趟家美優嗎?」千帆問道。「好啊。」好友隨聲附和。隨後,兩人穿過寬敞的停車場,走進店內。千帆並沒有什麼特別想買的東西,她只是不願與好友道別而已。兩人一邊閒聊,一邊在琳琅滿目的貨架前隨意逛逛。經過化妝品櫃檯前,千帆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買個這個試試不?」
  千帆手裡拿的是最便宜的一款粉底。在收銀台付款時她覺得十分不好意思,自己來買這種東西可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好友看上去也是如此,所以心裡總有點七上八下的。兩人坐在店外的椅子上,互相往對方臉上抹粉底。秋日的寒意攜伴著晚風拂面而過,好幾隻飛蛾撲向自動售貨機的燈光。看看鏡中的自己,感覺確實比以前要嫵媚一些了。
  千帆和好友道別後回家,家裡靜得讓人窒息。父母面對面坐在客廳中,電視也沒有打開。儘管兩人很久以前就在商量這件事了,但今天他們才將自己的決定正式告訴了千帆。不過老早以前千帆就感覺到這種氣氛了,所以聽他們說決定離婚時,也沒感覺到有太大的打擊。
  千帆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思考問題時,有人敲響了她的房門。應了一句後,房門被推開一條小縫,媽媽探進了身子。千帆仍躺在床上未動,於是媽媽就走進房內,坐到了床上。
  她撫摸著千帆的指尖,凝視著沾在指尖上的東西。不知為何,千帆的心底裡突然湧起一種罪惡感。
  「剛才自己第一次塗的。和朋友一起,坐在外面的椅子上。」
  「一會用卸妝水洗掉比較好,不然皮膚會變粗糙的。」
  於是,千帆和媽媽一起走向盥洗室。媽媽把自己卸妝用的卸妝乳液借給千帆,然後一直在身後默默注視著千帆洗臉的樣子。
  深夜,千帆輾轉難寐。翻開讀到一半的書,但如潮的思緒擾亂了心扉,實在無法集中精力讀下去。她覺得自己需要好好整理一下心情才行,於是將筆記本攤開放在桌上,打算自己寫點日記,這是千帆第一次想要寫日記,不過她所想的只是把自己的心情從頭到尾毫無遺漏地記錄下來而已。因為她隱約感覺今天的所見所聞將會成為自己人生中十分重要的要素。男人,未來,化妝,離婚……
  筆尖在筆記本上飛速跳躍著,不知不覺間,窗外開始發亮。千帆看了眼手錶,這才發現已經過去好幾個小時了,不由得吃了一驚,時間彷彿被什麼東西吸走了一般。低頭看看自己寫下的東西,竟然整整一本筆記本上都寫滿了文字,需要換用第二本了。她不由心想,原來我也能寫出這麼多文字啊。事實上,國語作文一直是千帆拿手的科目,她也挺喜歡寫點讀後感之類的東西的。但再次回頭閱讀自己的文章時,總是感覺與其說這是日記,還不如說是個人傳記更合適點。
  至今為止,千帆不是第一次考慮這些事情了,但卻一直沒有認真想過。她從未真正認識到這一夢想並將其刻印在頭腦中。不過,當試著想像一下將來成為作家的自己,並將這一想像牢牢抓住時,才感覺到那真的就是自己想要奮鬥的目標。
  如果自己寫出的小說能被社會接受的話,那該是多麼美好的事情啊。現在的千帆完全無法想像自己所寫的書擺放在書店裡的情景,這一夢想離現實實在是太太太遙遠了。但如果未來某一天真的可以實現這一夢想的話,那麼就算家人各散一方,當他們在書店看到自己的書時,也許也能回憶起曾經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吧。

  中學三年時光快要結束時,高中升學問題也順利確定了下來。麻花辮好友考上了S市女子高中,雖然她不在身邊會有點寂寞,但千帆考上的葡萄丘高中部也有很多熟人。
  她是在杜王町市立圖書館撞見那個少年的。穿過商業街的前方就是圖書館。圖書館佔地很廣,一條磚瓦路從大門口延伸向大樓,庭院裡修建有水池和噴泉,以及形狀奇特的紀念碑。這座圖書館由明治時代留下的建築物改建而成,是一座三層樓的舊式洋房,很像位於札幌的赤煉瓦廳捨(注1:赤煉瓦廳捨即北海道廳舊本廳捨,為舊政府辦公所在地。這是一座位於札幌市中心用紅磚建造的巴羅克風格的歐式建築,設計精美,色澤鮮艷奪目,像放大了的安徒生童話小屋,被當地人親切地稱為「赤煉瓦」(紅磚樓)),但它的外牆上爬滿了荊棘木,因此當地居民都親切地叫它【荊棘館】。
  那天,一樓的文學專櫃閱覽室裡稀稀拉拉的沒有幾個人。正在那兒閱讀《講不完的故事》(注2:米切爾·恩德的作品。書中講述了中學生巴斯蒂安走進幻想國,成為戰無不勝的英雄,無論是女巫、妖魔都傷不了他。最後又回到日常生活中,變得聰明、成熟的故事)的千帆,對真正的講不完心中感到萬分驚訝。看完一章後她想休息一會,於是便抬起頭伸了個懶腰。不知何時,就在沒注意的時候,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少年坐在了離她稍遠的座位上看書。他走進閱覽室的腳步聲和搬動椅子坐下的聲音竟然都沒有聽見,是因為自己太沉浸於書中了嗎?不過她感到很不可思議,那少年彷彿是從空中突然出現的似的。千帆瞟了一眼正在看書的少年的側臉,完全怔住了。他身穿葡萄丘學園高中部校服,和四年前在車站救自己的少年長得十分相像。風從敞開的窗戶拂進,《講不完的故事》書頁嘩啦嘩啦地被吹亂了。
  從此以後,去【荊棘館】時就經常可以碰到他,但千帆一直沒有勇氣和他搭話。為了在一樓閱讀室尋找他坐下的身影,初中畢業後的那個寒假,千帆幾乎都泡在圖書館裡了。少年總是穿著一身黑校服,就像專門訂做的一樣很合身。
  第一次和他說話是進入高中的第一天。開學典禮結束後,千帆去了躺【荊棘館】,發現少年已經在那支著腦袋看書了。她隨便找了個座位坐下觀察,發現他在看書時表情完全沒有任何變化,就像機械一般,以一定的速度翻頁。通過牆上掛著的時鐘秒錶計算了一下,千帆確認他每秒翻一頁,沒有一絲誤差。這與其說是在看書,還不如說是在做一份用眼睛掃瞄書本的工作。
  千帆最終決定停止觀察少年,開始繼續看上次沒看完的兒童讀物。正在這時,她注意到腳下掉落了一張紙片。撿起來細細一看,發黃的紙張前後都印刷著細小的文字,看上去應該是從哪本書裡掉落的。
  「那個,這頁紙掉出來了。」
  千帆將撿到的紙張送到了服務台。兩名女圖書管理員接待了千帆,她倆湊在一塊面帶難色地說開了。
  「你覺得是哪本書的?」
  「不知道呢……」
  撿到的紙上只印有正文和頁碼,不知道書名是什麼。千帆看了下書頁上印刷的文章,完全沒有印象。看來要將這張書頁放回原書非常困難了,因為只能將圖書館裡的書一本本拿出來找哪本缺頁了。千帆和圖書管理員正為此為難時,身後響起了一個聲音。
  「能給我看看嗎?」
  少年不知何時站到了千帆身後。千帆還驚訝地楞在原地時,他那裹在校服中的瘦長胳膊就伸了過來。手臂擦過千帆臉頰旁,古舊的書香味撲鼻而來。他平靜地低頭看著從圖書管理員那兒拿來的紙頁,眼神尖銳而冰冷,給人一種完全沒有一點體溫的感覺。看了一小會,他只說了句「請在這兒等一下」,就拿著紙頁走向書架。千帆和圖書管理員在原地等了一會,少年就毫不猶豫地從陳列著無數書籍的書架上抽出一本書,回到了服務台。
  「我想是從這本書裡掉落的。」
  他翻都沒翻那本書,就把它放在了服務台上。那是一位名叫海野十三的作家所寫的書。兩名圖書管理員低頭查看了一下,紙的顏色氣味以及字體,文章結構都完全一致,正是這本書沒錯。千帆和圖書管理員都震驚不已,但還沒等千帆反應過來,少年的身影已經不在身邊了。他迅速離開了服務台,走向玄關大廳。
  千帆心想,不抓住這次機會的話,肯定不會再有第二次了,等回過神來時,她已經奔跑起來了。
  大廳鋪滿了長條地板,讓人感受到【荊棘館】的建造年代十分久遠。地板表面都被磨成了光滑的黑色,從窗口灑進的陽光像沾濕了一般閃閃發亮。
  「請等等!」
  大廳的天花板設計在第三層頂端,空曠的空間裡迴響著千帆的聲音。少年在螺旋式樓梯旁停住了腳步,回頭警惕地盯著千帆。
  「為什麼你會知道是剛剛那本書呢?」
  少年比千帆要高得多。他的臉上流露出猶豫的神情,像是在考慮說好還是不說好。千帆走上前近距離觀察他的面孔,更有把握確信他就是那時的少年了。
  「只不過文字的排列眼熟而已。」
  少年的聲音不帶有一絲感情,冰冷而機械。
  「你的意思是以前讀過嗎?」
  「我不知道剛剛那本書是關於什麼內容的小說,只不過記住了印刷出來的頁面而已。記憶字面文字和閱讀理解是不同的。」
  「記憶頁面?」
  「圖書館裡的書基本上我都記憶下來了。」
  少年一臉嚴肅,看上去不像是在開玩笑耍人。
  「記憶力真好啊……」
  「不如以前了。現在一天記住一本已經是極限了。」
  「我還曾經將一本書讀過兩次呢,當時沒發現是以前讀過的書。」
  少年聽後緘默不語,他的表情彷彿在詰問她那又怎麼樣呢。見此情景,千帆放棄了繼續和他閒聊下去的想法。
  「……想問你一個問題。以前我是不是見過你?四年前的十月二十一日。」
  那一天自己離家出走被不良少年纏上,而這個少年救了自己。他沉默地凝視了千帆幾秒鐘。
  「記不得了。」
  他轉過頭去。
  「記憶力這麼好,也記不得了嗎?」
  「覺得太麻煩才這麼說的。我更正前言。那天我沒見過你。四年前是一九九五年。那年十月二十一日是星期六,上午上學,中午回到福利院……」
  「福利院?」
  「那是我家。回家後我一直在睡覺。為了晚上觀測天體我很早就睡下了。你可能記不得了,一九九五年的那一天預計能看到獵戶座流星雨。」
  「可是,你不是拿著刀子救了我嗎?」
  「刀子?你認錯人了吧?我心裡裝的都是流星雨的事。光芒劃過廣袤的夜空,比翱翔的鳥兒更快,比駿弛的馬兒更迅捷。那景象,彷彿全世界都走向了終結。我一直在等待這個夜晚的來臨,哪有空來救你?」

  少年名叫蓮見琢馬,十七歲。比千帆高了一級,因此千帆便叫他蓮見學長。最初千帆僅在圖書館碰到時打個招呼,但慢慢地在學校走廊上碰到他時,千帆也開始向他打招呼了。她也曾擔心過他會不會覺得自己太纏人,但他卻沒有刻意避開,兩人不知不覺中熟識了起來。
  他的眼神冰冷而尖銳,無論是吃到多麼美味的甜甜圈,還是聽到多麼好笑的笑話,他都完全不為所動。恐怕是他不怎麼會表露自己的感情吧。而且也看不出他有熱啊冷啊之類的感覺,即便盛夏季節他也不會脫掉上衣,無論何時都穿著長袖黑色校服,規規矩矩地遮住自己的手臂,就連脖子處的鈕扣也要扣上。蟬鳴的炎熱季節,兩人來到家庭餐館時也是如此,千帆熱得汗流浹背奄奄一息,但坐在對面的他竟沒有流下一滴汗水,只是靜靜地凝望著窗外。
  「在看什麼呢?」
  「看車牌號。經過街道的汽車的。」
  他頭也不回地回答道。
  「為什麼呢……」
  「記住的話,萬一發生了什麼事時就能派上用場。幾點幾分,誰的車子經過了這條街道。」
  蓮見學長的言行舉止有時候就像現在這樣,十分古怪,完全搞不清他到底哪些時候是認真的。
  「說起來,你不熱嗎?要不要把校服脫了?」
  「不行。校服已經和我的身體同化了。」
  蓮見學長的意思是自己一直穿著黑色校服,所以那件上衣已經是構成他的一個標誌了嗎?他頭髮的顏色稍有點淺,但因為眼睛和鞋子都是深黑色的,所以他的所在之處彷彿構成了一個宇宙似的,一隻耳朵上佩帶的耳釘和上衣外面的金色鈕扣猶如閃爍在黑暗這的星辰一般。胸前的衣兜裡一直插著一隻鋼筆,他曾說過這是以前的朋友送給他的。但千帆知道,衣服和身體同化是不可能的。他有自己的身體,只是身體表面覆蓋著校服罷了。
  到夏天為止,千帆和蓮見學長的關係說是朋友也並不為過了,但千帆還是完全不瞭解他。小學時將自己從不良少年手裡救出來的是不是他仍然是個謎。
  千帆給已經開始在S市女子高中上學的麻花辮好友打了個電話,想請教下她的意見。
  「他本人倒是一口否定了,但我總在想他是不是在說謊。」
  麻花辮好友進入高中後已經不再扎麻花辮了,但她教導般的口吻依然如故。
  「這只不過是千帆自己想要相信吧?」
  或許真是如此,千帆心想。健忘的自己還記得多少那時的少年長的什麼樣呢?再次仔細想想,千帆越來越覺得手握小刀的那個少年和一頭紮在書堆裡的學長完全聯繫不到一起。或許真是自己暗暗希望他們是同一個人吧。
  千帆並不是想去感覺什麼傳奇的故事。或許她只是小小地期待自己和學長具有特別關係的根據。因為如果背後真的有故事存在的話,千帆肯定能更容易地明確自己的心情。
  電話裡傳來了好友溫柔的聲音。
  「是件好事啦。飲料部我一個人也會堅持下去的,如果你被甩了就再回來喲。」
  千帆也注意觀察了一下蓮見學長在學校裡的人際關係,似乎也沒看到有和他玩得特別親近的女生。體育課他全部缺席,說是因為身體有病不能上課,但千帆暗地裡心想他或許只是不想脫掉上衣而已。除了學校以外,蓮見學長去得很頻繁的地方有書店、舊書店、文具店、圖書館,以及位於杜王町東部田園地區的一間房屋。
  那房屋其實只是一間整潔的廢屋。它位於再開發計劃之外的地區,周圍只能看到很久以前蓋建的民房和田地。他並不是抱有特定目的才去那間廢屋的,只不過經過它附近時,想繞道呼吸點新鮮空氣而已。屋頂的磚瓦縫隙間雜草叢生,沒有特別引人注目的地方。庭院裡還殘留著一個家庭菜園,但早已荒蕪得舊影全無,估計以前裡頭種植了大蔥和白菜吧。把手已經褪成慘白色的鐵鍬和鐮刀靠在大門口,上面還沾有已經乾透了的泥土。周圍充滿了泥土氣息,但意外的是,這種味道並不怎麼難聞。
  蓮見學長第一次帶千帆來這兒時,她還以為學長以前就住在這間房屋裡呢,但事實並非如此。
  「我從沒在這兒住過。一次也沒有。」
  「那這兒是誰的家嗎?」
  「五年前這兒還住著一對老夫婦。」
  「他們現在去哪兒了呢?」
  「兩人都死了。先是妻子染病而死,半年後丈夫也因為腦溢血隨她而去。」
  「他們沒有兒女啊。」
  「有一個女兒,二十年前左右失蹤了,一直沒有回來,就好像是某天突然人間蒸發了。我常聽說有這種事發生,特別是在杜王町。你知道嗎?這座城鎮有大量的失蹤人口,據說還留存下了一系列的統計資料。進入一九九九年以後的失蹤者有八十一人,其中四十五人是少年少女。這一切就像是杜王町自己躲在建築物背後將人類一個個吞食掉一般。人數也太多了啊。」
  學長凝望著屋內。房屋窗戶早已掉落,從外面能看到裡面的情景,一片漆黑,彷彿深不見底的洞穴一般。
  「那住在這裡的人和學長到底是什麼關係呢?是親戚嗎?」
  「我認識他們。和他們在公交車站一起坐過幾次車,知道他們長什麼樣而已。對了,千帆,你肚子不餓嗎?我們去吃那個吧。就是你喜歡的煎出來的那個,裡面有個圓洞,撒有砂糖的東西。」
  他說的貌似是千帆一直買來吃的甜甜圈。
  「還有,我沒有什麼親戚。因為我根本沒有家人。」
  學長面向車站方向邊走邊說。
  過了幾天,千帆實在是放心不下,於是背著學長特意調查了一下曾經住在那間房屋裡的老夫婦。她在圖書館裡查閱地圖,向附近的居民打聽,從以前的報紙上查找失蹤案件的記錄。果然如學長所言,老夫婦兩人都去世了,女兒失蹤一事也是真的。他們一家是很久以前就定居在杜王町的農戶,好像是姓【飛來】,失蹤的女兒名叫【明裡】,一九八一年七月末,二十一歲的她突然從杜王町消失蹤跡,人間蒸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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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剛看到的時候確實嚇了一跳,還以為是血呢。不過應該是別的東西吧,比如紅墨水啊,或者是草莓醬之類的都行啊。而且就算是血,也肯定只是在魚店裡沾到了魚血之類的吧。」
  「你說這個是紅墨水或者草莓醬?怎麼可能。這是真正的血,看看它快干了之後的粘稠感。這傢伙應該是在哪兒沾到了真正的鮮血。比如說蹭到渾身是血的人身上,就會變成這樣子了。」
  為什麼這隻貓會蹭到渾身是血的人的身上去?我和岸邊露伴在【SUN MART】店前就這一點交換了意見。
  「我倒沒怎麼見過渾身是血的人。」
  估計是從事漫畫家這種職業的人比普通人的想像力要豐富吧。
  「那我們去確認一下吧。」
  那隻貓掛著一個用黑布做的項圈,項圈下方吊著一枚銀色心形名牌,上面刻著一串片假名,看上去應該是貓的名字,另外還留有電話和飼主的姓名。我們記下這些信息後就離開了那兒,貓就留給【SUN MART】店員們處理吧。說起來,岸邊露伴的好奇心還真是強烈啊。以他現在的精神狀態不查出那隻貓渾身沾滿血的理由(雖然現在還不清楚是不是血)就絕不會罷休了。他一碰上這種稍微有點不可思議的怪事就馬上顯示出極大的興趣,大概是想將其作為漫畫的素材吧。拖這件怪事的福,將他的工作房間攪得一團亂的灰貓撿回了一條小命。岸邊露伴已經完全沉迷於其它事中,至於把這傢伙送往保健所的事就無關緊要了。
  首先試著打電話給名牌上刻著的電話號碼,但電話鈴響了好長時間,飼主也沒接電話。無奈之下,我們決定通過飼主的姓名和電話號碼來尋找他的住處。
  一路上問問居民,查查地圖,十五分鐘後我們便找到了飼養剛才那隻貓的房屋。那是一幢帶有院落的西式洋房,大門口修建了一個供貓出入的小出口。門前名牌上所寫的名字與貓項圈名牌上所刻的一模一樣。應該沒錯,就是這兒了。
  按下大門門鈴,卻無人應答。我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岸邊露伴就沿著房屋的牆壁走去。天空中飄揚著細細的雪粒,輕簌簌地灑向杜王町。踩在枯萎的草地和落葉上,鞋底發出暗啞渾濁的聲音,帶給人某種莫名的惆悵。
  沿著房屋牆壁走到庭院時,我有點後悔了。雖然知道自己很有信心,但我也知道自己這麼回家也絕對不會有什麼心思做數學習題集的。周圍寂靜得如同真空,衣服發出的摩擦聲聽上去十分刺耳,岸邊露伴用手托著下巴,流露出一臉為難的神色。

  出了那棟房屋後,我們不停地重複著深呼吸。一輛冒著尾煙的汽車穿過眼前,世界一如既往地毫無改變,我們這才鬆了一口氣。岸邊露伴又朝庭院那邊走去,我問他「你去哪兒?」,他回答說「我繞房子轉一圈看看,你在這兒等著。」我強忍住想要嘔吐的慾望,等他回來。
  「找不到沒上鎖的窗戶。」
  回來時他如是說。
  「只有貓的出入口是開著的,也就是說這房子是一間密室。我們透過窗戶看到房屋鑰匙還擱在客廳的桌子上,所以我想不可能有人從外面上鎖的。」
  「那快點叫救護車吧。」
  「要叫也該叫警車吧。非常奇怪喲,那具屍體。不是老死也不是病死,死得實在太奇怪了。你看到她大腿上的淤痕了沒?」
  「沒有。」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倒在地上時的衝擊力,她的裙子都翻捲了起來,右腿的大腿根部顏色變得非常噁心,那淤痕的形狀簡直就……算了,現在不說這些了。喂,忍忍,別吐出來了。總之現在先報警吧。」
  「我想這樣比較好。」
  我用手機聯繫了警察。
  「您好,是警察局吧……可能解釋有點麻煩……」
  沒有屍臭味。也許是因為天氣太冷,屍體還沒有開始腐爛的緣故。但我仍對鼻子所吸入的空氣心有餘悸,剛剛去庭院那邊時也盡可能地摒住了呼吸。面向庭院的牆壁上鑲有一扇橫距很寬的玻璃窗,沒有掛窗簾,可以看見客廳內的情況。那女人左肩朝下側躺在靠窗的地板上。周圍一片血泊,幾乎染紅了整片地板。流了這麼多血還能活著的人想必一個都沒有吧。她的眼睛還是睜著的,空洞的瞳孔盯望著遠方。因為客廳窗口前方有植物遮住了視線,所以從外面看不到裡面的情況。怪不得到現在都還沒被發現啊。
  我對警察說發現者只有我一個。這是岸邊露伴要求的。他計劃等警察趕到後,自己保持一段距離裝成看熱鬧的樣子。他的理由是因為自己是名人,如果成為犯罪發現者的話會引起很大騷動的。雖然覺得這理由有點牽強,但也沒辦法。誰叫我也是岸邊露伴的讀者之一,不想他因為這件事而名噪一時呢。
  「我的名字?我叫廣瀨康一,葡萄丘高中一年級學生。不,我不認識她。只是偶然看到了這隻貓,於是就去她家看看。我想貓大概是從飼主身上沾到的血。那時候的血……去世的是一個女人。名字嘛?大概是一個叫【織笠花惠】的人。大門的名牌上寫著呢。貓的名字牌上也有。漢字是,漢字是纟旁的織,竹字頭的笠,草字頭的花,還有優惠的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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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直到不久之前,杜王町還是鄉村,放眼望去只能看到田野和田地。東北一部分地區很早以前就是著名的避暑勝地,現在還殘留有幾座武士家族的別莊。但是飛來明裡對鄉土歷史沒多大興趣,聽到武士別莊也一時沒多少印象。不如說,她從小就覺得在這座小鎮生活很丟人,一直夢想著長大後去大都市過電視劇中所演的那種生活。看到從事農業的父母,她總有種危機感,覺得自己也會在鄉下默默無聞終老一生。一想到自己的雙手也會像母親的雙手一樣乾硬皴裂,她便完全無法忍受。她無論如何也不想去種田,或者是半夜三更地跑去檢查田地的灌溉水源。
  高中畢業後她去大城市上了短期大學,但之後找不到工作門路,所以只得回到了杜王町。她驚訝地發現闊別不久的小鎮竟煥然一新。從那時起,杜王町的舊貌就慢慢換成了新顏,那時正是日本全國上下景氣大好的時代。大量企業進駐了杜王町附近的M縣S市,在那兒工作的人們為了尋找住處,一窩蜂地湧向了杜王町。城鎮裡的居民人數飛速增加,於是M縣的官員們便決定大量出資開發杜王町,為其引入了大型商業中心家美優連鎖店,同時還修整改建了道路。曾是田野的土地上鱗次櫛比地聳立著漂亮的房屋,電線也埋入了地下,影響市容美觀的電線大多都從杜王町消失了。
  明裡決定留在杜王町工作,但她並沒有回到土裡土氣的老家,而是打算一個人在車站旁的單身公寓裡生活。她通過了房屋銷售公司的面試,成為了一名業務員。那家公司主營房屋的設計、建造和銷售。在急速發展的杜王町,這類行業極具活力且人手不足。明裡的工作是整理文件,她在工作的同時和公司裡一位年輕的建築師陷入了愛河。
  大神照彥從事的是公寓和旅館的設計工作。他長得很帥氣,但很少跟同事們一起去喝酒,就算參加了也總是獨自靜靜地坐在角落裡。跟他聊過幾次才發現他的言談舉止十分溫和,性格也很溫文爾雅。他是那種喜歡獨自在設計圖上描線多過和同事一起喧鬧的類型。在公司裡他幾乎不跟別人說什麼話,所以除了明裡以外,沒人知道他其實是個極具幽默感的男人。
  一起去歐洲旅行的時候,兩人站在山丘上,眺望著沐浴在夕陽中的古街。教堂的鐘聲迴響起來時,他說:
  「看看在那邊玩耍的孩子們,一眼就能看出,這座城市的石階和建築物超越了時代,緊緊抓住了人們的心靈。我也想建造出這樣的城市。雖然自己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建築師,但看到城市裡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的建築物時,我就深深感受到了這份工作和城市的開發直接相關,就不禁聯想到了今後出生於杜王町的孩子們。我想建造讓那些孩子們挺起胸膛引以自豪的城市。」
  明裡暗暗地夢想著和他結婚後的生活。沉浸在想像中時,不知不覺忘卻了時間。但大神照彥說的全都是謊話,他實際上是一個建造出售違法建築的男人。
  那是一九八一年七月末。某天,明裡工作的部門接到了一個電話。
  「請找一下飛來明裡小姐。」
  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是,我就是。」
  「你就是明裡小姐?我想跟你說點關於大神的事。」
  她告訴了明裡很多她不敢置信的事情。
  「你去他房裡找找吧,應該會有違法設計圖。他和公司在暗地裡進行了交易,削減建築材料,盡可能設計出成本便宜的建築,那可是如果發生地震的話一下就會倒塌的東西喲。你問我是誰?我是他的戀人喲。雖然不知道是他的第幾任女朋友,但我在十幾歲的時候就認識他了。我叫織笠花惠。漢字是纟旁的織,竹字頭的笠,草字頭的花,還有優惠的惠。織笠花惠。如果不相信的話,你就問問他吧。」
  之後電話就掛斷了。明裡假裝去廁所而溜出了公司,用他給自己配的鑰匙進了他的家。雖然沒有找到不正當交易的資料和他花心的證據,但卻發現了一個藏在天花板裡側的旅行包,包裡裝著大量捆成一打的一萬日元的鈔票。雖然不知道具體數目是多少,但肯定超過了五千萬。自稱為織笠花惠的女人所說的很可能是真的。飛來明裡抱著裝有巨款的旅行包打電話給他所在的部門。
  「有個自稱不知道是你第幾任女朋友的人聯繫了我。」
  「只有傻子才會相信那種電話。」
  「我可不這麼想,那個叫織笠花惠的女人為什麼要那樣聯繫我呢。」
  「不如見面後再說吧。」
  「那就下午六點,我在公司樓頂等你。」
  或許是天空中烏雲密佈的原因,到約定的時刻時,天色有點昏暗陰霾。完成工作的同事們都一個個回家了,整幢大樓安靜得可怕。
  樓頂上裝有一排齊腰高的護欄,明裡倚在護欄上等著大神。這時,天空下起了濛濛細雨,她取出手帕擦去臉頰上的雨滴。突然一陣風刮來,捲走了手中的手帕,晃晃悠悠地掉落在公司大樓和與其毗連的雜居公寓的縫隙間。
  大神照彥六點準時來到了樓頂。明裡想向他問清楚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想知道他們之間許下的諾言是否全是謊言。
  但最後兩人幾乎沒說上幾句話。就在明裡說話之前,大神照彥就掐住了她的脖子。

  水滴掉落在臉上,飛來明裡從睡夢中驚醒。就在她想要起身時,突然感覺後背好像插入了一根鐵樁般疼痛難忍。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喉嚨很難受,不能自由地呼吸,每當空氣通過都會梗塞在嗓子眼裡。
  她倒在一灘濕濕軟軟的泥潭中,衣服和頭髮上都是泥土,周圍七零八散地丟棄著幾個廢紙箱和空瓶子。她仔細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終於知道自己在哪兒了。視野的左右兩邊聳立著兩面高不見頂的牆壁,橫躺在地上的自己像三明治一樣被夾在裡邊,兩牆的距離窄得無法伸直雙手。一個眼熟的東西掉落在自己身邊,原來是剛才被風刮走的手帕。
  兩側牆壁中的一側看上去是自己和大神照彥工作的房屋銷售公司大樓的牆壁。抬頭往上看,剛剛自己還倚靠著的護欄看上去已經懸在高空中了。
  另一邊的牆壁是毗連公司的雜居公寓。
  兩面牆壁平行地延伸向高空,從最上方的小縫隙間能看到低低的陰雲。天空像被規尺截斷了一般狹窄。雨水沿著屋頂滴落,打濕了牆壁。
  我是從樓頂被推下來了嗎?如果真實這樣,為什麼我還活著?明裡恍恍惚惚地想著這些。可能是濕潤柔軟的泥潭吸收了掉下來時的衝擊力,或者可能是紙箱裡的垃圾接住了自己的身體。
  他的身影早已不見。也許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就離開了吧。
  明裡一邊摀住身體疼痛的地方,一邊掙扎著站了起來。她用手縷了縷頭髮,頭髮上沾著的泥團大塊大塊地掉落到地上。四周太過昏暗了,她只能摸索著朝大樓正面走去。
  走到離大路還有很遠一段距離的地方時,明裡就無法再往前進了。安裝在兩邊牆壁上的輸水管道像密林般纏繞在一起,擋住了明裡的去路。她試著將手伸進水管縫隙裡,想要向大路上的行人求救。但水管外面還裝著空調室外機一類的東西,沒法看到大樓正面。因此,明裡只能朝外面大聲呼喊求救。
  「救命啊!」
  夾在大樓間的狹窄天空中閃過一道白光,緊跟著驚雷巨聲炸響。沒有人聽到明裡的呼聲。她這才想起,下班時間早就過了,人們離開公司後路上就罕有人跡了。
  她繞到大樓背後,想從後面出去,但很快就發現這條路也行不通。後面還聳立著另一面牆,那是面向車站的銀行大樓的背面,這面牆完全堵死了明裡所在之處。銀行建得很靠近,離周圍的大樓只有十五厘米,根本沒法子把身子從裡面擠出去。看來不可能繞到大樓後面出去了。
  沒關係的,她安慰著自己。又不是漂流到了遠海的孤島,自己身處在城市正中央,只要一直呼救的話,總有人會聽到的。
  不停滴落的雨點夾雜著泥土掉進了明裡的眼睛和嘴裡,她顧不得抹一把臉,只顧著拚命呼救。她喊了將近一個小時都沒人回答,只聽得見轟隆隆的雷聲和雨點打落在牆壁上的聲音。
  等到天亮,公司職員就會趕來上班,外面應該就會熱鬧起來了。那時就是機會。只要在這兒忍一個晚上就行了,那時肯定會有人注意到我的聲音,然後他會從樓頂俯望我這邊的情況,等我得救後就去報警。
  話說回來,為什麼我會接到那個電話呢?織笠花惠,那個女人自稱織笠花惠。她說自己是那個男人的第幾任女朋友。如果不接那個電話的話,我就不會知道這些。知道事實就會遇到不幸,蒙在鼓裡則會感覺幸福,真不知道該怎麼選擇才會更好。
  明裡將身體蜷成一團,休息了一會。後背的疼痛現在已經緩和多了,但全身卻開始發涼。她閉上雙眼,眼前浮現出了父母的身影。
  現在和那時是一樣的啊,她想。那是為了上短期大學,初次在大城市獨自生活的時候。第一天晚上,明裡躺在連傢俱都沒有的空蕩蕩的房間裡,感覺自己彷彿來到了世界盡頭,那天晚上她徹夜未眠。城裡生活著這麼多人,但沒人知道自己的存在。不知不覺中,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總算忍住了心中的不安。只有遠在鄉下的父母知道自己生活在這間房子裡,她確信父母是會想念自己的。
  「你要好好感謝你的幸運才行。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去居然還沒死。」
  上方傳來一個聲音。明裡睜開雙眼,發現樓頂閃過手電筒的光線。光線射向大樓樓縫間,滴落的水滴也赫然在目了。
  「本來想把你殺死的,看來光是掐脖子還是不夠啊。織笠那傢伙居然會跟你聯繫,真是蠢到了極點。她可能是在嫉妒你吧。我們關係發展得太順利了,她就想從中攪點亂子。」
  這是明裡曾想過可能會跟他白頭偕老的那個男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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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

  剛進入二○○○年後的幾天裡,我完全沉浸在遊戲和漫畫中。蜷在電熱毯上,一邊琢磨著去買點什麼東西,不知不覺中寒假就只剩下三天了。我忽然想起作業還沒開始做,數學習題集也沒動筆,這才開始著急起來。這時已經是一月四日上午了。但就算打開習題集盯著算式看,我也是雲裡霧裡的。摔摔轉轉手裡的鉛筆,最後還是不知所云。我心想一定得歇口氣才行,於是決定去附近的便利店裡買點肉包子。穿過冬日的冰冷蕭瑟,我走進附近的便利店【SUN MART】,站在店裡看看遊戲雜誌,同時翻翻新作的評論,然後拿起一本漫畫雜誌,掃了眼登載在目錄頁上的作者點評。
  在我所喜歡的漫畫雜誌目錄頁上,登載漫畫的作者為漫畫一一寫下了評論,每段評論都很言簡意賅,只有四十字左右,但卻能從中窺探作者的真實想法,真好玩。我覺得作者每星期都被催著寫評論,大概也會有點不耐煩吧。我一邊忍受著便利店店員異樣的視線,一邊閱讀評論。這時,我看到了岸邊露伴的評論。岸邊露伴是馳名日本的著名漫畫家。自從他十六歲進入漫畫界之後,到現在二十歲都一直處於漫畫界第一線。他所畫的漫畫《電腦少年》儘管在表現上有點怪誕,但極具個性的登場人物和頗有特徵的擬聲表現,以及漫畫封面上登場人物的颯爽英姿,無一不緊緊抓住了讀者的心。關於他的評論如下:
  【雖然只用了50天來設定情節,但是情節很長的第三部終於在這次完結了。下一回開始是第四部。】
  這可真是值得期待啊。第三部已經足夠振奮人心了,接下來究竟還會發生怎樣的故事呢?我恍恍惚惚地想著這些,買了肉包子後便離開了便利店。這時,我看到路邊有一個年輕男人正彎下他瘦削的身體給小貓餵食。他正是岸邊露伴。
  「喲,這不是康一君嗎?」
  「你在做什麼?」
  「看看不就知道了。」
  三隻貓奔向他撒下的像餅乾一樣的貓食。
  要問這麼有名的漫畫家為什麼會住在東北地區的這座小鎮裡,那是因為這兒是他的家鄉。我是在去年初夏和他相識的。自那以後,不知道為何,我們的意氣十分相投。於是就成為了朋友。他的狂熱崇拜者要是知道的話,肯定會很羨慕我吧。
  但和他交朋友也並非全是愉悅之事。
  「哎,露伴老師也有憐憫動物之心啊。」
  那幾隻貓貪婪地吃著岸邊露伴撒下的貓食,這場景看上去不禁讓人欣然莞爾。直到它們疲乏地蹲伏在地上,口角上掛著幾絲殘涎為止。
  「老師……?」
  三隻貓都倒在了地上,我戰戰兢兢地抬頭看著岸邊露伴。
  「別慌,我只是加了一點安眠藥而已。」
  他從躺在地上的三隻貓中抱起灰色的那隻,抓住它的前腿給我看。貓仍然昏睡不醒,任憑他處置。
  「你看,這傢伙的腳底肉墊沾上了黑色墨跡。它在我的工作房間裡大鬧天宮,我發現的時候桌上已經被它攪得亂七八糟了。墨水瓶也倒了,墨水全撒在鋼筆頭和筆記工具上。看來為了換氣而開窗戶就是行不通吶。畫好的原稿上也留滿了貓爪印,怎麼看這傢伙都是犯人。我本來就討厭貓,這些傢伙還總愛盯著人家看。知道嗎,康一君。聽說廣州以前有吃貓的文化,好像有滋養強壯的效果。沖繩貌似也有食貓文化來著。貓肉到底是什麼味道呢?」
  他纖長的手指眼看就要掐住灰貓的腦袋了。
  「說笑的。誰會吃貓啊。」
  岸邊露伴臉上浮起了惡魔般的微笑,緊盯著我的臉看。
  「不過,這傢伙怎麼看都像是野貓啊,也沒法讓它的主人賠償了。」
  「都這麼大的人了還想什麼呢。你特意買安眠藥就是要抓貓嗎?有空做這些還不如想想《電腦少年》第四部該怎麼畫呢?」
  「第四部?我早想好了。不止第四部,直到第九部的故事情節我都想好了……」
  「又在說笑了……」
  不過,岸邊露伴的神情看起來十分嚴肅。
  「呃?真的?」
  「從故事到台詞都完成了,接下來只要畫原稿就行了。」
  他把貓橫放到地上,仔細拍了拍衣服上沾著的貓毛,然後從衣兜裡拿出了手機。
  「讓保健所的人過來,把那傢伙領回去。別誤會,我不是因為生氣才這麼做的。」
  絕對是騙人的。岸邊露伴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開始按下手機按鍵。
  「別這樣了,說不定還有人很寵愛這隻貓呢,只不過沒給它帶項圈而已嘛。」
  我剛說完,他就猛地停止了動作,就那麼一直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某一點。
  「露伴老師?」
  看到他緘默地站在原地,我不由叫了他一句。
  杜王町位於東北地區,冬天還是挺冷的。我們呼出的氣息瞬間就被寒風化成了白霧,融入到了空氣中。【SUN MART】所在的這條街道平時沒有多少車輛穿行,相對來說比較安靜。此時,推開店門走出商店的女性顧客不由止步,小小地尖叫了一聲。店員們一走到外面也都皺起了眉頭,用手捂著嘴。
  岸邊露伴盯望著我身後。
  「喂,那隻貓究竟是怎麼回事?」
  岸邊露伴低聲喃喃自語。不知何時起,又有一隻貓從其它地方跑了過來,正想舔食撒在路邊的貓食。它的前爪抓起一把餅乾狀的貓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然後放進嘴裡開始大嚼特嚼。這傢伙屬於短毛類的貓,但完全看不出它原來的毛色是什麼顏色,因為它全身都染上了血跡。雖然不能一眼看出這是不是真的血,但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看上去沾在毛上的血已經超過半天以上了,早就凝成了紫黑色。恐怕它要在血泊裡打上一個滾才會變成這樣吧?因為血過於粘稠,貓毛已經纏亂成了一團,就像受了重傷一樣,但事實並非如此。因為它還能和平常一樣活動四肢,而且還很有食慾。所以,如果它身上沾染的真的是血的話,想必就應該是在其他地方沾上的。我們正摒住呼吸盯著它看時,可能是安眠藥起效了吧,這隻貓躺睡下去進入了夢鄉,嘴角還淌著一絲垂涎。
  那天,杜王町驟然變冷。工車始發站處的水池都結成了冰,家犬凍得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白色的雪花掠過眼前,輕輕飄落在地上。我們根本無法想像,混身是血的貓的登場竟與一具屍體的發現有所株連,整整花費三個月才解決的案件就此揭開了帷幕。雖說從我們的視點來看,故事才剛剛開始,但真正的故事可以說早就上演了,我們只不過半路參與了他的人生而已。故事應該從他還是母親體內的一個細胞時開始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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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灘上站著兩個女孩。正在打棒球的人們和足球。自行車專用道和供汽車穿行而過的神社牌坊。像模型般小巧玲瓏的獨幢樓房。空中幾乎沒有什麼電線,抬頭便能看到蔚藍遼闊的天空。據說在再開發時電線都被埋到了地下。
  小城西北部還殘留著好幾座沒被拆毀的輸電線塔。在高中教室裡聽人說,有個男人住在其中的一座鐵塔裡,一開始還以為只是謠言而已,但並非如此。用雙筒望遠鏡遠遠地了瞭望那座傳說中的鐵塔,確實能看到有一個男人生活在裡面。離地面足足有數十米高的鋼架上掛著安全爐和煎國鍋,還有曬著的被子。晾衣繩繫在鐵塔的樑脊間,上面晾著洗過的衣服。那個男人靈巧地走在鋼架狹窄的支架上,設下陷阱捕捉麻雀,拔了翅膀烤來吃。他已經好幾個月寸步未離鐵架了,但好像也並沒有完全與外界失去聯繫。如果帶些點心和調料給他,他會很高興地跟你海闊天空地神侃上好一陣子。不知從何時起,小鎮的人們都管窩在鐵塔裡白肯外出的他叫做鐵塔男了。
  「不離開鐵塔生活下去真的可能嗎?」
  雙葉千帆向學長問道。學長邊走邊回答道:
  「在這座鎮上,曾經有個女人被夾在大樓中間,就那麼整整生活了一年。所以,就算有從來不出鐵塔的男人也沒什麼不可思議的。」
  千帆不知道學長說的是真事,還是僅僅只是都市傳說而已。

  畢業典禮的那個晚上,雙葉千帆殺了人。
  用廚房裡的菜刀刺向了心愛的人的胸口。
  那個人在臨死之前說:
  「我將其命名為【黑色琥珀的記憶】,我自己的這一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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